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莫之
宏亮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一则有头无尾的新闻报道。居民们因为小区里要造养老院而奋起,面对采访镜头,他们爆发出的力量仿佛正在造的是化工厂。这则新闻长达四分多钟,宏亮是和妻子、岳父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观看的。宏亮的岳母因为在厨房蒸鱼,错过了,但是后来吃饭的时候,她也参与了讨论。她还一个劲地给宏亮夹菜。那时候,宏亮和苏湄可以说是新婚燕尔,但是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他在岳父家里总是表现得有点儿抑郁。几年后,相同的养老院事件在宏亮住的小区发生,但是这次没有任何媒体介入。作为业主,宏亮也没有那个心情去介入。在事情闹大之前,率先爆发的是苏湄。
“他肯离婚了?”这是宏亮耐心听完后的第一反应。
“现在是谈我们之间的问題,”苏湄解释道,“你扯别人干吗?”
“杂志上说他在美国有个项目,要去一年。”
“宏亮,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但是,我希望你尊重我的选择,也尊重你自己的选择,别忘了,结婚之前你对我的承诺。”
“我知道,我知道……”宏亮试着控制情绪,无意间踢到了地板上的黑色背包,里面有他新买的无人机。
苏湄继续摊牌,要求月底之前把手续办了。
“估计有点难吧,现在去民政局办离婚的基本上都是假离婚,当然,也有些是为了离婚所以拿买房子的事情来布局,反正现在的房产猫腻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离婚是要摇号的。”
她从司法角度驳斥了谣言。宏亮沉默,随后有了新的提议,离婚可以推迟到苏湄硕士毕业之后:“到时候我就对我爸妈说,说你还不打算回来,要再读一个博士,他们肯定会发疯的,到时候坏人我来做,至于你父母那边,你最好说说清楚,就别让我再背锅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宏亮几乎都把自己感动了,岳父岳母那里应该没有问题,他不相信苏湄今晚搞突袭,在娘家没有演习。“关键是,”他继续道,“你去美国,你的父母我可以帮你照顾一下,好歹名义上我还是他们的女婿,我照旧一个礼拜去陪他们吃一顿饭,如果有什么事,随叫随到。”宏亮向苏湄保证。絮叨完,他的颈部曲线回归正常,一个就他而言更舒适的坐姿,左肘压上沙发的左侧扶手,身体微微倾斜。四个月后,等到苏湄的这间书房乃至这个家,只剩他独守的时候,他经常过来纳凉,经常是这个姿势,一待就是大半个下午,原本呈L形紧贴着沙发的碎花罩布总是被他糟糕的坐姿拉成一条斜线。窗外的树叶,枝杈的顶部繁茂依旧,有一些变成了红色与黄色,风一吹,一团一团,在翠绿的波纹里摇摆。他的手里届时会多一本书,面前的茶几一角还搁了几本摄影集轮换。这张茶几是一个破旧的樟木箱子蒙了蕾丝桌布扮演的,相当高寿,据说是苏湄的祖母结婚时的嫁妆。
还有好些东西没有搬走。
苏湄是七月底去的曼哈顿。宏亮记得最后那周天天都像在大扫除,两个无业青年挖开眼睛就忙着翻箱倒柜。午饭晚饭实在是讲究,来回都叫专车,去方圆十公里以内的馆子吃高档中餐,顿顿要翻花样,苏湄买单,这是她所坚持的。宏亮没再坚持,尽管工资卡新近刚回到他手里,余额有十几万,主要是今年春节之后公司赔他的遣散费。
如同回到了结婚之前,他们经常在外面吃饭,苏湄还是那个爱说爱笑的美食家。她此行假使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除了亲生父母,大概就是中华料理吧,宏亮想。他答应往后每两周去复兴路看望岳父岳母,陪他们吃晚饭,这个频次是苏湄修订的。
“我每次去带点水果什么的可以吗?”
