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白蛇》的艺术特色

2018-11-28 16:55向丽萍
文学教育 2018年18期
关键词:白蛇艺术美严歌苓

向丽萍

一.独特的选材

严歌苓《白蛇》发表与1998年,时至今日,再次品读仍觉是个惊世骇俗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动乱、残酷、高压的文革背景下,以独创蛇舞享誉国内外的舞蹈家孙丽坤因传与捷克舞蹈家搞腐化,被打入右派关入仓库,沦为肉体、精神彻底堕落的粗俗女人。她在最绝望的时候,与假扮男儿身的徐群珊之间上演了一段荡气回肠的同性恋爱故事。这对于一个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作家而言,是一次大胆而奇特的选材,而故事的选材离不来严歌苓独特的人生经历。如若没有作家对故事及人物在情感和境遇上的认同,即使再耐人寻味的故事也难以在作者笔下得到生动的呈现。毛泽东说过“社会生活是一切种类的文学艺术的源泉”。文学艺术总避免不了虚构的艺术成分,而虚构又来源于现实生活,尤其是与作者所耳闻目睹或亲身经历的生活有着或显或隐的关联。美国文艺家H.M.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中提出“文学作为一种活动,由作品、作家、世界、读者四个要素组成”,揭示了作家与世界、作品与世界不可分割的关系。[1]严歌苓,1958年出生于上海。她的父亲和爷爷都从事写作,使得她从小便从这个知识分子家庭中吸取文学艺术的养分。她的父亲更是当时安徽文联专业作家,将严歌苓置身于文联大院的生活环境中,使得她能较早地接触各类文学作品。她12岁时,进入文工团,开启了为期八年的军旅生涯。严歌苓在文革时代的亲身经历,更是为她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文革是我人生观、世界观形成的重要阶段,很多年后回想很多人的行为仍然是个迷,即使出国,我也没有停止这样的追问,人为什么在那10年有如此反常的行为?”[2]在她第一次婚姻失败后,她苦练英语,移民美国。正是这段异国生活,开阔其小说创作的视野。严歌苓是一个在文革高压政治生态中成长起来的作家,同性恋有悖于传统伦理道德的观念根深蒂固。她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求学时,曾受到过两位女同性恋的青睐。她们只是默默地喜欢,默默地付出,不打扰严歌苓的生活,也毫无强迫之意。这使她认识到同性恋并非一定是邪恶的、变态的,并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对同性恋的情感认同。“觉得自己多了一份感触,多了一份人家对我的关爱,没有什么不好。”[3]正是因为严歌苓独特的人生经历和心理体验,才有了小说《白蛇》里惊世骇俗的选材。

二.独特的人物塑造

故事中徐群珊的人物形象最饱满,也最令人不可思议。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爱上比她年长许多的舞蹈家孙丽坤,年龄和性别的心理鸿沟她是如何跨越?徐群珊假扮成特派员去调查被囚禁于仓库的孙俪坤时,虽然那个身若游蛇的美人已变成言行粗鲁、身形走样的中年女人,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她甘愿冒险去拯救?

王尔德提出“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艺术观,“艺术的美是具有独特气质而不受任何约束的”。[4]徐群珊是敢于为追求艺术美而献身的人。从她下乡当知青的一段经历可以感受到,“把《红旗杂志》的封皮儿套在我存的那些电影杂志外面,我读的就是《红旗杂志》;把《毛选》的封皮套在《悲惨世界》外面,《悲惨世界》就是《毛选》。”[5]她有着对文学艺术的热爱,更有着痴迷于艺术美的勇气。孙丽坤在徐群珊眼中,不是具体为女人,而是抽象为艺术美的化身。她不允许在那个道德美高于一切的年代,唯一的艺术美也被毁灭。当徐群珊以一双欣赏艺术美的眼睛去爱上孙丽坤时,自然可以无视年龄、相貌、性别等因素。艺术美是超越的美,所以在世俗眼里已不美的孙丽坤,依然是徐群珊内心艺术美的化身。

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中提出人格结构由“本我”“自我”“超我”组成。“本我”是人一切与生俱来的本能冲动组成,包括人类本能的性的内驱力和被压抑的倾向,只受“快乐原则”支配,盲目追求满足。“超我”是人格发展最高阶段,代表社会道德对个人的规范作用,对性本能进行控制,受“至善原则”支配,与“本我”处于直接而尖锐的冲突中。“自我”是人格中的意识部分,在事实原则指导下,与现实接触,对“本我”与“超我”进行仲裁,从而决定自己的行为。三者始终处于冲突-协调的矛盾运动之中,以促使人格内部平衡。严歌苓笔下的徐群珊正是在这种人格的碰撞中变得形象丰满起来。“她真漂亮。真奇怪,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她长长的脖子一直袒露到胸口,那样的造型应该是石膏像!她的胸脯真美,像个受难的女英雄,高高地挺起。我真的想上去碰一碰她的……”[6]徐群珊人格中的“本我”在日记里得到袒露,然而幼小的徐群珊尚能在“超我”的控制下,对自己的想法感到畏惧,并及时用正统的男欢女爱标准压抑了“本我”。她接着在日记里写道,“我得记住,我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必须做一个正常健康的接班人。”[7]当七八个孩子吵着要著名舞蹈家带他们进演出剧场时,孙丽坤却偏偏只带徐群珊进去,这对于幼时的徐群珊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荣誉,这次偶然的相遇进一步加强了她人格中的“本我”。后来,徐群珊下乡当知青期间,因穿上哥哥的毛料子军装被误认为兄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上“原来有模棱两可的性别”。她人格中被压抑的“本我”再次被唤醒,“我是否顺着这些可能性摸索下去?有没有超然于雌雄性恋之上的生命?在有着子宫和卵巢的身躯中,是不是别无选择?”[8]她开始思索既能满足自我快乐,又不被现实和超我阻碍的路子。最终,徐群珊在“本我”与“超我”之间做出抉择,找到了“自我”。她化妆成为中央特派员,以男子的身份去拯救暗恋已久的心上人。严歌苓笔下令人不可思议的人物形象,其实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三.独特的叙事艺术

