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晨
(福建师范大学 体育科学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口述历史”(oral history)也称为“口述史”,是对历史见证者或在场者的经历与感受等进行的记录、整理并据此予以的解释。借助口述史料进行研究,可以从亲历者的角度认识历史发展过程的某一阶段或某一方面[1],还可以藉此探寻微观个人生命历程与宏观社会历史进程之间的某种关联。单从作为记录和收集资料角度的口述历史来看,在国内外已经具有相当长的运用历史,如汉朝的《礼记·玉藻》即有关于史官对君王言行“动则左使书之,言则右使书之”[2]的记载。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亦藉由亲历者口述而流传至今: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即“刺秦”),为余道之如是[3]。在国外,古典史家通过亲历事件者的直接记忆和口口相传的记忆,或者是通过自己的亲自观察来获取史料[4],如学界认为《荷马史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等文献当中,即有相当部分内容使用了口述历史作为资料收集的手段。现代意义的口述历史起源于美国,标志性事件为1948年哥伦比亚大学建立的世界上第一个口述历史研究室。20世纪60-70年代后,欧美国家频繁地开展口述历史活动,并形成了独立的学科——口述史学。现在,几乎所有的西方国家都设有全国性口述历史组织,甚至有学者认为我们正进入一个“口述历史时代”(The Age of Oral Histories)[5],口述历史已被广泛地应用于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等研究领域[6]。在此学术潮流的影响下,口述历史被一些学者引入到体育研究中。
据目前资料显示,国外在体育领域对口述历史进行关注,大约发轫于上世纪70年代初,如齐格勒(Earle P. Zeigler)提出体育史研究应该要引入口述历史方法[7],埃里森(Maria T. Allison)认为在研究少数族群的体育运动时要重视口述历史资料的运用[8]。国内体育领域无意识的口述历史运用比较早,主要是作为资料收集与整理方法,在体育名人的回忆传记中予以采用,如原国家体委体育文史工作委员会和全国体总文史资料编审委员会在上世纪80年代共同编著的《体育史料》系列丛书中,就涉及了大量的口述回忆的内容。有意识运用口述历史进行学术研究起步于21世纪初的一些有学术敏感的学者,“国球长盛考”(徐寅生,2001)、“武术家口述史研究”(赵光圣,2013)、“基于口述史的中国乒乓球发展研究”(施之皓,2015)等省部级、国家级课题的立项,标志着口述历史在体育研究中被重视起来。此外,还有众多冠以“口述历史”的硕博论文、学术论著刊发。通过大众传媒、学术团体和论著的传播,使“口述历史”逐渐被更多学者所认识,并在最近几年掀起了一股“口述、访谈”热潮。
不过,口述历史与体育相结合的一片火爆景象背后,其实早已潜伏着诸多隐忧。如果从“学术研究”的角度出发,当前体育领域最显著的问题是对口述历史理论基础的认识明显不足。尽管自1980年代以来从西方引入译介了一些口述历史的理论性著作,但还是难以掩盖口述历史理论异常薄弱、滞后的窘境。如对于口述历史的基本概念、研究方法缺乏深入的了解,一些学者把口述历史研究做成了口述传统或历史文献研究。还有些学者认为,只要到了调研地点,拉几个健谈的长者,通过一两个小时的访谈(采访)就称得上口述历史;其次是口述历史研究缺乏学理深度。自中国加入《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以来,各种以抢救、发掘为主旨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活动层出不穷,其中对于传承人的生命史研究被认为是决定非物质文化遗产发掘与传承能否有成效的核心,并为此而做了大量的口述访谈。此外,对于竞技体育亲历者,亦有学者从口述历史的角度做了大量工作。但是,从现有成果来看,笔者认为大多学者只是局限于口述史料的收集、堆砌与整理,极少有据此进行的理论解释,离“作为学术研究的口述历史”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需要走。