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寄北

2018-11-26 10:54凌初
飞魔幻B 2018年8期
关键词:陈家

大家好,我是凌初。这篇文讲的是一个有关温情和救赎的故事,最开始构思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文末的那个画面:男主在战前写信给女主,窗外风雨飘摇,窗内一灯如豆。多么美好,一如他们的感情。希望大家喜欢。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日军侵入上海,国民政府组织淞沪会战,血战三月后,国军战败,上海沦陷。

我爷爷的爷爷名叫陈殿笙,牺牲在那场战斗中。

他死后,遗骨被送回到林深雪厚的大东北,他阔别已久的故乡。

宣统小皇帝刚继位那会儿陈殿笙才八九岁,彼时陈老爷子手里握着一支兵,陈家在奉天的势力数一数二。世道乱了,谁拳头硬谁就是大哥,老子拳头硬儿子的拳头自然也跟着硬,可惜陈殿笙从小就怂,事事不爭先,长得也比同龄其他孩子瘦小,遇到什么事只会用眼睛冷冷瞪人,若他不是陈家的大少爷,早已被其他孩子揍过千八百遍了。

长成之后他也和儿时差不了多少,面皮苍白身形瘦削,长袍马褂穿在他身上空荡荡地兜风。直到娶亲,他才被迫脱了那缎子料的长袍,换上一身西装,因为他要娶的是和他指腹为婚的新娘梁晚眉,刚刚从西洋留学归来,说什么也要身穿白婚纱办一场西式婚礼。陈老爷子无奈应允,摇头恨道:“从来也没听过结婚要穿一身白的,真他娘晦气。”陈殿笙刚穿上油光锃亮的皮鞋,总嫌有些磨脚,反复在院里踱着步,只是不放声,陈老爷子瞅着自家儿子,心里火往上撞,一把摔了手边白瓷杯。

这场婚姻没能落个好结局,梁晚眉只在陈家待了两年半,那时候满大街报纸、杂志宣传新式教育和马克思主义,她天天买那些报刊在屋里看,后来,毅然决然跟一个在报纸上发表很多文章的青年跑了,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娃。

梁晚眉留给陈殿笙一封信,信中写到:我们的结合本就是个错误的,你我之间没有爱情,旧时代的包办婚姻是对美好爱情的扼杀,我有追求自由和爱情的权利,也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爱情,对不起。

隔几日,陈殿笙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请了先生来陈家教他白话文,同时大批大批地买报刊回家来看,陈老爷子心知肚明暗自叹气,悄悄去问那先生:“我儿子学得咋样了?”先生皱眉摆手,连连摇头。

陈殿笙读书看报坚持了一段不长的时间便腻了,抽空带着小厮去戏楼听戏,听罢了想找个地方方便,不想迷了路撞入后台厢房,撞见方才在台上唱青衣的女子卸妆,青黛眉桃花眼,半脸脂粉半脸素。

他被女子的美貌攫住,双脚粘在地上般,挪不动步子。女子注意到他,侧过脸问道:“什么人?”他慌张地四处乱看,结结巴巴道:“抱歉,打扰了。”说罢便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心莫名跳个不停。

她叫苏紫苓。随后,陈殿笙连着去听了苏紫苓一个月的戏,大把大把的赏钱花在她身上,为了她头一次同爹叫板:“戏子怎么了?你们不要对戏子有偏见!我们应该平等,都有权利追求自由和爱情!”陈老爷子气得语塞,派人把他关了起来。

他被关了许多时日,终于寻得机会去见苏紫苓一面,还没等他进去,恰巧赶上另一位男人从她房间里出来。他认得那是本地有名的黑帮大佬,那人与他目光相碰,轻蔑一笑便走了,钻进门口的轿车。果然,苏紫苓不久便跟着黑帮大佬走了。

回去后陈殿笙吩咐小厮去买了几瓶烈酒,仰脖想一饮而尽,却第一口就被呛得连连咳嗽,小厮忍不住提醒道:“少爷您慢点喝。”他心里憋屈,挥手将酒瓶子摔到地上,吼道:“不用你管!给我滚!”

