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波
2018年7月初,在法国巴黎郊区的塞纳农场,一个家庭式的中国特色民间艺术博物馆在此落成。站在博物馆门口,贵州凯里市有名的织锦绣娘时华柳早已泪眼婆娑……
这农场曾是她与法国丈夫Anne朝夕生活的地方。当年,在时华柳惨遭拐卖,被生活碾压得丧失希望时,Anne出现了。他把她带到法国,给她婚姻、庇护她平静地追求和创作她喜爱的织锦,令她在爱里重生。后来,Anne因病去世。织锦和完成Anne遗愿,成为她新的生活方向,而这方向,竟又神奇地助她再次寻到新的幸福。
2010年的一个夏天,时华柳和往常一样,在她所打工的一家位于贵州省凯里市的工艺品店里埋头织布。古老的苗族音乐在录音机里轻柔地播放,五颜六色的花线在她的手里翻腾,她安静地绣着她常绣的《山牡丹》。花已经绣好,再绣上两只蝴蝶,织锦作品就要完成了。
这时,老板娘带着几个老外走进店里。其中一个棕色头发、棕色眼睛的老外一直盯着时华柳和她的作品看。半晌后,他才走过去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与他相熟的女老板:“这是你的员工吗?”女老板微笑着点头,还介绍说店里许多织锦都是时华柳绣的。他走到时华柳面前,主动自我介绍道:“我叫Anne,来自法国,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时华柳应声抬头,脸色煞白:几个月前,她的确“撞见”过这位老外,而那些最不堪的记忆又霎时钻进大脑——
时华柳出生于贵州省凯里市一个苗寨。那个村寨以纺织闻名。村里的妇女们从山上采来许多种类繁杂的树叶捣成浆液,把一根根细线染成五颜六色,然后用古老的纺车,将这些斑斓的花线织成一幅幅美丽的画。这种延续了不知多少代人的“画”,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织锦。但大山里贫穷而单调的生活却没有织锦那样美丽。后来,村里开始有人进城打工,回来时穿金戴银,看得时華柳羡慕不已。年轻的她有许多斑斓的梦。16岁时,时华柳赶集,遇到一个刚成为“城里人”的老乡。她请他帮忙介绍工作,并毫无戒备地喝了他递过来的饮料,昏昏沉沉睡过去。结果,她被老乡以2万元的价格卖给湖南邵阳的一个老男人。知道自己被拐卖后,一切都晚了。
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时华柳两眼茫茫,身无分文,逃跑又被抓回毒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个又一个狰狞的夜晚,她以泪洗面。后来慢慢变得麻木,任残酷的现实尖锐地刺痛她。
直到2009年,被拐一年多后,她那相貌猥琐的“丈夫”出车祸死去,她向前来处理事故的警察说明情况,警察才把腹部微隆的她送回了贵州老家。回来后,寨里人都用另一种眼光看她,尽管她是受害者。那些眼光仿佛可以吃人,时华柳多次想到自杀,年迈的母亲却含泪求她活下来。可家里实在待不下去,母亲将她送到离家几十里外的凯里市堕了胎。凯里没人认识她,也没人知道她被拐卖过,母亲希望她一切重新开始。
在凯里,时华柳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每天从清早忙到夜里十一二点。这些苦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让她难堪的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胖墩墩的老板总是趁着老婆不在,对她动手动脚。有一天夜里,老板娘回娘家,老板竟用私配的钥匙打开她宿舍的房门,强行占有她,临走前还扔下一句“破瓜”。老板走后,时华柳又一次想到用死来结束痛苦。但母亲那含泪的眼睛,让她的心又开始滴血,她哭了一晚,却不知道被伤害了可以报警。
第二天清晨,她拉着仅有的一只箱子,离开饭店,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在凯里,她举目无亲,却又不敢回家,既害怕村里人的眼光,也害怕看到老母亲的失望。浑浑噩噩地走了很远,突然就撞到了一个外国人身上。那老外奇怪地看着她,并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问她:“你怎么了?”
