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安
吴媛因她个人的困惑而非课业的疑难敲开我办公室的门,这还是第一次。相信她在决定选择我作为咨询(或说倾诉)对象之前,必然已经历过大量的挣扎和心理建设,然而企图保持平淡镇定叙说的努力在不到十分钟内即宣告失败,她体内狂暴旋转的飓风也将我掳入其中,我不得不通过双手抓紧旋转座椅的把手来牢固自己的身体,尽力保持坐着的姿态。有那么三五分钟的时间,我得承认自己被怨怼的情绪紧紧攥住,无法理解这个两个学年都未曾跟我谈过一句家事的陌生学生怎么可以这样无情偷袭我。我毫无准备,一时也说不出“我的人生经验对你而言并无参考价值”这样轻飘飘的话,包裹在稀薄嘴唇下的牙齿碾成一团吱嘎作响,指节也因紧攥座椅把手而不时吐出咔咔的脆音。
她为什么会选择我。因为我是她的研究生导师,还是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还是两者皆是。想到有人竟希望让我(我?!!)给出一些除学术以外的人生指南我不禁恐惧得浑身发抖,面前正对着大门的路已被她挡住,我在考虑是否转身打开窗户跳出窗外逃生。毕竟只是二楼,落地姿势注意些的话不存在摔死的可能性。崴到脚的可能性就比较高,恰好可以迅速转移注意力。是什么让我逐渐平静下来的?大概是从她说话的神态吸引住了我开始吧。她的上下眼皮之间持续含着一包水,稳稳当当地卡在眼眶之中,随着她每次讲话蹦出的高音而不断波动、震颤,随着她眼神的流转折射入不同的景物,却始终没有跌落下来。似乎一旦這包水跌下来了,她所有的心事即全部得解,也因此她绝不会在自己尚未有清晰结果之前纵容这两包水滚散到他处。
老师啊老师,这篇论文唤起了我深深的精神痛苦,我怕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她眼眶中持续翻滚的那两包水随着“去了”话音刚落,恰到好处地跌向裤脚化成黯淡不清的水渍。我身体的颤抖顿时从皮肤里挤出去了一半。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原来只是论文写不下去了。太好了太好了。我连忙摇手,没关系没关系,学期论文而已又不是毕业论文,改题好了没问题的。我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她体内狂卷的飓风并没有随着课业的减负而消解,眼眶被狂风吹散了闸门,透明的体液倾巢而出,仿佛她的身体是一只包裹着人皮的榨汁机,源源不断地将五脏六腑榨出汁水来甩入空气中。我原本稳固安全可靠的办公室里的空气中。
不写也行!我慌不择路地站起身,向着窗户挪蹭过去。可恶!窗户上居然封着无法拉开的纱窗,这是什么可怕的学校,居然给窗户封上拉不开的纱窗!刚从身体里挤出去的颤抖又从皮肤的纹路里一点点挤了回来,还带着被空调降了温的寒气,我伸出右手,用尽量不引人注意的微小幅度,抠着纱窗底部跟窗户粘接在一起的部分。
老师啊老师都快一百年了男人们怎么好像还是想不出来什么更新鲜的借口来摆脱情感的负担呢?贞操是王八蛋,悔恨是狗屎,激情是春药,生活是累赘,一百年了怎么都想不出来点更新鲜的呢!你说说这一切跟爱情有关吗显而易见吧显而易见地跟爱情无关吧!
抠纱窗的动作停顿了三秒钟。惊喜和恐慌在这三秒钟里轮番拎拔我的头发。没看出来啊,我的笨学生之一吴媛居然偶尔也能闪电劈头一样说出点明白话来。完蛋了,这是要跟我谈论爱情吗。完蛋。优雅是不必要的了,我抠纱窗的动作幅度变大了起来。
太残酷了,老师,真的是太残酷了。明明是两个人的事,为什么偏偏只有我要对所谓的激情消逝来负责任呢?老师啊,我真的不是想逃避学期论文,我是真的下不去手。这篇小说我简直没法看,一看就要哭一整天,不信您可以看看我的书,湿得都晾不干了一碰就掉一块儿。这简直就是在写我的故事啊。什么什么就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狗屁!不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变体吗,有什么新鲜的?什么什么就不爱了,免得一起灭亡吧,我呸!残酷的根本就不是生活的压榨,残酷的是这些说法本身吧!残酷可不分男女,生活也不挑着人压榨,怎么就他受不了呢,一个人得多无能才能想得出这些老掉牙了的说法!