他依旧时常去戏楼,坐在旧位子上。座旁的人时有谈论:“听说有个戏子勾搭上张大帅喽,不知是真是假。”“真假又如何,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哪个有权有势就傍哪个,女人哟,就没几个好东西。”陈殿笙狠狠捏着手里的酒杯,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有一次,他喝得匍匐在桌案上,突然想到梁晚眉,梁晚眉的脸在眼前摇晃了几下就又变成了苏紫苓。糊里糊涂的时候,有人走近他身边唤他道:“大少爷?”他转过去迷离地瞧着那人,脸颊酡红。身后烟雾缭绕,那人手里拿着一支长长的烟枪,对陈殿笙笑道:“大少爷,不如抽一口这个,心里的难受劲儿就都散了,快活似神仙。”

那人又掏出洋火来点着了烟膏。陈殿笙接过烟枪,双眉一皱:“这玩意儿是哪儿来的?不是早禁了吗?”说罢,哈哈大笑,笑了许久,竟猛地吸了一口。“对喽……对喽……”那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转身又没到烟雾里。

不过三个月,兜里的银票被陈殿笙一股脑儿全花完了,他无奈回到陈宅。转过一重回廊,隐约听得四姨太尖声讥讽:“果然是贱人生的败家子儿,这陈家要是落到他手里,迟早得教败光了。”四姨太身边的丫鬟附和道:“您不是还有二少爷吗,二少爷明天就要从北平回来了。”陈殿笙不动声色离开,余光瞥见三姨太养的松狮犬慵懒地歇在草地上,他唇边挑起一丝阴冷的笑。

隔天大清早三姨太就嚷嚷着她的松狮犬失踪了,大家一起找了一上午,最后在四姨太的院子里发现了犬尸。两个女人由此吵吵打打直到天黑,四姨太脸上被抓出两道指甲印,三姨太也没占上风,一只耳环被扯掉,耳朵上的伤口鲜血直流。入夜时分陈老爷子方才从省城归来,院子里站了满满当当的人,陈老爷子听完原委审视人群,四周安静,陈殿笙抬起头时,发现父亲的目光不经意般落到了自己身上。

弟弟陈宇笙的出现打破尴尬局面。少年一身风尘出现在陈宅门口,大声道:“大家怎么都在,是在等我吗?”众人注意力成功被转移。陈殿笙仔细打量着自己五年未见的弟弟,北平的五年闯荡没能磨掉少年的棱角,他笑容爽朗,英姿勃发。

东北的冬天极冷,宇笙偏不怕,穿上皮袄便要到山里去打猎,陈老爷子素来喜欢儿子继承他持枪跨马的作风,叮嘱了几句便允诺了。哪想到没过几日,奉天突降暴雪,道路上积雪皆已没腰,陈家慌忙派人去山林里搜寻宇笙。

陈殿笙拾得宇笙的棉帽子,辨识着痕迹兜兜转转往深山走,不幸迷路,到了后半夜,他被冻得渐渐失去知觉。恍惚中,有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探了探他的鼻息,随后他被人背了起来。

醒来时他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外套被脱了下来晾在火炉旁。面前是一个穿着大红梅花棉袄,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她正拿着棒槌给他捣冻伤药。陈殿笙明白自己大难不死,打量这姑娘许久,开口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幸亏雪落得太大,林子里的野狼不愿意出来。你弟弟也同你一样迷了路,但他运气好些,找到了山里的人家,现在大概已经被送回去了。”她把药汁抹在他冻伤的皮肤上,又道,“霜前冷雪后寒,雪化的这几天你就别出去了,等到伤都好利索了再走吧。”

他犹疑着点点头,干热的炉火烤得他的心躁动起来,炉子里的炭火爆开吱吱作响,窗外积雪悄无声息地融化。

姑娘的父母均健在,姑娘还有两个十来岁的弟弟,一家人生活在山里以打猎、采药为生。晴天时陈殿笙走到屋檐下看看雪景,她随手搬了个板凳给他坐,又进屋拿出一堆干草递给他,道:“这个送给你。”陈殿笙不明所以,她笑道,“这是我爹从长白山弄来的乌拉草,垫在鞋里就不会冻伤脚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他,“你见过狍子吗?”

