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纪事

胡庄子

读书种子 宋代罗大佑《鹤林玉露》曰：“周益公云：汉二献皆好书，而其传国皆最远。士大夫家，岂可使读书种子衰息乎？”这是“读书种子”一词的出处。读书种子是读书与种子两词的合成，种子有自然界植物种子之义，更多的是可能是佛家语义中的种子——佛教所谓的种子比生物学上的种子含义更广，那是一种无形传递的东西。近代以来，读书种子一词逐渐流传。清初钱谦益《列朝诗传》中有“功甫殁……先辈读书种子绝矣。”清人王永彬《围炉夜话》曰：“家纵贫寒，也须留读书种子。人虽富贵，不可忘力穑艰辛。”民初章太炎听说叶德辉被造反农民抓去，赶忙发电报为其求情：“湖南不可杀叶某，杀之读书种子绝矣。”陈独秀等人也曾致电孙中山为刘师培求情，希望“延读书种子之传”。这都是期望中华民族的读书人代代相传如种子之衍生不息啊。

叶德辉 清末民初的葉德辉好书又好色，是个有文化的流氓。他有文化，精于版本、目录、文字之学，在古书收藏、校勘和刊印方面有贡献，他的《书林清话》《书林余话》是谈论中国古代书籍印刷、出版、收藏、鉴赏知识方面绕不过去的一座山。他又以色著称，逛青楼，捧旦角，粉头断臂，男女通吃。1927年他被农民协会处决，身受两枪，一中头部，一中心部。章太炎说：“湖南不可杀叶某，杀之读书种子绝矣。”毛泽东在1968年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闭幕会上说：“那个时候把叶德辉杀掉，我看是不那么妥当。”《书林清话》版本许多，我手头这一本是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的，是新世纪万有文库之一种，虽简陋倒也方便携阅。此书最宜印为线装书。

阿城的《闲话闲说——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 神闲气淡说闲话，好读。此书1994年先在海峡那边出繁体字版，1998年这边的作家出版社出简体字版。阿城在简体字版序中说：“出版社对简体字版有所修改，好事者不妨将之与繁体字版对对看。”这席话老让我惦记着“修改”的内容。有一年到厦门，在一家经营港台版图书的台湾书店，买了一本时报出版的《闲话闲说》，本想对照一番，忽然想起这应该是三百年之后的事情，涉及后人饭碗，就放下了。放下了就放下了。

《片石集》 赵朴初诗集，1978年人民出版社出版，收入赵朴初1951—1977年间的诗歌近200首。一位方外之人的诗歌，紧贴政治事件政治人物政治形势，读起来好玩。此书我2005年6月从潘家园五元淘来。

《红卫兵时代风云人物》 米鹤都主编的“回顾与反思/口述历史丛书”之一之二是《红卫兵时代风云人物》专辑，之一收入陈小鲁、刘龙江、叶维丽、贺延光、章立凡、李大同、老鬼、傅红、任志强的口述。之二收入卜大华、秦晓、李冬民、王宇侯英、伊林滌西、谭力夫、蒯大富的口述。这些人物在“文革”中都有故事。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拔高、吹牛、躲闪、辩护，好玩。一般地说，口述历史是还原历史真相的一种努力，还不是历史真相。

《早年毛泽东（传记、史料与回忆）》 三联书店2011年7月版，收入张宗汉译1937年版《毛泽东的自传》、萧三《毛泽东的青少年时代和初期革命活动》1949年版、张如心《毛泽东思想与作风》1946年版、斯特朗《毛泽东的思想》1947年版、庄淡如《向毛泽东学习》1949年版、萧瑜《毛泽东和我的游学经历》1959年版、许之桢《毛泽东印象记》1960年版等，都是毛泽东早期经历和思想发展的稀见传记资料。寻找多年而不得的书，被汇编出版，难得难得。读懂毛泽东，当事人的回忆、早年的史料不可或缺。

“现代稀见史料书系” 东方出版社2004年出版一套“现代稀见史料书系”，包括王明《中共50年》、张国焘《我的回忆》、王凡西《双山回忆录》、李德《中国纪事》、彼得弗拉基米洛夫《延安日记》、陈公博《苦笑录》、郑超麟《郑超麟回忆录》等。这套书都是黑皮，俗称“黑皮书”，“内部发行，仅供参考”。

王明的《中共50年》 此书由《中国共产党50年》《整风运动是文化革命的演习》《文化革命与毛同帝国主义合作的方针》《孤僧的命运和毛的十大》四部分组成。王明曾为中共领导人，比毛泽东年轻十来岁，与毛泽东是死对头。这本在苏联写的书从头到尾在骂毛，让人怀疑他书写的真实性公正性。前人撒土，后人迷眼。世事颠覆，贤否难辨。当然，如果慎重审视，其中也有可资历史的资料。

毛泽东与《金刚经》 毛说：“佛经我读过一些。”对于《金刚经》，毛说：“鸠摩罗什译的《金刚经》，字太多，很难读完。”鸠摩罗什译的《金刚经》，五千多字。毛泽东说：“《金刚经》很值得一看，我也想研究一下佛学。”“什法师云，学我者病。什法师叫鸠摩罗什，是南北朝人。他是外国人，会讲中国话，翻译了许多佛经。”毛泽东对《金刚经》中“佛说般若波罗蜜多，即非般若波罗蜜多，是名般若波罗蜜多”这种表述句式和思维方式很熟悉。他曾问赵朴初：“佛教有这么一个公式：赵朴初，即非赵朴初，是名赵朴初。有没有这个公式呀？”赵朴初说：“有。”毛泽东说：“为什么先肯定，后否定？”赵回答说：“不是先肯定后否定，而是同时肯定同时否定。”可见，毛认真读过《金刚经》。