笨学生体内的榨汁机上升到了颅内,飞速旋转的刀片儿呱唧呱唧把大脑切片打浆,她融化在脑子里的那些看过的没看过的书都被摔打破壁搅成糊状,喷薄向不再安全的空气里。我停止了抠纱窗的动作。嗯,这个事儿,有点意思了。我挪蹭着向吴媛走过去,心里盘算着下一步动作,该拍拍她的肩膀还是拍拍她的手,该递张纸巾还是故作淡然地看着她就好。她倒比我先慌了起来,大概是刚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老师,我居然当着您的面爆粗口,我太不该了,还说那么多废话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老师。没事没事没事吴媛,不算废话,我觉得你说得还不错,仔细梳理一下观点,基本就可以写学期论文了。真的吗老师,我就是太难受了,就这么愣愣地冒昧跑来找您哭诉,我跟他,刚刚分手。
原本翻滚在吴媛肿大眼泡儿里的一丝灵光就在这一倏忽间灭失了。简直比打个嗝放个屁还要快。我刚伸出去打算要拍拍她肩膀的手悬了空,耽搁片刻还是收回来了。可恶,怎么就坐在她身边儿了呢,现在要是突然站起来就会显得很奇怪了。不过现在空间位置发生了变转,大门就在我左手边。
老师,您是不是觉得我对大师有什么意见?我知道您最喜欢大师的了,我得声明,我对大师本人没有任何意见,我爱大师爱得要死,恨不得每天拿他的书当枕头垫着睡。我就是,太难受了。
笨学生的膝头摊开放着大师的书。大师招谁惹谁了,要被这样对待。我心疼。我伸手拿过她膝头大师的书,翻开脆巴巴湿哒哒的护封,我靠,居然是人文社73年的一版一印,学校图书馆的馆藏书,你妈的小兔崽子!我这气真是不打一处来。自己去网上买一本新书来哭好不好,对着你电脑里的电子版哭到键盘上好不好,干吗非得哭到我的一版一印上来!
好了早点回去吧,这篇学期论文不用写了,我直接给你过。我捧着我的一版一印走到写字台后边坐下,打开台灯小心翻阅,看看有没有破损的地方能否及时补救。笨学生愈发蠢气四射,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怒气已经顶到了扁桃体。谢谢老师的理解,其实冷静的时候我也能理解,他从来都是个有反抗精神的人,什么都束缚不住他,也许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罢。
反抗精神?反抗?精神?束缚?这样一个人?这些邪恶的字眼儿钻进我的鼻孔里,呛得我连打了五个震天响的喷嚏。已经埋死在脑波坟墓里的那具僵尸扒拉着黄土想要往外爬,半只手三根手指头已经伸出了土。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让他爬出来。我闭上双眼潜入自己的颅内,在茫茫坟穴中定位到他,扑过去一脚两脚三脚四脚把他伸出来的手指头碾回坟土里。哈,哈哈,哈哈哈,历史还真是惊人的相似是吧。
你还记不记得。我忽地睁开眼,张开嘴用扁桃体对着她。上学期我们做过的那个“写作作为疗愈”的论文专题?她茫然地点头,记得老师。我知道你现在的感觉是有些痛苦,但你可以换个思路啊。她眨着干巴巴的眼睛,您是说,让我把这次论文的写作,当做是一次自我疗愈吗。我真是太邪恶了,不过头冒傻气的笨学生并没有能力去发现这一点。当然,就像我刚才说的,你还是可以不写的,这门课我给你直接过,但如果你换个思路呢,也许克服掉这些情绪上的困难,理性地分析文本,顺带也就理性地分析了一切嘛,等你写完,这件事就不再困扰你了。
我把头埋在我的一版一印里,不时翻起个眼皮偷瞄一眼吴媛。困惑的积雨云夹杂着纠结的雷电在她头顶上盘盘绕绕反复纠缠,颗粒状的荷尔蒙不断摩擦着浅薄如丝的智慧,用不了多久,就会有黑色的小孩子们从积雨云彩里跌出来扑到她身上。