他摇摇头,如实道:“没有。”她望着他,脸上现出惋惜的神情:“假如你运气好能看见它,打一只回家是轻而易举的事,傻狍子见人不知道躲的。”

陈殿笙身上的伤没几日便痊愈,该向姑娘一家辞别了,临行时他问她:“和我回省城好不好?”姑娘似乎没听清,直愣愣地瞪着他,他看了一眼在炉子边啃玉米面窝窝头的她的两个弟弟,掏出几张银票来,“我有钱,能让你爹你娘都搬到省城里住,还能让他俩都读上书。”

她盯着那银票,点了头。

卖一个女儿出去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何况父母听闻陈家是有钱有势的大户,给的报酬又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大数目。她和陈殿笙一起出山,陈家的人慌忙来迎,陈殿笙拉过她的手,就像炫耀猎物一般:“她叫宋芸,我买了她,她以后跟着我。”

宋芸很会伺候人,又懂事,茶水总烧得刚刚好,说话声不高不低。

陈殿笙带着宋芸逛了一圈省城,特意带上几个警卫,让他们腰里别着枪一路跟着。她穿着陈殿笙买的豆青色新旗袍,显得局促而惶惶,行走在车马涌动的集市,时不时回头看两眼那些警卫。

苏紫苓回到奉天的消息是慢慢传到陈殿笙耳朵里的,一开始他还不信,以为是有人故意开他的玩笑,直到亲眼见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戏楼门口,从轿车上下来一位姿容曼妙的女子。

苏紫苓傍上了黑帮,这会儿回来,花大价钱包下了整个戏楼。

陈殿笙贱毛病又犯了,又颠颠地赶去戏楼找苏紫苓。话没说上几句,几个胡子拉碴的汉子闯进来,不容分说,把他摁在地上结结实实揍了一顿,苏紫苓就坐在一旁看着,全程没插一句嘴。直打得他口吐鲜血,那些人才收手,为首的一脚踹在他胸口,指着他的脑门,嘴里喷烟味儿,骄横道:“你小子给我记住了,以后离嫂子远一点,什么陈家大少爷,狗屁不是,再让我们看见你来找嫂子,直接把这天灵盖给你掀喽。”

陈殿笙欲起身而不能,最后还是苏紫苓叫了几个人把他抬回了陈宅。陈老爷子本来最近身体就有恙,这下子被气得病倒在床,陈家乱哄哄地没了主心骨,在辽东做生意的大伯临时赶过来主持事务。陈老爷子虚弱咳嗽道,“……那黑帮势力遍及东北……咱们陈家不敢惹……殿笙啊,他终究是个不成器的……”他捶着床问身边人,“大夫说没说他的腿怎么样了?”身边人道:“大夫说……大少爷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

卧床的日子里陈殿笙很少说话,总想起曾听到的那句:女人哟,就没几个好东西。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宋芸在身边端水端药照顾他,她话也不多,总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后来家里给他买来了轮椅,宋芸就每天推着他到院里晒太阳。

他愈发变得性格阴郁喜怒无常。一次宋芸给他洗毛巾,水声响动让他莫名心烦,他猛地把手里的茶碗摔了,大吼道:“给我出去!”宋芸被吓得一哆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头,收拾起茶碗碎片退了下去。他狠狠一拍桌子,大口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少顷后又后悔,慢慢地摇着轮椅推门出去,见她正站在墙边拧毛巾,双手被水浸得起了皱。他动了动唇,道:“……怎么还没洗完?”她回道:“快了,还剩两条。”隐约能听见一丝委屈,却被强行压制。陈殿笙心火无来由地又着了,摇轮椅回屋,故意把门摔得振山响。

晚上宋芸伺候他歇下,她熄了灯刚要退下去,他把她叫住:“宋芸。”她住步回身,月光给她身影罩上薄纱,他莫名其妙问出一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宋芸不言语,他等了半天等不来回答,轻笑一声,放弃了追问。