“用不着,家里不缺这些。”苏湄拒绝得非常干脆。她准备赴美之后在微信里建一个群。“我和父母,还有你,你哪天要去复兴路记得先和我妈打声招呼。”
“有数了。”宏亮望着正在整理行李的苏湄,濡湿的吊带背心,漂亮的胸型,他想,那里曾经夹杂了自己的许多喘息。
航班时间是十一点一刻。两个旅行箱经历了好几轮自我审查式的瘦身,还都超过了二十四公斤。照苏妈妈的说法,你这哪里像是去读书啊,移民也不过如此。苏湄听了,在车上呵呵傻笑。专车司机插嘴道:“一般来说单件行李只要没到三十公斤,不会罚款的,除非工作人员那天心情不好。”实际情况正是如此。在托运口,那位执法者只提了一个问题:
“去读书对吗?”
临近登机,苏湄与亲人们逐一拥抱。宏亮最后出场,一脸的尴尬与蠢笨。他是多么渴望再吻吻他的妻子。会不会太做作、太过分了,他不清楚,身体僵硬地贴上去。苏湄的鼻尖在宏亮的脸颊上蹭了几下。她就这样走了,回眸之际满是笑容,挥手的仪态非常潇洒。宏亮傻傻地望着那个身影渐行渐远,总觉得周围埋伏着一个男人,或者,那个人已经身处美国,看着限量版的名表,预备去机场迎接。
“回去吧。”苏湄的母亲招呼宏亮。他跟着走了几步,回首再探一眼,通道里已经不见妻子了,也没有他一直在找的踪迹,那个他时常能在画廊、美术馆或者报纸杂志上见到的艺术家。在苏湄眼里,那样的人,才配得上“艺术家”这三个字。
空荡荡、晃悠悠的地铁车厢,窗外的大片空地分散了宏亮的注意力。飞机起落,伴着坚果开裂的声响。坐在对面的一位女士,三十岁左右,正在剥核桃吃。那满满一袋的核桃与她的衣服相隔了一个草绿色的手提包。又一架波音客机平缓地在低空滑行。与这些大家伙相比,自己的无人机充其量就是玩具,宏亮想。不光是他这样认为,后来在杨浦滨江风景线,他的老领导邹旭也说:
“看上去就像一个玩具。”
宏亮忙着设计飞行路线,整个操控设备犹如一个加强版的游戏机手柄,上面还架了一台智能手机。“要飞了哦!”宏亮笑盈盈地回望道。
四个原本呈十字交叉的螺旋桨一瞬间看不清了,带着自鸣得意的呜呜声直线升空。隔壁滨江国际的两位保安,在宏亮卸下黑色背包,拆出部件组装的过程中就被吸引了过来,此刻倒像是热心观众,和太阳一样毒辣的目光与其说是监督,不如说是敦促。起先,宏亮还有所顾忌呢,担心此处与陆家嘴的滨江大道一样严格禁飞。从二〇一六年年初起,上海已经给无人机设置了许多禁飞区。
在三百米的高度,无人机潜入了邻近水厂的领空,随后缓降,悬停在可视的范围,机身底部的摄像头开始转动。早年,宏亮在水厂外围拍过老建筑,进不去,隔着铁栏杆快闪几张。十九世纪英国人的设计,古堡风格,清水红砖,雉堞压顶——眼下,在宏亮面前的屏幕上,这些风貌有了全新的观赏角度。沉淀池、快滤池,制水生产线的某些设备一览无遗。可这些都不该是他此行的拍摄对象。他是接了某家杂志社的外稿,来拍杨浦滨江新近对外开放的四百多米的步行风景线。这里离他上一份工作的公司不远,当时,邹旭是那个住宅楼盘的销售总监,宏亮担任业务经理。房市太火了,私人老板看不到高薪供养营销团队的必要,宁可大出血也要遣散那些“开国元勋”。
“工作我还在找,不过还好,最近有点外快赚,老领导介绍的。”第一次孤身去复兴路尽孝,宏亮这样应对苏湄母亲的关心。
“开吃吧。”苏湄的父亲皱眉道,手中的筷子微微抖动。
