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宫砂

2018-11-27 02:24谢春卉
美文 2018年21期
关键词:爷爷

谢春卉 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额尔古纳市人,曾获首届“美丽中国”征文一等奖,首届“林非散文奖”,第八届、第九届呼伦贝尔文学艺术创作“骏马奖”等。

那一年我八岁。她问我,你点守宫砂了吗?

我不知道守宫砂是什么。我问她,点那个干什么?

她想了想说,就是红彤彤的点在胳膊上很好看。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她说我们小时候都点。

她说,每日饲雌壁虎以朱砂,待壁虎吞食七斤朱砂,通体呈朱红色,将壁虎捣烂点于女孩子手臂上,就是守宫砂。

问 名

她埋葬在她的一生里,她的一生都埋葬在泥土里。以前她像株麦子一样将自己扦插在泥土里,现在她像一粒沉睡的种子被他们播种在泥土里。她那个年代的人对死亡有一种近乎热情的偏执,他们认为死亡即去“那个世界”生活的开始。她生活在人口最为稠密的中原地区,那里几十年前就已经不提倡土葬了,但是她对火化的恐惧远远超过了死亡本身。于是遵照她的心愿,她被安葬在自家的田地里。一个略显怠慢的土包,如同她同样被怠慢的一生。

她是我血脉源头四分之一的出处。她埋骨黄土之后,除了那个土包,她的子嗣以及他们血脉的延续才能为她的来过赋予现实主义意义。而岁月流逝,血液稀释,我的描摹恰好为这意义提供佐证。

初相见,我五岁。我生长在这个国家版图最北部的冰天雪地里,这样遥远的距离对她来说无异于天边。我从两千多里地之外来到她生活的村子里,一屋子的人和行李,她显得手足无措。为了缓解尴尬她还讲了个笑话,她说前几天她去地里干活抻了腰,一直动弹不得,谁知今天不小心又抻了一下,竟将前几天的旧伤抻好了。

谁都没有笑,只有她自己突兀地笑起来。我爷爷已经不耐烦了,我爷爷呵斥她说,还不快做饭去,她这才恍然大悟地张罗一大家子的吃食去了。

第二天,我们还是陌生人,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怔住,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她怔了片刻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她非要我说出个子午卯酉来。我说我知道这个家里每一个人的名字,我觉得也应该包括她的。来她家闲坐的女眷说她没有名字,我说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呢?她们说她们自己就都没有名字,然后她们想了想又说她的名字应该叫谢杨氏。一直低头不语的她打断这些人的话郑重强调谢杨氏并不是她的名字,她有自己的名字。

但她仍旧迟疑着久久不肯将自己的名字说出来。她是这一屋子同龄人中唯一一个有自己名字的人,她反复叮嘱我不要将她的名字透露出去,好像她的名字是个天大的秘密,她守护这个秘密几十年了,现在突然被我石破天惊地问起,屋子里鸦雀无声,满屋子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脸上,等待她像打开一件珍藏多年的宝物一样一层一层将她藏在心底不被外人所知的名字吐露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旧时女子的闺名竟是和她们的身体一样隐晦的禁忌。她们一直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名字的人,而她们是谁?除了父母以及睡在枕边的那个人,哪怕是嫡亲的孙女也不允许轻易碰触。

缠 足

我对她沉冗一生的全部的了解始于她的八岁。八岁之前她除了衣食无虞,饭来张口,她还拥有完整健康的身体。八岁这年这一切戛然而止。八岁这年宿命之手开始对她施以颜色。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命,所谓命,就是生来就注定了的,逃也逃不掉。

她出生在一个富庶之家。起先她家住在阜成门内,后来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修的小楼正对着她家窗户,风水先生说不吉利,于是她家举家搬到新街口去了。她的父亲在北京经营着两家煤厂,此外在外埠还有分号。新街口、西直门、阜成门内这些老北京的富人区都有她家的房产。她上面有一个哥哥,她是这个家庭的第一个女儿。她的父母、祖父母并没有因为她的性别而对她厚彼薄此,相反他们其实对她疼爱有加。但是即便是血亲之爱也敌不过那个社会为女性建立的丛林法则。几千年来,这个古老国度为女性建立了一系列体现男权社会好恶的残酷法则,裹脚即是其中之一。

