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荷
作者有话说:“爱你时我倔强如黄昏,爱你时我清醒如黎明,爱你时我甘愿在泥沙俱下的尘世,色厉内荏地爱你。因懂得你的壮志,懂得你浮生恰似冰底水的悲哀,我甘愿把牵绊收回,为你心中的飞鸟让步。乱云飞渡、韶华流水,当深爱已经凝成几十年的等待,圆不圆满,只是一场可有可无的云烟。”
为文中宋青木写的自白书,也是为在座痴情人写的诗。我想说,无论爱有没有圆满,至少诸君在满怀期盼地等待时,内心已不再是一片虚无。
第一章 白氏布衣坊
“哟,看这网页界面不像是在工作啊。”
一阵瘆渗人的声音从我头顶上传来,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纪扒皮。我赶紧合上手里的电脑:“嘿嘿,主编大人好。”
“上班时间还偷偷网购,你自己说,该扣多少钱!”纪景闻双手抱在前胸,他推推金丝边眼镜,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别,求您,我这真是为了公事!”我努力挤出一些眼泪花儿。
“哦?公事?”他嘴角上挑,“那你说说,为的是什么公事,说不出来就扣双倍。”
“下个月要代表咱们杂志社去参加一个晚宴,我刚刚就是在挑礼服,总不能丢了咱们杂志社的脸……”
“网上买什么礼服,”纪景闻嫌弃地看了我一眼:,“算了,你待会儿和我一起,正好我要去采访从前白氏布坊的一位老制衣人,说不定你还可以在那里挑件衣服。”
白氏布坊是民国时就有的一家百年老店,多年风雨,历经公私合营、改革开放等各种大风大浪之后,在新的二十一世纪又开始流行了起来。
纪景闻说的制衣人名叫宋青木,老先生人如其名,一点都不像其他老大爷一样大腹便便,也不穿汗衫、摇蒲扇。
“老先生,您站得可真直,像棵树一样。”我忍不住夸赞道。
“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宋青木温和地笑。
我也跟着笑,忽然瞥见他的桌子上放着本书。我换了个话题:“先生您也喜欢看白馥词的书吗?”
白馥词是上世纪华语小说界最畅销的女作家之一,久负盛名,直到今天,文学评论家们还称她为“二十世纪文坛的奇迹”。
“是啊,我只看她的书。”他的眼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眷念、似叹息,仿佛未曾老去的少年人。
风吹翻桌上的《寥寥小半生》,扉页的一排黑字,引人瞩目:“我出生在一九三九年的上海,我爱这浮沉的人世,也爱寂寞的自我。”
第二章 我该保护你
十五岁的白馥词才不爱这浮沉的人世,更不爱寂寞的自我。因为那时的她,仿佛一眼就能望得到自己的未来。
她望得到自己两年后会顺遂地从白家嫁出去,红衣红鞋,嫁给指腹为婚的赵侨生;她望得到嫁人之后,她就对内操持家务,对外笑意迎人,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她也望得到过个六七载她就要开始提防外面的小姑娘,细心伺候好丈夫;她最怕的是在岁月的刀锋下,她也开始变得麻木不仁,失去信仰。
这种可望,本质是一种无望。
“桥生都来了,你还在看什么书!还不快些出门见客。”白老爷有些恼了,女儿天天捧着书窝在屋子里,连未婚夫来了都不挪一步。
“就算我出门去见客,那客还不一定乐意见我呢。”白馥词眼睛都不抬一下,翻了页书,“醉翁之意在不在酒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不在你女儿身上。”
白老爷走一把抽掉她手里的书:“姑娘家少看些歪门子书,我朋友送了两张戏票,你过会儿拿去和桥生一起看。”
白馥词懒懒地应了声好。
她把两张票递给赵侨生,果不其然,人家看也不看一眼,只问她:“苹妹今日怎么不在?”
