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子玦
平时总在小角落里捣鼓出些民间传说色彩的楔子,后来才慢慢圆了故事,神奇的是,写开头时压根没想过的情节和结局,经一番挠破头皮写出来后隐约觉得确实该是这么回事。而结尾二人的结局,本来有另一种说法,可想来想去,还是应该给他们一个别样的圆满。
楔子
茂县萤尺巷,百尺无人迹。此中玉藓暗滋,起地为萤,及夜沉,如灯索路,至子虚所。有怪居士,语必成谶,故不轻言,唯受人利诱,得泪痣为酬,方诺。
然,此物非常。《明眸录》有云:泪缠眸角,凝浅痣,如籽生花,遮半面。剜其咽下,言满七字,即可催吐一珠一玑。
珠先于落地,则为来人续姻缘,反之呈凶煞兆。故时有伤情人,慕名持痣登门,成愿可挽移心郎,不成,亦能求得共死。
世间情痴者如许,为情所害之人,更甚。
一
寒巷深,夜萤起,纤影蔓西墙,最是春心泛滥时。
县里来的姑娘们个个不知羞,成群远道来此便是为一睹那京都少年的盛颜,可偏偏一众姑娘有色心没色胆,此刻她们只敢堵在巷口怯怯观望,不时面面相觑,彼此推搡,却无人越前一步,生怕不慎惊扰了他。
这儿谁人不知京都乃世间至为繁盛之地,以兹二物闻名,一为登峰造极的捕影术,万物之影有如草木须根,根衰则物竭,捕其影以夺命;二为少许男子半面脸上的泪籽花纹,初绽时若灵蛇破土游肤,舔面而行,穿断眉,绕颧骨,滚血珠描花廓,遂显绝世之颜。
当下四周静可闻针落,忽见个鬼祟的丫头畏首畏尾地匿于一排晃动的裙裳后,如若众女扭捏地上涌一小步,她便铁了心地后退一大步,可饶是步子再稳当,也掩不住系在左踝的银铃子所牵起的沙沙铃音。
宋羚珂懊恼地一拍脑门儿,这脚上碍事的铃铛如何也挣不开,但凡她稍有逃跑的举动,便会发出蝉鸣般聒噪的示警。
她索性断了逃跑的念想,又因着姑娘们浓郁的脂粉味实在呛鼻,便拨开一层层花花绿绿的裙裾,钻着空隙挤了出去,这才将自己污脏黝黑的小脸探出裙帘,喘息的片刻视线却不自主地落于那众目所注之处。
眼前萤火灵动似有形风,游蹿于虚隙之间,巷头一株杏花树昼枯夜荣,东风缠落瓣七夜不绝,至花落倚树人,消融入肤,犹有彩墨绘花容,其形跃然颜上。
这备受瞩目的少年生得眉眼青稚,形体颀长,此时被围在姑娘堆中竟面露赧色,纵是佯装困倦倚树阖目,耳根也红烫得千里可见,乍一看他倒像是呆愣愣的白净书生。
宋羚珂暗自在心中“呸”了声,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可骗惨了她。
三日前她揭了县里的告示,上面招募的正是善捕影一技者。她曾在京都待了几年,好歹会些皮毛,前年才随师父迁回茂县,不想这几日竟屡见命案。
奇的是,十二具尸身皆毫发未损,唯喉管充肿若有硬物,剖开后果见两粒剔透珠玑噎喉不下,状貌极其瘆人,见者无不言是巷间的邪祟犯案。
彼时,知县赵怀修在访巷回府后巧逢屋中起火,那夜风雨凄然,火势不减反愈烈,外人见这灼火燃得红中透绿,哪承想是那无辜的知县葬身此中只余焦尸。
重重疑点皆指向这告示所示之所——萤尺巷。
而她的贼心思便在于,官府给出了破案的期限,若巷子邪祟未驱,他们便要封巷焚毁,虽这巷里了无人迹,可近日却有个自京都来的少年,据说此人腰缠万贯,愿赏金子十袋酬募能士驱鬼,可惜江湖上真正有本事的人少之又少,她此番前往,打着的也是讹钱的主意。
于是宋羚珂寻到他的地盘,耍赖般四仰八叉地躺下,可不巧遇上遍地玉藓化萤成风,缠住四肢挠得她痒不欲生,这才五指一伸,求饶时仍不忘讨价道:“公子要诚心想驱鬼,这个数便成了!”
