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琦
公元1914年,所谓“大战争”(Great War)在欧洲爆发。这场大战开始时被亚洲人普遍称作“欧战”,因为开战伊始,似乎只是一场西方文明的内战。然而,就是这场发生在千里之遥,似乎与亚洲关联不大的战争,不仅成为后来历史书上著名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以下简称“一战”或“大战”),成为人类文明史的重要事件,而且对亚洲国家和人民而言,也是一场影响极其深远的事件。一是因为亚洲国家的积极介入,亚洲让所谓的“大战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大战;二是因为“大战争”的爆发及其影响,“大战”成为亚洲历史和发展进程中一个极其重要的部分。
一战对亚洲不仅有重要历史意义,还有深刻的现实影响。在一战爆发一百周年的2014年初,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瑞士达沃斯论坛上,公开把当前的中日关系同一战爆发前的英德关系相提并论,暗示中国如同当年的德国一样,充满侵略性。中国外长王毅在同年3月的全国人大会议期间的记者招待会上也毫不示弱,宣称2014年不是1914年,更不是1894年,日本与其把一战前德国的所作所为作为对中国的警示,其实更应该以二战后对战争彻底反省的德国作为榜样*Edward Wong, “China’s Hard Line: ‘No Room for Compromise,’” The New York Times March 8, 2014, A4.。
在一战爆发百年后,学者们对一战的研究已可谓卷帙浩繁,然而遗憾的是,学术界迄今对一战及其建立的战后秩序对亚洲国家的集体影响的研究尚付阙如。值此一战结束百年之际,特撰此文,并以“共有历史”方法的视野,来透视一战对中国、日本、印度、越南以及朝鲜等国的影响,尤其侧重分析一战如何成为这些国家的“共有历史”。在进入正题之前,有必要先解释何谓“共有的历史”。
“共有的历史”(shared history)研究方法是笔者近几年在西方学术界大力提倡并身体力行的一个新视野,主要有下述几个特点:其一,该范式的核心是“共有”,着眼于人类共同历史旅程及追求;其二,彻底跳出民族国家视野的学术范畴,尽量着眼于跨国史(transnational history)和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其三,强调个人及非政府机构的角色和作用。换句话说,“共有的历史”方法是在西方特别是美国近年来得到广泛注意的国际史方法的基础上的进一步发展和提高。两者可谓互补和相得益彰。作为史学方法的“国际史”追求及旨趣就是要跨学科、踏国别、兼容并包、融会贯通。国际史尤其强调“自下而上”(bottomup)的方法,而非如传统的外交史、政治史。“文化”因素、“弱势群体”、人类共同的追求等课题常成为国际史研究的突破口*详见徐国琦:《“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国际史研究方法及其应用》,《文史哲》2012年第5期;徐国琦:《试论“共享的历史”与中美关系史研究的新范式》,《文史哲》2014年第6期;徐国琦:《作为方法的“跨国史”及“共有的历史”》,《史学月刊》2017年第7期。。为了不重复笔者在其他地方的观点,这里想强调的是“共有历史”与“国际史/跨国史”之间的密切关联和不同关怀。
用“共有的历史”方法来探讨亚洲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关系,是学术上的重大突破,让我们得以在研究第一次世界大战方面另辟蹊径,可以读到一部全新的与众不同的和见解独到的亚洲与第一次世界大战关系史。更重要的是,这一方法及视野在帮助我们重新认识过去的基础上,可以提供亚洲各国人民共同谱写和谐未来关系的重要历史借鉴。
限于篇幅,本文主要以中国、日本、越南、印度、朝鲜为中心,来探讨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如何成为亚洲共有的历史。值此一战结束百年之际,希望此文能够帮助亚洲国家和世界各国一起反思这场战争的影响、意义及一战在世界史和亚洲历史中的地位。本文的旨趣不仅在于揭示一战成为亚洲共有历史的重要一章,也试图填补亚洲学者在这方面研究的令人遗憾的空白,并力图把一战研究带入亚洲历史视野,通过恢复亚洲在一战中的历史地位来进一步提高亚洲与一战关系课题的研究水平*本文系在拙作“Asia,” in Jay Winter ed.,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First World War vol.1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 以及 Asia and the Great War: A Shared History (Oxford, U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研究基础上凝炼而成,并增加了一些最新想法和材料,特此说明。。