好的老师,我听您的,您说的有道理。笨学生思忖许久,下定决心般地站起身来,肿大的眼泡儿里没有一丝光彩,一波波黑色的小孩子扑簌在她袖子上裤脚上书袋上,再想抖落是抖落不掉的了。那你回去写吧,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这本书我替你还图书馆,写论文上网找电子版就好了。我伸手护住我的一版一印,催促她尽快离开我的办公室。
何必呢。干吗呢。图什么呢。深夜的肃静爬山虎似的一块块攀附上卧室四壁的书架子,肃静蒸发出来的气味拱得我的鼻子孔一个劲儿地发痒痒,喷嚏又始终打不出来。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努力在黑暗里跟自己的内在精神世界进行点遮遮掩掩的交流。笨学生虽然笨,毕竟还算是乖的,应该放她一马,还疗愈什么狗屁疗愈。写作真能疗愈还会有那么多作家学者排着队跳江跳楼跳池塘吗。是报复她哭毁了我的一版一印吗,还是气她趁我不备拿自己的私情来偷袭我,还是还是还是什么。那个男人。颅内坟场里的僵尸。又一个男人。
文字和词语是不要脸的寄生虫。白天被人喷射出来随着空气叮到我皮肤上,晚上趁着夜的肃静就顺着皮肤钻进肉里,顺著血管流向全身。我被一些寄生虫叮住了。残酷。激情。附丽。反抗。束缚。它们在咬我呢。臭不要脸的寄生虫。身体像发烧似的热起来,怎么突然这么热了。反抗。反抗。反抗。他妈的,现在还有什么人能觍着脸皮把这个词喷进空气里?到底是个什么人。寄生虫。
已经多久没有再想起我那具僵尸了。埋得好好的,藏在望不到边的大坟场里。那么多的墓穴,他又算个屁,不过是沧海一粟顷林一叶,算个屁!难道我的策略出了问题?不会不会不会。他们的借口总是一样一样的。又是好一场“启蒙”。唯一启开了的蒙,不过是提升了对谎言的辨识能力。寄生虫。
这些寄生虫咬在我身体里好几天,还是没有随着屎尿大姨妈排除出体外。情况比较少见。这件事儿愈发令我不安起来。那个人。那个男人。那个来路不明的男人。那个来路不明引诱了我笨学生的男人。吴媛好几天都没有音讯,消息邮件也没发过,难道真的埋头写论文去了?真是笨得让我脚趾头疼。到底是谁。中文系的男研究生和博士少得比食堂西红柿炒鸡蛋里的鸡蛋还要罕见,我已经在心里挨个排查了个遍。丑不要紧,穷也不是妨碍,矮也不算问题,就连才华欠奉都勉强能接受,可是反抗,反抗!只这一条他们就全部死掉了。到底是谁。我晃荡在研究生院宿舍楼下的树荫里,脚底下踩着烂树叶死蚯蚓空蝉壳断树杈,咯吱咯吱的声音伴奏着我大脑里寄生虫唧唧唧唧唧的冥想曲。
吴媛拎着书袋从宿舍楼里走了出来,两眼无光头发凌乱衬衫下摆没有掖好随着走路时屁股的律动啪嗒啪嗒拍着身体。唉,又一个被文学吊销了青春的家伙。图书馆离宿舍楼只有五分钟的步行距离,她居然走了十三分钟出来,你的精气神儿呢青年!就你这个全身发霉了的样子,别说男人了,就连文学也看不上你啊!真是让我气不打一处来。不过算了,不能太计较。我焦急地等待着这十三分钟里能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冲到她面前,咆哮也好对打也好甩耳光也好哭哭啼啼也好,只要能露出他的原形来。可惜,一路上空无一人。我要是能做主,就让所有不跑图书馆的学生统统肄业。完蛋。读书不上心,谈恋爱不上心,活着也不上心。完蛋。
