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君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是20世纪初英国杰出的短篇小说家,是现代短篇小说发展史上的核心人物,她在短篇小说领域的创新极大地推动了英国现代主义文学的发展。她的短篇小说题材多取自于其亲身经历,主题多为女性的幻灭感、孤独感,以淡化情节与女性视角诗化的语言,印象主义技巧的运用及象征主义为表现的鲜明的现代主义倾向(左美丽,116)。在她的诸多作品中,曼斯菲尔德摆脱了传统小说模式的束缚,巧妙地运用内心独白、淡化情节等技巧来展现生活和塑造人物。本文以她的短篇小说《画册的一页》为例,将对其写作风格、写作技巧以及细节描写的特点进行探讨。依据拉康的镜像理论,详细分析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中少年画家自恋情结的体现,并归纳总结其中自恋情结的具体表现。
《画册的一页》收录在曼斯菲尔德的著名小说集《幸福》中。故事中的男主人公是一位年轻并不有为的画家,独自租住在一栋楼房的顶楼,他非常害羞,难以融入到周围的社会之中,虽然有女子对他大胆示爱,但都以失败告终。就是这样一位内向害羞的大男孩,有一天突然发现对面楼上住着一位“他认为她是世界上所有活着的人中间唯一和他年龄相仿的人”的女孩,同样也是一个朋友都没有,与母亲相依为命。在对女孩观察了数周之后,他终于鼓足勇气和女孩搭讪,虽然方式有点蹩脚又好笑,故事在这里也就戛然而止了。
法国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拉康认为,大约在6到18个月大时,婴儿进入了其所说的镜像阶段。“在镜像阶段,一种认同作用机制被设定在主体身上,而这种认同作用机制将因此而影响他的每个视知觉活动。对自我认同的原始冲动被导向超越镜像阶段来承受外部世界:‘镜像似乎应被视为通向可见世界的门栏。’”(玛尔考姆·波微,40)拉康的镜像理论是与自我的认同紧密联系的。主体认同过程是一个不断进行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人通过象征体系追寻完整的自我意识,根据真实的镜子或者他人这面镜子来建构自我,以求认同。拉康镜像理论中的主体“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种关系,一种与他者的关系。”“主体的生成是建立在与他者之间的关系的基础之上的。”(李俊宇,86)在《画册的一页》中,如果我们要分析其中的镜像,那么单独抽出来审视的少年画家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体,只有在他与周围的人,与女主人公之间的关系网中才体现为真正意义上的主体。由于自我本质上的内在空虚性,它需要外在的他者不断充实和确认自己。总之,拉康镜像理论中主体和自我存在于与他人的关联中,主体的破碎和自我的丧失都是在与他人的交往中发生的。
在前镜像阶段婴儿无法区分自我和他人,没有自我意识,更不要提形成作为个体的主体性了。只有在镜像阶段通过凝视镜中的形象建立自我,然而这种形象是虚幻的、想象的、异化的与误认的,其实这个镜中形象即拉康所谓的“无意识意向”并不是婴儿自身,而是与自我相对立的他者,他者的入侵成为主题分裂的根源,使主体一开始就受制于他者的影响。由于自我本质的内在空虚性,它需要外在的他者不断充实和确认自己。“母亲的关注、父亲的权威、家庭中的角色、社会中的地位”等也具有镜像的功能,都可以起到塑造自我的作用,为主体提供一个心理的生存空间(唐小霞,105)。而第一个他者就是母亲。在这个时期,婴儿希望成为母亲欲望的对象,来满足母亲的欲望,从而与母亲认同,用母亲这一他者之眼确立自我(葛健,12)。然而《画册的一页》中少年画家母亲角色的缺失使之迷失在镜像阶段,无法同镜中形象建立联系。
“他已经逃出来了,一会儿就会站起来,把一个结好了的装着睡衣和妈妈的肖像的包袱用一根棍子挑起来背着,走到外面黑夜里去,给淹死……去上船时,他甚至还在码头边绊了一跤……他有着剪得短短的黑发,睫毛长长的灰眼睛,苍白的双颊,嘴撅着,仿佛决心不哭出来……人们怎能不被他吸引呢?唉,他这副模样,看了实在叫人心酸。”(郑启吟,163)
