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士杰
周晓枫,当代著名散文作家,自90年代踏入文坛起陆续有作品问世,曾获鲁迅文学奖等众多文学创作成就。周晓枫积极响应新散文思潮创作主张,作为新散文的创作主将之一,在散文的主体、结构、语言、内容各个方面求新、求异、求变,勇于探索散文跨文体写作的可能性,是当之无愧的散文文体创作大家,名副其实的散文专业户。
周晓枫对散文文体的探索与开拓,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她最初是响应新散文思潮的创作理念与主张,以散文文本为其摇旗呐喊。1997年,云南《大家》杂志首推“新散文”栏目,祝勇、张锐锋、于坚、周晓枫、宁肯等一批新锐作家集结旗下,以实际散文作品推行新散文注重跨文体探索和内在审美体验的创作主张。周晓枫的散文创作无疑是当代散文不可忽视的领域,她对散文文体的开拓、将自身成长体验、女性主义、童年视角,以及对世界万物充满智慧的透视与观察,极具个人风格语言特色,强调散文的独创与文体价值。周晓枫从不吝啬于自身在散文文体探索上的精力,以其与众不同的散文文本和叙事方式打动人心。
本文注重对周晓枫散文在跨文体写作方面的创作特色,通过分析周晓枫散文对小说叙述手法的借鉴、戏剧和影视结构的融合以及诗歌想象和诗性语言的运用,阐明周晓枫散文跨文体写作的创作特色。
周晓枫对散文文体有着强烈求新求变意识,探索作品不同的建构方式和表达途径,是其自觉的创作追求,周晓枫看到许多散文创作家将其它文体的创作技巧拒之门外,而陈旧的散文理论更是认为叙事方式的借鉴会破坏散文纯真的文体血统,然而周晓枫明确表达要在小说里偷技巧,因为“其实很多技巧并非小说专利,都是公共的创作手法。”当散文的篇幅增长、内容涵盖更广时,散文的体量增加的不仅仅是内容,更包含叙事的时态、节奏的快慢,以及结构的布局、悬念的设置,散文不再是千字以内的小品短文,过去的散文标准不应当作为唯一的标杆而忽略散文文体发展的需求。
周晓枫的周晓枫大胆突破了小说与散文之间的文体界限,将小说的叙述元素运用于散文的创作之中,《离歌》载于周晓枫2017年出版的最新散文集《有如候鸟》中,《离歌》写了一个青年屠苏的故事,全文由多个情节构成:屠苏出身贫苦,但智慧超群,以当地第一名的身份考入北大,是十里八乡的美谈;乡村出身的屠苏凭借大学的跳板,一骑绝尘,踏入政府机关耀眼的大门,他的每一次调动,每一次人生的光明都是把自己埋在最底层,然后再努力向上爬。如同《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红桃皇后说的:“你必须全力奔跑,才能待在同样的地方。”终于,屠苏在世俗的泥淖里沉沦,变得锱铢必较。曾经壮志凌云的少年,在社会的红尘中失去了理想和良善,最终在最后一任妻子,也是初恋对象小夜的逼迫之下,屠苏孤独一人在办公室备考博士时最终劳累猝死。
以往人们面对“失败者”和“落魄者”,都不约而同地将批判矛头落在社会大背景之上,竞争的压力、环境的残酷、以及生存的艰难等等因素。然而周晓枫通过塑造屠苏这个形象,让我们重新思忖失败与落难的原因,透过社会大背景的因素,我们看到的是人性的冷酷与自私,是性格局限与悲剧。——为获得富裕抛弃妻子,沉浸于自我编织的成功之中,“不惜盗用别人的血肉和骨殖”滋养着内心的黑暗,最终被黑暗吞没。①“失意者喜欢津津乐道曾经的辉煌,那是他的巅峰。常年累月受挫的中年人屠苏,不再眺望未来,转头瞻望过去……渴望重回价值崇拜的起点。”②
因此,散文能够在小说叙事方式和叙述技巧的整合下,写出人物的现实之难,内心之苦,散文作为一种直抵内心的文本,结合小说的因素,更能触碰一些更为复杂的人物和处境。
中国历来讲究文法,如金圣叹所言:“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注重文章的形式结构,运用各种艺术表现手法,对文章整体行文进行缜密的布局和组织安排。部分散文作家,追求在有篇的篇章文字中彰显深邃的宇宙和曲折的人生,或有坚持“散文结构应该讲究起、承、转、合的严谨结构美。”③然而,散文的结构不仅只是文章的外在形式,其内部更是创作主体思维的结晶,优秀的散文作品,往往在叙事的文本和巧妙的结构背后潜沉着特殊的文化结构和个性主体。
《穿过我青春所有说谎的日子》可视为周晓枫借鉴戏剧的元素的经典文本,每个单独的章节紧靠俄罗斯戏剧新浪潮代表人物柳德米拉·拉祖莫夫斯卡娅所编的《青春禁忌游戏》剧情走向,不断穿插戏剧的台词、人物心理独白、冲突场景再现,作者夹叙夹议,将现实与理想、戏剧与散文、文字与思考融合浇铸。戏剧标题《青春禁忌游戏》预示着破坏感,触碰的是对传统对“青春”美好明亮的定义中所隐藏和规避的黑暗部分。“谁告诉你青春无限明亮,而不是开始向往暴力和淫欲?”“青春禁忌中的游戏,性质上应该既有道德上的不洁感,又能同时带来享乐,所以往往与暴力和性相关……”,日常用语和文学表达中,尤其在回忆里,青春是一个被“明亮、饱满、光明过度修饰的词汇,而实际上“青春本身就是一场公开的僭越——少年必须验证他对世界干扰和控制能力,承认身份才得以确认”。④女数学老师叶莲娜在生日这天迎来为她庆祝生日的四名学生瓦洛佳、巴沙、拉拉和维佳,鲜花和笑容的背后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与阴谋。四位学生真实的目的却是为了盗取考卷伪造成绩获得通向大学的路径。他们在遭到叶莲娜的拒绝之后,以物质、感情行贿和威胁无果,瓦洛佳以当场强奸拉拉威胁,若叶莲娜不予以妥协,将成为罪行的证人或者同谋,剧情的最后是学生的得逞和叶莲娜的自杀。
