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学之舟涉渡:《巨流河》的女性成长主题探析

2018-11-28 06:38
关键词:文学

袁 玲 丽

(合肥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9)

《巨流河》是台湾学者齐邦媛历时四年多书写的一部自传体回忆录。小说最初于2009年在台湾出版,当年便在彼岸引起台湾文坛的巨大震荡;第二年该书简体字版在大陆出版发行,在此岸读者群中又引起强烈反响,获得“年度好书”等各种奖项。与此同时,该书的日译本在日本出版,英译版着手翻译。这样一部八十岁老人一笔一字书写的以抗日战争为主轴、弘扬中国人骨气和知识分子家国情怀的回忆录在短短几年内被多次出版,引发很多人的回忆和感触。2016年,作者从书出版后的众多评论、访谈和信件中选取部分编辑出版了《洄澜:相逢巨流河》以谢读者。

自出版以来,《巨流河》便引起了海内外学界和文学评论界的广泛关注,研究者的视角从最初的对全书内容的介绍和述评、对书中涉及事件的求证和探寻,逐渐深入到历史、文学、教育、比较文学等诸多角度,更有以作者齐邦媛为中心、对跨海知识人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实践的深度考察。[1]围绕着书中对一些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记叙和描述,各界学者对于作者立场的评议褒贬不一,然而,毫无疑问的是,《巨流河》这部小说“已然演绎成为了一个引人瞩目的文学事件”[2]。

巨流河(辽河)是齐邦媛出生地辽宁的母亲河,是她祖辈世代生活的故乡,也是她记忆中的根脉之乡,然而作者自六岁离开家乡后便开始了漂泊旅程,过黄河到长江,过岷江到大渡河,过台湾海峡直至台南垦丁哑口海。从东北到关内,抗战中逃亡至西南,再到流亡至台湾,教书作文、耕耘奋斗六十余载却依然被视作“外省人”。本应北归却一路往南,游子的脚步离家越来越远,巨流河再也无法渡过,故乡从此只能在歌声中想象。小说《巨流河》是齐世英齐邦媛父女两代知识分子近百年报国情怀的记录,是一位文学人对历史苦难中国人铮铮铁骨和不屈气节的见证,也是齐邦媛酝酿许久写给世界的一封恳切的长信。从先天不足、被救回性命的医生取名为“邦媛”的“不足五斤小骨头”,到教授文学的“永远的齐老师”和“台湾文学的守护神”,文学伴随着齐邦媛成长、度过人生中各种艰难旅程,文学塑造了作者独立自主的个性,又成为知识女性传道授业、见证历史、与世界交流的工具。齐邦媛是在“以书写自己的生命来见证文学无所不在的力量”[3]。据此,本文致力于从一个知识女性的精神成长史视角解读《巨流河》,从作者成长过程中的经历和遭遇出发,考察她在父母和诸位文学名师的影响下以文学为舟渡过人生河流中的各种险滩、探索自我、谋求学术理想,进而以文学之舟摆渡,培养心灵后裔、实现知识分子的自觉使命和历史担当的历程。

一、母亲的文学启蒙

家是一个人成长的摇篮、遮风避雨的港湾。幼年齐邦媛的家中是个无父的世界,她和母亲、哥哥一起在塞外的祖父家度过,记忆中儿时的母亲不是做着永远忙不完的家务和扫不完的塞外风沙,就是在祖坟意外夭折的幼子坟墓周围的牧草中压抑地哭泣,这牧草中哀伤幽怨的哭泣和墓地周围的芍药花成了作者心中永不凋谢的美与悲伤的意象,象征着像母亲那样世代生活着的女人们不得不承受的各种苦难和忧伤。

母亲在娘家时也曾是姥爷姥娘手心里捧着的宝,十九岁嫁到齐家后,一个月后丈夫去日本、德国读书,回国后参加革命,失败后逃亡,天各一方。婚后母亲一直待在乡下庄院,侍候公婆,照顾幼小的儿女,既没有朋友,也没有所谓的社交,每年能回一次娘家便已是最大的恩赐。这样的守候和几乎无望的等待像极了母亲歌声中的《孟姜女》和《苏武牧羊》,一唱再唱,成为陪伴幼年齐邦媛成长的摇篮曲。十年苦候之后,母亲得以和父亲团聚,从此跟随着父亲奔波漂流,几度在生死间徘徊,承受丧失幼女之痛,颠沛流离中距故乡越来越远。一湾海峡切断了过去,为丈夫和儿女活了一辈子,虽在中年之后积极投入儿孙们的世界,母亲心中的悲苦和对故乡的思念却无处安放,于是,一曲《苏武牧羊》竟然又在多年后台湾孙儿们的摇篮旁不由自主地哼唱。