陈老爷子生病,不知道是谁提了个主意,说要娶个新娘子进家门来冲喜。众多姨太太嘁嘁喳喳过后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得很,而后一致把目光投向宋芸,原因很简单,没枝没蔓谈不上什么彩礼,该是个下人嫁进门之后也还是下人。请过先生来一算,宋芸的八字正好占上天德贵人和月德贵人,大吉大利。

那段时间陈殿笙难得心情好,说话的次数变得多起来。给他推轮椅的人变成了他以前的小厮,他问道:“宋芸呢?”小厮告诉他宋芸去照顾陈老爷子了,他“哦”了一声,沉思片刻,又没头没脑地问:“你见过狍子吗?”

小厮道:“小时候在山里见过。”

“长什么样子?”

小厮挠挠头:“像梅花鹿,又像羊,屁股上有两块白毛。”

他似懂非懂展颜一笑,双手用力撑着轮椅把手,道:“来扶我一下,我想试试站起来。”

站起来不久后,陈殿笙竟能离开轮椅,拄着双拐颤颤巍巍一步一晃地挪几个步子,大夫连连说着不可思议。他每天都坚持在院里走数十圈,累得满头大汗,旁人都劝他歇歇,他只笑道:“过几天我便连拐杖也不用。”另一厢,家里开始忙忙碌碌地筹备喜事,红地毯都买好了。

一日他走累了停下来喝口茶,随口问道:“怎么这些日子不见宇笙。”小厮笑嘻嘻道:“二少爷正准备喜事哪,天天去找宋姑娘说话。”陈殿笙一愣,寻思了片刻才明白,嫁过来冲喜的姑娘原不该作续弦的,之前是他多想了,他抬头望向窗外,天空中缺少云彩,阳光明晃晃,白花花的。

前些时日长辈介绍他认识一位付姓名媛,其父在本地办实业出了名,他本來不想去赴约的,现在想了想,还是去吧。

婚礼很快举行,宋芸按照冲喜的习俗身着大红色凤冠霞帔,陈殿笙也戴上礼帽收拾齐整去赴付小姐的约,临行前他驻步问她:“你真的喜欢宇笙?”

宋芸低着头,道:“二少爷……他人很好……”

陈殿笙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坐上了门口的洋车。

咖啡厅里,陈殿笙和付小姐相对而坐,浅谈没几句,窗外吹吹打打的声音引起了付小姐的注意。陈殿笙也朝窗外看去,陈家迎亲的车队载着新娘走过,对面付小姐笑问:“今儿个正赶上谁家娶亲了。”陈殿笙收回目光,喝了口咖啡,道:“谁知道呢。”

可惜宋芸的冲喜没起什么作用,陈老爷子一口气悬了半年,到底还是在三月初殁了。彼时陈殿笙在付小姐父亲的工厂处学习经验,听到消息飞奔回省城,只是已经晚了,他没能见上爹最后一面。

祸不单行,没隔几天北伐的革命军便打了过来,烽火绵延到奉天城,陈氏军战败,陈家势力如漏瓢里的水,撒了个一干二净。

新婚不过两个月的宋芸,等来了陈宇笙在战场上中弹而亡的消息。

大伯亦不能总待在奉天,处理好各类账目,将陈家剩下的事务托付给陈殿笙,自己便到南方去处理生意了。

陈殿笙刚刚能行走得利索一些,就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折磨得精力憔悴,便拿来烟枪一口接一口地抽。宋芸劝他别抽那害人的玩意儿,他偏不听,百来天下来变得越发眼眶凹陷,面黄肌瘦,三分似人,七分似鬼。恰好家里存着的烟膏都抽完了,他就吩咐小厮去黑市上买,小厮刚一出房门就被宋芸拦下,宋芸眼珠子一瞪:“我是这陈家二少奶奶。”小厮无奈,诺诺而退。

陈殿笙迟迟抽不到大烟,晚上烟瘾犯了,大喊小厮的名字,宋芸守在门口,听见屋里砸东西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便听不到动静,宋芸小心翼翼推门进去,见他倒在地上抽搐,额头烫得厉害却又不住打着寒战,两眼翻白。见宋芸进来,他一下子扑在她身上,嘴里反复道:“快把烟枪给我。”宋芸坚决摇头,他狠狠一口咬在她肩膀上,浑身战栗,末了又把手枪掏出来将枪上膛,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让我去死!你让我去死!”

