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莎
石一枫的《借命而生》在揭示时代的致命伤的同时--一个多元混乱的社会表象背后,赫然矗立的无坚不摧冷酷无情的商业逻辑以及由此形成的单向度一体化的价值系统对人的赤裸裸的压迫”,也对主人公杜湘东性格作了悲悯的嘲讽,使其文本潜藏着一种喜剧性的内核。
《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有这样一段话:“历史不断前进,经过许多阶段才把陈旧的生活形式送进坟墓,世界历史形式的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喜剧。”[1]杜湘东身经三个大的变革时代,喜剧色彩在时代的变迁中,随着价值观念的更迭以及旧有形式的逝去,也必然会出现。
如同福柯在《性史》中所论述的,“权力无所不在,它来自各方”,“权力是多重的力量关系,存在于它们运作的领域,是这些力量关系相互之间的依靠”,“人们始终处在权力‘之内’”[2]。社会的发展与权力的运行相始终,杜湘东的命运更是牢牢地被权力所掌控,无论是分配到看守所,还是目睹曾经抓捕的犯人,借助权力以极小的代价洗白自己,都注定了他被权力所吞噬的命运。所以,对警察责任的坚守,只能成为自导自演的不合时宜。权力在其身上的不断发作,一系列打击的出现让人目不暇接,荒谬的喜剧性质凸显。而权力的转接又是如此迅速,当洗白的许文革在几年之后,也成为被权力抛弃的“零余者”之后,读者也会发出轻微的讪笑:拥有权力者只是一时,在权力之上有更大的权力,个体的命运只是权力选择的结果。
权力侵袭掉了公平,这是社会转型过程中偶尔伴随的沉痛,只是,在读者为杜湘东愤愤不平之时,目睹这一事件的他者所流露出的习以为常,却加剧了社会的权力失范。他们的凛然正气,言辞表象的大仁大义,愈加揭露了“荒唐”的社会自身逻辑,如果将其称作是一次集体行为的无意识妥协,那么,在杜湘东独自持枪追捕逃犯后,他们实行的暧昧的暴力行为,却是一场有意识的集体欺凌。杜湘东在明里暗里的抱怨后,终于陷入到不抓捕逃犯誓不罢休的执念。
出逃事件已为人所遗忘,代价是杜湘东升迁的无望,以及永远被钉子耻辱的十字架。他以毕生的追捕作为洗刷的条件。当寻找到犯人的线索时,他以为可以一洗前耻,其他人却漫不经心,在欣喜与失落的强烈对比中,读者似乎瞥见了一个兴致勃勃的年轻人,突遭否定之后的茫然无措。欣喜营造得越是强烈,结果就更加耐人寻味,讽刺效果也更加强烈。时代的弊病让个体的正常行为显得不合时宜,发展中的社会对时代的错误选择原谅,对个人的失误永远铭记,读者也觉莫名,而此前的阅读体验,又使得结果在读者的预想之中,因此在文本阅读不断与心里预想契合的情况下,荒谬性就转为了一种喜剧性。
如果说时代在发展中呈现出了某种荒谬的喜剧色彩,我们也无法否认,杜湘东自身所裹挟的与时代相背离的价值取向,也无疑会加剧他的喜剧性。
现代美学理论家伍夫楹和周朔对喜剧作过以下论述:“喜剧就是对于在特定社会关系和社会冲突中已经丧失了存在根据和价值却又自以为合理和有价值,或以合理和有价值的假象掩盖不合理、无价值的本质的自相矛盾、荒唐背理的现存事物的否定性的审美反映。”[3]杜湘东以残存的个体英雄主义对抗整个时代,本身就有一种唐吉坷德式的愚顽。
杜湘东怀才不遇的憋闷,让他对整个环境采取了一种对抗的姿态。表彰会上的冷漠,工作中的自我折磨,都是一次次顾影自怜的自我展览。他亲手设置了一个假想的敌人--整个环境,并以自我的行动设置障碍物,阻断与环境的沟通。之后他每一次的想要升迁,都注定了失败。然而,这种天真的想法本身就带有一种不切实际。著名哈佛学者王德威在论述《骆驼祥子》中祥子所呈现的喜剧性时也作过以下论述:“祥子受骗于自己的奢望,而这一障蔽从犬儒的角度来看,无疑是十分可笑的。在理想的驱使下,祥子性格中的愚钝性显得多于悲剧性。”[4]同样的,杜湘东也受困于自己的奢望,而忽略了自己亲手设置的障碍物。
杜湘东的“好人”标签源自他对警察身份的尊重,随着犯人出逃,对职业的尊重转变为一种迷恋。之后每一次的追捕,都是对高贵职业的寻找,以不合时宜的执念维系作为警察的尊严。拒绝发财致富,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坚守警察的荣光,这种无意义,却只暴露出了崇高的虚弱。不惜生命的抓捕犯人,只是心中涌动的激情在作祟。他拽住时代的尾巴,将逃跑事件一次次展演在他人跟前,每一次拼尽全力,都是一次又一次的不合时宜。在不断的受挫中,他其实演变成又一个“老吴”,丢失了曾经的荣光,以手中的职权扣留、糟践许文革,以一种从前所不屑的手段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固执使他一步步走向了愈加卑贱的境地,他价值的失落,在在引人深思