“她在家里,大伯母生病了。”白馥词想了想说,“要不你把这票拿去和玉苹一起去看。”
赵侨生摇摇头:“苹妹不喜欢看戏,我还是带她去看电影吧。”
白馥詞识趣地不再多言,赵侨生和她又搭了几句话就直奔白玉苹家去了。白馥词无奈地叹气,一口一个苹妹喊得可真亲热啊……
赵白两家是世交,干脆给两家的长子长女定了娃娃亲,但长大了的赵侨生却看不惯白馥词那种嗜书样子,白馥词也不喜欢赵侨生的商人做派。所以赵侨生一流露出对她堂妹白玉苹的心思,她倒大方地给两人创造良机。
回去后白老爷骂她不争气,她冷笑道:“我又不是衣裳鞋子,凭什么要被个男人挑挑拣拣。”
“还敢顶嘴,谁让你们女人要依附着男人活下去!”白老爷气得把茶杯子扔到地上。
眼见着白老爷提起个杯子还要往她身上扔,一旁的宋青木快步上前,生生挡在她面前,那茶杯直直撞在他额头上,他仍忍着痛劝道:“老爷,说归说,莫要动手,太太要是晓得了,不知道该有多心疼。”
看到宋青木被砸,她心下一紧,大声吼道:“你有气就冲我撒,干嘛干吗回回都往青木身上扔!”
白老爷连骂“逆女”,又怕真把她打出什么病,气得拂袖而去。
“我看看,砸得疼不疼。”白馥词忙走过去给宋青木检查,生怕他伤着,“你也是,都不知道躲一躲,从小到大不知道替我挨了多少打。”
宋青木咧着嘴笑:“你是大小姐,我该保护你的。”
第三章 一生男儿心
宋青木很早以前就在心里立下过誓言,他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可以保护好大小姐。
十岁那年家乡闹饥荒,他一路乞讨到上海城,饿晕在白氏布坊的大门口。碰上正准备出门的白馥词,是她给的一枚青团救了他的命。
他吃饱了之后却不愿再离去,白馥词问他为什么,他站得笔直:“我要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白馥词笑着摇头,给了他一些银钱,让他赶紧回家去。
“没有家了,全家就我一个人还活着。”他还是站得笔直,小小的身板里藏着巨大的哀伤。
那时他就用一双大眼睛傻乎乎地望着她,他脚上破了洞的鞋有些滑稽,露出的脚趾已经受伤化脓,白馥词看得心里酸酸胀胀的,她叹口气把他拉到大裁缝面前:“爷爷,咱们店不是在招学徒吗,就他好不好?”
“你看他站得这么直,裁线肯定也裁得直……”
胡话说了一大堆,大裁缝总算答应收下他。
从前的家里人唤他“青宝”,但到了店里一念出来,其他学徒都笑他土,白馥词不想他被人瞧不上,就帮他改成了“青木”。
“你站得这么直,像棵树一样。宋青木,就这样叫你好不好?”
“好,大小姐说什么都好。”
夜里白馥词睡不着,索性跑到后院去,那里有一棵颗很高很高的香樟树。白馥词脱下小皮鞋,咬着牙几下就爬上树去。她坐在树干上,却看见宋青木拎着灯朝她走过来。
“大小姐你果然在这里。”他抬头看她,“我看你白天手脚都被碎瓷扎到了,给你找了药,房间里敲门没人应,我就猜你应该是在这了……”
他絮絮叨叨劝她擦药,女孩子要爱护自己,白馥词耐心地听他唠叨,到最后他终于不出声了,她才开口:“青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一难过就跑到这儿吗?”
宋青木摇摇头。
“我娘是生我没的,她在临走时 还不忘嘱咐人,在院子里种棵香樟树。她说古时女儿出生,都要在院子里种棵树,待到女儿出嫁那日就把树砍掉做成两只箱子,用来装嫁妆,寓意‘长相厮守。”
“青木,要是我娘还在的话,我会不会快乐一些?我是不是就不用嫁给不爱的人了?”
“大小姐,我也没了父母,可我觉得,父母就像山,有永恒的归属感。但这世上除了山以外,还有河,当山坍塌以后,我们只要找到那条河,顺流而上或者逆流而下,一样可以知道自己的归处。”十五岁的少年拎着灯笼,在黑夜里宛若照明的智者。
满庭寂静里,宋青木把灯笼举高,离她的面庞更近了:“大小姐,你哭了。”
白馥词抿着嘴:“我没有哭。”
“好,没有哭。大小姐,你下来,太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谁知白馥词低头看了看,眼泪花儿蓄得更多了:“我……我下不来。”
“你跳下来,我接住你。”宋青木张开双臂。
她摇头,不太敢跳。
“没关系,相信我。”
白馥词看了眼愈加浓厚的夜色,如果惊动了白老爷,怕是又免不了一顿骂……
她心下一狠,闭上眼睛,往下一跳。
天旋地转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但毕竟还只是个小少年,宋青木被撞得还是抱着她在地上滚了好几下,直到他们抵在身后的一堆稻草上。
宋青木的热气呵在她鼻尖,远处传来仆人的走动声,她赶紧红着脸起身,两个人并肩往回走去。
快要到门口的时候,白馥词忽然转身,笑意吟吟地看着他:“青木,我想我要找到那条河了。不过,现在不能告诉你,等我真正踏上顺流而下、逆流而上的征程时,我再告诉你。”
“好。”
“可是青木你找到你的那条河了吗?”