表面看来,在一战期间,中国、日本、印度、越南以及朝鲜诸国家之间,似乎没有多少共同联系。日本为当时正在兴起的大国,中国正处于承前启后、奋发图强的巨大变革之际,印度为英国的殖民地,当时被称为印度支那的越南为法国的殖民地,朝鲜则处于日本的铁蹄之下。但仔细分析起来,这些国家则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历史和地域方面的密切联系。首先,它们是邻国;其次,从印度传入中国的佛教很快把这些国家变成某种意义上的“佛教共同体”;再次,日本、越南、朝鲜在历史上都受中国文化影响甚深,所以中国、日本、越南、朝鲜又可称为“儒家文明”共同体;更重要的是,在一战爆发之后,这些国家都或先或后地在不同程度上视一战及其可能导致的新国际秩序为影响其历史进程和国际地位的重要机遇,并将一战变成它们“共有的历史”。
与印度相比,越南人全然不像印度精英们那样热心支持宗主国的战争,但越南毕竟也为法国提供了近十万大军及劳工,从越南开赴法国。一战期间法国的印度支那总督阿尔伯特·沙瑞(Albert Sarraut) 指出:“印度支那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法属殖民地中最重要,最发达,和最繁荣的。”*Albert Sarraut, La Mise En Valeur Des Colonies Francaises (Paris: Payot, 1923), 463.如同英国一样,战争开始后,法国即要求其殖民地提供援助,其中当然包括越南。不管越南人意识到与否,一战爆发给越南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了变革和寻求民族独立的契机。后来成为越南领袖的胡志明当时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抱负远大,忧国忧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不久,他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这样描述这场战争:“战火弥漫,尸横遍野,五强争战,九国卷入……窃以为在三到五月内,亚洲的命运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让我们拭目以待。”胡志明意识到战争可能给越南带来转机,希望立即到法国去,感受和认识世界潮流,并借机为越南寻找由战争带来的可能机遇*Pierre Brocheux, Ho Chi Minh: A Biography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12.。在一首写于1914年的诗中,胡志明这样写道:“不畏天高与水长,英雄矢志救战友。”*William J. Duiker, Ho Chi Minh (New York: Hyperion, 2000), 53.从这些只言片语中,胡志明似乎感受到一战可能对越南的民族独立大业有一定帮助,至少有某种联系。
一战期间正值中国社会新旧交替、发生巨大变革的年代,在此期间,中国力图转变成一个正常的民族国家及成为国际大家庭的平等一员,而一战爆发正好成为中国开启国际化和国家复兴的新历程的契机及平台。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当时一些中国精英将一战爆发视为一个重大机遇,认为中国应抓住一战所带来的契机,一改中国之命运*关于中国与一战关系的详细研究,请参阅Xu Guoqi, China and the Great War: China’s Pursuit of a New National Identity and Internationalization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和Strangers on the Western Front: Chinese Workers in the Great War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两书。。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因此成为导致中国社会和政治精英们对“何为中国”和中国国际地位问题展开巨大想象空间的第一个国际大事件。中国人对于世界和中国自身前途的看法,正因一战的爆发发生巨大改变。
与其他亚洲国家不同的是,中国甚至一度成为一战战场。因为德国在青岛的殖民地位,一战烽火烧到了中国,并最终把青岛问题变成战后和平会议的一个主要议题。个中原委,与同样将一战之爆发视为千年一遇之机会的日本息息相关。一战甫一爆发,日本立即挤入战团,迫不及待地向德国宣战,并于1914年秋日本向山东派出5万人军队,与英国的1200人士兵(其中主要是印度锡克士兵)一起同驻守青岛的大约6000德国和奥匈帝国的士兵,展开激烈战斗。德军在1914年11月弹尽粮绝,被迫投降。日本在一战期间的直接参战就此告一段落,并未派遣军队到欧洲出战。虽然这里无法展开讨论,但应该指出的是,青岛战役无疑就是一段印度、中国、英国、德国、日本之间共同经历的历史,或“共有历史”。