“成?成!”少年乐颠颠帮她驱走萤虫,满口答应道,“我这就给姑娘备去!”
“哎——等等,这么轻易?”宋羚珂一把拽回他,磕巴了半天才想起句套近乎的话,“公子如何称呼?”
“我姓魏名禟苏。”少年笑得温柔,几近要淌出蜜来,絮絮叨叨又道,“酥糖倒过来念便是了,儿时抓周抓到,便取了这名……”
“行——”她一脸不耐地打住他,嘴巴却紧抿着憋笑。
这呆瓜碰上她,不做冤大头也难!
二
“这,这是何物,金子呢?”宋羚珂盯着手上五袋卤爪子干瞪眼,气鼓鼓地问道。
“姑娘不是說这个数便够了吗?”魏禟苏伸出五指晃了两下,见她不理睬便有些难堪地收手搁到脑后,一本正经道,“自始只有爪子,没有金子。不过你放心,所用食材皆为上乘……”
“鬼扯!告示上分明写得清楚。”她甩开一袋袋油黏的爪子,掏出纸张欲要证明,手指却顿在那糊掉的字眼上,这才恍然道,“你故意耍心眼,就想骗人来此再抵赖,对不对?”
被倒翻的深色卤汁淌在脚下,少年见自己一番好意遭她这样践踏,原本明澈的眼眸竟映入了那摊浑浊,语气变得愈发凶狠起来,道:“不对,你看错,便错在你!”
宋羚珂见他神色说变就变,纵是有一百个胆子也怂了,瞬时绷直四肢几欲逃走。
“应承好的事,反悔不得。”他忽然扯住她的手腕,一点点地攥紧施力,沉声道,“否则这只手,就该废了。”
“我不走,不走便是了!”她连连颤声回应,看他松了手眉头又舒展开,才敢壮胆问起,“你说实话,此前来讹你的人,该不会是被你拧断手,卤成爪子了吧?”
“我若说不是,你便能接下这单买卖吗?”他顿时放软了语气,期盼地望着她。
她含糊地“嗯”了声,突然又觉得不对劲:“可是这鬼,哪里来的影子啊?”
魏禟苏默了片刻,神情忽变得凝重,一字一句磨着唇齿解释道:“鬼,本身便是人的影子。借人之恶,成鬼之形。”
她听着这话不像他这年纪会说的,禁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渐觉阵阵阴凉寒意悄然抚上脊背,钻肤遁骨挑起一身鸡皮疙瘩,令她至今一记起便汗毛倒竖。
可见人前风光也不尽然好,他实际多疑敏感的性子必几经沉痛雕磨,才能隐于光鲜纯良的外表下不露破绽,却又在心中悟得这般透彻。
“宋姑娘在想什么?”
她闻声幡然回神,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扎在姑娘堆中,一抬头便对上那张熟悉的脸,恍惚间竟心想,生在他眼角上的那枚泪痣果真是好看。
只不过这脸色,她揉了揉双目再一看,眼见他的面容仍是白得反常,就好像……在染缸里刻意浸染过一样。
“其实,我也不喜女子身上的脂粉香。”魏禟苏附在她耳边低语,忽然伸手牵起她的手冲开人群,一味往苔藓地里跑。他的声音掺在猎猎流风中,一时分外清冽,“想不想看‘火树银花?”
她不明所以地一怔,见脚下苔藓如玉透绿,起地时化萤成风,只袭击不慎踏入的外人,身后穷追的姑娘们绚丽的裙裳经风一卷,瞬时颜色俱失,而那褪下的斑斓色彩竟如影随萤,恍若火树银花般轰然升空四绽。
“萤光照色影,夺之而合为一。”她顿时灵机一动,笑吟吟地扯着身旁人的袖子道:“我想到逼鬼影现行的法子了。”
三
飞萤捕不着活物的影子,但它的光芒却可以照出鬼影的踪迹来。
宋羚珂寻来纱囊装满了绿萤,抄起树杈挑着纱灯,便大步流星地钻进幽如喉口的窄巷里去。
魏禟苏跟上前,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纱灯,轻巧一施力便将重的那端挑起来,四周顿时明亮了不少。
他见她脸上始终未露怯色,不禁问道:“自县中发生命案起,百姓便对巷间邪祟避之不及,宋姑娘难道不怕吗?”