母亲虽然没有受过很高的教育,却用自己的言行举止为儿女们树立了待人处事的榜样。母亲很有讲故事的才能,她将家族的历史、家乡原野的苍莽、虎狼豺豹的威胁和难以言说的寂寞守候化作一个个故事,讲述着春夏之季牧草重生的欢乐、朔风寒夜里的虎狼出没、庶民生活和家常经验以及那想象中的鬼哭狼嚎山。母亲用“不可成为打狼的人”、不能因怠惰而落后被狼所噬的故事勉励儿孙们勤奋读书,努力向上。“你们若不好好读书,你爸爸就不要我们了。”这样的话曾在童年齐邦媛和哥哥的耳旁经常响起。在母亲的故事中,整个东北故乡的人和事都是活的,正如拜厄特所说的“叙事是人类的一部分,就像呼吸和血液循环一样。……讲故事对于生物时间是固有的,我们永远无法逃脱。……故事就像基因,它们在故事结束后让我们的一部分继续活下去”[4]。母亲苦难日子里的坚守、母亲的那些故事和质朴教诲陪伴着童年齐邦媛和躲避轰炸的颠沛流离岁月,给了她最初的文学启蒙,激发了她一生的文学情怀和想象。

二、父爱的巨流

父亲在女儿的成长历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齐邦媛的记忆中,父亲齐世英一生都是温和洁净的君子,一身傲骨,直到晚年腰板始终挺直不弯。父亲要求子女们做人要有个人样子,在家里规定小孩不可以搭乘公务车上学,绝不可以使用他的印有机关头衔的公务信纸,也不可以养成炫耀的心理,公私必须要分明。父亲唯一打齐邦媛的一次是因为她刚从乡下到城里时摘了城市公园里的花还撒谎,这样的记忆使她此后的人生中连说善意的谎言都会心慌。在带领东北中山中学学生逃亡的路上,齐邦媛哥哥被舅舅安排坐在司机旁边,被父亲知道后赶下车和其他的同学一起步行。考入武汉大学,临行前父亲赠送齐邦媛一笔“惜别费”,并告诫女儿:若有男生请吃饭应该设法还请,不可以占小便宜。

父亲从不因为齐邦媛是个女孩而放松对她的培养和教育。十岁时齐邦媛得了肺病生命垂危,父亲用每月三分之一的薪水送她去疗养院住了一年,两天两夜的火车上,轰隆的火车声中父女俩第一次面对面而坐,餐车上父亲教她用刀叉切牛排,父亲手牵着她进了疗养院,这一幕幕成了齐邦媛心中永远忘不了的幸福感觉。一九三八年,父亲带着齐邦媛由重庆出发坐车前往沙坪坝上中学,六年的南开教育使她成长为一个心智健康的人,奠定了她一生积极向上的性格。由重庆溯江前往当时位于乐山的武汉大学报到时,已经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的父亲执意要亲自送她上船,半路上父女俩遭遇一场倾盆大雨,父亲的白色夏布长衫全部湿透,雨水从头发往鞋上流成一条水柱他却全然不顾,上船后父亲向随行学姐们嘱托后便隐没在雨幕中,雨中的父亲身影令齐邦媛终生感怀。读大学时,谈及大学里的“读书会”,父亲在长信中写道:“……吾儿生性单纯,既对现在功课有很大兴趣,应尽量利用武大有名的图书馆多读相关书籍,不必参加任何政治活动……吾儿只身在外,务望保持健康,面临任何事时都必须沉得住气。”而当齐邦媛担心重庆失守后找不到回家的路时,父亲在快信中写道:“……吾儿随学校行动可保安全,无论战局如何变化,我在有生之年必能找到你。”如此令人动容的话语,这样的信件,多年后齐邦媛仍能字字默记在心。在齐邦媛成长的关键岁月中,父女俩在火车上、饭桌上或者书信中的各种交谈既解疑答惑分享人生经验,又开拓了齐邦媛的眼界,引领她更深入宏观地思考问题和事件。