宋芸瞳孔骤缩,当即去抓陳殿笙持枪的手,想把枪夺过来,一不小心走了火,子弹射中她左胸。枪声和鲜血让他清醒了些许,他抖着手去扶宋芸,门外小厮听到枪声吓得赶紧冲进来,宋芸忍痛道:“把他弄晕!”小厮咬咬牙一个手刀砍在陈殿笙后脖颈上,陈殿笙终于软绵绵昏了过去,而宋芸也倒在了血泊中。

那一枪射穿她肺部,她被送往省城最好的医院,陈殿笙清醒后立刻过去看她,让请最好的洋医生来。宋芸被送进手术室,他在门外紧紧攥着拳。好在子弹直径小,没造成大面积损伤,医生摘下口罩告诉他,她脱离了生命危险,他这才发现自己已攥出一手心冷汗。

经历此事之后陈殿笙立志戒烟,每每烟瘾将犯,便让人把自己捆在椅子上,五花大绑,布条封嘴,反锁房门。如此数次,他终于可以扔掉烟枪。

宋芸出院时,陈殿笙拄着拐去接她,开头便是一句道歉:“对不起。”

宋芸道:“一场意外罢了,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两人一路无话,徐徐而行回到陈宅。

陈家败落后,之前结交的各道上的朋友尽皆音信断绝,什么付小姐、付先生也没了踪影。宅子里空空荡荡,家里的警卫也大多在那场战役中战死了,只剩下几个自小跟着陈殿笙的丫鬟和小厮还留在这儿。陈殿笙大多时候坐在院子里看鸟儿来啄食门前草里的虫子,夕阳斜照,投下他颀长的身影,他慢慢陷入对世事的怀疑。

好在还有宋芸在,时间长了,她会站在他身后和他聊些往事,来来回回话题总会牵扯到宇笙。每到此时她便低着头不再说话,她着实是个很老实很闷的姑娘,学不会转移话题。转眼过了一年,虽走路不似从前那么利索,但他的腿也痊愈得差不多了。宋芸帮他哄孩子,给他浆洗、缝补衣服,从来没抱怨过一个累字,陈殿笙有时候就劝她:“你现在已经是陈家的少奶奶,别再干这些粗活了。”她摇摇头,连声说:“没事。”

陈殿笙没能像他爹一样统领兵马,也不是读书的料,谁也没想到,他最后做实业做出了名堂。二十九岁时陈殿笙在奉天办起铁矿,就着原来在付小姐父亲那里学来的经验,竟把矿厂经营得风生水起,刚过半年便小有盈余。

与陈家往来的达官贵人讽刺般又多了起来,更有做军火生意的,需要用到精铁,明里暗里找上门来。

他儿子陈廷十岁,继承了他爹清明柔和的五官和骨子里的善良。陈殿笙应酬生意白天黑夜忙个不停,便由宋芸每天接送陈廷上下学。同窗不经意问及陈廷:“她是你娘吗?你娘挺漂亮。”陈廷眨了眨眼,抬头望了眼身边的宋芸,笑得露出小虎牙,道:“是呀,她就是我娘。”宋芸心头一恸,用手捂住脸,捂得满手都是冰凉的泪水。

一天,陈殿笙很晚了也没回家,宋芸在家里坐立不安,想起旁人提及的土匪最近活动猖獗,经常绑架有钱的富商,敲诈勒索,银子不够就撕票,她越想越慌,匆匆披了件外套便出门去找他。

陈殿笙在一家新开的歌舞厅中喝得酩酊大醉,这种应酬他一向是推不掉的,都说红酒劲儿不大,和自家粮食酿的白酒没法比,可喝多了酒劲儿慢慢就上来了,眼前物体渐渐变得不真实,果然洋人一天到晚喝的也不尽是水货。