她仍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只当闻言想起别的事,神情才微有松动。
“我听闻那六对尸身,对对曾为情人,想必这些寻来萤尺巷的伤情人,续不得姻缘,便带着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恨意吧。”她空着手虽轻松不少,可心中却仿佛不得释怀,道,“我师傅说,只有被怨妒蒙蔽双眼的人,才会受邪祟蛊惑,自食恶果。”
没承想一语成谶,只不过应验到了师傅自己身上。
那日她上官府认领遗体,一眼便瞧出了师傅的那具,只有她露出白布的手腕上绘了只细致逼真的蜘蛛,借此遮住墨水下一排排交错的牙印。幼时宋羚珂咬人最喜那个部位,可自从见了腕上画满生着浓密细茸的蜘蛛触节,她便一度恶心地下不了口。
“想必你与你师傅,感情极是深厚。”他静静地望着她,偶然捕捉到她眼底一掠而过的悲伤。
她满不在意地别过头,勉强扬起的嘴角猛一抽动,道:“不,她死了,我开心得很。”
可笑像师傅那样满嘴挂着“天大地大,金银最大”的人,也会为了情不求回报地付出,乃至倾尽性命。
她那时便想,自己一定不要步她后尘,与其如此卑微地乞求别人的爱,还不如多做几桩划算的买卖,顾惜性命留着享受生活,来得更划算。
魏禟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安抚她,指尖刚要触到肩头,却被一声男女叠音的凄厉啼哭所阻断,源头莫辨,只见烧得红中透绿的鬼火明明灭灭,哗地一下将两人围在圈中。
他眼中柔色转瞬消弭,来不及收回的手顺势搭上她左肩一并拽过身后,又掂起树杈狠狠一捣,这尾端所系的纱灯结松绳散,风萤乍然飞出一一穿破焰心,直灭火源。
“我看见鬼影了,在那儿!”她惊呼起来,指向的地方正有抹黑影溜进拐角。
“你快救人,我去追它。”他镇静地告知了一声,随即追上前去。
宋羚珂跌跌撞撞地四處找寻,最终见到有一男一女躺在地上,他们紫青的嘴唇微张,未合的眼睛瞪得铜大,可是喉管平坦,这回竟没有塞进珠玑。
除非说,这个前来续姻缘的女子并没有带来泪籽花,才会被鬼影一怒之下给杀了。
她心中隐隐不安,转眼竟见这两人的喉腔无端鼓起来,微张的双唇也慢慢合上,那硌在指腹下的两粒硬物让她突然眼皮一跳,想到了更为可怕的事。
四
“禟苏。”
“魏呆瓜。”
“你在哪儿啊?”
宋羚珂喊得气喘吁吁,声音在空荡的巷子里兜兜转转,又加倍地弹回耳边,直到一丝半点的血腥味从幽不可视的前路里飘了出来,她才嗅着味道轻手轻脚走到了底。
这时脚下被东西一绊,她瞬时失衡磕到地上,连着脑袋撞进那人怀里,当即所感知到的柔软与冰凉,竟让她不由得心尖一颤。
不假了,这倒在血泊里的少年,左脸上的泪籽花被连着血肉一道残忍地剜去,只余半根孤零的断眉,确是魏禟苏。
他干涩的唇蠕动几下,虚弱地开了口,道:“果然是阿七干的。”
“阿七?”她下意识地一迟疑,眉头顿时拧了起来道,“你发现它,是谁了?”