父亲的关爱与安排使齐邦媛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接受了完整的最好的教育,确立了她一生治学为人的理想高度。父女情深,徜徉于父爱河流中成长的齐邦媛是幸运的,然而父亲对于女儿未来的期许却也成为她一生难以渡过的“巨流河”。大学毕业时,齐邦媛想继续读书进修,并且已经获得了美国霍利约克学院的入学通知书,然而,父亲不同意她孤身出国求学,认为她应该先考虑婚姻,否则会成为孤僻的“老姑娘”。结婚时,父亲多次郑重赠言于她:“不能让丈夫耽误公事,也不能伤他尊严。”婚后齐邦媛始终以丈夫事业发展为重,生养儿子操持家务,随丈夫工作调动屡屡搬迁,放弃自己的教职、心仪的公房和各种进修升迁的机会而从无怨言。四十四岁时,她终于抓住了公费进修的尾巴(申请者年龄必须在四十五岁以下),远渡重洋追求她的学术理想,用从妻职母责中“偷来的时间”争分夺秒地苦读,就在硕士学位唾手可得之际,她被父亲的一封信召回到现实生活中:你的丈夫工作繁重辛劳,你的家中亟需你回来。尽管拥有了母亲等前辈女性不曾拥有的知识和更多的自由选择权,根深蒂固的父权制文化和传统的性别观念却早已内化成她的行动指南。当好女人,无论多么有才也还要首先有贤妻良母之德,这似乎已经成了女性的天职。“在什么情况下服从父亲和丈夫的本分终止,而自我实现则成为至高无上的责任?女人必先解决自己人生中服从与反抗的命题。”[5]被召回至现实的柴米油盐中的齐邦媛努力做好一个家庭主妇,履行职责兑现诺言,从未对父亲和丈夫有半句怨言。她有一种往学术天堂攀登过程中被撤掉天梯的遗憾,虽然这惆怅直至很多年后才能释怀,攀登的脚步却从未停歇。

三、文学之舟

文学是人类精神文明的家园,欣然安放自人类出现以来的所有情感,而人类对自我的认知和向内向外探寻是文学世界永恒的主题。齐邦媛自幼生性敏感,很小时便会忧愁,母亲的故事给了她最初的文学启蒙和想象,父亲的栽培和言传身教又决定了她为人做学问的理想高度。文学陪伴她度过了岁月河流中的各种旅程,她一生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在疗养院独自度过的撒石灰童年,她跟着病房张姐姐读了包括《茶花女》在内的很多新文学的书。在父亲朋友家做客时,她读《国富论》和《小朋友杂志》,不管懂不懂,读书时都很快乐。南京大屠杀前逃往汉口的路上,张大飞送给她的一本《圣经》被她珍藏六十多年,即便是车船颠簸劳顿不便也一直随身携带。逃亡的路上或躲避轰炸的防空洞里,有机会时她便读书,沉浸在《水浒传》《红楼梦》等小说的世界里可以忘记现实生活中的战争和逃难。在南开中学时,她沉浸于孟志荪老师的国文诗词课中,如痴如醉地背诵、欣赏各种古代和现代诗词文学作品。父亲创办的《时与潮》杂志和“时与潮书店”极大地开拓了她的眼界,使她有机会读遍了当时西方名著的中译本。武汉大学朱光潜先生的英诗课培养了她的英文诗歌鉴赏能力和文学品位,背诵的百余首英文诗歌,与她在孟志荪老师课上背诵的中文诗词相结合,中英两种诗歌中音韵和意境的相同或相异引领她进入一个神奇的世界:声音与意象的结合,令她着迷震撼,仿佛是构筑了一种感情的乌托邦,表现出强韧的生命力,长久萦绕在她心间,化为一种生命品质和成长力量。得知张大飞殉国时,刻骨铭心的哀伤中她的脑海清晰地浮现的是惠特曼《啊,船长!我的船长!》中那强有力的诗句;晚年遭遇飞来的车祸、止痛针都失效之际,她靠自己的心智和背诵诗歌带来的力量抵御暴虐的全身疼痛,从华兹华斯《露西诗》“当我灵魂暂息,我已无尘世忧惧”诗句中她得以转移难捱的疼痛、维持基本的自尊并最终站起来重返讲坛。阅读不同的文学作品可以与那些活在书中的有趣灵魂进行跨越时空的对话与交流,那些真正读过的书可以引人沉思,提供心灵的庇护,进而内化为成长和直面人生的力量、勇气和智慧。