这里特别需要强调的是,要考察中国和日本如何将一战爆发视为机遇的问题,我们必须要把两个国家放在一起考察,因为它们互为因果,换句话说,我们必须把一战作为中国和日本的“共有的历史”。中国之所以在甲午中日战争后,开始奋发图强,主要就是日本人把中国打醒,如同梁启超所说:“唤醒吾国四千年之大梦,实自甲午一役也!”*梁启超:《改革起源》,《饮冰室合集》第六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13页。中国精英们对一战爆发的反应,之所以且喜且惧,还是因为日本的因素。一战对中国来说则可称之为“危机”,“危”险加“机”会。危险主要在于日本可能乘列强决战于欧洲战场时,强迫中国臣服日本。但一战可能导致对中国不利的现成国际体系崩溃,在一战废墟上诞生的新的国际秩序也许对中国比较有利,中国或许甚至可以在尚未成型的世界新秩序中注入自己的烙印和声音,进而收复国家主权和提供中国国际地位。总之,在当时以梁启超等为代表的精英分子看来,这场大战争将改变国际体系,并有可能帮助中国成为国际社会平等一员。这一切对于转型期的中国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机会。
与此同时,日本对中国的昭然若揭的野心更加深了中国人对一战的“危”“机”意识。如果说日本在1895年击败中国导致中国产生国家认同危机,那么它在1915年向中国提出的“二十一条”要求,则不仅激发起中国人的强烈的民族意识,还直接促成了中国有关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首要明确外交目标:参加战后和平会议,以便收复被日本非法夺取的青岛及其他中国主权。在1915年,中国朝野对于中国应出席战后和平会议的目标达成共识并得到了不少知识分子和其他社会精英的普遍支持。唯一的挑战是如何赢得出席会议的席位。正是由于参加和会的考量,中国政府力争参战,以此来保证中国获得和会一席之地。
综上所述,如果不从“共有历史”的视野出发,我们无法全面和深入理解中国与日本之间因为一战而发生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无法理解一战与印度、越南、朝鲜等国的关联。唯有从“共有历史”的角度,我们才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战的爆发,无疑成为这五个国家一段独特的共有经历。他们都或多或少视一战及其影响为其重要机遇。
如果说,亚洲精英们在亚洲各国对一战所作的反应和决策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那么,作为平民百姓的100万印度人、14万华工、近10万越南人,背井离乡来到欧洲战场,他们在民族意识的觉醒,在反思本民族与西方文明的异同中,则发挥了同样重要的影响。这些亚洲人跨洋过海,远赴法国,成为英国和法国战争机器的一部分。在许多人眼里,他们也许只是目不识丁、胸无大志的苦力,也许他们到欧洲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谋生。在欧洲,他们的确吃尽了苦,出尽了力。但是,他们的出征是同本国及世界的命运密切相关。他们是亚洲国家放眼走向世界,参与国际社会的先行者,并直接参与创造亚洲及西方的历史。因为他们的存在,因为他们的可歌可泣的旅欧经历,亚洲的精英们可以义正词严地在巴黎和会上要求国际社会还亚洲国家以公道。因为印度人、中国人、印度支那(越南)人的源源不断地到来,英法诸国在大战危急关头,可以免去人力资源匮乏的后顾之忧。
印度人直接参加一战,无疑会提高印度民族的自信心,唤起印度人的政治觉醒和民族意识。一位印度精英这样表示:“战争给我们的改变很大,它改变了我们看待印度与英国的视角。”*DeWitt C. Ellinwood and S. D. Pradhan, India and World War 1 (New Delhi: Manohar, 1978), 22.一位参战的印度士兵也指出:“当我们见到不同民族的人并了解他们的看法后,我们开始抗议英国人制造的白种人和黑种人之间的不公平和不平等。”*Santanu Das, “Indians at Home, Mesopotamia and France,” in Santanu Das, ed., Race, Empire and First World War Writing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84.一战期间在欧洲参战的印军上尉阿玛·辛格(Amar Singh)在日记中写道,参战对他来说不仅是责任,也是宣示其个人的荣誉和民族感。他认为,由于印度的参战,印度的地位在战后相应地会得到提高。阿玛·辛格告诉印度军人说,“这是我们印度人第一次有幸在欧洲土地上同欧洲人作战”,他要求他们不辱使命。1915年10月阿玛·辛格在日记中写道,印度士兵必须忍辱负重,因为他们的表现“与印度的荣誉息息相连。在战后印度必将得到英国巨大的让步。没有这场战争,这种让步在几年内是很难实现的”。在欧洲的直接观察,让印度人思考印度如何可以进步和向欧洲学习。早在1914年11月,阿玛·辛格就在日记中写道:“自从我来到法国后,我一直欣赏和研究法国人的马路。”1915年6月他写道:“我对法国的森林和马路印象极其深刻,经常想,在我的家乡[印度],我能在这方面做点什么。”*Ellinwood, Between Two Worlds: A Rajput Officer in the Indian Army, 356,370,392,403,404.