他望向她,少女头顶星空,万颗星辰都不及她的双眼璀璨,他笑:“很早以前就找到了,但是我也不告诉你。”
她撇嘴:“好嘛。”
他目送她进屋,独自对着空气喃喃,大小姐就是青木的那条的河,溯洄从之,是一生男儿心的归处。
第三章 我怕你慧极必伤
宋青木做出第一件可以挂在布坊里售卖的成衣时,白馥词也发表了她人生中的第一篇小说。
十六岁那年,白馥词鼓起勇气,向当时的《胭脂》杂志社投了一篇稿子。讲的是位名门少女的逃婚经历,语调清新自然,而叙事的手法又娴熟老道,一寄到杂志社,主编邵白桥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下发录用通知。
一收到样刊,她就把它捧到宋青木的面前给他看,宋青木看完之后,只说了一句话:“大小姐写得真好,和大小姐的人一样好。”
白馥词听得脸都红了,心里的创作欲却在他的夸赞之下愈发旺盛,连平日两人聊天時,也都是白馥词在眉飞色舞地讲新小说里的人物剧情。
《胭脂》杂志社素来都刊登武侠小说,但近年来读者已经不吃这一套了,转型之期,抓到这样一位横空出世的白馥词,自是要好好培养。
那段时间,白馥词对包括《胭脂》在内的几大杂志,进行了轰炸式的投稿,她开始在文坛崭露头角,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有位白姓女作家,写的文字跟花儿一样好看。
她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时,《胭脂》的主编邵白桥亲自为她做序,她的书被摆在书店最显眼的位置,所有人都说她文笔风流天成,灵感像流云一样蓬勃,文坛的明日之星非她莫属。
但只有宋青木对她说,大小姐,先暂时停笔不写了吧。
店里有学徒的父母在船上工作,每回他们出海归来,宋青木都要向他家买些新鲜的鱼。他把小厨房做好的鱼端给白馥词:“你总是晚上伏案写东西,我怕你眼睛熬得受不住,听说鱼眼睛可以明目……”
她笑:“为什么劝我不写了,担心我熬坏眼睛吗?”小说出版后,她依旧第一个就告诉宋青木,她以为他会有什么长篇大论的书评,没想到却是劝她停笔。
宋青木摇摇头:“我是觉得你不快乐。”
“你在书里写,‘江南三月,杂花生树,万物皆如获新生,只有她被旧时代的思想拴牢,烧掉一生的烂漫春光。大小姐,你不快乐。”
白馥词偏过头不看他。是啊,她真的不快乐。赵侨生不顾长辈阻拦,执意要同白家退婚,与白玉苹永结同好。白老爷不仅不维护自己的女儿,反而当着族里那么多人的面大骂她无用,连个男人的心都拴不住。
她从来不想自己的后半生被束缚,却又对这些封建的残余无可奈何。
“青木,你好像比我小吧。”她反问他。
“只小半岁。”
白馥词看着少年倔强的模样,忽地笑出声来:“那也不过十五岁,你看得懂我的书吗?”