人生的经历和遭遇像一条莫测的河流,文学则是齐邦媛用来涉渡的舟,陪伴她度过童年,独自面对死亡的恐惧、成长岁月中的彷徨和孤独、痛失倾情之人时的悲恸,抵御浑身疼痛时的绝望。她说自己一生似攀山渡海,每当志气湮灭时,总是靠记忆中的期许和背诗来重拾自信,维系对美好人生的憧憬。而当她获得丈夫同意和父母支持,从菜场、煤炉和奶瓶生活中挤出时间步入职场,站稳讲坛,用好的文字抒情、写景或议论时,文学则又是她用来摆渡的舟,像她敬爱的孟志荪和朱光潜先生一样,引领着一帮学生度过成长中的青葱岁月。她教授美国文学、英文诗歌、英文翻译或高级英文,“一个教师可以像河海领航一样,以每课文章作为船舶,引领学生看到不同的世界”[6]。她精心选取诗歌、散文、小说中的经典名篇,像一个热切的摆渡人,她引领着这群十八九岁的寻梦人进入文学那不朽的意境,她希望学生不要只注重考试内容,却忽略了鉴赏名篇本身的意涵。三十多年的教书育人中,她不断接受新的教学挑战,备课如备战,兢兢业业,从不懈怠,教书于她而言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种传递和分享,她将自己的所学、所思和所想与这些成长中的寻梦人分享,她和学生建立了长久的“革命感情”和友谊,这份情谊从教室里延伸至学生未来的学业、职业和日常生活中,其中有些人成为她终生的知音。三十多年的“摆渡”生涯中,她着力于为这些“心灵的后裔”们播下文学的种子,培养一颗颗文学心灵,以期在尝过人生百味之后,学生能对文学与人生有更深入的认识,能在他们未来人生的喜怒哀乐中依然听到文学的声音。她的教书生涯自台湾大学开始,又在此结束,而在台大以自己的风格教授“英国文学史”“高级英文”等课程的岁月,是她日后回忆中“一生最好的一段时光”,她是学生眼中“永远的齐老师”。

四、一间自己的书房

齐邦媛有幸在抗战逃亡日子里依然接受了当时国内最好的高等教育,知识拓展了她的视野,又赋予了她更多选择自己命运的自由权,她用书本垒成天梯,一步步攀登上更大的心仪的舞台,用文学和文字印证自己的心智价值。然而,女性想要创作,在履行为人妻母天职、操持家务之外还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一张书桌或者一个小小的自己的房间。在南开中学读书时的齐邦媛,呆在十八张床铺的集体宿舍里,狭小的空间里藏不下小小的喜怒哀乐。结婚后,四年里生了三个孩子,每天在菜场、煤炉和尿布中穿梭,从来没有独处的空间。直到在台中一中代课时,她才在家中走廊尽头的卧房门口用毡子隔开放下一张小书桌,每天在全家人入睡后她才能进入这一隅之地,致力于心智的发展。四十四岁时,背负着抛夫弃子的罪恶感,住在印第安纳州开花城的一间宿舍,没日没夜拼命地学习,虽劳累却充实无比,虽居陋室然而此处却是齐邦媛眼里一生中住过的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再次随夫迁回台北时,她在丽水街的家中终于拥有了一间自己的小小的书房,此后维持了三十多年。她说房子结构不合理,厨房太大书房太小,然而正如书房墙上挂的那幅画《读书的女人》一样,她终于拥有了一个可以尽情读书、忘情思考和倾情创作的自己的书房,在她年近五十岁时。

她总说自己被成长和经历的时代赋予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感:“生长在二十世纪这样一个大时代里,我常有一种近乎愚忠的文学使命感。”[7]于是,书房那一方星空见证了她学术生涯中的一次又一次心智挑战、一个又一个事业高峰。她着手以文学为舟、将台湾文学用英文介绍给西方世界的编译工作,又组织力量将英美名著和当时西方先进理论翻译介绍到台湾。她负责台湾国文教科书改革,克服重重困难,改编政治性太强的旧版语文教材,播下纯正的文学种子,让成长中的学生得到心灵的启迪和文学的熏陶。她开始思考台湾文学的定位问题,在各种国际会议上推介台湾文学,她应邀前往美国加州州立大学、德国柏林自由大学等国际舞台系统讲授台湾文学,她担任译介台湾文学的杂志顾问和主编,她呼吁设立台湾文学馆并最终如愿,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些工作为她赢得了“台湾文学的国际推手”和“守护台湾文学的天使”的赞誉。