别的女孩子三五岁就要完成的事,她已经拖到了八岁。她的父母一直下不了决心。现在她已经八岁了,她别无选择。关于她裹脚的过程她一直讳莫如深,甚至连她的八个儿女和她厮守了一辈子的枕边人都不清楚。这个家族只有我具有那种锲而不舍没完没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探索气质和钻研精神。我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奔跑着长大,我追着风跑,追着蝴蝶跑,追着狗崽子和羊羔子跑,我从来没见过哪个人类长着像她那样一双奇特的脚。她几乎是在用脚后跟走路,由于整个重心太过靠后她不得不努力向前探着身子。我在她生活的村子里见到很多像她一样猫着腰向前探着身子迈着外八字用脚后跟走路的小脚老太太。

她被她父母绑在床上,手和脚都动弹不得。她晕睡过去或者昏死过去,巨大的疼痛再把她叫醒。她家里的帮佣和她父母须臾不离地看着她。她号啕大哭,她打着滚地哭或者昏厥着哭,她尖厉的哭叫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又心生绝望。但是这一切都不足以打动任何人。

几个老婆子像抓小鸡子似的将她拎起。她一度哭得双目失明。她的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她站在另外一个维度看见死亡一次次地穿过她,她看见她的眼睛和双脚正一点一点地腐烂掉。她在一片黑暗中打算将自己饿死。但是她毕竟太小了,那些老婆子三下两下就撬开了她的嘴,她被强行灌到嘴里的食物呛得死去活来。于是,她终究也没有死成。

八岁孩子的骨骼已经钙化,这注定她要遭受更多的痛苦。她说他们把她的脚绑成一个粽子,把打碎的瓷器碴儿碎玻璃碴儿缠到脚底让她踩在上面走路。她疼得昏死過去,他们用冷水把她泼醒过来由两个人架着她继续走。她跪在地上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她语无伦次哭号着说我求求你们了,我以后不嫁人了(大脚嫁不出去),我在家侍候你们一辈子。六十多年后,她撕心裂肺号啕大哭着对我讲述当时的一幕。她老泪纵横着说,那可是亲爹亲妈呀!

她血肉模糊的被利器扎烂的脚一天天的发炎腐烂掉。医生每天来把她已经和脚黏在一起的裹脚布和各种碎碴子撕下来,把腐肉清理掉,上药,换上新瓷器碴儿新玻璃碴儿重新捆好。巨大的疼痛令她一度一度的晕厥。她发炎的双脚引发的高烧都没能要了她的命。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说她腐烂的脚,大夏天的,那个臭哇!

我还求证过另外几个小脚老太太,她们全都无一例外一脸黯然把脸扭向别处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我从她们逃避的眼神里瞥见泪光。她们的集体失语令我不安。我用莽撞的好奇心撬开了她的嘴,让她在那场屈辱疼痛的绝望罪恶里重新又走了一遭,如同一条被放在烧红的铁板上烙烤的鱼,烤焦了一次又一次。

五十多年后我就见到了一双这样的脚,除去大脚趾外另外四根脚趾全部骨折被踩在脚底下,脚面自三分之二处骨折后几乎对折90度,脚尖与脚后跟连在了一起。这双脚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人类的脚,倒像是某种有蹄类动物的脚。她羞赧于有这样一双畸形、变态、丑陋的脚,每当发现我盯着她的光脚看她就飞快地穿上袜子或者将脚塞进被子里隐藏起来。