“你写得出来,我自然也看得明白。”
白馥词一时无言,她自幼早慧,从小看的书数都数不过来,写的东西别人都说不像是小姑娘的笔法。但细细想来,至今只有宋青木这半大不小的人对她说,我觉得你不快乐。
她抿着嘴说:“你看得懂就行。但我不会停笔的,写作是我一生的事情,一旦开始,就该生生不息。”
宋青木叹了口气:“大小姐,我只是怕你,慧极必伤。”
第四章 风中栀子花
白馥词十八岁那年,赵家正式向白家退婚。
赵侨生来看白馥词那天,她取下脖间那对如意锁,交还给赵侨生,那还是幼时赵家定亲时送来的,她已经戴了十年。
夜晚,她在新的文章里写:“那一日,她立在原地,看他离去的背影,也看这十年东流的光阴,有淡淡的哀愁,却并不觉得难过。”
刊发之后,宋青木翻着新一期的杂志,对她感叹:“大小姐,恭喜你。我知道,你终于快乐了。”
白馥词莞尔一笑,对他晃着手里的录取通知书:“还有更让我快乐的事儿呢。”
但当白馥词提出要去念大学时,白老爷却顽固地反对:“我不会准的!”他已经为她物色好另一门亲事,对方是高门大户,想让她早早嫁过去操持家务。
“你是白家的长女,就该为白氏一族的繁荣负起责任,现在白家已经大不如前……”
“所以就要把我嫁出去吗?”白馥词冷笑,“说好听点叫联姻,说难听了就是叫卖女求荣!”
“胡言乱语。”白老爷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得白馥词几乎失去了意识,手指死死抓住桌角才勉强站立住。她抬头望着他,眼里已经噙满了泪:“因为母亲是生我去世的,所以你就如此痛恨我吗,我亲爱的父亲?”
白老爷气得双眼通红,却无话可说。
“我是白家的长女,所以我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那如果我不是了呢?”白馥词直直看着他,“惟愿有来生,不入白家门!”
她转身离开,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
白老爷在身后拍着桌子大吼:“走了就不要回来,就当我养了个白眼狼!”
白馥词离开白家时,除了一大筐样刊以外,她什么都没带。她这些年的稿费几乎都没动过,攒下来也是一笔不菲的钱,完全足够支撑她在外生活。
“他不是说‘女人要依附着着男人活下去吗?我现在偏要让他看看,我靠自己也能活下去。”宋青木去送她时,她这样对他说。
宋青木叹口气:“大小姐,女孩子太过锋利,不好的。”
白馥词瞪着他:“难道连你也不支持我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怕你在外面太辛苦。”宋青木把一个包裹交给她,“里面是我给你做的衣裙,都是你的码数。你经常伏案写字,右边的袖口很容易就被磨出线,外面的裁缝不晓得这些,我给你的袖口都……”
她忽然打断他,伸手抱住他:“青木,谢谢你。”
宋青木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风吹来,他闻到风里有栀子花的香气。
第五章 你值得有梦
白馥詞上大学那几年是她最高产的时候,她就像一株植物,在文学的领地里疯狂地生长,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她,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她。少男年少女都爱她,他们说,在那个年纪,他们流泪的模样都刻在白馥词的书里。
她销量最好的那本书稿费一结算,她马上就搬离了原本租的那个小房子。搬新家的那天,宋青木还特地请假来陪她,她却忽然说学校文学社有事,一定要她过去。
“毕竟是一个学校的,都热爱文学,能帮则帮。”她出门时,这样跟宋青木笑着说,身后白云朵朵,晴空下的她人面如花。
但宋青木等到黄昏都还等不到她归来,急急忙忙骑了辆自行车,往她学校赶去。
他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找,直到在顶楼最角落的那间教室,他听到有尖锐的争执声。
推开门,白馥词的手被一个男生死死握住,那人嘴里在问:“你为什么不给我个机会呢?我是社长,我们才子佳人正好登对。”他越凑越近,白馥词想挣脱都没力气。
宋青木觉得心里像灌了壶滚烫的热水,他拎起门口的椅子就把门砸开。那人被吓得赶紧松开,宋青木上去同他扭在一起。十八岁的少年人,哪怕平日里拿惯了绣花针,骨子里仍血气方刚,保护心仪的女生才是第一位。
白馥词被宋青木的阵仗吓到了,连忙拉着他离开教室。
“疼不疼?”白馥词碰了下他乌青的嘴角。
宋青木“咝嘶”了一下,逞强道:“哪里疼,那什么小社长比我疼多了。”
“以后不要再这么冲动了……”她想劝他要注意安全,却被他一口打断:“还敢有‘以后?我非打断他的手不可。谁让他……”
月色淡淡地的铺下来,光影落在少年的脸上,满脸的不服输。白馥词忽然笑着摸摸他的头:“好啦,知道你很好。”
宋青木一下愣住,感受着来自她身上的芬芳。
白馥词很快就收回手,他们并肩往前行着,月光跟在他们后面。她问:“青木,你有没有什么梦想?”