优秀的作家必然会仔细斟酌叙述视角的选择,只有独特的视角操作与巧妙的艺术构思相得益彰,才能彰显文本所蕴含的深刻社会人生反思。小说以“官方版本”“民间版本”“不为人知的版本”三种不同的叙述视角,来构成一种看似杂乱实则情节清晰的拼接叙事模式。舞蹈家孙丽坤在文革期间成为被批斗对象,被囚禁于废旧仓库,期间一名神秘特派员对其进行一个月的调查,并导致其精神失常。针对这一事件,官方版本公布了肤浅片面、义正言辞的定论,民间版本传出了道听途说、主观臆断的流言,但都是不可靠叙述版本。不为人知的版本才是可靠叙述,与官方版本、民间版本构成反讽效果,极具艺术张力,拓展文本整体叙事空间。不仅使读者对这对同性恋人产生同情,更使读者感受到那个荒谬时代对人性的迫害。

热奈特《叙事话语》中文本时间具有双重性,即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故事时间是故事自然的顺序发展模式,叙事时间是作家“把不同的情节线打碎,重新拼凑,交叉使用”,[9]主要手段是“预叙”和“倒叙”。在小说中共出现4个官方版本,3个民间版本,7个不为人知的版本,交错并置于四个部分。在第一部分里,便是运用预叙的手法,在故事开头便提前告知后面才会发生的事情。官方版本(一)里,便提前告诉读者著名舞蹈家在文革开始后被批斗,被长期关押仓库,后因神秘男性伪装成特派员对其进行多次调查,其精神失常住进精神病院。其后,在不为人知的版本(一)里便直接大篇幅暴露孙丽坤被关押期间从肉体到精神所遭受的非人折磨,毛料子中央特派员才开始出现。孙丽坤之前到底有多美?毛料子青年到底是谁?孙丽坤为什么会精神失常?这种预叙的手法,为整个故事奠定了一个沉闷压抑的氛围,也设置了足够的悬念,激发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在第二部分不为人知版本(二)(四)里徐群珊的四篇日记,才缓缓揭开了毛料子青年的真实身份和故事的起因。日记的时间都在整个故事发生之前,严歌苓运用倒叙的方式,弥补了之前叙事的缺失,间接暗示了徐群珊人物情绪的来源。不为人知的版本(三)(五)又以内知第三人称叙述视角真切细腻地将两人这段同性爱恋纠葛展现于读者眼前。严歌苓先让读者陷入一个又一个的叙事圈套之中,而后又让读者觉得虽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读者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不是被动的听书人,而是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参与整个故事的跌宕起伏,将读者的再次审美创造力发挥到极致。

最后两部分叙事,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达成一致。当严歌苓开始一本正经地讲故事,那么故事的内容也必然一波三折。孙丽坤因为不能接受自己绝境中爱上的人竟然是女性这一事实,精神失常住进精神病院。整个故事的悲剧意蕴越来越浓烈,浓到读者以为故事会就此戛然而止。然而,第三部分官方版本(三)中透露对徐群山的调查无疾而终,读者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接着不为人知的版本(六)中作家通过人物对话展现出精神病院里彼此心灵的依赖与慰藉,让读者沉浸于悲剧中的情绪获得一丝缓和。当读者对这对同性恋人产生同情时,当读者的情绪还沉浸在短暂的温馨中时,作者又让她们忍痛回归于正常的生活轨道,将彼此的情愫埋于心底。第四部分有官方版本(四)和不为人知的版本(七)组成:官方版本中孙丽坤迎来了事业的第二春,也获得了幸福的婚姻;不为人知版本中却是孙丽坤送怒斥许仙玉雕给姗姗作新婚礼物时,彼此痛苦的告别。

《白蛇》因大胆的同性恋选材,独特的人物形象塑造以及独特的叙事艺术成为“文革”题材创作的独特文本。

参考文献

[1]M.H.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5-6.

[2][3]庄园.女作家严歌苓研究[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260-261,255.

[4]赵澧,徐京安.唯美主义[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13.

[5][6][7][8]严歌苓.白蛇[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总社有限公司,2011:24,18,20,25.

[9]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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