两周一次,通常是周日,宏亮以女婿的身份陪二老吃晚饭。饭桌未变,菜式未变,某种程度上,用餐人数也没有变,回到了苏湄出嫁前的状况。这种感觉很奇妙。自从苏湄赴美之后,宏亮和她的父母的关系倒是渐入佳境。以前他坐在这张饭桌上,话很少,拘束得仿佛客人。如今苏湄不在了,他替补入座,尤其是听到苏湄的父亲说“开吃吧”的时候,瞬间体会到了犹如升旗仪式的庄严感,有那样一些瞬间,他觉得自己活生生就是他们的儿子,负有不可推卸的神圣职责。这种感觉渐渐强烈,趋于自然,在复兴路的老公房里,宏亮的话明显比以往多了,似乎容不得静场,有许多的故事要与至亲分享,而这个角色,以往都是苏湄在本色出演。
不能冷场,这是宏亮对自己的要求。他今天要说的是发生在上周的两桩意外。当时他正在家里看书,被窗外的争执、烟花爆竹的违规燃放引到了阳台口。他和苏湄住的那个偏远小区,有南北两扇门,主干道却只有一条,道路不宽,起初是双车道,一进一出,后来随着小区车辆激增,路的两侧改成露天停车场,中间走人,有交通工具出入的时候必须小心避让。机动车也多了一条硬规矩,南门进,北门出,唯一能让门卫破例起闸的只有救护车和消防车。那日,一辆救护车载了跳楼自杀的青年男性,为了抄近路,从南门出小区,碰巧迎上一列喜气洋洋的婚车队伍。这件事情在小区里当新闻传了几天,全说晦气。周中,宏亮去买早饭的时候还听门口卖煎饼的老头议论,指给宏亮看,斜对面买豆浆的那位老阿姨,瘦瘦矮矮的,像根大头火柴,正是新郎的母亲,昨天还去责难自杀者的母亲,说了好些刺耳的话。次日,宏亮航拍静安别墅回来,开楼道铁门的时候,留意到钥匙孔上方贴的一张布告,说小区花园以西的那片空地,连带一百二十号的那栋高层,要改建名曰“老年之家”,实为临终关怀的商业养老院,启事者提请诸位业主关注事态的严重:
“你愿意看到小区里殡仪车经常进出吗?”
“你愿意看到小区房价为此暴跌吗?”
文中还多次提及物业,指责他们欺下瞒上。
“第二天布告就没了,大概是真的要造养老院吧。”宏亮说完,重新把碗端起来。这两则意外他引述了五六分钟,但是被苏湄的父母三言两语就对付掉了。他们活了大半辈子,自有处世之道。比起“老年之家”,他们此刻更关心自己的家,什么时候能造电梯。他们居住的老公房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俨然是弄堂的门面。站在阳台上,常年的景色是复兴中路的梧桐树,只有往下看,才会有一些变化,沿街的店铺清一色地在向餐饮业靠拢。和身后的弄堂房子一样,老公房没有电梯,而且还更高一些。苏湄的父母住在顶层四楼。对爱好旅游、喜欢购物的苏母而言,未来无法直视——她不能总打电话让老伴下来当搬运工,爬楼梯实在太折腾了;苏父的双腿有严重的静脉曲张,一条腿年中动了手术,另一条的手术还在排队。这都是苏湄的牵挂。她理解父亲割舍不下他的书报亭,他和他的书报亭有超过十五年的感情,但是她觉得父亲在这样的岁数、目前的身体状况下还要坚持每日出工,这实在是不可理喻。此刻,苏湄若是在场,必定会和她的父亲起冲突的,宏亮想,而历来溺爱女儿的苏父必定会在争执中高举抵抗大旗、节节败退。
“电梯会造的,就是费用怎么分摊的问题。”苏父总结道,随后放下碗筷,“老太婆,我吃好了哦。”
“湯不吃啦?”