她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见状,那老外又追上来,问道:“你需要帮助吗?”时华柳还是不理会,在她心里,除了母亲,她再也不相信任何人。耸耸肩,摊摊手,老外才一脸莫名地走开。
那天,她走到中午,实在走不动时,才在一个河堤上停了下来。河风一吹,时华柳意识清醒了许多。既然不去死,那就得想办法活下去。她又沿着河堤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一排挂满了五颜六色刺绣蜡染、织锦的工艺品店。她在一幅织锦前面看了很久,那熟悉的颜色令她感觉亲近,不想再挪开步子。见状,工艺品店的女老板与她攀谈起来,得知她会做织锦,正缺人手的女老板就留下了她。时华柳把所有无法与人说的心事都织进她的织锦里。结果,这个外国人又来到她的店里,将她极力想忘却的记忆又搅动起来。
时华柳没有搭理他,继续刺绣。Anne看了好一会儿后,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对她的作品进行品评:“你的功底很不错……你的牡丹应该再热烈一些,因为它们开放时是很奔放的。蝴蝶应该起舞,就像年轻的你不应该如此悲伤一样。”时华柳愣了一下,再细看,她织的蝴蝶的翅膀竟都是平直的,的确没什么生机。
此后,Anne隔三差五都要来工艺品店。每次来都要看时华柳织布,与她聊织锦工艺。见状,老板特意提醒她:Anne是她这家店的大客户,让时华柳要用心应对。后来她得知Anne出生于法国的收藏世家,在高中时,他看到父亲拍来的一幅中国刺绣,就对中国的民间纺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来中国求学、做生意多年,足迹遍布半个中国,常采购民间手工艺品,尤其是纺织品,带到法国销售、收藏。因为老板的吩咐,Anne再来时,时华柳都有问必答。慢慢熟悉之后,时华柳发现比她大5岁的Anne既幽默又温暖,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阳光没有阴影。
一晃两年过去了。这年7月的一天,女老板外出,时华柳一个人在店里。Anne一如往昔和她聊织锦,轻松而随意。这时,Anne的电话突然响了,他接了一个电话,沉默了,然后,令时华柳做梦也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Anne突然全身哆嗦,额头上、手上青筋暴起,失控地紧紧抱住时华柳,语无伦次。此情此景,令时华柳想起她被拐卖时的屈辱岁月,拼命挣脱,却依旧被Anne抱得死死的,时华柳崩溃般大声叫起来,泪流满面。
十几分钟后,Anne突然松开了臂膀。原来,他患有体内激素水平异常的病,发病时,会情绪失控,在法国治疗多年,但因诊断不出准确病因,一直没好。因为发病时,曾经伤害过自己深爱的女友,他向女友提出分手,并离开了法国。刚刚前女友给他打电话,告知她明天结婚。Anne受到刺激,这才又发病。他真诚地向时华柳道歉。
时华柳并没有想到Anne开朗的外表下还有这样的经历,不禁有些心疼。她想起幼年时村子里也有人一发病就失控,但不发病时,与正常人无异,后来,是村寨一位苗医用苗药秘方把那人的病治好的。她建议Anne尝试用传统的苗医治疗。
对中国文化痴迷的Anne对苗药的神奇有所耳闻,欣然接受了时华柳的建议。虽然预料到自己带一个外国人回乡,会引起村民怎样的反应,但为了救Anne,时华柳还是向老板告假,带着Anne回到村寨,找苗医。在回乡的路上,她告诉了Anne自己被拐卖和被歧视的经历,让他对村民的反应不要惊奇。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当时华柳走进村寨时,村民们审视的目光还是令她自卑得抬不起头来。出乎她的意料,Anne突然拉着她的手,举手向村民打招呼,还用中文对每一个见到的人说“你好”。Anne就这样拉着时华柳的手,走过村头,走进她的家。那种被Anne握住手的安全感,令时华柳内心一阵阵温暖。