他点了点头,万般痛苦都被压于平静的语气之下,道:“阿七,是我的影子。”
传言中的那个怪居士,也如它子虚乌有胡诌来的居所,通通皆是莫须有的。那掩在衣帽下的袅袅焦烟,只在夜间被世上爱而不得的痴男怨女所见。
而他与野鬼阿七的渊源,是自他被那狠心的兄长抛弃到荒无人烟的深巷里开始。
那时他年方十一,身为自小抓周偏爱酥糖糕点一类的幼子,在家中的地位当然不能跟抓到印章的大哥相提并论。
可惜魏湛平庸的相貌,匹配不上他过人的才气。而禟苏却能因生了副好皮囊,而轻易得到所有人的瞩目。
他在幼弟恳求自己带他一起去茂县时动了歹念,抛弃他时又狠心地无视了他满脸的泪水,那陌生而疏离的声音,听起来令人分外胆寒:我素来讨厌,如你这般懦弱的人。
这一声声像煽在脸上的巴掌,他在松手的同时眼中一闪寒光,这与温儒表面不符的凶狠面目是被逼出的另一个自己,而孤身在巷里待的第九天,纵然饿到几欲昏厥,他也只是咬紧牙关撑了过去。弱小身躯下喷薄而出的斗志,是唯一支持他活下去的信念。
神思恍惚间,耳边似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嘶溜作响,他不过随手一抹,指间便全是黏稠的口水,又仿佛,是这片迎面覆来的黑影舔了自己的脸颊。
“你……莫非是我的影子?”他一脸惊愕,毕竟它看上去要比自己瘦小得多。
面前的人形剪影晃了又晃,似乎懒得搭理他,反倒径自哼起了不着调的曲子。
“这是什么歌啊?”他好奇地凑近听,一身的饥饿和疲倦通通被抛之脑后,忽而又问:“你只会哼这一句吗,为什么总是重复啊?”
隐约听那影子“啧”了一声,对他没好气地说道:“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絮叨的人。”
五
魏禟苏跟身前的影子僵持良久,终是他先服了软,用着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我不过,想跟你说说话罢了。”
它和他一样身处孤独的煎熬,一时有所动容,这才解释道:“方才哼的名为《七字谣》,共是七词七句,只有等时机到了,才能接着哼唱下一句的。”
“什么时机?”他顿时倾身竖耳。
“吐出比眼泪还要剔透的珠玑。”阿七说。
他正想着是怎么个吐出法,可话还未问出口,视野便渐渐模糊起来,腹中犹有锣鼓乱敲,一声盖过一声,他竟梦到一股卤爪飘来的香味。纵然是平日里不屑一顾的食物,在饥饿面前倒也成了美味珍馐。
醒来时,他眼前忽然涌现了许多人,他们循着飘出的尸臭味一路找来,百思不解一个和尸体待了十几天又发着高烧的孩子,是如何在野巷里存活下来的。
可他隐约记得,是阿七为自己找来食物和水,在他最冷最害怕的时候哄着他,因此无论人们如何愤然地指控,他也不愿相信阿七是这巷中丑恶的邪祟,蓄意谋害无辜人的性命。
直到他如今被它亲手剜下半边脸上的泪籽花,目睹它嚼着这掺了他血肉的花身,唱出了第七句歌谣,杀了第七对人。
“所以,你一定要捉住它。”他握住一旁丫頭冰凉的手,郑重其事地说。
宋羚珂面色犹疑,似乎对此很是不解:“如若它真是你的影子,被我夺去了你便会丧命,这样,也无妨吗?”
“我于理义自当除了它,可情义上,也自愿与它一起死。”他此刻目光炯炯,语气笃定道:“我知道,阿七并不是真的坏,它只是意识不到自己犯下的恶。”
她莫名觉得好笑,心想他是真的呆,才会傻到对着无血无肉的影子付诸真心。
约莫到了第三天,官府给出的封巷之期将至,萤尺巷里却宁静得异乎寻常,殊不知是她每日浑水摸鱼地过活着,全然不把抓捕鬼影的事放在心里。她实际上,还是舍不得魏禟苏,以及自己刁钻的嘴巴,早就离不开他每顿做的饭菜、茶点了。
宋羚珂两手轻快地拍着桌子,馋着眼望向被端上桌的饭菜,听说这绊菜炒的是清晨的露,明湖的水,饭后还有日枯夜荣的杏树花瓣混制而成的酥糕,她先示好地夹了块肉放到魏禟苏碗里,她是羞愧这些日,反倒让他一个受伤的人来照料自己。
“阿七的事,可有进展?”他不动声色地将肉块回夹到她碗里,忽然肃重地问。
她经这么一问心里虚得很,嘴里的肉忘了嚼便囫囵咽下,一时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六
“《七字谣》既然结束了,阿七便不会再杀人了,放过它,不成吗?”宋羚珂的声音越说越小最终嘴巴埋到饭里,彻底含糊起来。
“你若无心帮我,我便自己去找它。”魏禟苏收起筷子搁到一边,话中隐有怒意。
“你不准!”她猛一抬头,鼻尖上还沾着饭粒,道,“你去了也是白费,只会惹怒它。”
“那倒未必,我或许有个法子还能用。”他心中已有了盘算,这会儿才肯透露,“那个叫赵怀修的知县,与我是旧识,他被烧死前,曾给了我一样物件。”
她脸色一沉,道:“什么物件?”