宋青木呆住,还从来没人这么问过他,他茫然地摇摇头。
“我是说,比如你以后想做什么呢,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宋青木故作轻松地笑:“我就一小裁缝,哪里值得有什么梦想。”
“不是的。”白馥词停下脚步,看着他,目光温柔而坚定,“人生一世,白衣苍狗。如果不在这个世间做点什么、留下点什么,很多年后,当我们回忆起这过去的几十年,那种内心一无所有的空虚感,才是压死年迈的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击败世人的,从来都不是生老病死,而是我们的碌碌无为。”
“青木,你这么好,你值得有梦想。”
像有无数枚石子落入他平静的心湖,波澜四起。良久,他才说:“大小姐,我也有梦想的。我不要万众瞩目,也不要千古流芳。我的梦想很小很小,小到只装得下一个人。”
他专注地看着她:“只要一想到那个人,我的内心就不会有一无所有的空虚感,反而觉得充盈美好。”
白馥词往后退,闭上眼张开手臂,像是给了他一个虚空的拥抱:“那就祝你我都梦想成真。”
第六章 明年春天,我就回来
文学社社长的事吓到了白馥词,她开始休学在家,专心写作。
《胭脂》杂志社为她开辟了专栏,另外几家杂志社也有她的小说连载。她日日赶稿,忙得天昏地暗。
那段日子里,宋青木每个星期都要绕老远跑去城东,因为那里有几户养奶牛的人家。他每周日就拎着瓶牛奶在暮色里敲开白家的大门,奔波一整天,只为换来白馥词的一夜安睡。
宋青木把牛奶放到客厅的桌上,犹豫着开口:“大小姐,我能请求你一件事吗?”
白馥词笑眯眯地示意他说下去。
“我想请你帮忙签个名,店里有位学徒是你的书迷,所以想请你签个名,我拿去送给她。”
白馥词饶有兴趣:“可是女孩子?”
“是。”他先是点头,又连连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她有心逗他。
宋青木红着脸说:“大小姐,别拿我打趣了,我有喜欢的人,不是她。”
她不再追问,笑着给他签上“白馥词”三个字。临别时,他忽然回头:“大小姐,其实我喜欢……”
“嗯?”
宋青木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我说我喜欢给你送牛奶。”
白馥词笑他傻气,他挠挠头往回走,心里想,哪里是我傻,明明是只对着你的时候才傻。
但就在一个很平常的黄昏,他敲开门,白馥词却告诉他以后不用再送牛奶过来了。
“邵先生把我介绍给了南京电影制片厂,我要去做编剧啦。”她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过几天我就跟着剧组去南京……”
“你去了那边,要照顾好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有些落寞。大概就像追蝴蝶,他永远都追不上她。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她转身又从房里拿了个盒子出来,“这些日子你跑那么远去买牛奶,我看到你鞋子都磨破了。我不知道你穿多大的鞋,码数还是问的徐爷爷……”
接过来,他摩挲着鞋盒,低声喃喃:“大小姐,你为什么要对青木这么好呢?”
“因为青木你对我也很好啊。”
他笑:“大小姐,从十岁那年您救下青木开始,青木就在心里发誓,一定一定要好好保护大小姐,要让你快乐。”
“傻木头,你自己也要快乐才行。”她笑得那样温婉。
临走时,他忽然回头,头一次不唤她“大小姐”,他问:“白馥词,你什么时候回来?”
白馥词倚在门框上,望着他:“明年春天,我就回来。”
第七章 把她许给你
还没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白馥词就回来了。
岁月之下没有逃兵,强硬了一辈子的白老爷终究还是病倒了。到底是父女,白馥词再次踏入暌违五年的白家大院。
白老爷似乎想在生命里最后的日子里学着做一个慈父,但生疏的问候依舊让气氛有些尴尬,白馥词还是耐心地陪他说了一个下午的话。到了天色将晚的时分,白父忽然开口:“馥词,我很清楚我的身体,没多久了。馥词,我放心不下你啊。桥生的事是我当年太过分了,现在我帮你又……”
白馥词听他这个语气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她冷下脸:“所以您现在还打算再过分一次吗?”