在周晓枫笔下,理想主义的代价、残酷,与现实的背离被鲜明生动地揭示出来。抽象的理想,为多数人所景仰,甚至前仆后继,但它的不确定性和虚幻却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蒙太奇在电影创作中的剪辑组合也,就创作手法而言是作家对情节、语言、人物诸要素的安排与组合,周晓枫常借鉴平行蒙太奇的手法,将两条以上情节并行表现,最后统一于一个完整的情节结构,如《铅笔》一文,不断在1989年和2003年之间的事件平行叙述。在心理蒙太奇手法上,周晓枫常于叙述中不断闪回过去童年遭遇开水烫伤脸颊的痛苦事件,将自己的心理、体验、感悟生动展现。
祝勇评价周晓枫的散文,“将思想藏在语言中,藏在她静水流深的叙述中”。周晓枫如同一位语言的魔术师,她在散文的创作中,突破过去我们业已习惯的描述性和回忆性语言,也不仅仅从表达清晰、形象生动、结构完整的修辞层面来定义散文语体文体的创造性。正如祝勇所言,任何一部杰出的作品,无不是一座语言的迷宫,充满悬念、按时、转折,带给我们寻找的快乐。⑤在周晓枫的《后窗》中,我们读到了这样的语体文体——
作为一个巨大的胃,电影完成两个小时之内的消化。主人公注定在两个小时以内悲欢生死,春天注定在两个小时之内落尽繁花。漫长爱情不需要相应的折磨和考验,一百二十分钟,他们在短暂里囊括了永远。……两个小时的消化。我感觉自己正通过黑暗,通过微热而蠕动的肠道……两个小时以后,我将作为废物,被排泄到电影以外的世界。
周晓枫出色的语言艺术,将感觉融进语体文体之中,打破了传统遣词造句的窠臼,给读者造成强烈的感觉冲击。电影作为一个“巨大的胃”,它在限定的时间内消化了剧情,囊括了所有可能性,而观影之人亦会被“作为废物,排泄到电影以外的世界”。
周晓枫热衷于修辞手法的运用,在其散文中,充斥着大量的比喻修辞手法,如《黑夜书》一文的第一小节《月亮》,根据笔者的文本细读详细统计得出周晓枫使用了14个比喻来形容月亮这一主体,分别是:1.李子内部坚硬的部分、2.锦缎、3.镰刀、4.蓬松的枕头、5.昙花、6.铜镜、7.锡箔、8.陷阱、9.马灯、10.蛹、11.母亲般微凉的手指、12.媒粉、13.蝴蝶的翅膀、14.和弦。如在《聋天使》中对闪电的描述:“闪电的长柄钥匙,将打开一个跟随响雷的世界。这个夏夜,就像一只装满雷声的铁皮罐子,滚来滚去。”⑥周晓枫的语言充满着感觉化的色彩,带着个人独特敏感地审美体验:“我迷恋于关于词语的技艺,只有对那些永远无法目睹神异之兽的人来说,屠龙之技才是无用的。用心,而不是运用理智和智慧,去抚触那个折叠在梳理的无声无息的世界……我的爱慢慢展开,一如盲人脸上的笑容”周晓枫表达了自身对于词语表达的创新和对写作信仰的坚定,反常与过去平铺直叙的直白,而是通过心灵感悟、对书的世界的冥想和想象去传递对于文字的爱好和慰藉,如同盲人脸上舒展开的微笑。
“散文的自由,首先是一种言说的自由;散文的精神,归根到底也是一种言语精神。”⑦对散文语体的变革,是周晓枫的写作姿态,语言不仅仅是一种符号的存在,更是一种内容和个性的彰显,是人文主体与文本客体的融合与统一。同样,写作一种饱含情感的行为,将自身的感觉和情感赋予文字独特的意义和个性,将能让我们的心胸和世界越来越宽广,而不是越来越自私和狭隘。
新散文的文体探索具有独特的价值意义。首先,它为散文创新提供了可能性和方向,为散文的跨文体写作作出可观的探索;其次,新散文的文体探索融合的不同文类的因素和要件,彰显了散文文体的宽容和自由。除此之外,散文并非丧失了表情达意的文体根本,而是更加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内心。
注 释
①李婧婧.周晓枫《有如候鸟》:为灵魂种粮食[N].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7/1222/c404030-29723347.html,2017 年12月22日
②周晓枫:离歌,《有如候鸟》,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第155页
③曹国瑞:情有独钟——散文奥秘的探询,光明日报出版社,1990年版,第95-100页
④周晓枫:穿过我青春所有说谎的日子,《雕花马鞍》,山东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0-31页
⑤祝勇,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编,《多维视角下的散文》,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4页
⑥周晓枫:聋天使,雕花马鞍,山东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71页
⑦陈剑晖:《散文文体论》,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版,第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