此后,她就迈着这样一双用酷刑换来的残疾的脚,从踏碎一个八岁孩童的懵懂红尘开始,蹒跚走向她漫长的一生。

出 嫁

她出生在一个暗潮涌动狂飙突进的年代。这个古老国度几千年的皇权统治说完就完了,墨索里尼在西方成立了法西斯政权,军阀混战、工人罢工、学生游行。但是这一切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刚刚缠了足的双脚走起路来摇摇欲坠寸步难行,她的父亲恪守传统没有让她上过一天学,一直到死,她仅仅认识的三个汉字就是她的名字。她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她不知道什么叫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她更不知道什么叫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她自然也不知道什么叫琴瑟和乐举案齐眉。她只知道从父从夫从子。

但是几千年的谶语早在她疼痛的来路和去路上埋下伏笔。一个需要以自残的方式博取认可的个体,已经注定了她今后生活的匍匐姿势。

她十二岁那年日本鬼子就来了。这一百多年来这个古老的国度政治风云波诡云谲,北京城向来都是众矢之的。她的父亲对于女儿们的终身大事早就另有打算。她无从知道她父亲的打算,她根本还没来得及准备好。

她十七岁的时候她父亲决定将她嫁到距离北京一百多里地外的河北农村。她对于出嫁的恐惧尤甚于缠足。但是她八岁那年就已经顿悟,反抗根本没有用处。于是她坐在通红的花轿里,在十二个吹鼓手热热闹闹的吹打声中做了一个泪流满面的新娘。

她的父母为她准备了丰厚的妆奁。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为她准备的那些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她再也没有机会穿戴。那些绸缎衣裳一直躺在箱子底彰显主人往日生活的富足,后来她家小姑子出嫁,这些衣服中的一部分才得以被拣选出来跟着新嫁娘又重新风光了一把。她的那些金银首饰做了陆续出生孩子们的玩具,后来又被破四旧的红小兵用石头砸得稀烂被当成垃圾扔掉。

送亲的队伍从北京将她送到河北定兴一个叫作张祖庄的小村庄。夫家准备了一个食盒,第一层是五斤肉,第二层是二斗白面,第三层是一斗大米,这是那个年代嫁女儿的人家能从男方得到的全部馈赠。

她不知道,这一别,此后整整一个甲子的岁月,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她近在咫尺的北京城。一直到她生命的晚年,由于疾病的缘故,她的儿女们带她求医访药才得重新亲近这座城市,她记得她曾经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童年的白塔寺、新街口大四条、西直门内南小街永三寺,她甚至在公交车上认出了小时候和她一起玩耍的已经八十多岁高龄的童年的小伙伴儿。

婚 后

她开始了在一片泪光中将她的日子一天天地打捞。她不擅长女红和任何家务,她不会生火做饭,更不会纺线织布。这些事以前用不着她做。现在她白天学着推磨和做十一口人的饭菜,晚上还要纺四两棉花的线,纺不完不让吃饭和睡觉。通常是她纺了一宿的线天马上要亮了,她来不及休息就要赶紧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去了。

我见到她时她早已不用这么辛苦了,但是多年的积习已经变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她还是经常一宿一宿地坐着打盹儿,如果没有人刻意提醒,她就这么一直坐到天亮。

她的公婆是一对精明厉害又刁钻刻薄的乡下人,他们早年靠着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攒下了一百来亩地,除了种地他们还做挂面生意。他们家是这个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但是他们却极吝啬,平时连一碗挂面都舍不得煮来吃;女人生孩子只允许坐三天月子,她一辈子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总共加起来刚刚凑足一个月;她婆婆管钱,在她婆婆的严苛管束下她一輩子没进过乡村小卖部,以前她婆婆不准她去,后来她的儿女们长大就用不着她去了。

她父母每次来探望她,她公公都要阴阳怪气念一回女德与女训给她父母听,或者谁家的媳妇不懂规矩受到婆家怎样的惩罚等等。她父母唯有唯唯诺诺地听着,嫁出的女儿,性命都在人家手里握着。她父母怕她招婆家不待见从来没在她家吃过一顿饭,每次他们都是放下为她准备的吃喝说一会儿话赶紧识趣地离开。