吴媛跌跌撞撞地坐在图书馆书桌前,把笔记本、笔、电脑、电子笔、iPad、手机一一摆好在案头,然后开始了长达二十四分钟三十三秒的愣神儿。简直令人发指啊。令人发指。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去卫生间拉屎都要带一本书看,看书看出了肾盂肾炎,现在的学生,真是,令人发指。我来来回回于书架和书架之间,尿意袭来又消退,消退复又袭来,吴媛居然还不挪窝。就在我打起退堂鼓准备回办公室继续自己的工作时,她终于站起身,走进书架里去找书了。机会来了!她的身影甫一吞没在书架间,我便如猎犬般冲到她的桌前,抓起她的手机。可恶!有密码!屏保居然是四只粉红色穿着人类衣服的猪,并没有任何男人的踪影。早该想到是这样了,但不能就这样放弃,应该试试笨学生的生日数字是不是密码。可恶!我怎么知道她哪天生日?!
老师?吴媛的声音刀子一样从我腰后捅过来,我肾子一凉,手机扑通掉在桌面上。我双手攀住桌沿,地板海浪般上下翻滚,我感到恶心晕眩喉头泛酸。老师!吴媛的声音欢快起来,您也来图书馆啊,我还以为图书馆的书您家里都有呢。哦哈,哈嗷,哈哈。桌沿快要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了,我拉过一把椅子,小心翼翼地把不断旋转的身体置放在椅子上。
论文进展如何啊。我擦了擦汗,背过手去悄悄地把她的手机摆正。进展很顺利老师,我找到了几个特别好的方向!吴媛似乎全然没有觉察到我的秘密行动,脚下的地板稍微安歇下雀跃的涌动。很好,很好,我们可以谈谈你的方向。好的老师!去我办公室谈吧,不要打扰其他同学。我们俩一起环顾了一下四周,中文馆藏整层只有我们两个人。
走向办公室的路上,那四只粉红色的猪占据了我全部的思考力。吴媛路上一直在叨叨叨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为什么是猪。为什么是粉红色的。为什么穿着人类的衣服。为什么是四只。为什么还有一只戴着眼镜。为什么它们都用两只脚站立。所以他们是戴着猪面具的四个粉红色的人?所以粉红色的人都是猪?还是所以粉红色的猪都是人?这些隐喻了什么。跟笨学生现在的精神世界有何关联。
太可怕了,世上尽是些我还不知道的事儿。
老师,这几天我查了很多资料,构思了三个主要方向,您看看哪个比较好。只坐定了半拉屁股吴媛便迫不及待邀功似的抢声说道。好,你展开讲讲。吴媛坐直身体,稀里哗啦地翻开笔记本。
第一个方向,我打算从女性主义角度来分析关于小说里“新女性”启蒙的论点。所谓“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这样看似启蒙的话语,不过是男性赋予女性的文化想象,然而小说里整个故事下来,能看到的只是这种想象的彻底覆灭和错位不得体。说白了,女人抛家舍业不顾一切要跟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叫“掌握自己命运”了,男人但凡过得不顺遂女人就成了“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只得一同灭亡”了。
很好的观察,不过类似的论文已经堆成山了。
那第二个方向好了。第二个,我打算从情爱架构和对抗架构的同构对比中来分析。他们两个之间既有情爱,也有对抗。男人要自由,女人要爱情,可一旦男人的“自由”遭遇危机,爱情幻梦也就随之破碎成渣。所谓“自由”,不过是男性世界的专属权利,女性不过是男性精神狂欢的欲望对象罢了。也就是说,女人有疯狂爱上男人的自由,却没有忤逆男人渴望的自由,男人主动地有无限的自由包括随时抛弃女人的自由,女人被动地有部分的自由包括被抛弃以后乖乖离开的自由。
也还可以,但跟一篇高引用论文略微撞题了,跟你第一个方向也有重复。