“你不必知道。”他避开她的逼视,又道,“这里总归阴气太重,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明早便收拾包袱离开吧。”
宋羚珂瞬时脊背一僵,委屈地质问他来:“起初央求我留下的是你,用银铃子囚着我的是你,对我好的也是你,如今凶我的,赶我走的还是你,我岂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那便当我在戏弄你好了,你来时不情不愿,走时理应一身轻松才是。”这话虽不中听,可魏禟苏说时却很是郑重,而他越是这样,便越伤她心。
“那至少,今日你该仍像平常那样对我吧。”她尽力将表情恢复如常,又指着屋外的杏树刁难道,“你去将树梢上把开得最盛的杏花摘来,我吃了它做的酥糖才会离开。”
那株杏树昼时枯,夜时荣,树身高万丈,枝头探云霄,而最艳的那朵,也要没入目不可视的尽头。
他却立即答应下来:“你若是想要,我便去摘它下来。”
她一会儿气得要跺脚,一会儿又失落地垂眸,最终赌气似地跟他道:“你要去便去,摔死就更好了。”
谁想他竟当了真,不过未至于傻到爬上去,而是稍费了番心思,将折枝的断口曳着玉藓地擦出电光石火,算准时机借风助力把手中断枝往高处一投,地萤惊起顶枝而跃,速速升空没入繁花。
恰逢宋羚珂换到树的另一端仰头找寻踪迹,一折枝穿花直落,堪堪插上她发髻间。
而尾随来的风萤也缠上她,好似重现那日与他初遇时的情形,她与绿萤打成一片,一旦被它缠上了腰身便咯咯直笑,险些要将这地面笑塌。
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被她感染的,总之时常会不自主地惦记着她,哪怕她是闹,是笑,抑或此刻嵌在风里和飞萤一同转起圈来,他都觉着欢喜。
只是,心中迟迟不能打消的疑虑在这一刻重新被拾起,他鬼使神差地从袖口掏出面灰蒙蒙的镜子,这或许会是赵怀修死于非命的缘由。
此镜现影不现形,只见镜中人翩然舞起,原本交叠的影子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整整七对十四只!
七
魏禟苏初次对宋羚珂生疑,是因她的声音相貌渐渐生了些微小的变化。
他初时以为阿七是自己的影子,只因为它声音影形与自己并无太大差异,可却未细想,兴许是鬼影善变,刻意照着他仿的。
从前听闻活人走在光下,照出的是与她形体一致的影子,而半死的人走在光下,则是用被她窃来的影子,照出了别人的形体。
恰恰是与她相处的这些日,他惊觉她的样貌渐生变化,却又无法描述出个具体来,直到适才绿萤的光照亮她的脸,那越发惨白的脸色,逐渐透明的瞳孔,特别是从侧面看的某个角度,就像见到了那些死去男女的脸。
手一松,镜子滚落在地,被扬起的尘弄得愈发迷蒙。
他们这时四目相对,他都不必说,她一望,便知了。
她将被搓得发红的手腕往风中一搁,绘在手上可怖的蜘蛛吓跑了缠身的夜萤,可这狰狞的印记亦是她洗不去的梦魇,而她的师傅宋潇至死,也没有停止对自己的纠缠。
宋羚珂是宋潇抱养的孩子,她随了宋姓,也爱极这个像母亲般护着自己的师傅,可不知从何时起,宋潇的眼里再容不下她,而是一心想着去讨好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又将种种失意怨怼发泄在她身上。
她犹记得自己被宋潇怨妇般歹毒的眼神逼退至墙角,那又涩又凉的声音落入耳里:“黑乎乎的姑娘没人会喜欢,等师傅帮你染白,日后便如雪般漂亮。”