“馥词,你听我讲,我放心不下你,我想把你交给一个踏实可靠的人……”
“为什么这么多年您还想逼我嫁人?我以为您改变了。没想到,是我错了。这次又是谁?李家公子还是吴家公子?放过我吧,父亲大人,不要在最后还要再榨取我为白家谋点利了。”白馥词语气里满是失望。
白老爷的呼吸有些急促,说不出来话。
“不用您操心了,我有想嫁的人了。”没等白老爷说话,她就快速地起身离开了。
推开门撞到宋青木,宋青木讪讪地笑:“大小姐要结婚了吗?”他多想问是邵白桥吗?那位一直提携她的主编,还是从前送花送到白家来的书迷程先生?
白馥词摇头不作声。
“大小姐,你以前问我,我的梦想是什么。那时没有告诉你,其实青木的梦想就是希望大小姐能够快乐。”
“青木……”
“你放心,老爷那里我去说。”他走上前去,轻轻抱住白馥词,“我明白的,你从来都不属于这种深宅大院,不属于这个小小的白氏布坊,不属于这片小小的天地,也不会属于任何人。”
“白馥词,我只是,有点舍不得你。”
月光之下,少年人的眼里有斑驳泪光,他目送着白馥词走出白府,也走出他的世界。
“青木,可惜啊,没能帮你把馥词留下来。”白老爷在临终时这样对他叹息。
宋青木摇头:“不碍事的,我只要大小姐她过得好就行。”
白老爷悠长的叹息散在风中:
“青木啊,我是想把她许给你的……”
第八章 给你至纯的爱
“她后来的故事你们也都知道了。”宋青木讲完后看着我们。
我默然,自然是知道的。
一代才女白馥词,十六岁开始在《胭脂》发表小说,十八岁出版第一本小说,轰动一时。二十二岁成为电影编剧,二十三岁她远走欧洲游学,后南下非洲,她要用东非高原的野性来激起自己的创作欲,在那期间她写了数本小说,几乎保持着两个月写一本的速度。那两年,被人们笑称为“白馥词年”,各大出版社里堆的全是她的书稿,东南西北的印刷厂里印的全都是她的书稿,连书店里最显眼的书架上也都是摆的她的小说,她的灵感仿佛是一根蜡烛,疯狂地、炙热地、不顾一切地燃烧着,直到引爆烟花,满空绚烂,世人无不惊叹其绝世才华。
直到二十五岁那年,她却忽然停笔,说不再写了。
一九六四年的冬天,上海城落满了大雪。《胭脂》杂志社发布重磅消息,著名作家白馥词在非洲染病去世。消息一出,撼动整个文坛。
自此,一个传奇就这样湮灭。
我翻着手里的《寥寥小半生》,这是《胭脂》的主编邵白桥在白馥词死后替她出版的。邵先生在序里说:
“这是白馥词在决定停笔后寄给我的最后一份文稿,是一本她的自传,也算是一本文学回忆录。大抵她在开始着手写这本书时,就已经预料到自己时日无多了。”
据邵先生当时的助理说,邵主编在为白馥词的这本遗作责校时,有好几次都失声恸哭。她是他一手引进门的,看着她从默默无闻籍籍无名到大放光彩,文坛都在惋惜失去一位将才,唯有邵先生,在惋惜自己痛失一位最好的学生、知交。
我合上书页,想到白馥词当初劝慰宋青木的那番关于梦想的话,我感叹:“拥有了如此跌宕的一生,她应该无悔了吧。”
“不一定。”纪景闻摇头。
我觉得有些怅然:“如果她当年知道老爷是想把她许给宋先生,她还会不会离开呢?”
宋青木闭上眼睛:“会,因为她爱的不是我,是邵白桥,或者是那位书迷程先生,或者是……她不想嫁我。”
“不是的,”纪景闻有些急,“您说您只看白馥词的书,是不是没看过其他人的书?”
宋青木有些赧然:“我一个手艺人,文化程度不高,看不进去、也没时间去看其他人的书。这些书,全因为是大小姐写的,我才会看的。”
“那您看过邵白桥的书吗?”