她公公每吃完一碗饭必用手举着空碗,如果她恰巧没及时发现并亲自问他还吃不吃?是否再添一碗?必定招她公公大骂一场,闹得厉害还要挨打罚跪。

她下午刚生完孩子,她公公夜里走亲戚回来。她觉得坦胸露乳奶孩子羞耻就吹熄了灯。她公公跳着脚在院子里破口大骂,说她不守孝道,看见公爹回来不出来侍候反而装睡。最后到底是她起来去给她公公生火做饭侍候他吃完才了事。

她的夫君相貌清俊,他进过学堂,跟着民国时蜚声武林界的“定兴三李”的大弟子孙禄堂习过武。她父母自以为为她寻得的是佳婿良配。可是谁知道这个夺走她臂上守宫砂的男人,这个夜夜进入她身体的男人可曾对她有过半点怜惜?她受她公婆责难的时候他永远都站在她的对立面。他随时准备用罚跪和鞭子来校正他们对她的不满。她连管教自己儿女的权利都没有。有一次他嫂子和自己的孩子呕了气,他以为她们妯娌之间闹了嫌隙,他不问青红皂白上去一脚将她踹翻,他一边用鞭子抽她一边对她嫂子说,你看我打她一顿给你解气。

《三国演义》,第19回,刘备逃难,投宿至刘安家。刘安不知该怎么款待这位贵客,家里没有肉食,竟杀了自己的妻子削肉给刘备做饭吃。没有独立尊严和人格依附男权社会生存的女性,相当于物,物件儿、宠物或工具,喜而宠之,恶而杀之。那些个没有名字的女人,她们在千百年来的黑夜里,黑黑的来了又去了。

流 年

影子绊不住的流年,她修炼成了远近闻名的好媳妇。谁又知道她乖巧、懂事、勤快、孝顺以及所有令人称道的美德背后隐藏着多少深深的惊惧无助和不安?她的同样嫁到河北农村的二妹则不然,她二妹受不了公婆的百般刁难同他们鱼死网破般大闹几场后又宁死不屈地纵身一跃跳了井。她二妹以命搏命换来的结果是,她被从井里救上来后同她公婆签订了生死协议,对她公婆生不养死不葬老死不相往来。

她拿不出这样的决绝。她陆续出生的儿女牵绊住了她的脚步。她是家里的长女,她出嫁前她父母反复叮咛她不要德行有失,以免影响她的妹妹们日后寻婆家。她处处为别人着想,最终用一把长满老茧的时间换来了一生委曲求全的平仄。

她白天做饭推碾子推磨,下地干活儿,晚上纺线织布,她一双铿锵的小脚没有一刻闲暇。她做一大家子的饭菜,却吃一大家子的残羹剩饭。我将近成年她还不肯上桌吃饭。我小时候, 有一次家里难得炖一次鱼,一家人心安理得地围着桌子啖肉饮汤,只有她一个人借故在地上东转西转。我说奶奶你快来吃饭啊一会儿鱼都吃没了,她喃喃着顾左右而言他,她说你们先吃吧我忙完再吃。已经没什么好忙的了,我说这些活儿你不是都干完了吗?我一再催促,我小姑小叔说你快吃你的吧,你叫她她也不来。我小叔说不信你试试。她果然不来。所有人都笑了,只有她没有笑。她低着头小声说她不爱吃鱼。她说这些话时始终不敢抬头看我的眼睛。

后来我们吃完,她拾掇碗筷时我不小心冲进厨房,我看见她正把刚从饭桌上捡拾下来的鱼骨鱼刺放到嘴里咀嚼。我大吃一惊,我说奶奶你不是不爱吃鱼吗,你怎么吃鱼刺呀?她又惊又窘,更多的可能是委屈,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我跑去和我爷爷说,我说我奶奶吃鱼刺被扎哭了。那个被我称之为爷爷的她的男人一脸愠怒地哼了一声,眼睛都没从书本上抬起来一下,好像她这样做丢了他多大的人。