而且,口述历史的推进力量主要来自于外部诸如电视台、杂志社、出版社等以“铭记、见证、探秘”等为主旨的媒体,学界内部的口述历史研究一直被外部力量裹挟前进,缺少学理思考;其他存在的问题还有诸如关于口述历史研究中的个体与社会、记忆与忘却、历史与权力、历史事实与情感真实、回忆的无事件境(non-event state)等一系列问题,亦亟待进行讨论。限于文章篇幅,在本文中,笔者将就前面一个问题展开讨论,主要涉及口述历史的基本概念内涵。另外,为了脱离稍显枯燥的纯理论探讨,笔者认为结合前人关于体育研究实践的口述历史范例展开讨论会较为直观。需要说明的是,这样的讨论并不针对任何作者,而是以已经刊发出来的涉及口述历史的学术文章为基础,以促进学术发展为目的。
对于口述历史基本概念的理解,主要集中在讨论口述历史应是以“个体的表达”(亲身经历)、“集体的记忆”(流传下来的传说)还是史料文献为重点。在讨论这些主题前,让我们先来选取体育学领域一些冠以“口述历史”研究的文章案例片断稍稍作一下展示呈现。
案例1:“据我家《诸神书稿备用》记载,‘舞财灯疏,祭祀本均庙王、土地庙、奉佛修供求恩保太平……恳请玉皇大帝御前求讨人情,将百虫收归天朝,勉’。”[9]
案例2:“州珮村尚武习俗已经有二、三百年的历史了,在我十来岁时就听村里老人说是与福建南少林寺有很大的渊源。相传在清朝乾隆年间,存有反清复明组织的福建南少林寺被清朝廷剿杀并烧毁后,寺内的武僧流落四方,其中就有一名叫‘流徒张’的和尚流浪到州珮的北门牌坊处,苏姓人家苏昌垂(苏老三)得知和尚技艺超群,遂接回供养,后来和尚为感恩回报就将所学(武功)传授苏老三,之后村里人全都来学,最后就一辈辈相传下来。”[10]
案例3:“1957年和1960年我两次到过北京,打苗鼓给毛主席看。毛主席跟我握手的时候还夸我,‘小老乡,你打得好呢!’从北京回来后,经常参加各种表演活动,忙得很。我还去武汉的大学里面教过苗鼓呢!虽然自己没什么文化,但也教过大学生呢,学生都喊我L教授,羞的我脸都红了一大片!”[11]
口述历史主要应该以哪些形式的材料作为研究的重点,这其实关系到口述历史这一研究方法(也可以说是“学科”)的缘起背景问题。我们都知道,人类自文字出现以后,文字的使用权都掌握在上层统治阶级群体当中,普通民众,特别是底层阶级很难有机会掌握文字的书写权力。“我口传我言、我笔书我心”,在这样的情况下,留存下来被人们所见到的“人类历史”,往往都是统治阶级中的精英人物、帝王将相、政治军事的历史。我们常说人民群众创造了历史,但吊诡的是,人民群众的人生历程、所思所行、喜怒哀乐等却很难被予以记录在历史当中,我们不知道前人经历了什么,他们对于经历又是如何应对的,“人民”最多只是作为人口数字出现在文字典籍当中。加之,由于文字掌握者对于记录什么样的内容、忽略什么样的内容甚至修饰什么样的内容,都存在绝对的控制权力,为此,柯林伍德(R. G.Collingwood)一针见血地指出,“一切历史都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史”[12],在这样选择性记录的导向下,人类历史只能是按统治阶级意志片面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如果后世仅仅凭借现有文字史料的记录去研究历史,那势必会形成“死文字统治活事实”[13]的局面。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民族运动使那些社会新兴集团、底层阶级开始成为关注的焦点。与此同时,普通大众在历史进程中的主体意识开始觉醒,后现代消解中心主义的思潮被大众所接受,认为真理具有相对性逐渐成为共识。于是,曾经长期在历史中不为统治阶级所重视、传统史学极少关注、文字史料记载相对匮乏的社会底层群体等,在学者的推动下开始走向前台,黑人、妇女、孩童、劳工、少数族裔等群体的家庭、伦理、风俗的自我表达,被认为是“能够提供生动的和各种各样的生活情况,可以补充历史和文化的空白”[14]。自此开始,属于统治阶级的文字霸权被民众所消解,历史从传统的“精英史”向现代的“大众史”发生了转变,普通人也可以成为历史的一部分。“通过对历史记载对象的转移,借助那些曾经创造过和经历过历史的人们自己的语言讲述,重新赋予了‘普通人’在历史进程中本来应有的地位,从而改变历史本身的重点,历史的‘社会性’也被赋予了崭新的维度。人民通过自己语言展示过去的同时,也帮助人民自己动手建构自己的将来”[15]。
