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栊翠庵品茶》妙玉个性化语言描写的独特魅力

阮晓莉

“鲁迅先生认为《水浒》和《红楼梦》有些地方，是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1]《红楼梦》刻画人物方法多样，其中最有特色的方法之一，就是通过人物自身的语言描写，让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粗略计算《红楼梦》大大小小刻画了上千号人物，其中七百多位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在曹公的笔下，每个人物的语言都有自身独特的个性，可谓是“千面千语”“千语千面”。我们通过每个人物说的话，就能判断他的出身、处境、事件缘由、性格等，并且了解他的心理和思想感情。妙玉就是其中一位。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从头到尾妙玉明的正面出场仅仅两回，而《栊翠庵品茶》是妙玉的第一次粉墨登场，也是非常重要的一次，可谓是妙玉的正传，对于妙玉人物的刻画起到决定性作用。作者字字珠玑，没有一个字一句话是多余，全篇总共一千两百多字，从头到尾只让妙玉开口说了十一句话，也就百来号字，妙玉的形象就这么鲜明地立在读者面前了。

总的来说，这十一句话，这百来号字，对于刻画妙玉性格、反映她的心理、表达她的思想感情，从而塑造这一个伟大的人物形象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妙玉出身于大富大贵的官宦之家

1.《栊翠庵品茶》妙玉首先登场的第一和第二句话就表露了她的身世。

贾母一行人来到栊翠庵，妙玉泡了一壶茶，随后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着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随即又问“是什么水？”妙玉道“是旧年蠲的雨水。”[2]

贾母是贾府中最德高望重的“老祖宗”， 历经了几代人的兴衰，又是金陵四大家族“史家”的大小姐，饮食起居奢华讲究，更懂得养生之道——品茶。而妙玉奉茶“以旧年蠲的雪水”泡的“老君眉”，不仅茶叶高贵，而且使讲究生活品质的贾母，对饱食之后品茶高要求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曹公的笔下，足以看出妙玉的出生绝非一般普通读书人家的姑娘，定是大富大贵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只有这样的家境出生的人，才能从小耳读目染高贵的生活方式，才能熟悉对大户人家尊贵客人的待客之道。

2.妙玉高贵的家世人人知晓。

文中妙玉的第四句话：宝玉笑道：“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而妙玉的回答可谓是绝了，“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妙玉的孤高脱俗、伶牙俐齿在这里展现地淋漓尽致。如果说宝玉是俗器，可真冤枉宝玉了，一个衔着玉而生的神瑛侍者，金陵城的名人，谁家不知谁家不晓，家里从小进出的达官贵人，见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大观园的宠儿，贾家的宝贝疙瘩，贾母怀里的宝贝，当今皇帝的小舅子，家里竟找不出如同妙玉拿出的“俗器”般的宝贝嘛？可见，相比之下，妙玉的家境和出身，曹公虽然只字未提，但是人人知晓，高贵出奇。而且宝玉下面的回答也再次应了这点，宝玉笑道：“到了你这里，自然把这金珠玉宝一概贬为俗器了。”曹公就这样，用人物自身的语言就把一切可说的，不可说了全部呈现。

3.品茶需要好茶，更离不开好的茶具。

妙玉捧给贾母喝茶的是成窑五彩小盖盅，给宝黛二人喝体己茶的是晋王恺把玩，宋东坡收藏过的奇珍异宝，甚至给众人用的茶具都是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这些奇珍异宝，不可能是普通人家所有，也不是一个出家小尼姑所能拥有的起的，应出自大富大贵的官宦之家。

4.品茶除了好茶明贵的器具之外，还要有好水。

历年来文人墨客对品茶用水都是颇有讲究。妙玉煎茶，其用水也非可小觑。这是高贵家庭高贵生活方式的一个缩影。文中妙玉的第九句话我们看她是怎么说的：黛玉在妙玉面前也似乎变得傻帽了起来，黛玉品茶的时候就问了妙玉，“这也是旧年的雨水？”此时曹公又有用了一处绝笔，“妙玉冷笑道”，这个“冷”字就用得极妙，有对黛玉的不屑，嘲讽，甚至自己的孤高。

接着妙玉又说了“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来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清淳？如何吃得？”在妙玉眼里黛玉竟成为了一个俗人？黛玉是曹公如此真爱的一个人物，如此清高的一个人，才识过人，诗情画意，如果说其他人是俗人就罢了，在妙玉眼里黛玉也是俗人。由此可见，有人说妙玉是黛玉的影子，这里足以体现。她绝非普通的人家的女子，言谈举世堪称不俗。

古代泡茶用井水、泉水、雨水都堪称一绝，更何况是梅花上的雪水，而且是五年前埋在地下澄清的梅花上的雪水，历年来研究红学的人都被这个情节所折服，泡茶用水曹公把它写到极致，展开了生动而丰富的想象，再无他人能胜过一筹了。

