黄晓枫
发现于1991年和2003年的两处遂宁金鱼村南宋窖藏,出土文物共计1343件,其中瓷器就达1243件,是全国考古出土最大的瓷器窖藏[1]。从出土器物的种类、保存状态以及窖藏的形态分析,遂宁金鱼村南宋窖藏极可能是一处商人因避战祸、埋藏瓷器商品的窖藏,窖藏中的器物是当时川峡四路最受欢迎的外地优质瓷器。《陶说》曾记蜀地所在川峡四路地区喜好青白瓷[2],“器尚清白”,金鱼村一号窖藏出土的青白瓷就有十四种器类,共计783件。这些景德镇窑的青白瓷制作精良,釉色优美,堪当“饶玉”之誉。关于龙泉青瓷的记载,广见于《稗史类编》《南窑笔记》《遵生八笺》《陶说》《景德镇陶录》《燕闲清赏》《博物要览》等古籍文献,光绪《龙泉县志》“青器”条载:“凡瓷器之出于生二窑者,极其精莹、纯粹、无瑕,如美玉然。今人家鲜存者,或一瓶一钵,动辄数十金。”龙泉窑青瓷因釉色优美而价值高昂已可见一斑。金鱼村两处窖藏共出土龙泉青瓷402件,分属十二种器类,其中以梅子青釉的瓷器数量最多,也有不少粉青釉佳品。此外,窖藏还出土了定窑与一些本土窑场的上乘之作。这些瓷器中,有一部分是宋人在品香、点茶与插花时的器用。
一、花事春惭怍
(一)蜀地花事的繁荣
四川盆地湿润温和的气候为花卉的生长提供了优越的气候条件。“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杜甫诗句描绘了唐时成都花团锦簇的美丽;后蜀时期,孟昶在羊马城上遍植芙蓉,成都自此更有了“芙蓉花城”的美誉。自唐代开始,金马坊、碧鸡坊的海棠便名动天下,“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赏花的习俗自唐代开始已在蜀地的游乐活动中盛行,真宗天禧年间,每年三月末官府开成都西楼亭榭供游人游览参观,园中“酒垆、花市、茶坊、食肆过于蚕市”,后来竟至二月初开园、逾月乃止。七月,大慈寺有盂兰节;冬季,成都的浣花溪一带又是赏梅的佳处[3]。宋代成都著名的十二月市中就包括了“二月花市”、“十一月梅市”等与鲜花密切相关的大型集会,青羊官一带的成都花会从唐代一直延续到了近现代,直到民国时期,被誉为成都十景之一的“青羊花会”,还是成都人在早春二月花朝节前后竞相参与的鲜花展销盛会。
宋代,成都平原的花卉种植从官宦富豪人家和寺观圣地,逐渐向县镇民间普及,并在北宋后期形成了相对稳定、有专业经营特点的花户,花卉業作为一门行业出现在了宋代川峡四路的经济生活中。南宋时,彭州的三井李氏、刘村毋氏、城中苏氏、城西李氏不仅以种植的花卉精美、花样娇艳著称,还因为建造亭馆供人观赏而名动一方[4]。花户的出现与经营,也为各地花事兴盛提供了条件。宋代的花卉种植品种非常丰富,荷花、月季、锦带、梅花、菊花、海棠、芙蓉、木兰、茉莉、锦被堆花、婆罗花、牡丹等都已经较为普遍地出现在人们的观赏花木中,从瓷器装饰图案的花卉种类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些花卉的形象,尤其是荷花、牡丹、梅花、菊花等,因其象征着高贵、富贵、清雅等不同的意义而被各地的窑场普遍采用。金鱼村一号窖藏出土了景德镇窑青白瓷碗220件,分别刻划和模印婴戏纹、花卉纹、双鱼纹等不同纹样,其中的模印双凤花卉纹芒口碗胎体轻薄,花纹精致细腻,内壁的四季花卉图分别为牡丹、荷花、菊花、萱草、扶桑、梅花(图一)。