三年自然灾害,她把仅有的口粮留给家人,她吃树皮树叶吃土,她浑身浮肿,肚子肿胀得像只半透明的气球,肠子和内脏都隐约可见。村里得了这种气鼓病的人陆续都进了鬼门关。她一次次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掏出蜜和粮食,现在她再没什么可给予的。土改分光了她家的土地和牲口,1959年吃食堂又砸烂了锅、砸烂了灶、砸烂了炕,她躺在一无所有的家里,她就要从身体里托出她的整个一生,谁知后来她竟奇迹般地康复了。

祖 母

我不能完整叙述她的一生,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58岁了。她本能地拒绝回忆与讲述,她从未主动对我提起过她以前生活的点滴,除了缠足这一章节是在我反复追问下她亲口对我说的外,其他片段均来自她生命的参与者和组成部分,她的夫君和他们的儿女。

我第一次见到她那天正好是小年,过了年我六岁,上了张祖庄乡村小学一年级。我听不懂他们的方言,班级里的孩子对我这个远方来的客人也并不友好。我每天啼哭着不肯去上学,我的眼泪只能打动她一个人。我爷爷一声不吭不予理睬,我小姑小叔觉得这是一件可乐的事,我越哭他们越乐不可支。她向我爷爷求情说要不先别让我上学了,我爷爷登时愤怒地一拍桌子,桌子上的算盘笔墨全都高高地跳起又重重落下。

只有她肯去体谅一个六岁孩子的苦衷,我背着书包哭泣着在乡村小路上踯躅,她从后面追上来,她将一把锈迹斑驳的小刀塞到我手上说,这是你爸爸小时候的,谁要是再欺负你就用这个捅他。我满腹委屈无处述说又觉得这样做不妥,我急得大哭,她一边陪着我哭泣,一边大声鼓励我说,怕什么,小孩子杀人是不犯法的。

我生长在北寒温带,同样令我不能适应的还有这里暑热的夏天。半夜我在睡梦中被热哭,她摇着蒲扇整夜为我和妹扇凉。我睁开眼,黄豆大的汗珠正爬满她的脸颊,我说奶奶你不热吗?她说我不热你快睡吧。我欲伸手为她擦拭,凉风袭来,她的面庞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遥远,我翻了个身就又睡着了。一直到天已破晓暑气渐消,她才停止扇凉起身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去了。

我感冒发烧,村里缺医少药,她用当时最流行的土办法将我捂在棉被里发汗。她怕我受不了棉被里的闷热蹬开被子影响疗效彻夜不眠地看着我。她粗糙的大手在我滚烫的身体上滑过,她说要每一处都发出汗来,头、前心、后背、手心、脚心。她不时喊着我的名字要求我答应,她说这样就能将我“喊”回。

乡村小学要求上晚自习,她知道我胆小怕黑提前关照邻居家的孩子送我回家。我羞于在众顽童面前承认自己胆小,我婉拒了人家的好意一個人硬着头皮在夜晚的乡村小路上飞奔。月华如水,我不敢抬头看四周黑暗里的魑魅魍魉,我只管低头快跑,跑到半路和她撞了个满怀,原来她早已猜到我会拒绝人家相送特意来接我了。

三十多年前的河北农村,家家顿顿粗食,我和妹吃不下坚硬的玉米面烙得饼,她提着一杆小称四处借面。她每天早上为我爷爷、我和妹每人煮一枚鸡蛋,有时候鸡蛋生得多也有小叔小姑的,但是唯独没有她自己的。

她来到这个世界俨然带着使命,以前她是妻子、儿媳、母亲,后来她又成了祖母。我问她,你的爸爸妈妈呢?她说她没有爸爸妈妈。她从出嫁的那个时刻起就瞬间成了孤儿。她被抛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孤苦无依地生活,她战战兢兢地用她的汗水和操劳换取一个栖身之所。她走过的这条路上已经有无数女人走过,她们默默无声隐忍付出,她们不抱怨不反抗,她们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传宗接代和增加劳动力。但是她却在她将近六十岁的时候塞给她六岁的孙女一把刀,她让她拿着这把刀去和胆敢欺负自己的孩子勇敢做斗争。