“未曾。”
纪景闻从身后的包里掏出一本书:“这是邵白桥从前写的一本关于白馥词的回忆录,或许您看了,会发现一个不一样的白馥词。”
采访结束后,我也回去搜了电子版看,邵白桥在书里写的大部分都是对白馥词的小说评价,除了两人的又好交往外,提及白馥词私人感情的只有寥寥几段,但也足够令我震撼:
“一九六一年,我把白馥词介绍给南京电影制片厂,想送她去学做编剧,没想到她写了一个本子后就跑回来了,亏我还想让她往这条路上走下去。问她原因,说是上海有人在等她。她这样讲,我就想通了,原来是女儿家的小心思。”
“说个八卦,小馥的追求者向来都不少,但她一直都是义正词严义正言辞地拒绝,理由皆是已有喜欢喜之人。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某君问她与那心仪之人认识多久了,她直白地答,已近二十年。我不禁笑,原来是出青梅竹马的戏。”
“小馥出国那日我去送她,忽地想起她的那位竹马,我问她,就这样放下他走了吗?她说,许多女作家止步于‘小家,不过是因为心里牵绊太多,婚姻、子女、家务,都是阻挠她们的原因。她还说她想四处走走,心无旁骛地去写作,看看自己能不能成为‘大家。我反问,不管你的小竹马了?她那番话,我至今记忆犹新:燃尽一切后的我,才是至纯的我,才能给他至纯的爱。”
我从未想过外表冷清平静的白馥词,对宋青木居然会有着那般深沉的爱。她那样一个视写作为生命的人,竟想过要为宋青木放下手中的笔。也对,她那么清高的一个人,有着文人最烈的骨,要么不给,要么就给至纯的爱。可那个年代的非洲,落后的医疗条件,她也没料到她会就此把生命留在那里吧。
还没来得及好好爱,就已经不能爱了。
第九章 寥寥小半生
我开始重读《寥寥小半生》,可是翻遍整本书,她都未提过“宋青木”三个字,但在知道了他们的故事后,我却觉得通篇的字字句句,都是白馥词对他的入骨相思:
“我出生在一九三九年的上海,我爱这浮沉的人世,也爱寂寞的自我。”
“从前我对一个人说,写作是我一生的事情,就该生生不息。但我如今发现,写作的黄金年龄也就那么几年,我并不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天才,我只不过是把黄金的写作时间提前了而已,我深知,我也会有灵感用尽的时候,所以我想出去看看大千世界,让万物来激发我的创作欲。”
“今日在柏林遇见了两位故人,赵先生和苹小姐。他们到这里来度假,过结婚纪念日。看着他们琴瑟和谐的模样,我想到许多事情,譬如从前和赵先生的那段‘娃娃亲,又譬如从前因他的事情,还连累那时最亲密的人替我挨了许多我父亲的打。细细想来,感情一事,当真玄妙,许是赵先生和苹小姐的爱触动了我的心弦,此刻,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我有些想念我那位远在上海的‘最亲密的人了。”
“明日就出发去摩洛哥了,想写啊,想趁着我还能写,我还有蓬勃的创作欲,多写一些,再多一些……也许我有两个自我,一个我要扛着笔在纸上行走,剩下的一个我要去热烈地爱人,这两个我谁也不愿让步,仿佛挪动一下,都是对另一个我的背叛。所以我想……想在这广袤的非洲大陆上,燃尽我所有的灵感,把那个写作的我烧掉,只留下一个我,去专注地爱人。这样,我是不是就可以既不背叛文学梦,又能与爱人纯粹地相爱?吾爱,好想,好想可以早日爱你啊。”
“写完第二十五本书时,我终于下定决心停笔了。我已经感觉到这两年的疯狂写作,是真正掏空了我的灵感和创作欲望,总算是无愧于我的文学梦了。至此,我宣告,那个创作的我已经死去,我要回国去热烈地爱人了。”
“近来总是覺得困倦,烧也是退了又烧,医生说是染了一种这边的病,名字可真长,非洲人说的法语绕来绕去我都听不懂,但我能从他的神情里看出,情况很危急。如今想来这真是天意,这两年我夜以继日地写了很多作家一辈子都写不完的书,但当我终于烧掉那个执着于写作的我后,我却再没机会回去好好爱人了。天意啊,天意如刀。”
“以前有人对我说,女孩子太过锋利,不好。那时我不信。如今想来,我这小半生若是不如此偏执,结局会不会……好倦了,忽然好想他。‘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
白馥词,许多评论家称她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文学。可是,她自传的最后一句话、生命里最后的落笔是:
“我出生在一九三九年的上海,我爱这浮沉的人世,也爱寂寞的自我,但我最爱的还是岁月里的他。”
编辑/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