从以上的历史书写转向我们可以看到,口述历史的出发点是希望通过普通人的经历来重新建构历史。那么,在为普通人书写历史中重新认识过去,进而理解现在与未来时,我们该选取哪些性质的材料进行记录呢?是世代留传于民间的传说,还是个体记忆和叙述的亲身经历?我们知道,流传于民间的神话、传说、故事、歌谣、戏剧、歌舞等大部分也不属于统治阶级文字记载的内容,很多内容也并未被沾染上层政治、权力的渲染印迹,那么,这些内容是否是口述历史的关注重心呢?一般而言,在民俗学、人类学和历史学中认为,“那些比较定型的、程式化的在民间口耳相传的文艺形式”被称为口述传统或口承传统(oral tradition/oral cycle)。“口述历史更多的是经历,是个人记忆和叙事,而口述传统更多的是传承,是集体记忆和表述。”[16]“口述史可谓是历史研究者为了解决历史疑惑而主动激发出来的‘被研究者的回忆’,而口承传统是自发地流传于被研究者中,与他们的社会生活息息相关的叙事。”[17]由于缺少见证人,而且在世代流传中会存在逐渐修饰加工的可能性,所以可以说口承传统是更趋近于民间集体记忆“想象力”的展示。而口述史由于是研究对象自身的经历,研究对象在进行口述回忆时虽然会有所修饰、隐瞒、修改等,但从他们的言语表达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个人经历、心路历程与社会结构的互动逻辑。因此,被社会学者称之为口述历史是在追寻“社会真实”或“情感真实”的过程,而且“感情的记忆能够承担复杂的历史内容”(该观点来源于清华大学社会学系郭于华教授2016年7月17在高等教育出版社举办的“最IN研究方法:你不可不知的口述史”学术讲座,所做的《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讲述中格局历史——关于口述历史的理论、方法与实践》学术报告)。
通过这些理论分析,我们不难发现,案例1和案例2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属于口述历史研究的范畴。另外,我们需要明确的是,案例1这样的文字资料与上层统治阶级所记载的文字资料是存在相当大差异的,是未被制度化的民间口承传统的文字版本,基本上类似于案例2的民间传说。而从案例3中我们会发现,“我两次去过北京……毛主席夸我,小老乡,打得好呢……叫我L教授,羞的我脸都红了一大片!”通过这样具有主观体验的个人叙述,生动地呈现了“历史见证者或在场者的经历与感受,并从亲历者的角度认识历史发展过程的某一阶段或某一方面”。而且,对于这样情感真实的表达进行继续研究,我们是可以获得一些理论追求的。如在案例3中,作者就通过口述历史,逐渐提出了“村落女性的体育参与行为,是具有功利性的工具理性行为,其实质是地方政府对话语权力的垄断,在符号权力中形成支配者与被支配者之间的支配治理关系,女性的体育参与意识逐渐‘误识’,而效果取决于支配者与被支配者的集体‘合谋’,推动着村落女性体育参与行为的集体展演”[11]的理论观点。这样理论观点的提升,对于认识乡土体育的参与逻辑,并进而指导治理变革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采用口述历史作为讲述历史的方式,在人类发展史中存在已久。随着人们对于认识世界角度的改变,也带来了口述历史研究的变革。在本文中,笔者通过文献回顾、理论梳理及案例分析,概要式地确认了在进行体育口述历史研究时,适合采集什么样的内容。也许会有读者驳斥笔者这种片断式地采用案例分析的方式,会曲解了论文作者的原意,而且也并不能完美解释口述历史的概念,因为学界发现,多数研究者在进行历史研究时,也会采用案例1、2的材料,并称之为“二重证据法”。确实,由于人们在口述时的选择性记忆、遗忘甚至修饰会影响口述历史的真实性,因而需要其他文字、传说资料作为进一步确认“真实性”的证据,但从案例1、2来看,这样的材料作为民俗体育的研究是合适的,作为体育社会学、体育史学和体育人类学相结合的口述历史研究,尚存在商榷的空间。可
以说,就口述历史这一古老话题展开讨论,会常谈常新,限于篇幅,就体育的口述历史研究时关于历史事实、社会实事以及情感真实、口述历史与田野调查、个体与忘却、历史与权力、口述历史与理论追求等问题,笔者将在后续的文章中予以继续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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