从文本中我们可以得知少年画家是缺少母爱的,他的内心是孤独的,甚至想要用自杀这种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孤独的性格是作者曼斯菲尔德自己的影子或化身,孤傲、天生忧郁、敏感、坚守内心的世界、渴望同类、渴望被理解、不愿被成人世界同化,这实际上是作者整个生命内外状态的主观投射。她一生都处于生活的边缘,具体来说,作为一个孩子,她因其“与众不同”而被视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作为一个体弱多病的人,因健康问题不断易址,她是一个缺少特定身份的人;作为一个女人,她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蒋虹,34)。尽管工业社会的发展催生了科学技术的发展,同时也将人类禁锢于其中不得自拔,进而彼此变得疏远。在绝望和自我封闭的边缘,孤独感油然而生。
镜像阶段通常发生在婴儿6到18个月的时候,通常是指婴儿在看到自己的镜中之像时,会会心微笑,虽然他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但却能够认出自己,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完整的统一体,拉康称这一神秘的瞬间为“镜像阶段”。从最初婴儿认不出自己的镜中之像,到后来可以与之认同,完全是因为镜像自主性和统一性发挥作用的结果。精神分析学中的认同概念主要是指,主体在力比多投注中以投射的方式对自身以外的某个他人或对象的某种属性的承认、接纳和吸收,它是自我和主体之间构成的一种动作机制。在镜像阶段,婴儿的自我及其完整的自我意识开始出现,镜中之像虽在婴儿眼中是自己,却也是一个非己的“他人”,即实际上只是一个虚幻影像,所以,婴儿与之镜像的认同其实也是与他者的认同,是一种虚幻的想象关系。任何想象关系都以自恋性的镜像认同为基础,这便是‘镜像时期’的开创性(葛健,11)。从镜像前期的婴儿主体对外界支离破碎的印象到镜像阶段主体形成自我的完整性概念,再到对周遭世界的差别对待,这发展的过程表明,镜像阶段不但标志着自我的诞生,而且还意味着主体自我开始与外界建立了一种联系。
自我意识的出现总是伴随着一个他者,在他者的参照下形成。这个镜中的他者正是婴儿根据自恋认同与自我联系起来的镜中自己的影像。主体通过“他者”逐渐认识自己,并发现“自我”。尽管处在镜像阶段的“我”只是主体自恋的误认过程,但是它对人们成长的积极意义也是不可忽视的(苗雨,36)。
少年画家在曼斯菲尔德的笔下有着强烈的自恋特征,水仙花一词在文章中多次出现。“他的心从他画室的侧窗里掉出去,掉到对面房子的阳台上,埋在半开的花苞和尖矛似的绿叶下面的水仙花盆里了……”“自恋”一词源自古希腊神话,有位名叫纳西塞斯的少年容貌俊美,因迷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纳西塞斯溺水而死,在他落水的地方长出了一株美丽的水仙。后人于是把人们心理上与纳西塞斯相类似的顾影自怜称为“水仙花情结”或是“自恋情结”。文中多次出现的水仙花也同样象征着少年画家的自恋情结。
文章中也细致描写了他如何幻想女孩的个性,她的生活和家庭状况,和他们未来生活的状态,并且一厢情愿地相信女孩也是一个孤独的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文中所描绘出来的女孩形象完全是少年画家臆想出来的。他们有着相似的经济处境。从经济状况看,俩人的处境都差强人意。故事中的男主人公伊安·弗兰奇是一位年轻,但并不有为的画家,生活拮据,每次做开支表的时候,都要先发誓“下个月开销绝不超过这个数字”。可以看出这位画家收入非常有限,必须严格按照预算开支过日子。而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和他的处境非常相似。她就住在男主人公马路对面一所“破旧的小房子”里,和妈妈相依为命地生活,靠接针线活来维持生计。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着相似的情感处境。从情感上,俩人都没有朋友,很孤独,处在主流社会的边缘。