……那您再听听我第三个方向。这一切根本就跟爱无关,不过是男人假爱之名来转嫁自己的精神危机!世界上存在那么多那么多的问题,他的生计,他的精神困扰,国家的变局,时代的动荡,所有的问题他都无力解决,便通过逃遁到爱情里来回避精神世界的崩溃,因此,本质上这与爱情毫无关联。当他发现即便在“爱”中也逃无可逃时,便是他们关系的覆灭之时。他不过,只是一个,自我精神世界的逃遁者。
再次泼冷水的话鲠在我的喉咙里,黏痰似的顶到舌根又咽回食管,又顶回到舌根再被咽回食管。上下滚动了几回滚得我都犯恶心了,我最终决定把这口痰给咽进肚子里。笨学生毕竟只是个研究生而已。看得出来,失恋的打击已经小幅度地提升了她的学术水平和认知能力。勉强这样了吧。我清了清喉咙,那个,先按这第三个方向写写看吧,有了初稿我们再继续讨论。
吴媛脸上绽开昙花状的笑容,抓起钢笔在笔记本上画了两个大大的叉和一个大大的钩,随后哗啦哗啦地把笔记本装进包包里。不好,她这是准备要走了吗。不行,矜持是没有必要的了,矜持不会助你晚上安然入睡,必须拿出毕生积攒的社交能力来套她个话,否则今晚的睡眠又要喂给狼了。
所以,那个,就是说,怎么说呢,可不就是,看来,这个,因此,可以说,那个,你那个分了手的男朋友,是吧,怎么说呢,嗯嗯,所以,这个,男朋友,是吧,他是那个,是吧,怎么说呢,嗨,什么人,所以,就是,具体是个什么,对吧,那个,大概情况,是吧。
吴媛的脸皮像是敷着一层硬壳儿,板板正正地没有波动。老师,您是想问,我那个分了手的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吧。她的嗓音也仿佛是套上了一层硬壳儿了。她整个人都立起了刺,警戒起来。哈,我就知道有蹊跷!
啊,对,我点点头。想要冲过去用手抠掉她脸上那层硬壳儿的冲动臭虫一样拱着我的脚底板,痒死了,简直痒死了,人脸上怎么能有壳儿呢,都翘开了边角儿了,一抠就能扑扑簌簌地掉皮下来。
他就是个挺普通的人,老师,比我大几岁,已经上班了,不过那份工作对他来说也就是个饭碗而已,他有大志向,以他的能力他的学问,他将来注定是个不凡的人。
臭虫还在我脚底板拱来拱去,不止是痒,现在开始有点疼了,臭虫要吸我的血,脚底板的血也是我的血啊。人脸上怎么能有壳儿呢。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我的笨学生也是个脸上有壳儿的人。那四只粉红色的猪又是怎么回事。这一切肯定都是有关联的。大志向、不凡、饭碗、普通。不凡,呵呵,不凡!
我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一圈一圈地绕着走,每一步都狠狠下脚,用力碾磨。让你咬我,还吸我的血,死臭虫!这件事必定大有蹊跷,笨学生居然跟我板起了有壳儿的脸来了。我的直觉没有错,这个男人必定大有蹊跷。本来那些寄生虫已经够我受的了,现在可倒好,又来了吸血臭虫,可倒好!可恶,我必须解决这件事,现在就得解决,不然就不是睡不好觉的问题了。还有那四只粉红色的猪。
你最后构想的论题方向非常好,顺着这个方向好好写,我相信这会是一篇很优秀的论文。我一边碾着脚底板下的臭虫一边对吴媛说。她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脸上的硬壳儿几乎要撑破了。哼,且让你得意一番吧,带了她两年四个学期,像“非常好”“优秀”这样的字眼,她还从未在我嘴里听到过一回。
真的吗老师?!嗯嗯,逃遁者,本質不是爱,什么什么的,把握得很不错。谢谢老师,我会好好写的!怎么样,对于我之前说的,理性地分析文本,也就理性地分析了一切,是不是对于你个人的感情问题也有所帮助?