“不吃了。”苏父回卧室,顺势把门带上。
就是这些日常流水,构成了宏亮与苏湄沟通的主体。差不多两个礼拜视频连线一回,此外还有微信上的请示与汇报,俨然是一种生活方式。可是,苏湄并不这样认为。在美国潇洒了两个月,苏湄就后悔了。把父母丢给宏亮,一个过于自私的选择,她后悔再次利用了宏亮的爱,兴许会造成更深的伤害。异国分居,何不用一种残忍的方式拯救他,这个念头时不时地折磨着苏湄。
“过两天我同学的爸爸回上海,我托他带了一包东西回来,联系方式我等下发你。你去拿一下,花旗参里有两盒是给你爸妈的,赖特和路易·康的两件纪念衫是给你的,剩下的全都交给我妈。”
“谢谢啊。”宏亮感激道。
“谢谢你才是,你帮外婆买的台湾鱼松,钱我等下微信转给你。”
“小恩小惠,没必要啊。”
“你应该告诉我的,不是我妈提起,我还不知道呢。”
“我就是想给老人家留个好印象,万一哪天想起我这个前外孙女婿来,不至于脑子里一片空白。”
也许是角度问题,宏亮觉得苏湄胖了,她身后的那个陌生空间也有一定程度的鱼眼扭曲。他在寻找那位男士的身影或声音,却发现此刻的画面静止得仿佛截屏。
重新连线,宏亮继续他的汇报。好些内容,苏湄通过母亲多数已经知晓,但她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因为她相信宏亮不会隐瞒,好消息经得起复述,多一张嘴,就能增进可信度。母亲很好,苏湄绝对相信自己出国对母亲的影响非常有限——社交、旅游、外事活动只增不减;父亲还是家里和书报亭两点一线,右腿静脉曲张的手术还在等医院的通知。照苏湄母亲的推测,这完全是左腿手术的后遗症,因为在接老伴出院的那个上午,她和护士起了争执,对医院混乱管理的投诉尽管换来了几声歉意,却也不可避免地上了黑名单。黑名单纯粹是推测,因为都快国庆节了,原定八月的手术还在排队,电话询问无果。
“实在不行还是换一家医院吧,”苏湄感叹道,“总不见得永远等下去。”
“是的,你妈是这样打算的,”宏亮说,“现在比较麻烦的是外婆,因为牙齿都掉了,没办法吃东西,最近明显瘦了。你妈带她去镶牙,医生说那么大岁数了,镶了没几天就会掉的,劝你妈打消这个念头,说等于是把钱往水里扔。”
“看起来,鱼松还真是不能断啊。”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说起鱼松来还真是好笑,你还记得我们上次买的时候是圣诞特惠吗,买三送一的,然后这次我再去环贸,活动已经结束了。我就站在货柜前面瞄来瞄去,后来就有人过来推销,我就装傻,我说,我记得你们这个好像有活动的啊。她说对的,你大概是我们的老客户吧。我说是的——喂,苏湄,你听得见吗?是信号又断了吗?”
“没断。”
“你困了吧,我是不是又让你觉得无聊了?”
“没有,你这样让我挺难受的……”画面里的苏湄又僵住了。接着重提了离婚之事。她希望宏亮接受现实,赶紧找女朋友,又从更现实的层面关心起他的就业问题。还是老样子,糊口不在话下,最近还接了不少活,因为摄影师朋友老汤所在的杂志社今年商业别册来不及赶,有许多拍摄都外包给宏亮了。
“杂志年底想做一个无人机的专题,会采访一些玩家,”宏亮补充道,“老汤推荐了我。”
“恭喜你啦,”苏湄笑了,“终于有机会接受采访了。”
“你又黑我。”
“我说的是事实。”
“好吧,你说的都是事实,”宏亮说,“还有一件事情,小区里的养老院开始造了,划了一大块工地,业委会意见比较大,有一批激进分子打算死磕到底,现在是到处游说,号召大家联名抵制。”
“小区有业委会啦?”苏湄简直不敢相信。
“刚刚成立的,临时组织,昨天下午挨家挨户来敲门,要求我们在联名书上签字。”
“你签了?”