身边歌女柔软的胳臂伸过来,给他一下一下地揉肩,波浪般无断绝的娇俏笑声中,他隐约想起从前戏楼子里的日子,紧接着想起苏紫苓,再往前倒带,想起梁晚眉,那些记忆如今已经显得缥缈而不真实,过去的怦然心动不剩一点踪迹,繁华开幕又落幕,浮沉起落都像个笑话,他心底冷冷笑两声,侧过脸亲了身边人一口。

没承想宋芸会来找他,省城大街又宽又长沿途不知多少酒楼歌厅,也不知她是怎么寻到这儿来的。她见他喝酒,皱着眉拉他回去,醉酒的陈殿笙黏黏糊糊像个流氓,怕是把她当成了刚才的歌女,手臂一直搂着她的腰。她搀着他以防他倒地,他又勉强往前走了几步,忽觉胃里翻江倒海直往上涌,猝不及防“哇”地吐了她一身。

酸臭扑鼻而来,而陈殿笙推开她想自己往前走,路灯的光华里,男人走得晃晃荡荡。她到后来便哭了,眼泪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掉,她一边哭,一边过去扶陈殿笙回家。她脱下他脏了的外衣扔到水盆里,他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而她点起灯找了些葛根,到厨房去给他熬醒酒汤。

天将亮未亮时陈殿笙醒过来,见宋芸趴在圆桌上睡着了,他以手支颐尝试记起酒醉时发生的事情。宋芸睡得浅,睁眼见他醒来,便起身去把温在锅里的醒酒汤端来,盛了一小碗,又舀起一勺反复吹了吹,送到他嘴边。他觉得心中有愧,拿过勺子,道:“我自己来。”宋芸把碗递给他,道:“以后别再喝这么多酒了,伤身。”

他注意到她端碗的手,那不像是一个二十几岁姑娘应有的手,瘦削,长满老茧,关节凸出,青绿色的血管蜿蜒在手背。心像被什么猛然一揪,牵动泪意,他几番动唇,最终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同多年前一模一样的问题。

这个问题他似乎永远无法直接从她那得到答案,她依旧不说话,空气凝滞,她的目光倾斜在小茶几上摆放着的一个相框上。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似乎豁然开朗,那相框里放的是宇笙的遗照。

陈殿笙没能再睡着,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思考过往和未来。

吴老板到陈宅拜访,是在那一年的夏天,吴老板是从江浙那边坐邮轮不远万里过来谈生意的,人家有官府撑腰,政商两界通吃。期间陈殿笙始终陪着个笑脸,眼见着红手印马上就要摁上,吴老板突然压低了声道:“陈老板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陈殿笙道:“您尽管讲。”吴老板一脸邪笑:“我想要一个女人,陪我喝几杯。”

“漂亮女人有的是,您看上哪个告诉我,我帮您买了,亲自送到您府上都不成问题。”

吴老板道:“就是你们家东院种花的那个,听说她是你弟弟的老婆,结婚两个月就守了寡?”

陈殿笙把事情半真不假地告诉给宋芸,宋芸犹豫了一会儿,道:“不就是陪他喝几杯酒吗,我可以帮你。”酒宴摆在歌厅二楼的雅间,楼下喧嚣淫靡的声音被隔开,酒喝到一半,陈殿笙佯醉而出,他徘徊在房门外不离开,倚在走廊墙上抬头望着造型繁复的吊灯,光华刺中他的眼。

过了些时候,听到房间内器皿破碎的声音,宋芸含着眼泪夺门而出,径直跑下了楼。吴老板喝得醉醺醺的,摸着自己被扇过一记耳光的面颊想要发火,陈殿笙上前赔笑道:“是我们家没调教好,伤了您雅兴。”送走吴老板后,他随即找来打手,去到吴老板下榻的旅店,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这桩生意最终没能做成,吴老板养好伤之后来见他再次商谈时,扬言扬得露骨:“我吴兴就喜欢这样烈性的,非得睡上她一夜不可。”陈殿笙实在忍不住,当下拒绝得毫不留情,吴老板反讥道:“她又不是你老婆,你那么在乎她做什么,难不成你们之间还有一腿?”陈殿笙懒得再解释,吩咐身边人:“送客。”