如果说杜湘东本身所具有的愚钝与固执的性格,使文本的喜剧性效果得以强化,那么,对传统社会角色的颠覆与消解无疑会使喜剧效果得到进一步的加强。
为了强化文本的喜剧效果,作者借助于反讽这一方法,对传统的社会角色进行颠覆性书写。反讽一词源自希腊文eironeia,指对某一事件的陈述和描绘,包含着与人所感知的表面的意识正好相反的含义,事实与表象之间形成对照龃龉。角色颠覆是其一种。布鲁克斯给“反讽”下了一个最普遍的定义:“反讽,是承受语境的压力”。[5]
杜湘东是警察,却与我们想象中运筹帷幄、挥斥方遒的英雄大相径庭,相反,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不断遇挫的憋闷者。传统社会认知中的正义、勇猛的警察通过一种戏仿式的叙述,被消解殆尽,成为了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繁琐之人。杜湘东在面对逃犯许文革时的无能为力,也消解了传统警犯小说的英雄主义神话,他一次次的追捕、调查被置换成了他人眼中的轴与不合时宜,这种叙述手段无疑强化了文本的喜剧效果。作者由此消解了宏大的英雄主义神话,将主人公放置在最琐屑的日常生活中,在一种颠覆性的叙述中,读者会心一笑,生起目睹英雄人物贴近地面的快感。
许文革们是逃犯,在常规认知里,与暴力、邪恶相呼应,可是,他们却是意气风发的怀揣梦想的理想主义者。作者赋予了两种角色与社会认知完全相反的内容。姚斌彬被抓捕,在被抓捕后的一笑,毫无疑问地彰显了自己的胜利,警察不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相反,他在一步步走向逃犯所设置的圈套,成为一枚被计算的棋子;许文革身上的义无反顾的气概,足以使之凌驾于杜湘东之上。如果说杜湘东以抓捕犯人的执念,赢得了属于警察的最后一丝荣光,可是当许文革主动回来自首,最后一丝荣光也被泯没殆尽了。在一次次的较量中,作为象征警察这一符号的杜湘东,总是处于被戏耍的位置,许文革允许“他作为影子缠绕在自己身边”,在“俯瞰他,揣摩他,戏耍他”,至此,角色的颠覆性所带来的喜剧效果被推向了高潮。即使在最后许文革自杀之时,杜湘东将其救下,还原了一点警察的荣光,却发现,他所欣羡的却是逃犯的活法,“他依稀也想过那样去活,而许文革却替死去的姚斌彬活了出来。”杜湘东对许文革表现得越是羡慕,这种反讽的叙述张力越是明显,喜剧性也表达得愈加充分。
《借命而生》这篇小说,通过杜湘东这一充满喜剧色彩的人物塑造,时代的残忍性凸显无疑,而怀揣梦想的年轻人在时代面前的艰难挣扎与负隅顽抗,为我们解读时代与人性提供了一种参考,如同著名学者孟繁华所评述的,“石一枫能够用如此繁复、复杂的情节、故事,呈现当下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呈现我们内心深感不安、纠结万分又无力解决的问题。”[6]时代的发展会隐没掉个人的价值诉求,但是公平与正义,总体性权力与市场经济的分离,无疑是消除此种历史性沉疴的最重要手段。借用社会学家孙立平的论述:“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中国最需要的是一种勇气,一种能够正视既得利益格局、冲破既得利益格局、打破转型陷阱逻辑,走出目前僵局与困境的勇气。”《借命而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眺望时代的窗口,一种打破僵局的诉求,而这也是这篇文本的价值所在。
注 释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1
[2]福柯.《性史》[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9,1,91,92,93
[3]伍夫楹.周朔.《新美学教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1,227
[4]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5,168
[5]布鲁克斯《.反讽一种结构原则》《新批评文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6]孟繁华.《当下中国文学的一个新方向—从石一枫的小说创作看当下文学的新变》[J].文学评论.201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