晚 年

我初次见到她时她的腰板儿还笔直,她相貌清秀,她漆黑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髻。她始终保持一个闺秀的体面和尊严,脸上挂着微笑,说话柔声细气。这样的老太太我见得多了,比如我姥爷的母亲我的太姥姥,仿佛她们的身体是个筛子,所有痛苦和快乐都被通通过滤掉,最后只剩下和风细雨和来日方长。

她的腰是渐次折弯的,最后折成了九十度。经年的劳作压弯了她的肢体,反复生育得不到休养导致她晚年患有子宫脱垂的隐疾。她的男人无须承担欢爱的后果,我甚至怀疑他与她欢爱之时除了一个雄性动物最原始的欲望冲动外再也没有别的,否则他不会反复让她承受生育之苦又不顾她的身体安危,还动不动不管青红皂白就用鞭子抽她。她家邻居们说她年轻时有一次后背被鞭子抽得没有一块儿完好的皮肉,导致她连衣服都无法穿上,她只好披着一块儿布遮羞站在灶台前做饭。

少年夫妻,她比他大两岁。她一直竭尽所能照顾他,在最困难的时期,她把仅有的口粮让给他和孩子们吃,她自己选择吃土和等死。她也是富庶人家的女儿,但是嫁到他家后就再没享过一天福。她先于他衰老了,他们八十多岁的时候,他上五楼健步如飞如履平地,她的腰却已折成了九十度拄着拐杖举步维艰。她依旧尽可能地照顾他,早晚给他铺床叠被,每天早上她四五点钟起床,她穿好衣服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给他冲鸡蛋、泡豆粉,准备他吃的点心,这些东西早已不是稀罕物了,但是她不吃,她只准备他一个人的,这是多少年的老习惯了。她等着他吃完去晨练,她再把这些东西收拾好。

她总是心疼他,我们小时候他从外面回来,我和妹扑到他身上要抱抱,她总是跑过来制止我们说你爷爷累了一天了,快让他歇歇。

他也有过类似的表现,我小时候有一天午睡时只有我们俩,他对我说你看你奶奶一天到晚没个闲时候,明天中午你替她把碗刷了吧。

她从来不忤逆他的意思,除了她所受的教育和性格外,她对他也许真有一种叫作爱情或喜欢的东西存在。她凝视着他安坐桌前挥毫泼墨的时候,她看他和他的徒子徒孙讲武谈经的时候,他衣袂飘飘挥舞长剑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都扑朔着一个小女孩儿一样闪亮的钦慕的光彩。

她变得越来越瘦小了,她的眼睛却越来越明亮。她的眼睛里藏着一汪海,好像她身体里全部的光彩都跑到了眼睛里。她喜欢盯着一件事物长久注视,她脸上始终挂着动人的笑,好像这个世界突然之间在她眼里变得更有意义,她要将它们全部一个不落地装在脑袋里。

那个冬天我去探望他们,我挥舞着扫帚打扫院里的落叶,她在屋里听见了动静,她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站在院门口目不转睛盯着我看。我一回头,她脸上露出笑容,我说外面冷,我劝她回屋去,她不肯,她说不冷,她就要站在这里看着我,我好说歹说才将她劝回去。我搀扶着她,她一小步一小步轻飘飘地向前移动。想起小时候她背着我去买果子吃,现在她轻得似乎我一只手就能将她托起。

晚上我睡到半夜只觉得灯光刺眼,我睜开眼,看见她仍坐在炕上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看。她见我醒了,无声地笑了。我眼眶一酸,我怕我当场就落下泪来赶紧扯过被子蒙在脸上。她一边说看闷着了,一边要替我拉开被子,我死命攥住被子不肯松手,我说灯太晃眼了,她想了想,随手熄了灯。