瓷器的器表装饰主要有胎体装饰、釉面装饰与釉下彩装饰三类,金鱼村窖藏出土的景德镇窑青白瓷展示了釉面装饰与各种胎体装饰的完美结合。模印花纹与减地剔刻花纹均显得细腻流畅,配以釉面厚薄的变化,充分展现了装饰技艺的精湛与青白釉釉色深浅变化之美。减地剔刻工艺塑造的花纹立体感强、图案层次丰富,最能充分表现花叶之美。这件鬲式炉上的荷花、月季与萱草花肥叶美,呼之欲出,是景德镇青白瓷中难得的珍品(图二)。而青白瓷立耳鼎式炉则显得大气端庄、富贵华丽(图三)。
(二)瓶花的兴起与花瓶
瓶是宋代瓷器中器物造型最为丰富的器类之一,有作为酒具的瓶,也有作为花器的瓶。湖南益阳县泞湖出土的一件青瓷瓶在颈肩部刻“熙宁五年花钵”字样,是少见的自铭为花器的实物,其形态与作为酒器的梅瓶造型非常接近[5]。遂宁金鱼村窖藏中出土了8件梅瓶,其中有6件带盖,这种带盖的特征说明它们是作为酒具使用的(图四)。无独有偶,江苏武进县村前乡南宋墓出土的戗金仕女游园图朱漆奁,器表描画的长颈鼓腹的花瓶形象,也与焦作市金墓中的“奉酒图”中的玉壶春瓶很接近,这些现象说明作为花器的瓶和作为酒具的瓶之间还没有严格的区分与界定,其器用功能尚可相互转换。而泞湖“花钵”自铭的出现,则显示宋代某些瓷器产品在生产时即被赋予了花事功能,这也是花瓶成为宋代日常生活中固定的花事器皿最直接的证明。
瓶插鲜花称为瓶花。瓶花的出现最初是与佛教陈设相联系的,从晚唐五代开始进入人们赏玩品鉴的视野,入宋以后,在各种题材的绘画图像中,瓶花和花瓶的形象在礼佛、读易、游园、聚友等各种场合都有出现[6]。在四川盆地各地的考古发现中,也有不少瓶花形象的石刻图案[7]。而花瓶成为一种完全意义上的风雅装饰,则是在宋代士人的书房格局形成了较为固定的审美意趣后才完成的。金鱼村窖藏出土龙泉窑青瓷瓶的种类包括了五管瓶、长颈瓶、花式瓶等,其中贯耳瓶、长颈瓶不仅有形态之别、还有大小之分,是考古所见器形较为丰富的一组瓶的组合,充分反映了花瓶在不同场合的不同器用功能。
1.造型之美:琮式瓶、贯耳瓶与盘口竹节瓶
宋代琮式瓶在四川盆地屡有出土,以青铜琮式瓶较多见,且多在外壁上装饰长短相间的凸线纹,辅以龙纹和云雷纹[8]。1991年的遂宁金鱼村窖藏中则出土了2件龙泉窑青瓷的琮式瓶(图五)和2件青石琮式瓶(图六),青瓷瓶外壁饰以凸线纹,石瓶则以长短凸线纹为主题纹饰,在四组凸线纹间辅以海涛水波纹。从器形和装饰上看,青铜瓶更接近三代的玉琮,石瓶和瓷瓶都是在青铜瓶的影响下出现的。但三种质地的琮式瓶都是宋人仿古的结果,它们只是在形态上模仿三代古器,而器用上则与原型大相径庭,可以说是形似而神异了。贯耳瓶(图七)和盘口竹节瓶(图八)则是宋代花瓶中的新器形,除了器物本身的造型之外,无论是贯耳的大小,还是竹节瓶凸弦纹的尺度,都显得比例适当,匀称美观。
2.意趣之美:小花瓶与一枝瓶
伴随着两宋时期(宋蒙战争以前)的政治稳定和经济繁荣,宋代四川盆地的学术思想、史学研究都非常突出,一大批思想家和史学家在官、私修史活动中写下了大量的历史著作。加上雕版印刷的发展,更推动了本地文化的繁荣与普及,川峡四路成为宋代文学艺术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孟氏既平,声教攸暨,文学之士,彬彬辈出焉。”《宋代蜀文辑存》中辑录的蜀人遗文达2000余篇,涉及文人452人。官学、私学和书院蓬勃兴起培养出了庞大的士大夫阶层,宋廷在川峡四路实行有别于其他地方的两级考试(解试和类省试),使得蜀中中举入仕的文人空前增多。在如此强盛的文人风气中,文人器用在器物使用中得到了强烈的体现。