“说句心里话,我确实很犹豫,他们要我先过过目。我还挺意外的,这种事情一般是阿姨妈妈在做呀,结果是两个年轻人,男的块头很大,岁数比我还小,女的可能是他老婆,感觉像90后。我心想,既然大家都签了——”
“所以你也签了。”
“签完之后男的就对女的说:‘看看,我说了嘛,这种事情,是个正常人都会签的。”
可是,怎么才能成为一个正常人呢?之后的日子,宏亮发现事态远比他料想的复杂。长假后的某个夜晚,承接养老院改造工程的那批农民工惨遭业主围殴。谁先动的手现在各执一词,具体的过程与细节,宏亮也不清楚,他只记得窗外突然骚乱声大起,打砸的异响夹杂着沪语粗口,尾随的是众生欢呼——哇哦,哇哦,哇哦……于花园上空盘旋。其后警笛介入,更多居民从自家窗口探头张望。宏亮也在其列,但他没有像别人那样,穿着睡衣睡裤趿着拖鞋下楼探究,而是坚守着屏幕修他的照片,书房里,摇滚乐已经吵了几个小时。
“警察来了有啥用呢?”
“是呀,又没证据的。”
“再讲了,我们只不过是阻止他们违法施工罢了。”
“对的,国家有规定的,夜里装修属于扰民。”
在那个群情激昂的上午,宏亮啃着刚从小区门口买来的煎饼,听一群业主倾吐。假如这个所谓的“老年之家”落成了,会对小区的房价造成多大的伤害。他们郁闷,他们悲愤,围在一堆废墟前面强烈抗议。从主干道通往工地的分岔支路已经完全被堵死了,占主导的是一台复印机、两辆自行车,还有更多的报废物资正在添堵的路上。宏亮有一种身处壕沟的幻觉。他抬头向工地里瞥了一眼,悬想昨夜的真相。也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业委会凑了一批志愿者,轮流在工地外面站岗,深夜方才退去,一旦发现施工者回流,照例会有人敲打脸盆:“大家来啊,大家来啊,有情况啊。”
宏亮偶尔也会凑个热闹,靠在阳台上欣赏那种抗战老电影里的激情场面。那些民工如同伪军那样抱头求饶,推诿自己不是来干活的,只是想回收落在工地的设备。事实上,似乎总有收不完的设备,一再考验居民的耐心和毅力。
“胜利啦。”
“我们胜利啦。”
在如潮的欢呼声中,宏亮重温了一种已逝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只属于他的童年,也即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种邻里之间走动频密、户外乘凉聊天的場面。宏亮能够清晰地回拾起那一段段的人生,他之所以能讲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倚靠的就是童年的那些时光。每到暑假,母亲就会将他从安徽送到上海,让南市区的外婆帮忙带两个月。他的父母当年都是县城的双职工。外公外婆对小宏亮真是疼爱极了。满头银发的外婆时常对老伴说:“譬如又养了一个儿子。”邻居们也很喜欢这个性情温顺的小家伙。
“真的,外公外婆真的是拿我当儿子在养。”说完,宏亮望着苏湄的父亲,等待对方回复。他还不适应这样的交流。他和苏父同在一个书报亭里面,报亭的红色顶部是一本巨大的摊开的书。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也从未发生过,这种全新的环境诱使宏亮去挖掘话题。他见苏父沉默,便抛出一个困扰已久的疑问。
“……老早书报亭比较忙,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现在基本上就没啥生意,爸,你嘛岁数也大了,应该跟妈一道出去兜兜呀。”
“各人有各人的爱好……我是觉得她跟那些朋友啊,有点过分了,岁数也不小了,应该晓得适可而止,真当自己还是小青年啊。”说完,苏父折返回自己的世界,看看报纸,理理杂志。隔壁的贴膜摊由电动车改造而成,摊主端坐方椅,煞有介事地抱着一把古典吉他,左手在琴头的品格上攀爬,每一个和弦都要反复苦练,经常弹破音,在他的皮靴旁边,褐色的琴箱立在地上,微微张开。
