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
宇尘喘着粗气,高一脚低一脚粘在爷爷身后,走不多时,眼里腾起一片薄雾,那些影影倬倬的低矮灌木,仿佛自惭形秽一样,渐渐隐去,薄雾缠绕的,已然是高高大大的乔木了。他扬起脖子,想一睹这些大树们的树冠,无奈头顶的铜盆帽悄然滑落,如同一只偌大鹧鸪,停在地上层层叠叠的叶子上。
那些薄雾,仿佛一团团绸子,依旧紧紧裹在大树们的身上。
这些大树怕冷呢!宇尘扑打着身边的薄雾,心底讥笑起高高大大的树来!
“爷爷,你看,这些叶子多像鹅的脚掌啊!”宇尘拾起一片黄澄澄的落叶,快步赶到爷爷面前。
“是啊,尘儿,这就是爷爷今天要找的鹅掌楸,快放下,别吵醒了树精。”爷爷眯起眼,瞅着远处,嘴唇张了几下,唇齿间的声音,轻得像一缕风。
爷爷迷信!宇尘嘀咕着,嘴巴说话怕鼻子听见似的。
爷爷说今天带宇尘来搭红的。什么是搭红呀?为什么要到这么远的林子里来搭红?搭红和自己学琴有啥关系呢?
看着一身金黄新马褂的爷爷,宇尘知道,这个时候不该问爷爷那么多,问多了,爷爷说不定会瞪着铜铃大眼,不发一言。宇尘害怕这种眼光,好在爷爷没有一次用这样的眼光看自己,不过还是别问了,说不定,爷爷一不高兴,就不让自己学琴了嘞!
爷爷逡巡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爷爷,你干吗今天穿黄马褂呀?”实在太闷了,宇尘无话找话。
“尘儿,你看鹅掌楸的叶子还像什么?”爷爷眯起眼,在薄雾里穿梭,似乎答非所问。
“像马褂,对,像爷爷穿的黄马褂!”宇尘端详着手里的叶片,脱口而出,欣喜万分。
“对啰!”爷爷这回的声音,并没有有意压低,“走,我们去搭红。”
爷爷已经看到了那棵熟悉的鹅掌楸了。
鹅掌楸也叫马褂木,是制作古琴底板的上好材料,在鄂东俯拾皆是,溪边,山涧,湖岸,这些树伴和宇尘的祖祖辈辈相依相偎,生活了许多年。
“为什么要搭红呀爷爷?”宇尘实在忍不住,牵着爷爷的马褂下摆,怯生生地问。
爷爷并没有拿铜铃大眼瞪宇尘,反而耐心地说:“待会你就知道了。”
在一棵抬头望断脖子的鹅掌楸前,爷爷双腿定住了,脚下厚厚的陈年落叶,如河滩上的软泥,深深地凹陷下去,宇塵想起以前奶奶做的老面粑粑,兑了酒糟揉好的老面粑粑,在上蒸笼之前,也会变法术似的,由鸭蛋大一小坨,慢慢长到大人的拳头大。宇尘喜欢在发好的老面粑粑上按下手印,东边按下一个,西边按下一个,再看,两个手印凹陷的地方,一眨眼工夫,又平平整整的,好像没有按下一样。
此时,爷爷的双脚在厚厚的落叶上按着脚印。
爷爷捋下肩上的府绸包袱,轻轻打开来,包裹里,露出黄表纸包裹的银香炉、三根香,还有叠得方方正正的红缎布。
银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钻进林子里还没有散尽的薄雾里,丝丝缕缕,像爷爷絮絮叨叨、断断续续的话语:
马褂爷爷六根清,
今朝来拜制琴人……
爷爷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念了一大通宇尘似懂非懂的歌儿后,将红缎布抖开,宇尘的眼前,一道红影划过,如同一缕朝霞,惊艳地绽放了一瞬,随后朝霞凝结在爷爷的手上,纹丝不动。
爷爷打开一丈来长的红铜折叠挂钩,托起红缎布,徐徐伸向空中,一点点靠近鹅掌楸的枝条,娴熟地用红铜挂钩在枝条上打了一个活结,红缎布便舒展着身体,迎着香甜的晨风舞起来。
“爷爷,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搭红呀!”宇尘低眉顺眼,等着爷爷回答。
“傻孩子,已经告诉你了哦!”爷爷这会儿声音大起来,看得出,爷爷心里盛开了花儿。
宇尘猜测,爷爷是说他自己刚才念的歌儿吧。
爷爷坐下来,拨弄着手里金黄的鹅掌楸叶:“尘儿,这片林子,喂养着我们祖祖辈辈制琴人叻,刚才搭红祭奠的,就是鹅掌楸爷爷,爷爷的爷爷说,那棵树有五百多年了,每年,我们选择制琴的材料前,都要感恩树爷爷,是他让我们端起一碗琴饭——好啦,赶明儿,就可以叫庄里人来请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