完蛋!结论还是给出得有点迅猛了,起承转合的推导做得还不太够,笨学生脸上刚破了点缝儿的壳儿又缓缓收拢起来。学问还是不够到位啊,节奏也是学问的一部分,我轻轻叹口气。
是有些帮助的,就是这结论有点伤人,老师,你说他真的就是这样吗,他也只是一个逃遁者,并没有爱过我?这个我怎么好臆测呢,我又不了解你们之间的事儿,还是你们自己最了解你们之间的事儿吧。她的五官缓缓地皱缩在一起,越皱越紧,越皱越紧,脸上的硬壳儿被挤得裂开了碎块儿噼噼啪啪带着声响儿地向下掉落。
老师您说得对,我不该问您,我还不如去问他。
脚底板下最后一只臭虫噗叽一声被我狠狠碾碎,我停下来回逡巡的脚步,颅内放起一阵红黄相间的微型烟花,庆祝这个小小的胜利。吴媛稀里哗啦地收拾了一阵书和笔记本,一颠一颠地离开了我的办公室。来不及庆祝更多的胜利了,我尾随笨学生走出办公楼,始终跟在距离她五十米左右的地方,监视着她的举动。她绕过办公楼,蹲在墙角哭了五分零七秒,站起身,走到操场,沿着四百米塑胶跑道遛跶了三圈半,走进食堂,打了一份醋溜土豆丝一份蒜薹炒肉片二两米饭,磨蹭了二十七分钟吃了不到五分之一,倒掉剩菜剩饭走出食堂,绕着人工湖走了一圈,坐在湖边长椅上打了个时长四分四十九秒的电话,走到体育馆外,绕着体育馆走了大半圈,走到体育馆后门荫庇处,站住不动了。又过了十二分二十秒,我看到我的同事开着他那辆破破烂烂的〇四年款黑色捷达停在了她面前。同事下车,两人开始交谈,两分十六秒后她忽然拉扯着同事的衣领前后推拽像是试图从存钱罐里摇晃出来去年春节存的压岁钱花剩下的最后几毛硬币。同事被摇晃了十秒钟左右忽然抱住了她,她在他怀里迟钝了三秒钟后将同事推开,两人继续交谈,一分零四秒后她伸出右手攥成拳头猛捶同事胸口,同事被捶了七次以后抓住了她的右手拉她上车,她象征性地半推半就了六秒钟随后自己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上捷达,两人坐在车上交谈了二十二秒后同事驾车离开。
真是极大的浪费啊。我呆站在一根与我身形相仿恰好形成遮挡的双杠背后感慨。极大的浪费。至少四十九个小时的工作时,三十七个半小时的睡眠时,还有将近一小时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最后就让我看这个?四十九个小时!我能看多少书,能写多少字!可怕。暴殄天物级别的浪费。浪费生命的折磨感跟终于解脱的释然搅合在一起泡着我的脚踝。据说人的所有哀伤都聚集在脚踝,现在我的脚踝,正聚拢起大于一吨半浪费了生命的哀伤。
我的好同事,他,他甚至没有写出过一篇具有原创性观点的论文,一篇都没有!他发表的所有核心期刊都是拜托他的导师帮忙解决的!每次开会时他的发言都又臭又长让所有人昏昏欲睡!他迄今为止最大的学术成就就是读了他导师的博士生!他能留校难道是因为他有才华吗,我呸!不过我想以笨学生的智商和学术水平是理解不了这些的,估计理解了她也不在乎吧。
什么反抗,什么不凡,什么饭碗,我呸!我的好同事啊,能看到他反抗得最带劲的事儿大概就是抗议工资涨得不够快房子怎么还没分到他吧。还真是又一场好启蒙。始乱终弃的故事烂了大街,“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不新鲜,“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也不新鲜,不过又是些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的狗屁戏码。我还能说些什么?让人迷恋上的不是人,是知识,是假装掌握了知识的人,有这么大劲头,到底能不能先去迷恋一下知识本身啊?