她就这么一直在黑暗里坐着,我的眼泪在棉被里偷偷落下来。二十多年前,就是在这间土炕上,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支吾着不肯告诉我。也是在这间土炕上,她捉住我的胳膊问,你点守宫砂了吗?我说守宫砂是什么?她说就是红彤彤的点在胳膊上很好看。她让我小姑去捉只壁虎来要给我也点一个。我说疼吗?她说不疼。我小姑将她训斥了一顿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点那个?她像个孩子一样满脸通红着辩解说,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红彤彤的点上很好看。后来我去我姥姥家,我理直气壮地问我姥姥,你点守宫砂了吗?我姥姥大吃一惊,我姥姥说点那个干什么?我说我奶奶就点了,我奶奶说她们小时候都点。

也是在这间炕上,也是这样只有我们两人不开灯的夜晚,在我百般盘问下,她终于和盘托出她裹脚的秘密。我们祖孙俩在漆黑的屋子里号啕大哭,她老泪纵横着哭喊,那可是亲爹亲妈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幼小的心灵承受不了如此惨烈的摧残,我一边哭得噎住,一边用手敲打着炕沿喊“打、打、打”,除此之外我再也无法表达别的。

那晚我爷爷很晚才回来,她就那么一直坐着。月光和多少年前的往事一起追过来,我躲在被子里,我又回到了小时候。

她行动不便,她的被侍候了一辈子的男人不得不学会了煮粥。每天早上他架好炉火,将一只小铝锅装上半锅水,水开的时候放半勺玉米糁和几块切好的地瓜。他一边做这些事,一边讲笑话给她听。她坐在炕上始终笑吟吟的却并不搭话,她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一刻岁月静好,她的目光将时间拉长,仿佛每一件事物,她眼前这个人的每一个动作都别有深意,她怎么看也看不够。

午饭和晚饭他们去对门的我小姑屋里吃。吃过饭,我爷爷气宇轩昂在前头自顾自扬长而去,她拄着拐杖在后面踯躅独行,他却并不知道应该停下来扶她一把。

后来她被查出肺癌晚期,医生说,最多三个月。我爷爷红着眼和我说,还不如“嘎巴”一下来得利索,这样省了麻烦人。我听了只觉得心寒和心惊,她17岁嫁给他,吃糠咽菜布衣荆钗,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纺线织布,她侍候了他一辈子,生了十一个孩子养活了八个,现在她大去之日不远他却如此说,人世的薄凉也不过如此。

她被医生判了死刑不到两个月就开始了一个小时用一次杜冷丁。她吃尽了这个世间的苦头,她清醒的时候不肯呻吟一声。她尾椎处溃烂出一个碗口大的坑,医生为她剔去腐肉,她连吭都没吭一声。她已须臾离不得人,她是这个村里头出名的好人,家家出人和她的子女二十四小时轮流照看她。她这一辈子最怕麻烦别人,她躺在病榻之上感叹,这口气怎么这么难咽啊。

但是她对这个给她诸多磨难的人世还是万般不舍。弥留之际,她已说不出话来,她东张西望着不肯合眼。她小儿媳说,你放心吧,你孙子回来了,她这才肯闭上眼睛到另一个世界去。我们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的牵挂,临走之际她用自己的方式挨个向我们告别,我在两千多里之外,那天晚上我梦见她汗涔涔地站在我爷爷身后,我说奶奶你不是病了吗?你怎么起来了?你好了吗?她不说话,她只是虚弱地看着我笑了笑。我爷爷呵斥我说,还不快跪下!我吓了一跳,我一回头,赫然一口朱红的棺木正横亘眼前。

最后遵照她的心愿,她被安葬在自家的地里。一口朱红的棺木,如同大地的守宫砂;坟头的一抔黄土,好像岁月的疼痛燎出的一颗火疱。

她刚离开的那些日子,她的男人天天去她坟上转悠。她的好,只有他最清楚。他是个内敛的人,也许他只是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情感。

去年夏天我们聊天,有好几次他说,你们现在,都不如你奶奶。我说为什么呢?他说你奶奶,人家家教好,听话呀。

我对我小姑说,我奶奶跟着他一辈子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她要是能听见他说的这句话估计也知足了。

我小姑说,那能顶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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