“宏亮,回去好了,我一个人没问题的,没问题的,我老早就习惯了,回去忙你的事情吧。”
“爸,我也没啥事情要忙,回去也是一个人,还不如在此地跟你做个伴,等你收摊了,我们一道去吃夜饭。”
苏父没话讲了。倒是有个中年妇女过来问路,他殷勤而详细地给予帮助。在宏亮陪坐的那个下午,问路的几乎与买《新民晚报》的在数量上持平。这些散户全是中老年人,有的还是街坊邻居,宏亮认识一个在弄堂口贩外币的,和其他人一样,过来了总得扯几句,和苏父聊一聊天气啊,或者非议新近的社会热点。还有一个街坊,建议在书报亭内加一些吃食,譬如烤香肠、手抓饼、茶叶蛋、玉米棒之类的。
“要做老早就做了,这就不应该是书报亭应该碰的东西。”苏父重申他的原则,除了瓶装的矿泉水、雨伞,自己只卖报纸杂志,而且必须是合法的正规出版物。
苏母出游的那周,宏亮整整陪了苏父七天,被许多熟客乃至送货的误以为是新雇的小工、未来的接班人。宏亮从书报亭里收集了许多故事,有些连苏湄都不晓得,或者是忘了。
“外公没了以后,外婆有段时间住在你家里。住了一年多。外婆人很静的,喜欢看书,那时家里的电话大多数都是你的,其次是你那个社会活动家的妈妈。”
“哦,是吗?”屏幕上的苏湄皱眉道。
“老爸讲的呀。我问为什么你的电话最多。他说你要和同学谈学习啊,这道题目怎么做,一谈半个小时。没想到你从小就是学霸啊。”
“是呀,人家成绩一直都是很好的。”
“然后每个月电话账单一到,把你妈气的。她倒不是在乎那点电话费。她是单位领导呀,电话费可以报销的。她就是怕人家背后说闲话,喏,你们家电话费可以报销的,所以就拼命打。她很在乎这个的……老爸说,后来他就跟你说,叫你注意一点,每次你都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三天一过,老毛病又犯了。”宏亮哈哈大笑,得意了没几秒,变脸道:“听得见吗?是信号又断了?”
“没断。”苏湄调整一下坐姿。
“没断就好。”
“宏亮……谢谢你。”她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念叨。
“谢我干吗!”
长久的沉默,苏湄打量着宏亮背后的特殊背景,挂在书报亭里的各类杂志,然后说道:“哦,对了,你那个采访出刊了吗?就是无人机玩家的,帮我留一份啊,我要收藏。”
“黄掉了,现在上海的禁飞区越来越多了,杂志社的领导觉得再做这个有点不合适——你等我一下哦。”宏亮把手机放在一叠报纸上。苏父因为入院动手术,目前书报亭暂由宏亮坐镇。他取下那本挂在醒目位置的杂志,拾起手机,对准了,向苏湄展示那个替补的封面故事。隔壁的吉他正在演奏《爱的罗曼史》,简易的入门版本,开场的几个小节磕磕绊绊,贴膜师傅双目紧锁,一旦弹错或者卡壳,就必须重来。在他的身上,完全看不到疲倦,也看不到终点。
“几点钟收摊啊?”苏湄问道。
“老爸讲四点半就可以了。”
“辛苦你了,再过几日你就解放了。”
那天,宏亮还有一份意外收获。一个瘦高个的男青年自称是某视频公司的编辑,想要采访宏亮,他想就书报亭的衰败策划一条微纪录片,他反复向宏亮强调,他们的平台多么强势,每条短视频都有数百万的综合点击率。他非常看好这个选题,看好它成为一个爆款,因为书报亭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一直是上海的文化风景线,很明显,现在书报亭正在谢幕。他说他住在宝山,前阵子彭浦新村地铁站的两个书报亭一夜之间就消失了。他问宏亮有什么内部消息吗?又好奇这间书报亭怎么由年轻人经营。
宏亮一直在听,然后开上海话解释了几句。他一开上海话,那位编辑就显得很开心,赶紧换频道。对于宏亮的岳父而言,躺在病床上接到这通电话着实错愕,妻子就在身边,商量之后,回拨了电话,婉拒道:“我也一把岁数了,没必要再出什么风头了,现在呢我还没接到通知讲要关掉,看情况吧,如果哪一天真的不给我做了,我们再联系好吗?”