“文学不能重建城邦,但是它安慰,甚至鼓励用各种方式重建自己一片天的有志气的人。”[8]为了完成她心中神圣的文学使命,她教授文学、评论文学、译介文学、编辑文学,每当疲倦时停下来,她似乎总能听到内心深处的召唤,这声音一直引领着她,即便退休已经二三十年,即便老病缠身、一颗安眠药才能换来一宿安眠的十余年,她依然在接受一次次新的心智挑战:出版《千年之泪》等三部文学评论集和散文集,主编或合作主编五部台湾文学专辑,多次参加国际学术年会、两岸三地文学研讨会,等等。正如她在散文集《一生中的一天》自序中写的:“对于我最有吸引力的是时间和文字。时间深邃难测,用有限的文字去描绘时间真貌,简直是悲壮之举。”[9]于是,八十岁时,她独居台湾桃园长庚养生村的一间“人生最后的书房”, “忍死以求时间宽限”,读书查证、研究史料、一笔一字写她心中念念不忘的当年往事,“它们是比个人生命更庞大的存在,我不能也不愿将它们切割成零星片段,挂在必朽的枯枝上。我必须倾全身心之虔诚才配作此大叙述”[10]。书房的墙上依然挂着那幅画:《读书的女人》。

五、结语

本雅明曾说:“所谓写小说就意味着在表征人类存在时,把其中不可通约的一面推向极致。……小说所揭示的却是生活的深刻的困惑。”[11]一个人的自我意识越强,他就越能从其父辈们那里获得智慧并将其内化为自己的东西,而经典著作的价值就在于,它来源于人类体验的最深处,即便是在若干年之后依然能让人读后产生切身体验,“它能帮我们更好地认识自己,并通过在我们内心引起共鸣(可能我们自己并不知道存在有这种共鸣)而使我们更加充实”[12]。齐邦媛的《巨流河》便是这样的一部经典小说。作者在叙述那段最有骨气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追寻自我成长经历的同时,也在追问对于历史深处沉重与无常的困惑;作者着力于书写的是一群可歌可泣的报国英雄,却在不经意间留下了一份现代知识女性求学治学不易的见证,其彰显的则是知识分子清晰的历史使命意识和报国情怀。

齐邦媛一生酷爱读书,书是她的避难所和护身符,书是她的力量来源和精神支柱,她从读书中获得智慧,她用教书和写书完成一个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晚年她的书桌上放着一份“预立不施行心肺复苏术意向书”,她希望死得“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巨流河是父辈一生渡不过的河,《巨流河》则是齐邦媛在替父偿愿,也是父女二人跨越时空的对话,她拂去历史的尘埃,用文字记录下那些她心中和父亲晚年泪眼中念念不忘的往事和英雄,替他们在文学的世界里找到了永久的栖息之地。永远回不去的故乡是几代齐家人心中永远的伤,齐邦媛也曾在威海痴立北望,她恨不能把当晚的月光打包带回去;在台湾奋斗六十多年依然被视作“外省人”,终于回到那魂牵梦绕的辽宁铁岭生身之乡时,却在岁月变迁中找不到记忆中的村庄。《巨流河》里,她找到了一生的皈依,安顿下了一颗漂泊已久的游子的心。于是,她用《巨流河》为所有人找到了故乡。

“生命本身的律动实比任何大哉斯言的企图和论述都来得更真实有质感。”[13]齐邦媛很爱哭,西山疗养院撒石灰的房间、牛首山的隘口、长江上、开花城某个山坡草地上都曾洒下她的许多眼泪,写作《巨流河》时,她常在小书房里一边翻看史料,一边哭得不能自已。她一生爱美,十六岁时,她在蓝天白云下,稻田水里照了一次天地间的大镜子;几十年教书,她总是一袭优雅的旗袍;出门时她爱系上学生们送的漂亮丝巾,有访谈者请求拍照,她要先去卫生间涂上口红。她说自己很现代,喜欢喝咖啡,晚年时每年元宵节会一个人去垦丁的福华饭店住上五六天,算是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她说这一生很累,很够,她希望当越过这一生的界限时,她的船不会发出沉重的声音。宋朝范成大文章中有一段:“齐邦媛,贤德女子……”诚哉斯言。她以文学为舟,在红尘涉渡,将一生活成壮丽的诗篇。好一道独特的文学风景线,齐邦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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