小型花瓶主要用在几案陈设中,它们与陈设在厅堂的花瓶造型有很大的区别,两者所插花的品种也大相径庭。在《寒窗读易图》和《药山李翱问答图》中,小花瓶都仅插一枝花,这与宋人喜爱的“一枝瓶”有很大关联。遂宁金鱼村南宋窖藏中出土的各式小花瓶中,龙泉窑青瓷小瓶25件,景德镇窑青白瓷小瓶9件。龙泉窑的小花瓶有圆鼓腹贯耳小瓶、长腹贯耳小瓶、扁鼓腹长颈小瓶、圆腹长颈盘口小瓶、花口小瓶等不同造型(图九),是考古遗迹单位中所见小花瓶最多、最丰富的例子,宋代四川地区文人对小花瓶的喜爱可见一斑。
花瓶從瓶的功用中剥离出来本与社会生活相关,伴随着花卉业的发展,宋代人们的生活习俗中有更多的花事与瓶花,进一步促进了花瓶的生产,而花瓶最后演化出“一枝瓶”及琮式瓶之类的器皿,则是瓷器生产因人文时尚的转变。结合宋代文人画,小花瓶更多地出现在书房等场景中,因此,宋代花瓶中与“一枝瓶”相似的小花瓶是宋代文人书房陈设的重要器皿。无论是“一枝瓶”之类的宋代文人新风,还是追仿“三代之礼”的仿古风潮,龙泉窑青瓷产品似乎更适合这样的文人意趣表达,而金鱼村窖藏中与小花瓶同出的还有不少景德镇窑青白瓷的文房用具,如蟾形水盂、乳丁纹的水盂、蟠魑纹水注等,这些文房器具上装饰仿古的回纹、蟠螭纹的做法,更充分体现了各地窑场的瓷器生产适应文人风气的生产机制。
二、细解茶中味
作为产茶地之一的四川盆地,唐宋时期饮茶风气甚浓[9]。陆羽《茶经》记载,煎茶从唐代开始即已盛行,入宋以后更成为人们的日常生活,“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谚语据称就始于宋代[10]。茶事发展到宋代,又不仅只是生活诸事之一,从饮茶的方式到饮茶的器具,宋代都形成了较为独特的体系。
(一)蜀中点茶与煎茶
唐宋两代的茶叶主要都是发酵茶,蕴含古意的煎茶在宋代文人墨客中更为风行。在士人风气的影响下,煎茶作为饮茶的古法,在宋代的四川盆地流行甚广,蜀中的文人对古法煎茶可谓情有独钟。苏轼在《试院煎茶》中描述了蜀地煎茶的雅趣与高妙,苏辙在《和子瞻煎茶》诗中也说:“煎茶旧法出西蜀。”曾经入蜀数年的陆游还在返乡后写下《效蜀人煎茶戏作长句》:“午枕初回梦蝶床,红丝小鎧破旗枪。正须山石龙头鼎,一试风炉蟹眼汤。岩电已能开倦眼,舂雷不许殷枯肠。饭囊酒瓮纷纷是,谁赏蒙山紫笋香?”此外,西蜀煎茶常在茶汤中佐以姜盐等调味,成为别具一格的地方茶事。
从《萧翼赚兰亭图》中的煎茶场景可以看出,煎茶需将茶叶进行煎煮,风炉和铫子是重要的煎煮器具,配套的还有盛茶汤的盏、盏托,以及碾、盆、匙、碟、带盖小罐以及茶床。铫子作为煎茶必须的器具,在成都平原味江镇附近的玉堂窑、金凤窑和临邛镇的邛窑都有大量的生产,其中尤以玉堂窑的铫子数量大、种类多,在十七个窑包都有生产,出土了白瓷、青瓷、乳浊青瓷的不同器种,其产品也出现在了成都平原的各地城市遗址中[11],说明了仿效古法的煎茶在本土的流行。到了宋代,煎茶多在人数不多的老友小聚场合。
作为饮茶时尚的点茶,在宋代更多的是在人多的聚会中,《文会图》的场景就是最好的例证。蔡襄的《茶录》、徽宗的《大观茶论》等茶书中记载的都是点茶的方法。点茶与煎茶最大的不同是茶叶无需煎煮,而是将茶末调制成膏状置茶盏中,用沸水冲点,而点茶的乐趣与高潮就在“点”上。因此,点茶的器具与煎茶器具最大的不同,一是注壶不能用短流的煎茶瓶,而要用长流的汤瓶,二是铫子不在必备。金鱼村窖藏出土的长曲流青白瓷汤瓶,釉色浅淡,几近白色,胎体较为轻薄,尽管其造型与一般的注壶差别不大,可用于盛装酒水、热汤等不同液体,但其大口的造型,应更适合作为点茶的汤瓶(图十)。