母亲请来了苗医,给Anne开了可用两个多月的草药。时华柳详细问清楚了用法,回到凯里后,她担心Anne认不清楚药草,每天都在下班后去帮Anne选药煮药,然后把药汤倒在盆里叫Anne去熏蒸和擦拭。Anne掏出一大沓钱给她,时华柳拒绝道:“我只是把你当朋友,想帮一下你。”Anne微笑着,不再坚持。
在Anne租住的民宿里,他带时华柳欣赏他收集到的刺绣,讲他对那些色彩、图案的感悟。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时华柳:了解中国民间艺术之后,他越来越想在法国开一个中国民间工艺品博物馆,让他的朋友看到中国民间技艺的神奇。他的理想,让时华柳刮目相看,他对收藏品的鉴赏也令她大受启发。时华柳很喜欢和Anne呆在一起,她觉得他就像导师一样,打开了她人生的许多窗。
这年12月,Anne的熏蒸结束,启程回国。一个让她放下戒备的朋友就要走了,时华柳有些不舍,专门绣了一幅“热烈”的《山牡丹》给Anne作礼物。
不想,一个月后,Anne又来到了凯里,向她求婚。原来,在时华柳细心的照顾中,他早对她产生了感情,但他担心自己的病,一直没有表白。此次回国,他就迫不及待地到巴黎的医院进行检测,体内激素水平竟惊奇地恢复到正常。他高兴不已,精心准备了戒指就来中国求婚。
Anne温柔含笑的目光把时华柳的心融成了一片暖阳。她笑起来,点了点头。过完农历春节,走完琐碎的跨国婚姻办证程序,她带着对幸福的憧憬,在母亲含泪的祝福里,随Anne来到法国。
Anne的父親在当地收藏界颇有声望,但在他这个“老古董”眼里,中国姑娘嫁到法国,大多是贪慕财产,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猜忌,令自尊的时华柳非常受伤。时华柳的眼里又有了忧伤。而Anne对她的爱实在深沉,看到妻子无法与家里和谐相处,他就卖掉了属于他的那部分家产,在郊区买下一个叫塞纳的农场,想在此生活,同时建一座他梦想了很久的中国民间文化博物馆。
Anne知道时华柳对织锦的爱,鼓励她精湛技艺,成为民间工艺品大师。Anne还带她看各种西方艺术展,鼓励她将中国传统的艺术与西方的艺术结合。Anne不仅打开了时华柳的情感之窗,也开启了她对生活和对织锦的思考。那段日子,她真的很开心,纺锦时的嗡嗡声,也变得那样宁静。
更令她惊喜的是,2013年秋天,她与Anne爱情的结晶——一个可爱的混血女儿诞生了。棕色头发、黑色眼睛的女儿,让时华柳的生活变得斑斓起来。她彻底抚平了伤痕,把童年记忆中的乡村和眼前的农场结合起来,在织锦上还加上了她丈夫和女儿的身影。于是,一切开始美好起来。
可生活并没有放过时华柳。2015年,37岁的Anne突发心脏疾病去世。他的离世,令时华柳猝不及防,更令她悲痛的是,Anne的父亲偷偷拿走了Anne贵重的收藏品,还带走了她的女儿。他甚至到警局报案,怀疑儿子的死与时华柳不无关系。
虽然警方调查证明Anne属于自然死亡,还了时华柳清白,但失去Anne的呵护,时华柳举步维艰。为了保住丈夫生前珍爱的藏品并要回女儿,她毅然到法院起诉了公公。因为语言不通,没有人脉,法院根本不予受理。孤身在外国打一场看不见尽头和希望的官司,那种绝望几乎将她逼疯。而这时,时华柳又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年迈的母亲是时华柳心中与Anne和女儿一样重要的存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没有女儿陪伴,时华柳揣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只身回到了国内,身心俱累。
当时华柳赶回苗寨时,母亲已经陷入深度昏迷。时华柳含泪呼唤,心痛不已。万籁俱静的夜晚,独自陪母亲的时华柳看到摆放在房间里的母亲的纺车。时华柳想起了母亲织布的样子,心有所动,在纺车上织起布来,仿佛在与母亲、与Anne对话。也许是母女之间冥冥中的那份感应,也许是那熟悉的嗡嗡声,她的母亲竟长长叹了一口气后,奇迹般地醒了。