吴老板骂骂咧咧地离开,恼羞成怒,回去找人杜撰了许多揭露陈殿笙和弟妹宋芸奸情的文章,发表在报纸上。陈殿笙得知后无奈,只得花大价钱买下当天所有报纸,满满当当堆了一院子。

从此陈殿笙和宋芸分住两院很久没见面。此后,陈殿笙开始频繁去逛歌厅、戏楼,喝酒狎妓。奉天吏治混乱,为抢女人打得你死我活之事经常有,他也跟风,为了抢一个新来的美貌戏子,和别人干起架来,不过风水轮流转,这次位高权势大的是他,被揍的是对方。

戏子唱花旦,名叫杜小珊,被他買回家去,日夜陪伴。荒唐事他又不是第一回干了,索性闭门谢客,矿厂的事也不理了,每天都在自己那方院里摆一张八仙桌,沏壶茶,听杜小珊咿咿呀呀地唱戏。过了段时日,陈殿笙又扬言要娶杜小珊,要八抬大轿迎她进门,也没人敢阻拦。

陈廷白天去读书,晚上想早点歇息,无奈陈殿笙那厢灯火通明,又是敲锣打鼓又是唱词念白。陈廷气不打一处来,闯到院里把杜小珊骂了一通,又愤愤地对着陈殿笙口出狂言:“爹,你怎么变成了这样!我怎么有你这样的爹!”

陈殿笙站在原地没说话,想起若干年前,自己的爹娶第六房姨太太的时候,娘偷偷躲在厢房里哭。母亲虽是陈老爷子的心头挚爱,为他生下长子,却因为婢女的卑贱身份,始终得不到名分,伤心一世,郁郁而终。他见娘哭得伤心,不顾一切地去找爹。同样年少轻狂的语气,似曾相识。

他抬起手掌,却舍不得落下,最终摔门而去。

陈殿笙要娶杜小珊的消息传到宋芸那儿,他和她终于撞见,在陈宅门口,她往里进,他往外出。“听说你要续娶了?……挺好,挺好的。”她语调一直平静,直至最后几个字,才出现些许颤音,“你……很喜欢戏子,是因为苏姑娘吗?”他喉结动了动,在心头脑海里飞速告诉自己,面前的女人不能爱,她是弟弟宇笙的妻子,自己的弟妹,自己爱的是梁晚眉、苏紫苓或者杜小珊,总之是其他人。然后,点头道:“没错。”

陈廷长大了,不再用宋芸接送上学。消磨过了很久,已经长成大小伙儿的陈廷偷着过来给她传信,一脸狡黠:“芸婶婶,爹昨天晚上在梦里喊你的名字。”这孩子聪明得很,不少事都懂。

宋芸愣了半晌道:“嗯,婶婶知道了,快去背国文吧,午后先生还要提问。”

就这样吧,她在心里想。

陈殿笙生意只辉煌了一年,就把矿厂转让了,而后他倾尽家底,送陈廷出国留学,又弃了杜小珊。

没人知道他这样游戏人生究竟图个什么。

只有看破世情的人啊,他自己明白。

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的时候,他身在四川,去见大伯最后一面。大伯做了一辈子商人,走南闯北,临终也没能落叶归根。见陈殿笙来看他,大伯堆满皱纹的眼里竟潸然落泪,问他道:“是不是到现在还恨着你爹,恨他负了你娘?”陈殿笙低头不语算是默认,大伯伸出枯槁的手拍了拍他的肩,慢慢道:“你误会了他……他最爱的是你娘,最疼的孩子是你,他觉得亏欠你和你娘,一直留你在他身边,正是想亲自教导你……他也有心把家业传给你,介绍你认识付小姐,自有他的目的……陈家的老爷,原配夫人怎能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山里丫头……尽管你爱她,那也不行……”陈殿笙一句句听在耳,终于明白父亲的一片苦心,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湿了衣襟。