毛泽东与《坛经》 毛说：“我不大懂佛经，但觉得佛经也是有区别的。有上层的佛经，有劳动人民的佛经，如唐朝时六祖惠能的佛经《法宝坛经》，就是劳动人民的。”这种区分与评价，是毛氏独创。毛将《坛经》带在身旁，随时阅读。他说：“《六祖坛经》记载，慧能和尚，不识字，很有学问。在广东传经，主张一切皆空，是彻底的唯心论，但他突出了主观能动性，在中国哲学史上是一个大跃进。”毛泽东会背《坛经》上神秀和惠能的偈子，他还解释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说：“指出世间本无任何事务，故无尘埃可沾。佛性本来是清净的，怎么会染上尘埃？这与佛教大乘空宗一切皆空、万法皆空的宗旨最契合，胜神秀一筹。”毛评价惠能说：“惠能主张佛性人人皆有，创顿悟成佛说，一方面使烦琐的佛教简易化，一方面使印度传入的佛教中国化。因此他被视为禅宗的真正创始人，也是真正的中国佛教的始祖。在他影响下，印度佛教在中国至高无上的地位动摇了，甚至可以喝祖骂佛。”佛教经典中，毛泽东对《坛经》最熟悉，评价也很高。

刘震云的长篇小说《吃瓜时代的儿女们》 1版1印90万册。双休日一个下午不动窝忘喝水忘看手机看完了。荒诞之极。如果不是新时代的话，这部书可能出不来（依刘震云的智慧，如果时机不对他也不会这样写）。在这部书中，可以看到几位落马高官的影子，看到几起网上热点的艺术化再现。艺术的荒诞来源于生活的荒唐，生活的荒唐远高于艺术的荒诞。刘震云不动声色轻轻松松地把这个把荒唐当日子过、把荒诞当正常的世象写出来了，让人哭笑不得，笑过之后是压在心头的沉重跟酸楚。这是为“吃瓜时代”留下证据的一部书。

《毛主席最新指示（若干重要文献）》 河北省革命委员会1968年12月编印，32开本，纸盒套装，1091页。毛泽东1966—1968年的话，还有“文革”初期的“两报一刊”社论等重要文献，全收入了。此书罕见。

《分析》之后 《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一篇文章是《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绝对名文，改变了中国及多少中国人的命运，影响巨大，至今余音未了。沙叶新仿毛文写《中国动物各阶级分析》，拿动物不当外人，令人拍案，令人莞尔。周涛亦不那么明显地模仿《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风格，写出一篇《新疆社会各民族分析》，用庖丁解牛之手段，举重若轻有条有理地将那乱象纷呈的西域大地剖析个透彻，言简意赅，直指要害，如此清晰清醒的声音若不能上达天庭就辜负作者了，难道让周涛佩剑下天山不成……

《武汉战歌/抗暴诗选》 “革命小将志气豪，英雄笑对杀人刀，明知此山有猛虎，老子偏向虎山跑。”这是1967年夏的武汉歌谣。当年武汉三镇两派武斗激烈，血染江城。小将在武斗之余，写诗。于是乎就有了这本《武汉战歌/抗暴诗选》（武汉钢二司宣传部1967年8月编印）。全书收诗60首左右，大部分都署有作者姓名，像“文革”后成为著名作家的白桦，书中就收录他4首诗歌。

“没想到共产党里有这样懂学问的人” 1956年10月16日，陈毅到中山大学探访陈寅恪，其间谈到《世说新语》及魏晋士人清谈与风骨的话题。陈毅走后，陈寅恪说：“没想到共产党里有这样懂学问的人。”一个团队里不能净是些素寡学术的人，那样的群体容易有“群体工作缺陷”（格雷戈里·凯恩）。

《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 陕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出版。内容包括延安时期出版的期刊、图书，以及个人日记、笔记、单位档案材料等。收入的期刊有《解放》《共产党人》《八路军军政杂志》《中国妇女》《中国工人》《中国青年》《中国文化》《大众习作》《文艺月报》《谷雨》《群众文艺》《文艺突击》《文艺战线》《大众文艺》《草叶·新诗歌·中国文艺》《鲁迅研究丛刊》。图书有《五月的延安》《陕甘宁边区实录》《整风文献》《速写陕北九十九》。档案有《陕甘宁边区参议会史料汇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共60册，都是影印，定价49800.00元，折后估计也得三万多元，个人买就比较费劲了。

《社会主义教育课程阅读文件汇编》 第一、二、三编，人民出版社1958年陆续出版。收入180多篇文献，2000多頁，好几斤重，是“社会主义教育课程”的全部内容。这本书中，呈现着一个时代的政治阅读倾向，亦藏着时代的色相。内容丰富，书品完好，三册齐全，在旧书摊遇到，心理价位是150元，摊主开价50元，成交。

蒋蓝的《豹典》 诗人的散文，一般来说都比散文家小说家的散文好看。蒋蓝的《豹典》再次证明了我的观点。一个人竟然为稀见的豹子写了一部书，可见他多么热爱这个物种。这相当于自家建设了一座豹子山庄。只听得“豹王”蒋蓝一声长啸，古今中外、书里书外、现实神话中的豹子全部聚集在他的麾下，他为每一头豹子画像点睛，铸魂立魄。奇思频发，警句遍布，才思狂欢。他内心有群豹子，或许他本人就是豹子脱生的。三十年内，大家都不要写豹子了，不然将自取其辱。“豹子消失之后，将是走狗和绵羊的时代。”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