(二)碗转曲尘花
煎茶与点茶的环节众多,茶盏在其中显得尤为重要。宋代茶盏有黑瓷、青瓷、白瓷和青白瓷等各色,点茶中为观察茶花,常用黑瓷茶盏,作为比试点茶技巧的斗茶更是如此。斗茶唐时即有,从北宋初开始流行而风靡于北宋徽宗时期,及至南宋,斗茶之风渐歇,但这一饮茶的风尚却作为一种习俗留在了人们的生活之中,范成大在《题张氏新亭》中说“烦将炼火炊香饭,更引长泉煮斗茶”,就是讲斗茶作为一种习惯留在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作为斗茶延续到生活中的茶具,黑瓷茶盏的生产在南宋时期依然在瓷器的生产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各地的茶盏生产并没有明显的减少。不过本地的金凤窑在南宋时期的产品中出现了不少小型的茶盏,釉色也从以前的黑色调转换为酱绿色、褐色等,反映出茶盏在制作与使用上的流变。
茶盏作为主要的饮茶器具在宋代四川盆地的生产也相当兴盛,黑釉的茶盏是金凤窑、瓦缸坝窑、涂山窑、广元窑等窑场产量最大的产品,同时各地的青瓷、白瓷产品中也有茶盏的生产。金鱼村窖藏出土的黑瓷茶盏主要为本土窑场的产品,分为三种形态:第一类是一号窖藏的敞口玳瑁纹黑瓷盏,从形态上与川北山地的广元窑产品胎质、纹样比较接近(图十一);第二类是二号窖藏的束口黑瓷盏,釉色绀黑,釉面平整(图十二);第三类是敞口黑瓷盏,形体较小,口部因流釉的原因呈酱色(图十三)。后面两类黑瓷茶盏比较符合成都平原的金凤窑黑瓷产品的特征。
川东峡江地区的清溪窑产品见于窖藏的不多,金鱼村一号窖藏出土了11件清溪窑芒口小杯,也是可以作为茶具使用的器皿。这些小杯规整、小巧,釉面光洁平整,釉色为乳浊青釉,色泽变化不一,多有蓝色失透的美丽色泽,是目前所见清溪窑青瓷中的精品(图十四)。
从《文会图》可以看出,宋人点茶的时候也会用浅色的茶盏,金鱼村窖藏也出土了不少青白瓷斗笠盏,这些斗笠盏的内壁模印莲花纹与回纹,显得典雅有趣。同时,窖藏还出土了龙泉窑青瓷斗笠盏,造型与景德镇青白瓷斗笠盏一致,线条流畅挺拔,整器显得轻盈精致。这类足部为小平底或小圈足的斗笠盏,大多会配合盏托使用。
三、焚香听雨声
陆游曾在《焚香赋》中将宋代士人焚香的境界归纳为“方与香而为友,彼世俗其奚恤”,“非独洗京洛之风尘,亦以慰江汉之衰疾也”。不过,香事在宋代的四川盆地却不只是文人的专利,它在富贵人群中是一种奢侈品的消费,在文人阶层是清雅闲居的方式,在平民百姓中也是日常所为的生活。
(一)蜀地香事
古人焚香的目的很多,有的是为了熏衣,如赵扦“好焚香,尤喜熏衣,所居既去,辄数月香不灭,衣未尝置于笼,为一大焙,方五六尺,设薰炉其下,常不绝烟”。彭州金银器窖藏中的银薰炉便作此用。更为常见的,人们焚香是取其香气怡人、祛病消暑的功能。《武林旧事》中记载每到夏天,京城中的人们都有焚香消暑的习惯,周邦彦的诗句:“燎沉香,消溽暑。乌雀呼晴,侵晓窥檐语……”,也描绘出了焚香消湿热的情景。川峡四路是两宋进口香料的重要消费地,同时蜀人还有本地特有的香料配制方法,《游宦纪闻》卷二记载:“蜀人以温拨切去顶,剜去心,纳檀香、沉香末,并麝少许。覆所切之頂,线缚蒸烂。取出候冷,研如泥。入脑子少许和匀,作小饼烧之,香味不减龙涎。”