可也正是这一片苦心,误了他和宋芸两个人。

大伯去世之前,还一直望着东北方。含泪安葬过大伯,他听闻东北沦陷的消息。

风尘荏苒,音书断绝,电报、电话已不通。他飞速赶回,想方设法搞到通行证混入日占区。

他站在车站举目望去,自己的家乡已是满目疮痍。

陈殿笙四处打听宋芸的消息,得到的是她的死讯。

时值深秋,他来到初见宋芸的那一处山谷,深山里飘满枯黄落叶,而他再也见不到她,他单纯善良的傻狍子姑娘。她是他堕落时的救赎,黑暗中的光明,是人心冰冷时唯一的暖,可如今他的光明,他的暖都没了,此后春秋千万皆不复,他的生命里只剩漠漠寒冬。呼呼的大风掠过耳畔,西装革履的男人在这秋风里以袖掩面,痛哭失声。

若干年后,南边战况紧张,他决定参军。

南下的码头上,有人传唱着数日前上海戏院首演的《生死恨》:

说甚么花好月圆人亦寿

山河万里几多愁

胡儿铁骑豺狼寇

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尝胆卧薪权忍受

从来强项不低头

思悠悠来恨悠悠

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站在海边回望故园,竟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宋芸?很像她,但他不敢认。一个挎着行李,行色匆匆的女人。

他不甘心地抬脚上前。目光相碰时,彼此难免神色惊愕,竟然果真是她,她就在这座城里生活,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而不是如他所听闻,早在数年前便死在炮火硝烟之中。他一颗心脏快要跳出心腔,眼前人面容似真似幻似梦境,她穿着新式旗袍,头戴小帽,眼角画了淡妆,已不像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她。

他们站在浮桥边简单寒暄,周围行走过形形色色的人,远处传来轮船发动机的轰鸣声。“到南方我会给你写信,听说南方还热得很,蚊虫也很多,”他抬眼望着远处,那里海浪拍打堤岸,有海风吹动茫茫海雾。他问及她将去何处,她未回答,一个穿对襟褂、戴眼镜的高个子男人走过来,唤了一声宋芸,她犹疑片刻,那男人才注意到还有个陈殿笙。

宋芸看着陈殿笙,歉意地笑笑:“他是我丈夫,老周。”

男人礼貌地把手伸过来,“你便是陈殿笙?阿芸跟我提过你。”

恍然如大梦一场醒,烟云往事与匆匆岁月一起碎裂在无尽头的记忆深海。他伸出手,同样礼貌地回以微笑:“你好。”他咽了口唾沫,说,“好好对她。”

陈殿笙乘船离开,宋芸望着海面,直到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

老周站在她身边,同她一起望着远处的水天一色,叹息道:“你爱他。”

宋芸默了一会儿,声音被泪水洗过般凄怆,道:“我爱他。”

从那年雪地里初遇开始,她一直觉得能陪在他身边便是上天的恩赐,可她目睹他的心一直在别的女人身上,也自卑于自己的身份。所以,从来不敢说。

若不是迟迟等不来他的消息,以为他已死在南方的乱军中,她便不会毅然加入抗联,又和老周假扮夫妻执行任务。半个月后,宋芸死在最后一次任务中。

芸娘如晤:

日前我军驻守罗店,敌人集中兵力猛攻,明日我军将尝试突围,形势危急,我情知即将捐躯。

我死则死矣,勿以我为念。

我孑然一身,所念只有阿廷。我此前亏欠他良多,未尽到父亲责任。若阿廷回国,可能回去寻你,央你多加看顾。

我在华北树林里见到狍子,似鹿而小,其可爱肖你。

战事紧急,匆匆搁笔。

你既已嫁人,唯愿你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八月十九日晚

殿笙手书

這是我爷爷的爷爷陈殿笙在战争前夜匆匆写下的信。

他不知道的是,写下这封信时,宋芸已去世将近一年。

这封信,她永远都没有收到。

简短信文的最末,有三个被浓墨抹去了的字。我拿着泛黄的纸张反复端详许久,仿佛看见在战地的夜,地平线处映着通红的火光,细雨敲打着窗子,一灯如豆,身着姜黄色军装的男人拿起墨笔,思量许久,终是颤抖着笔尖,把最后的三个字抹去。那三个字她一生没能说出口,他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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