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皮
要是没有意外的话,每个人皆有垂老之际,身子骨不那么利索了,多数时间不是瘫在床上,就是深埋在沙发里,什么也不看,也不听,只是流着哈喇子发呆,在潜意识里不断浮现旧日影像,随时等待大限来临。再进一步,连意识也浅薄了,似有若无,和外界不再发生瓜葛,天地局限在鼓掌之间,已经和远方、和了不可期的未来无涉,眼皮沉甸甸的,稍微一怔,即沉沉睡去。
……
这是难免之事,是任何一家都需面对的仪式和故事。谁也不能例外,王侯将相、草寇贱民在这样的仪式与故事里达到绝对的平等,仅仅因为它事关“永别”。
龙应台和美君的永别被龙应台本人人为地拉长了,拉长的迹象既出现在她移居相守的举动之中(2017年8月,龙应台毅然别了台北,移居屏东小镇潮州,“与农渔村民为伍”,照顾母亲,开始乡居写作),当然也出现在她留下来的散文长篇《天长地久》里:“人们以为是我‘牺牲,放弃了都会的丰满去‘奉献于美君;在大武山的山径上、在菠萝田和香蕉园的阡陌间行走九个月之后,我才知道,那个来自泥土的召唤,是美君在施舍予我。”施舍予她的美君,实在也就是她那神志不清,已属弥留之际的九十三岁的母亲了。
大约用一年时光,她给美君写了十九封信,以平辈的眼光,把她当作一个“人”,有过悲欢离合、背井离乡,也有过爱恨情愁。一当将长辈回复到一个“普通人”的角度(而非深陷长辈的窠臼之中,惯式思维里),情感抵达变得轻而易举。它不再是仰望和猜测,也不再存在简直无可逾越的“代沟”。己之喜憎在做爹娘的那里并不例外,是人皆有他的七情六欲,都是要历练的。他们一样童少青壮老地活过来,一样有过烂漫的期许、郑重的允诺,有过彷徨、坚守,有过欲说还羞的似水华年。
非得以体裁来论,龙应台“给美君的信”也算不上纯粹的信笺,倒更像她的书房絮语,也像她的“汇报”,在逼问中多数时候还是回向自身的。她更多的是在反思里去试图洞察上一代的“旧事”,把它们放到客观而成的历史中去权衡,去解构,目的显而易见:一个坚实的后盾即将陨灭,当然到了正视生死的临界点上,连带勾连出来的自然是下一代的态度,代际发生区别之后,方式发生了变化,大家认识的基础不同了,“惟有情不变”。
龙应台的妙处是她炽情犹若赤子,又冷静仿佛旁观,写父母与写两个儿子都是这样的笔调,以致可以煽情地写:“怀着‘温情与敬意,我感恩他们的江山、他们的烟尘,给了我天大地大、气象万千的一座教室,上生命的课。”也可以正经地问:“我快要七十岁了。你们有逐渐的心理准备面对我的死亡吗?”
这是一个从《目送》中拔身而出的龙应台,也是由文坛和官场中斜逸出来的龙应台,或许是潮州乡间的繁花晨露寂灭了她胸间的“野火”(不必再以其社会身份横眉怒目、折戟沉沙了),使她斗志消失掉了;又或許是存亡见惯浑无泪了(父丧、友逝……),终于明白在命定的轨迹之中岂有胜败可言,一个大大咧咧惯了的人,习惯了静默,也就在静默之中更深一层去尽可能地通达他人。
读这样的书,容易联想到同类型的作品,大抵最容易联想到的是张大春的《聆听父亲》,那是他在年迈的父亲意外摔倒,生命进入末期的时候,给还未出生的孩子说的故事。从祖上五代开始,说到父辈,说到自己所处的时代。始终追问的还是:“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这也属于“天问”了吧,屈原以降,一代一代问下来,总没有确定的结果,追问倒成了必行的公事,成了生命的组成部分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龙、张分别写到他们的母亲、父亲,文字亦迥异于昔时杂文、小说中的腔调,平和到清汤寡水一般,哪里还需要修饰、技巧呢?真正动人心弦的东西恐怕都是平平淡淡的吧,你只需要虔诚地书写下来,一样美得不可方物。它是凌驾于字词之上的,只是偶尔闪烁的“宿根”“劣习”暴露了“花腔”。对于龙应台,她说自己某些时候还是太拿自己当“知识分子”了,但她乐意暴露自己这样的认知短板,不妨可说是她的真挚之处,恰恰是这样的真挚给予了她直白的个性和情动于衷的养分,是不该鄙视,反倒值得夸诩的。
那夜卧听她香港书展讲谈,她读一段,座下听众读一段,读成读书会了,书读的即是《天长地久》,副标题是“给美君的信”。听到最后才晓得是她妈妈,亦是家国的辛酸史,循循善诱下来,最为过耳不忘的观点是家家有个“美君”,是我们过于匆遽,近在眼前而习惯遗忘。有点耐心摆谈,一样是鲜活的故事。偏偏我们习惯失去后追忆,聊解心结。哪个人的妈妈的一生,从某个角度看不是别开生面呢?
我总以为龙应台这回最大的意义尚不在写了一本多么了不得的“散文集”,一首长达十七万字的“给母亲的颂歌”,而在于她的以身示范与谆谆警告—“你老了,你的父母就更老了,他们的故事他们不说,你不去问,迟早石沉大海。把他们当作可以推杯换盏作一夕谈的至交吧,那里尽藏着流年的宝藏、岁月的化石,有关乎你此生的密码,早做早好。做晚了,做得再好,亦不过是纸短情长,收信人‘未读,不回,空余撕心的缅怀、裂肺的叨念。”
二0一八年九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