宋人频繁的香事留在了宋人画作中,《秋窗读易图》中文士的窗前案上陈列着双耳鼎式香炉,《归去来辞图》的茅屋窗前则有一只三足奁式小炉,《番王礼佛图》中人物手捧的是高足式香炉,《女孝经图》中的仕女则双手捧着双耳鼎式小香炉,《竹涧焚香图》中文士身旁放置着簋式圈足香炉,《听琴图》中高几上置放的是三足鼎式香炉。这些图像上的香炉在宋代四川盆地的考古发现中都能找到,由此我们也可以想见,当时川峡四路的香事也与图像中所展示的场景一样,渗透到了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四川盆地的宋墓石刻中的焚香情景与香盒的场面,也反映了本地人们日常的香事活动。
金鱼村窖藏中出土的龙泉窑和景德镇窑的香炉类型之丰富,造型之精美,堪称宋代瓷质香炉的典范。其中龙泉窑的香炉类型包括了簋式炉、鬲式炉、鼎式炉和奁式炉四大类,其中的簋式炉形体较一般的同类器大,但造型优雅,典型的梅子青釉令整器显得清丽脱俗,夔龙型双耳尽管有所简化,但在眼、鳞、身、尾的刻划上还是较同时期别的龙耳簋更细腻,是龙泉窑梅子青釉色中的精品(图十七)。鬲式炉则分大中小三种不同规格,且釉色差异较大,其中以大型和中型的鬲式炉更为精美,不仅形态更为端庄优美,而且釉色莹润,三个锥形足与器身连接处处理精细,有浑然一体之感(图十八)。奁式炉仅一件,器身未见纹样装饰,梅子青釉层下隐约可见浅浅的弦纹,三个如意云形的小足设计精巧,整件器物小巧精致,与《归去来辞图》中窗前书案上的三足奁式炉颇为神似(图十九)。鼎式炉有2件,均为双立耳三足鼎式炉,施粉青釉,形体都不大,口径仅7-11厘米,玲珑而古意十足(图二十)。
(二)仿古与创新
景德镇窑青白瓷香炉也有鬲式炉、奁式炉和鼎式炉等不同类型,但在造型上与龙泉窑有较大差异。鼎式炉有2件为素面,釉色青白,足部装饰比较复杂,尤以八棱形腹的平沿鼎式炉为甚(图二十一),另一件减地剔刻花纹扁鼓腹鼎式炉,从颈部的连续如意云头纹,到腹部的折枝荷叶莲花纹,几乎通体满饰花纹,显得富丽优美(参见图三)。奁式炉(图二十二)与鬲式炉(参见图二)都采用了高浮雕式的减地剔刻花纹装饰,器物的外壁从颈部到腹部满饰牡丹纹、荷花荷叶纹,花叶肥厚,有强烈的立体感,颇有伸手可触之感。
龙泉窑的生产更多地受官窑、汝窑的影响,而景德镇窑在宋代的青白瓷生产其实是受定窑的影响而创发的新的瓷器品种,它们不同的源流导致了即使是生产相同造型的瓷器,两个窑场的产品外观都会有很大的差别。例如龙泉窑和景德镇窑的鬲式炉就是两种迥然不同的风格(参见前附图),从这点上看,它们应该面向的是不同的消费人群,加上本地生产的香炉形态,川峡四路的香炉使用应该普遍存在于各个阶层中,但是使用的类型有一定的差别。杨万里在《烧香七言》中咏“古龙涎”开句即为“琢瓷作鼎碧于水”,即是说在焚燃如龙涎香这样的佳品时,须龙泉窑青瓷小炉这样的香炉,正好反映出香事中有雅、俗之分。
瓷器的造型在演进过程中受到了很多相关社会、文化、器用等因素的影响,比如金银器对瓷器造型与纹饰的影响就相当深刻,又如漆器描金对黑釉瓷器描金的影响,以及定州缂丝的纹样对定窑白瓷装饰的影响等等。而宋代器物学的搜古之风、理学界的疑古之风,以及由此产生的仿古造作,对宋瓷的影响也极为深刻,金鱼村窖藏出土的香炉正是仿古与创新的最佳案例。