编辑虽然表现出了极大的遗憾,却也无可奈何。他还灵感突发地想过请宏亮出镜,因为他真的很想拍一集书报亭,他说公司附近的书报亭几乎全问遍了,只有这家愿意听他唠叨,可是,一转念,他倒是很识相地放弃了。他突然意识到镜头应该对准一个真正的经营者,见证过兴衰,有一肚子的见闻与故事。他就在书报亭里坐了一个下午,加了宏亮的微信,等他收摊,接着,又在地铁一号线里攀扯了许久。他们都在彭浦新村下车,然后换乘不同的公交车。
恰逢晚高峰,站外挤满了人,好些等车的男士都在抽烟。风把烟灰吹到昏黄的雾气里,好些人佩戴口罩。下了公车,宏亮还要走一公里多,还要翻过一座桥。冬日的上海是一种刺骨的阴冷,地面是湿漉漉的,过了正门,宏亮看到作为小区公示牌的户外LED屏幕,上面的大字正在滚动宣传周六上午九点的答复会,届时会就“老年之家”的工程与诸位居民开会协商。
此后的几日,小区沉浸在各种幻想以及与幻想的斗争之中。每天晚饭之后,花园里仿佛在开什么洲际大会,论述的激昂几乎盖过了广场舞的配乐。可是,真到了那个关键时刻,会议却开不起来。物业和门卫呼吁大家冷静,说领导已经在三楼的会议室坐定了,现在希望居民朋友们选两名代表上去洽谈。
“大家都是代表。”
“对的,都是代表。”
“没啥谈头的,只要不造了自然就太平了,要造就没必要谈了。”
“要造还谈个屁啊?”
“造到封闭小区里做啥?要造应该到开放式的地方去造呀。”
“就是讲呀,纯粹是在瞎污搞。”
还有一位老阿姨,手里提了几大包蔬菜鸡蛋,情绪激动,叫嚣说小区的业主谁若是画押叛变,她就买一堆花圈送到谁家门口去。
“对的,买好送到他屋里去。”
于是,小区的出行几乎瘫痪了。没有代表,也不见领导下来解释,双方僵持着,这种状态又持续了两个月。
那年的春节来得比较早,二月初,宏亮装作还在正经工作的模样,赶回上海,去复兴路给苏湄的父母拜年。苏父的脸色并不好看,一个女儿缺席、书报亭即将关停的春节难以取悦他。他让宏亮联系一下那个什么视频公司的编辑,他现在愿意接受采访了,全力配合。
微纪录片最后确实拍了,却是宏亮动用他的资源完成的。那个编辑通过微信发过来一大堆哭泣的表情,他说这个选题已经被内容总监否掉了,非常遗憾。至于原因,他不愿意解释。
現场拍摄还记录了一部分的吉他演奏,相对成形,虽然在技法和节奏上不够标准,却也胜任配乐的角色,有一种相得益彰的拙朴之美。毕竟,它所要烘托的不过是一段没有上传、没在任何平台播放过的私家历史。让宏亮无法释怀的是,苏湄看完后的剧烈反应。她在微信上正式提出了离婚,她说她斟酌了好几个月,不能再这样纵容自己的私欲。她的话决绝得不容反驳,这种感觉宏亮并不陌生。他明白,这并不意味着明日的饭局就失去了意义。他还是会像往常那样,高高兴兴地去复兴路陪苏湄的父母吃饭。在饭桌上,他们会有许多愉快而发散的交流。苏母会准备一桌子的菜,丰盛程度不亚于苏湄列席的时候。这种感觉很奇妙,在不同场合被宏亮反复回味。那个晚上,苏父在饭后把宏亮单独叫进了卧室。他环顾这个异常陌生的环境,聆听长辈的教诲。
“宏亮,有些话我不方便讲,但是呢,不讲又不行,”苏父清清喉咙,继续道,“你看你是不是抽空去医院里查一查。没问题呢是最好不过啦,如果有啥问题,反正苏湄在美国,你正好趁这段时间抓紧调养。我和你妈妈呢岁数都大了,现在书报亭也关了,帮你们带带小孩我还是可以的……”
宏亮慌了神,但还是答应了。
后来,在漆黑的四楼台阶,宏亮瘫软在地上。他想起五年前的一个夜晚,也是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他抱住苏湄的大腿,抱得紧紧的。他恳切地向苏湄求婚,发誓会永远爱她,包容她……