二.妙玉的两大性格特征：赤裸裸的洁癖与含蓄的春心

1.曹公笔中的妙玉性格孤傲、超凡脱俗的同时，洁癖让她与旁人显得格格不入，而且是赤裸裸地表现。

（1）文中妙玉第三句话：当佣人把刘姥姥等人喝的茶具再次收回给妙玉的时候，妙玉道“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虽然这里没有妙玉的表情动作，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但是赤裸裸的洁癖在此尽情地展现，只因为刘姥姥尝过一口，她便准备将那名贵的成窑杯给扔了。那么，让我们再回头看一下，妙玉奉上的是什么茶具，怎能随便给扔了呢？“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成窑五彩泥金小盖盅”。有人考证刘姥姥后来从窑子里赎回巧姐，很可能就是用的这个喝茶的小盖盅。妙玉这一扔，扔出了洁癖的性格，也扔出了这样一个价值连城的稀罕物，后来贾家被抄，和这个小盖盅也有些关联，在这里不展开叙述了。

（2）妙玉出场的第十句话是这样写的：宝玉让妙玉茶具就不要扔了，打发给这位老婆子，以后卖了也可以度日。妙玉说：“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这洁癖情节越发严重了，因为没用过所以可以随意只管打发掉，用过了就要粉碎了，我想这也可能是洁癖的最高境界了。

（3）本章节的最后，一行人要离开了，宝玉好心要派人来给她洗洗寺庙的地，她却不准那些小厮们进庵门。这是妙玉在文中说的第十一句话，“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知道妙玉有洁癖，洁癖到连小厮进来都不准。这也呼应了文中若干个章节后面的一个情节，宝玉生日一袭人打赌，宝玉输了，大家想难为他，让他去折取栊翠庵的梅花，黛玉就说了，只有他自己去，外人恐怕是取不来的，这样想来，其他人估计连尼姑庵的门都进不了。

2.相对于洁癖来说，妙玉的思春心意则显得含蓄得多。

尼姑本应杜绝七情六欲，自称是“槛外之人”的妙玉本更应该六根清静，但是，偏偏曹公笔下的她是一位青春豆蔻年华的少女，深居大观园旁边的尼姑庵，偏偏又遇见一个风流倜傥、才貌双全的“花花公子”，正所谓“云空未必空”。妙玉和大观园中的众位姑娘一样，即便她遁入空门，面对着“良辰美景奈何天”，又如何不会爱上这位翩翩少年呢？她对宝玉的情是含蓄而又凄迷。

（1）她给黛钗二人拿出的茶器虽然是奇珍异宝，但却是崭新的，而把自己平日里常用的一个绿玉斗斟与了宝玉。

曹公为什么这么写，有人说是妙玉在和宝玉做间接性的亲吻。不管如何，妙玉对宝玉的情愫可谓是含蓄又纯洁，只可惜宝玉并没有会其神领其意，反倒嚷嚷着妙玉偏心，把这么一件“俗器”给他。曹公在这里让妙玉开口说了第七句话，在数落宝玉家里拿不出这么一个俗器以外（前面已有评论，在这里不必赘述），接着说：“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这句话也刻画得是入木三分，小儿女的含情脉脉斗口角的朦胧情感就这么淋漓尽致的展现了，这是情感萌发的初期才会有这样的情感，恰巧曹公用小女子的话就隐喻的表现了。

（2）小儿女的口角之争，文中妙玉的第六句话，也再一次的叠加体现：“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给你糟蹋！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你吃这一海，更成什么？’”这里既用小儿女的口吻道出少女初动芳心的亲昵，对宝玉淡淡嘲讽和含蓄的喜欢，又写出了品茶“品”的精髓，曹公的用笔可谓一箭双雕啊。

“我们学习了《红楼梦》这部伟大古典文学名著以後,的确体认到作者的语言艺术是有着绝妙尽致的表现手法和异常惊人的伟大成就的。”[3]《红楼梦》给读者留下了一个谜：在“金陵十二钗”中，妙玉是唯一个和贾府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却跻身于金陵十二钗正钗的第六位，而且排在王熙凤之前。有人说妙玉即是“妙语”，她外表孤傲清高，内心细腻脱俗，暗示着整个封建王朝的腐朽和没落，妙玉是贯穿整个著作的暗线，也恰似曹雪芹的自身写照。曹公对妙玉的刻画笔墨虽不多，但是谜一般的奇女子就这样活灵活现的展现在读者面前，让人回味无穷，曹公也仅仅让其开口说了十二句话，并且不超过两百个字。

注 释

[1]《红楼梦》的人物语言在形象塑造上的贡献.王启忠《北京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06.30

[2]文中所有妙玉的话均引用于广泛流传的通行本，即程高本《红楼梦》

[3]略谈《红楼梦》的人物语言——以王熙凤语言作例.殷孟伦《文学史》1955.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