古器物学的兴起,源于北宋之初就开始的礼乐与儒家之学复兴与贯穿两宋的理学思潮的兴盛。北宋中期,陶瓷祭器的礼制意义开始受到朝廷的关注,为合乎古制,陶瓷器被作为郊祀天地的祭器。而此时伴随着文人的雅好成为社会收藏的主导,产生了大量的收集与整理古代器物铭文目录的著述,并形成了一系列的古器物图谱[12]。
宋代的仿古造作深受政治文化影响,成熟于北宋晚期,北宋徽宗和南宋高宗时期则是促成仿古瓷器生产的两个高峰。徽宗以皇家和政府力量大肆仿古造作,其重点虽在铜器,但也关注陶瓷器,此期的仿古瓷器精品主要集中北宋官窑、汝窑、越窑等与官府相关的窑场。河南宝丰清凉寺的发掘,是近年来北宋官窑体系中最有价值的资料,证明了汝窑烧造供御的仿古瓷器,官窑的一种形态在此被确立,陶瓷仿古初现兴盛。靖康之变后,南宋建都临安,高宗中兴复古,将仿古陶瓷的祭器功用推向了顶峰,在杭州的修内司官窑生产重心转向宫廷日用,也带动了官窑仿古的蓬勃发展。修内司官窑、郊坛官窑相继成为南宋宫廷仿古陶瓷祭器生产的主要窑场。
同时,宋代器物学充斥着理学的疑古创新精神,因此在其发展过程中贯穿了强烈的文人的态度与情趣。欧阳修说:“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象犀金玉之聚,其能果不散乎?予固未能以此而易彼也。”宋代文人在收藏和著录古代器物时,常常带有明显的、自我的审美情趣,透露出不拘传统、迥异世俗的风格,故此,欧阳修会在给刘敞的信中说:“吾二人好恶之异如此,安得不为世俗所憎邪?其穷达有命耳,求合世人以取悦,则难矣!”这种文人意趣在仿古器皿中的体现是相当强烈的,同时也对瓷器的仿古造作形成了很大的影响,导致宋代瓷器在古器新用、仿古创新的特点上表现最为突出。
因此,在瓷器制作方面,受仿古和疑古创新之风的双重影响,官府兴建或督办的窑场制作了大量的仿古作品,作为两宋官窑的宝丰清凉寺窑、修内司官窑与郊坛下官窑的器物是仿古造作的典范。作为宋朝建立礼仪制度的手段之一,仿古瓷器同时也引领了生产与审美的潮流,透过这些官窑的影响,龙泉、景德镇等地方窑场开始大量生产与汝、官接近的器皿,使得民间仿官瓷器也达到了相当的水平,其中以龙泉窑仿官青瓷最具典型性和代表性。龙泉窑的仿官瓷器生产可以说受到修内司官窑和郊坛下官窑影响最深,而藉其民窑性质,这些仿官瓷器更多广泛地普及到各个阶层的生活之中。较之龙泉窑,景德镇窑的仿官则显式微,显示出更为强烈的创新倾向。景德镇窑在南宋时期的青白瓷可谓普及到大江南北,其产品更贴近市民而非仅仅是文人士大夫,但从出土的实例中,无论是瓷器的造型,还是装饰的纹样,我们仍能找到其中仿古、仿官的影子,这也是宋代文化向瓷业生产渗透的结果。
两宋的物质生活之丰富,远远不是花事、茶事和香事能简单涵盖的,但是,透过对这些与市民、与文人、与权贵都相关联的物質生活的考察,发现瓷器实际上是与社会的文化与生活紧密相连的。瓷器以器用的方式介入各个阶层的生活中,在使用中逐渐形成特定的消费方法与模式,有的消费方式则以商品反馈的形式影响瓷器的生产,最终导致了瓷器器形的发展与变化。瓷器在人们生活中使用越多,社会文化与风尚对瓷器的影响也就越大,宋代的茶盏从斗茶的工具到日常的饮茶器具,瓶从实用的餐饮类器具中逐渐地分离并最终出现各式专门的花瓶,香炉从单一的形态演变出各种式样的仿古造型,都在显示瓷器的生产与社会生活相互影响的关系。
后记:本文插图均为遂宁市博物馆馆藏文物图片,承蒙馆方同意使用,不胜感激,特此致谢!