回家的路是如此昏沉,他叫了一辆专车。司机很有个性,戴了一顶爵士帽,车内弥散着爵士乐。待乘客入座了,司机下意识地调低音量。“没事的,”宏亮说,“你听吧。”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吩咐司机,到了小区门口要先按一下,取了停车卡,门禁才会解除,然后该怎么开,出去又该如何。今晚,他不想让司机进去。所以他吩咐车子停在门口的超市边上。
此刻,整个小区仿佛在沉睡。早上的事变已经翻篇。他望了一眼那些新驻扎的工地守护者,这些人威严得连眼睛都不眨。他想起今天出门买早饭时的情景。只有一个老阿姨还在叫嚣:
“房子是新买的呀,不可以这样的,不可以的呀。”
永远是这样几句台词,仿佛古代的巫婆施法,却擦不出火花。离得近一点,宏亮认出了她,半年前,她为了儿子的婚事去别人家大吵过。那些曾经比她更跋扈、更张扬的脸庞,还有声音,在这个生机勃勃的上午彻底消失了。几乎没什么居民出来围观,即便有,也是悄无声息。不断有脚步声涌进来。主干道只有一条,渐渐地,就有些拥挤。
“让一让,我要出去。”宏亮下了极大的决心说出这句话。对方回身瞄了一眼,留出一个身位。可是宏亮还是无法动弹。一辆卡车灰头土脸地缓慢出现。大家被迫靠边站。车身后方,站满了容光焕发的农民工,有的手里还握着工具。他们无不在笑,甚至高举手机,记录下胜利的这一刻,毫不吝惜地露出蜡黄的、整齐的牙齿。
自问自答
提到“伤逝”你首先想起的是……
想起达明一派的同名歌曲,然后是鲁迅先生的同名小说,还有一长串cosplay的名单。我觉得“伤逝”是一个非常经典的主题,似乎任何一篇合格的小说都在内心的深处伤逝,或者说,最终与伤逝握手言和。我谈这个问题,无非就是想提一下达明一派,這也让我颇为伤逝。从歌词的角度,显然达明一派的姿态更为过火。这种感觉还挺幽默的,让我想起“无人禁飞区”这个名字,其实我写这篇小说只是披着伤逝的雨衣在朗朗乾坤的烈日下面说几则冷笑话。
小说的灵感来源于……
2016年头上,我有一个朋友买了无人机。他原本就是摄影师,这下可谓是有了放飞自我的感觉,天天晒各种违法乱纪的航拍。我这人眼皮子薄,经不起他的安利,也想入坑,还挺认真的,功课做了不少,关键是听他讲了许多那个圈子的故事。后来我发现,我其实只是对他讲的故事有兴趣,就果敢地断了那个不切实际的念想,事后证明此举还算英明——当时上海的禁飞区还比较少。到了同年八月,我动笔打算写一个失业的房产中介的故事——当时上海的房价达到顶点,随后政策调控,有所回落——主角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就想把“无人机”的背景嫁接过去。那篇小说最初叫“太空人三号”,构思要比现在大家看到的《无人禁飞区》庞大,事实上,那些“无人机”圈子的奇趣后来被我删得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这个短篇耗时很久吗?
拖稿挺严重的。一开始蛮顺利的,写到七千多字的时候突然卡壳,然后就对这篇小说产生了怀疑,后果是直接断片,转投一个长篇小说的续写(今年9月出版的《安慰喜剧》),心思全无,状态也不对。偶尔想起“太空人”只能叹气,直到今年4月,才想好怎么处理。原稿经历了大量删节,名字也改为“长者之家”。容我强调一下,这个名字源于小说中的那个商业养老院,从名字到工程都不是我虚构的。小说写完之后,请几个朋友指正,指正的结果是有了现在这个神清气爽的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