从以上分析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对于在一战期间来到欧洲的亚洲人而言,东方与西方不只是接触了,而且是广泛全面的接触。最有意思的是,东、西方交汇是透过这批为数甚多的平民百姓来进行的,当他们踏上欧洲征途时,他们根本不懂什么国际关系,不明白民族认同或民族独立。他们经常被西方人蔑称为“苦力”“中国佬”或“支那佬”“未开化的人”,但就是这些亚洲人不仅对盟国的战争作出重大贡献,同时也在东西文明之间承担了重要的信使角色。通过检视亚洲人战争期间的工作和经历,我们可以对东西文明之间的差异和融合取得新的认识,对战争及随后在亚洲及世界各国的发展有更深刻的了解。此外,在大战期间亚洲人不仅亲眼目睹了一场“大战争”,他们也积极参与其中。遗憾的是,这段故事在一战爆发一百年之后仍旧在亚洲和世界上罕为人知。
虽然绝大部分来到欧洲的亚洲人是目不识丁的农民,刚出发到欧洲时,可能对本国或世界都没有清晰的概念,但是他们在亚洲新的国家认同的发展中,在亚洲的国际化进程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们在欧洲的个人经历,以及与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及其他国家工人每日并肩工作,使得印度人、中国人、越南人对于自身作为一个民族国家,作为国际大家庭之一员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看法。透过他们自身的体验,以及从与他们相处的基督教青年会干事们和其他本国精英那里学习到的知识,这些人最终成为亚洲和世界的新公民,对于亚洲及其在世界的地位形成新的理解和认知。在相当大程度上,这些亚洲人的欧洲之旅实质上直接引导并参与了本国成为国际秩序新成员和民族发展历史中的新旅程。这些劳工为帮助改变自己所在的国度在国内及国际间的形象作出了直接的贡献。亚洲人在欧洲度过的大战岁月促成和导致了第一次如此众多的亚洲老百姓与西方直接接触。毫无疑问,这一经历不仅为他们观察和体验在另一文明中的人生生活提供了机会,而且也为他们向西方展示亚洲人的生活方式和社会文化提供了机会。当他们回国时,他们带回了新观念、新思想。换句话说,前往欧洲拯救协约国的亚洲人不仅仅只是普通士兵或劳工;他们是参与世界事务的第一波新亚洲人,并为建立新的国家认同和民族发展作出了极其重要的贡献*关于一战如何改变亚洲人的思想和观念,请参阅下述拙著:Strangers on the Western Front, China and the Great War,《为文明出征: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西线华工的故事》。限于篇幅同时也避免重复,在此不展开论述。。
一战结束后,中国人欣喜若狂,全国放假三日以示庆祝,以为从此公理战胜了强权,梦想中国在战后的和平会议上将能讨回公道,并将以平等一员跻身国际社会。日本更是充满期待,认为日本的强国梦即将实现,西方列强不仅会把日本在山东的权益合法化,日本更会从此成为与列强平起平坐的世界强国。印度和越南的民族主义者们也对战后国际秩序充满憧憬,以为他们为战争所作的牺牲以及美国总统威尔逊的国际新秩序将会为他们赢得自治和独立。朝鲜人虽然与一战本身关联不大,但与中国人、印度人、越南人一样,认为威尔逊的新主张可以帮助朝鲜赢得独立。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这些国家在巴黎和会上都经历了巨大的失望。英国无视印度的巨大牺牲,对印度的民族自治诉求视若罔闻,甚至对其进行武力镇压。胡志明在巴黎和会期间十分活跃,并提交越南自治的诉求,但法国当局及列强对之根本不予理睬。朝鲜人则在1919年3月1日发动了全国性独立运动,虽揭开了声势浩大的独立运动的序幕,但很长时间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
因此,出于对威尔逊的信任和对国际联盟和未来世界新秩序抱有美好憧憬,中国人对即将召开的和平会议充满期待,特别是获悉威尔逊总统本人将亲自出席巴黎和会消息时,他们更是欣喜若狂。中国希望利用参加战后和平会议让全世界听到它的声音和理想,及其收复中国过去所丧失的主权,要求以平等身份加入国际社会的决心。更为重要的是,在巴黎和会上,中国人积极参与战后新秩序的建立。例如顾维钧系起草国联宪章的15人委员会成员之一,对宪章的撰稿,贡献颇多。