这次经历,让时华柳再次感觉到自己与织锦之间的奇妙缘分。她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又织起布来。无数个夜晚,当母亲睡去,时华柳总是想起远在法国的女儿,还有天国之上的Anne,又幸福又悲痛。村里好心人劝她趁年轻找个好人家嫁了,但她拒绝了,她知道,她的心里只有Anne。
那一年多,时华柳除了照料母亲,其余的时间都闭门不出,潜心绣制织锦。她的织锦水平已炉火纯青,对异国农场那段生活的怀想,又使得她的织锦多了几分异国风韵。在这种失而复得的平静中,她找到了人生新的方向,将全部的心血都融入织锦之中,同时收集各类织品,为实现Anne未竟的遗愿努力。正在这时候,又一个人出现了。
力推民族文化产业的凯里市连续举办了多届国际银饰刺绣博览会,世界各地的外商纷至沓来。在2016年博览会上,时华柳带作品参展。结果,来自深圳的画商刘浩在她的织锦前久久驻足,精湛的工艺,脱俗的画面,淡淡的美丽与哀愁的意境都让他着迷。经过竞拍,他以80万的最高价拿下了她绘的《山牡丹》。买家是有机会认识货主的。于是,刘浩与时华柳相识了,并相谈甚欢。
出生于河南的刘浩毕业于美术学院,比时华柳大近20岁,曾经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如同Anne一样,刘浩对于她在织锦方面的天赋非常欣赏。在工艺品市场闯荡多年的刘浩对织锦工艺与市场接轨有他自己独到的思考和见解,许多想法跟时华柳的想法不谋而合,对于她为完成亡夫遗愿,想在国外建一个中国民间艺术品博物馆的想法,也是大为赞同。刘浩为她描绘了一整套产品的图案,还特意来到凯里指导时华柳创作。在刘浩的鼓动下,时华柳带动周边村寨妇女成立了织锦合作社,生意风生水起。她还赶上国家大力扶持民族文化产业的时机,在凯里市成立工艺品厂,实现了织锦的批量化生产。不管做什么,时华柳心里很明确:她的最终目的地是法国,她要让Anne见证和分享她的成功,并以此来要回女儿。
让时华柳高兴的是,与国外市场有效地对接后,她的织锦在法国市场的销路很快打开了,她自己也从小公司经理变身集团总裁,年产值超过千万。事业成功之时,她的感情也瓜熟蒂落,刘浩的帮助与陪伴温暖了时华柳伤痛时的心,走过春华秋实的季节后,两人水到渠成地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并于2017年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为了帮妻子圆梦,在法国跑市场的刘浩几经努力联系上Anne的父亲,向他讲述了时华柳这些年的努力和她想为Anne建艺术博物馆的愿望。Anne的父亲最终理解了儿子对这个女人的欣赏,在他的支持下,Anne一直想建的博物馆于2018年7月终于在儿子最后时光所在的塞纳农庄落成。
开馆之前,在那个曾写满浓浓爱意的农场,看到已长大的女儿,想起Anne的梦想终于实现,时华柳百感交集。在Anne的坟前,她把那幅Anne钟爱的《山牡丹》烧给了他,此时她泪流满面。
博物馆开馆那天,时华柳穿上了自己花几个月时间亲手绘制的织锦《用美丽回答一切》盛装出席。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伤感迷茫、美丽哀愁的小夜莺,她的人生终于真正绽放了。她用中文发表了开幕式的演讲:“生活难免有苦难,但我想用美丽回答。展现美丽,是我死去的丈夫Anne教会我的,也是包括织锦在内的艺术的灵魂……”掌声响起,是Anne的父亲带头的,还有她的女儿。时华柳含泪微笑,她感觉,在蓝天之上,还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在温情款款地看着她。
编辑/谈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