[1]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遂宁市博物馆:《遂宁金鱼村南宋窖藏》,文物出版社,2012年,第9页、291页。
[2]蒋祈《陶记》:“若夫涮之东西,器尚黑黄,出土湖田之窑者也;江,湖,川,广器尚清白,出土镇之窑者也。碗之类,鱼水,高足;碟之发晕,海眼,雪花,此川,广,荆,湘之所利;盘之马蹄,槟榔;盂之莲花,耍角;碗,碟之绣花,银锈,薄唇,弄弦之类,此江,浙,福建之所利,必地有择焉者。则炉之别 曰猊,曰鼎,曰彝,曰鬲,曰朝天,曰象腿,曰香奁,曰桷子;瓶之别:曰觚,曰胆,曰壶,曰净,曰桅子,曰荷叶,曰葫芦,曰律管,曰兽环,曰琉璃。与夫空头细名,考之不一而足,惟贩之所需耳。两淮所宜,大率皆江,广,闽,浙澄泽之余。土人货之者,谓之‘黄掉。(黄)掉云者,以其色泽不美而任以弃之域也。所谓器之品数,大略有如此者。”
[3]陆游《梅花绝句》:“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如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官至浣花溪。”
[4]陆游在《天彭牡丹谱》中记载:“曩时永宁院有僧,种花最盛,俗谓之‘牡丹院。春时,赏花者多集于此,其后花稍衰,人亦不复至。崇宁中,州民宋氏、张氏、蔡氏,宣和中,石子滩杨氏,皆曾买洛中新花以归。自是洛花散于人间,花户始盛,皆以接花为业。大家好事者,皆竭其力以养花,而天彭之花,遂冠两川。”
[5]陈峻:《湖南益阳县泞湖出土北宋“熙宁五年”青瓷梅瓶》,《考古》2005年第12期。扬之水在《宋代花瓶》一文(《故宫博物院院刊》2007年第1期,第48-65页)中考释该瓶颈肩部刻划的六个字为“熙宁五年花钵”。
[6]上海朵云轩藏《寒窗读易图》、日本南禅寺藏《药山李翱问答图》、故宫博物院藏《瑶台步月图》和《采花图》等宋代画作上都有不同造型的花瓶。
[7]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华蓥安丙墓》,M2、M3后龛图案,文物出版社,2008年,第48页、第95页。
[8]1982年在广安宋代窖藏出土了两件青铜琮式瓶,1996年在彭州青铜器窖藏中也出土了两件青铜琮式瓶。
[9]在成都旅居的陆游在《饭罢碾茶戏书》中写道“江风吹雨暗衡门,手碾新茶破睡昏。小饼龙团供玉食,今年也到浣花村。”文同的《谢人寄蒙顶茶》不仅道出了四川盆地生产的蒙顶茶的珍贵,也反映了本地饮茶习俗的风行。
[10]南宋吴自牧《梦梁录》里提到八件事,分别是:柴、米、油、盐、酒、酱、醋、茶。到元代,酒被剔除了,只余下“七件事”。所以一般认为,开门七件事至迟出现在宋代入的口语中。
[11]典型的瓷质铫子在成都内姜街遗址、邛崃南街遗址中都有出土,参见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成都内姜街遗址发掘简报》、《邛崃市南街遗址发掘简报》,《2000成都考古发现》,科学出版社,2001年。
[12]《宋史·艺文志>中记载的宋代学者完成的古器物方面的著作共有12种,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古器物图谱有:吕大临《考古图记》十卷,赵九成的《续考古图》五卷,王黼奉敕编撰的《宣和博古图》三十卷以及《重修宣和博古图》,其中亡佚的有:李公麟的《考古图》(或《古器图》)、黄伯思的《博古图说》十一卷等,这些著述和图谱为仿古提供了实物和理论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