不幸的是,中国对巴黎和会和新国际秩序的巨大期望遭遇到所谓的“大背叛”。在巴黎和会上,中国没有收回山东。列强对中国要求平等待遇、恢复丧失的主权的要求更是充耳不闻。中国人当然对这一结局深感受挫和失望。这个痛苦事实迫使中国认识到强权依然胜过正义与公理。毛泽东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曾一度梦想中国与美国建立某种程度上的同盟关系,对巴黎和会更是充满希望。在经历所谓巴黎和会出卖之后,毛泽东对美国及其他西方国家的高度期望化为失望。他的结论是,“如外交上各种‘同盟’‘协约’,为国际强权者的联合”,唯有革命才能矫正这个既不理性又不公平的国际体系*毛泽东:《民众的大联合》,《湘江评论》第2号(1919年7月21日),湖湘文库编辑出版委员会编:《湘江评论·新湖南·新时代》,第20页。。在陈独秀心目中,威尔逊现在已成为“空大炮”,他的原则“一文不值”*《每周评论》第20号(1919年5月4日)。。全国各地的学生公开表示他们对威尔逊主义失败的失望。北京大学学生讽刺威尔逊为他理想中的威尔逊式世界秩序发明了一个新方程式:“14=0。”*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五四运动回忆录》第1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79年,第222页。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说,尽管亚洲五个国家在巴黎和会上地位不同,待遇也不一样,但它们同样经历了巨大的期望和失望。如果不从“共有历史”角度,我们恐怕很难意识到这一点。
长期以来,西方的一战著作很少有涉及亚洲国家的内容,亚洲国家对其与一战关系的研究也一直乏人问津。直到今天,我们仍很难读到越南和朝鲜学者撰写的本国与一战关系的著作。印度与一战关系方面的著作虽不少,但大都是在大英帝国的语境或框架之下,缺乏把印度作为亚洲一员的视角。中国学者因长期局限于列宁有关一战是帝国主义之间的战争的论述,同时也因对一战期间的北京政府缺乏公正认识,以致无法在一战研究方面取得重大突破。日本学者虽在一战研究方面相对而言取得不少成果,但几乎无人从日本作为亚洲国家和亚洲共有历史角度来研究日本与一战的关系。甚至在一战爆发之时,亚洲国家对其与亚洲关系的定位也是模糊不清,除中国和日本精英人士对亚洲的定位和地位有些分析与论述,印度、越南、朝鲜等国家则因其殖民地的处境,很少关注自己作为亚洲国家的问题。
本文认为,通过“共有历史”角度透视亚洲与“一战”的关系,可以更为明晰地描述和分析亚洲与世界接轨及参与重建西方文明的精彩历史,让我们得以清楚地意识到亚洲与一战之间的密切关系是亚洲史乃至世界史上的重大事件。从某种意义上说,亚洲的参战才使欧战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大战”,并改变了这场战争对于亚洲和世界的意义和影响,为战后和平会议及新兴的世界秩序注入了新内容和新视角。换言之,对亚洲而言,20世纪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的。
到目前为止,亚洲对一战的参与被摒弃在我们的集体记忆之外。通过研究亚洲及第一次世界大战,我们可以恢复一战在亚洲历史和世界历史中十分重要的历史记忆。亚洲与这场战争之间的全面交汇,象征着亚洲走向国际化这一漫长旅程的开始。换句话说,一战一举把亚洲带进世界,并且使这场战争成为亚洲自身历史的重要部分。透过大战,亚洲踏上一个新旅程,也就是走上国际化和民族复兴的道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亚洲在其近现代史上第一次明确表达要以平等地位加入国际社会的愿望并为之积极采取行动。如果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亚洲追求国家认同及努力增强亚洲在国际上的地位过程中的一个分水岭,那么亚洲国家通过大战力图参与建立世界新秩序的壮举,无疑也是世界史中一份影响深远的遗产。不论我们如何评论一战对亚洲的意义,或亚洲对一战的贡献,我们必须在一战研究中恢复亚洲与一战关系的真实记忆。唯有如此,我们才能进而理解一战的世界影响,并通过研究亚洲与一战的关系,填补世界战争史、外交史、社会史研究上的一项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