宋潇表面上好生哄着她,一没了耐心便将她扔到备好的染缸里,那四面袭来的浑浊污水灌进她的眼里,皮肤被泡得发皱,绵绵恨意自这刻起在她心中滋长。
那之后她的眼睛时灵时不灵,看到的东西偶尔会变了样。
同时,也干涩得再流不出泪来了。
所幸她是捕影师,也可以使自己的影子成活,而阿七便是被她藏在萤尺巷里的影子,她和它玩耍,教它识字、唱《七字谣》,她们同生共体,感知着彼此的一切。
可《七字谣》七词七句,她却始终只教它第一句,当它问时,也只答:时机未到。
是流泪的时机。当她再唱师傅写得《七字谣》时,眼中只剩恨意,再没有感动了。
只有阿七懂她。它设局,做尽坏事,帮她找到苦泪生的花,是那股苦涩,让流不出的泪水化为珠玑,从嘴巴里吐出来。
她想听长情的故事,可惜悲情多过长情,那些来萤尺巷的女子皆是占有欲胜过爱意,她们将负心郎骗来此,续不成便毁之,这般的扭曲而癫狂,也与师傅一样,极其丑陋。
八
在魏禟苏幼年被弃时,躲在巷子里的宋羚珂和阿七曾亲睹过此幕。阿七喜他脸上的泪籽花,便跑去找他耍着玩儿,而她却不敢,只是躲在一旁偷看。
可她未曾料到,向来无怜悯心的阿七,居然会央求她救下魏禟蘇,这才致使她悄悄打量起这个人来。
起初他的神情里总含着怯弱,甚至是羞涩,但紧要时眼底却有份坚毅与狠色晕开,他和需要阿七保护的自己不一样,和为情乞怜的师傅也不一样,他可强可弱,对在乎的人温柔,对伤害自己的人心狠。
她恰是被他这点打动,才送去了食物和水,在他神志不清时悉心照料。当他口中喃喃念着阿七的名字时,她竟想不通,为何他会这般古怪,对一只说过一会儿话的影子耿耿于怀。
而多年后,她早在揭下那纸告书前便去过巷子,见那清俊夺目的少年守在巷口,千方百计地阻挠官府的人放火焚巷,心中徒生欢喜。原来他还记得阿七,还是她印象中那个外表絮叨,实则内心细腻的少年。
她故意激怒他,想惹他生气,看他发怒,更想被他在乎。
只是世事难料,阿七窃走了许多人的影子,开始不受她控制。它时而化成火,时而幻化成风,甚至有时候连她也认不出,阿七变得凶狠而残忍。
她装作不识魏禟苏的试探,在他故意放出火树银花时坦然提议用萤火照影,只因她早料到,十二只影子叠成了一只,没人能发现她的异常。
此时宋羚珂走到他跟前,将那面滑落的镜子朝地上狠狠一掷,道:“你既发现了这镜中秘密,想必也知晓,若是用镜子的碎片杀了我,影子也会消失吧。”
魏禟苏确实知晓,也正是忧心这猜疑成真,才着急赶她走的。
“世上相恋的人,总有着近乎痴狂的爱意,可我偏不如此,即便是我死了,你也必须得好好生活着,只因你欢喜,便是我欢喜。”
她决绝地拾起碎片刺入自己的胸腔,是料定像他那般良善的人,必会在良知和她之间摇摆不定,而她不愿他苦恼,便主动结束了这一切。
可这身森然皮骨下所盛的腐朽血肉,并未因扎入体内的碎片而立起变化,只见成团浮出的黑雾覆上灰蒙的镜面,魏禟苏久未吭声却在这时没了犹疑和顾虑,坚定地伸出手裹住两侧锋利,决心以鲜血饲镜。
赵怀修将镜子赠予他时再三叮嘱的,并非是它夺影杀人之效,而在于,用血肉饲喂碎镜的人,会成为摔镜那一方的影子。
起初刺入的那一下让她伤形失影,已是死了一回,而他再将自己的性命渡给她,便会成为她新的影子。
宋羚珂抚上他被压成薄片的身体,无以着落的手一下子穿透虚影,又哆嗦着抽了回去,她一时又气又恨,道:“呆瓜,我不是叫你活下去么……”
他哑声无言,竟极想看她气得跺脚,那样他也可以跟着跺脚,而银铃子铃音沙沙,仿佛能将他们紧紧牵引到一起。
此后,她活在光明里,而他扎于她足下,纵然历经数年,风雨也好,阴晴也罢,他都始终固若磐石,做她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