男主人公不善交际,虽然也有女人对他主动献殷勤,但是害羞的男主人公却连门都不让对方进,弄得对方毫无办法。因此最终都停留在了打招呼的层面,没有一个人真正走进男主人公的内心。而女主人公的情感世界则更加孤独,她和她妈妈“从来不出门,也没有朋友”,每个星期只有一个晚上会出门买些东西,过着勤俭、单调的生活。而且“她的从容、严肃和孤独,她走路的姿势似乎都在表明她急于和这个成年人的世界从此断绝一切联系”。而这一切在男主人公看来,又是“那么自然,不可避免”。他们都无法适应所谓主流社会的花花世界,无法融入这个表面热情,实际冷漠的成人世界。但是可以看得出,俩人虽然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但都热爱生活。男主人公虽然住在“阴凄凄的楼房的顶层”,但却能看到周围环境的种种美丽:
“正面两扇大窗对着河水,可以看到小船和游艇一摇一摆地来来往往,远处一个小岛四周植了树,看上去就象一个圆圆的花球。侧窗对着一幢更小更破旧的房子,房子下面是花市,你可以看到大伞的伞顶,伞顶下露出一圈娇艳夺目的鲜花,象是给伞顶镶了一条花边;你可以看到条纹布遮篷下面的货摊上有盆栽的植物和种在陶盆里的又湿又亮的一簇簇棕榈,老太婆在花丛中象螃蟹似的匆匆走来走去。他确实没必要出去。他即使在窗边一直坐到白胡子长得拖到窗台上,他也还能找得到可入画的东西……”(郑启吟,165)
他眼中看到的美丽,和外人眼中的真实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不但欣赏画室的外部环境,就连室内也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十分整洁:“所有的东西都是按一定的格局置放的;有益的平底锅挂在煤气灶后面的墙上,盛鸡蛋的大碗、牛奶罐和茶壶搁在架上,书籍和带有皱巴巴纸罩的灯放在桌上——仿佛是一幅小巧的静物画。”(郑启吟,166)只有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才会将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如此舒适。同样,虽然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但是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同样对生活充满热情。在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把水仙花拿到阳台上,认为这样对“这些花儿有好处”。虽然对女主人公的描述不多,但是从这个小细节可以看得出,女主人公虽然看上去很孤独,与自己的母亲相依为命,但是依然热爱生活。
当进入象征界,在“父法”的作用下,虚幻的形象被打破,主体意识到自我意识的确认实为幻觉,于是认同与破灭就构成了主体的不断发展过程(张瑗,3)。
在故事结尾,男主人公看见女孩放弃了那颗棕色的,形状很美的,也符合他艺术审美的心有独钟的鸡蛋时,“他的脸从来没这么红过,但却神色严厉地看着她,几乎是生气地说道:“对不起,小姐,你掉了这个。”(郑启吟,170)在他臆想中和他完全一样的女孩形象破灭了,他认识到女主人公也仅仅是他的一个幻觉而已。其中他的自恋不言而喻,但这种自恋是由于孤独内向的性格所造就的,孤独、天真、敏感、多愁善感、寡言少语,清高与世俗格格不入,注定会带来感情的分崩离析以及幻觉的破灭。这或许是曼斯菲尔德自己的影子或者化身,孤傲、天生忧郁、敏感、坚守内心的世界、渴望同类、渴望被理解、被自己无人可诉的爱折磨得死去活来,自恋、不愿被成人世界同化。少年画家就这样带着曼斯菲尔德自己的自嘲意味,其形象和故事读到最后都有一股无奈的悲伤之感。
自恋是曼斯菲尔德笔下人物的一个重要特征,她常用镜像来展现其笔下自恋人物对于自我身体及外貌的爱恋(关贞兰,101)。镜子在曼斯菲尔德的短篇小说中成为作者用来窥探人物心灵和读者了解人物的工具,在镜子面前,人物不再掩盖自己,而是毫无顾忌地展示自我的灵魂。用镜像来塑造人物是曼斯菲尔德诸多创作技巧之一。透过镜像,《画册的一页》中的少年画家看到了那个很少出现的真实的自我,这个自我并不虚伪,但却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