简直让我脑仁子疼。我没指望笨学生学我一样把臭男人埋进颅内坟场里然后自己轻身前行,但也不至于是现在这样吧!还是大师说得好,最残酷的莫过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好了重点来了,以前的问题是做了梦不敢醒,现在的问题是人家连梦都懒得做了,胡乱刮拉来什么以次充好的都填进大脑里去,当它是个梦罢了。还精神世界的逃遁者,要向哪里逃?怎么逃?逃得掉吗?你又真的有精神世界吗?真是笑死个人了哈哈哈哈哈。
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呢?还不赶紧回去看书啊。我拽起自己沉重的脚踝,向办公室走回去。生活啊,还真是无聊。看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身体里的寄生虫跟臭虫们一举灭亡。总算是消停了。
恢复平静的生活真是美好啊。每天看书,写作,看书,上课,看书,睡觉,没有了任何烦恼,连肠子都复苏了活力,每天都积极清理出体内的毒素,回想一下前几日,竟为了那么无聊的事情而好几天拉不出屎来,真是,无语。笨学生的感情事跟她的论文一道被我丢进了脑沟褶皱深渊里的坟穴中,以至于当她主动提出来要再跟我“谈谈论文”时,我的第一反应竟是难道她想来跟我探讨一下我正写着的论文?她叽叽呱呱在电话里讲了快三分钟我才回忆起来她还有篇论文要交的事情,自然也就连带着回忆起了她竟让我浪费了四十九个工作时的可怕事件。四十九个小时啊,我能看多少书!嫌恶感平地而起,我冷冷地要求她把观点整理好发到我邮箱,她却出乎我意料地坚定要求见面来谈,因为她的论文方向“有重大转向”。我满腹狐疑,“重大转向”,能有多重大?玻璃弹珠那么重大,还是压酸菜缸的石头那么重大。也罢也罢,谁叫我摊上了呢,再重大的压酸菜的石头也得扛起来。扛吧!
当吴媛神采奕奕笑逐颜开地推开我办公室的门,我吓得一把攥紧手里面的书本。这是谁,这是我的笨学生吴媛吗?!她周身散发着柔和而闪耀的光芒,我简直没有见过她身上的白衬衫那么白的白色,也没有见过她脚下的红球鞋那么红的红色。她一抬手就泼洒出一道彩虹般的香气,一张口就吐出一条玫瑰花的花环。要不是她脸上的脸皮还是吴媛的脸皮,我几乎不敢认她做学生。细看看,她的脸皮居然都比几日前滑嫩了几倍白皙了一番。我手里的书本被我攥疼得喊出了声儿来,我慌忙把书丢到了一边儿。
那个,是吧,所以呢,你那个,转向,不是,对吧,因此,论文呢,是吧,这个,可以说,是吧,酸菜缸,不是不是,对吧,怎么说呢,嗯嗯,所以,这个,重大,可以,好吧,所以呢,那个,嗨,怎么说呢,行吧,你说说。
好的老师,那我就说说我最新的想法。是这样的,我觉得我前段时间可能是因为太过沉浸在自己的情绪痛苦当中了,所以想出来的几个方向都偏激了一些,我觉得不太合适。甚至可以说,太不合适了。
哈,偏激?
是啊老师,偏激,太偏激了,偏激的方向怎么能做出好学问呢?经过这几日的沉淀,我总算是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向,所以赶紧过来跟您商量一下。
你说。
当我情绪冷静下来以后重新再读这篇小说,我发现这整篇小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叙事陷阱啊老师!没错,就是叙事陷阱,大师从一开始架构起的就是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啊!咱们之前学过的,可靠的叙述者在叙述或行动里,跟作品的思想规范是相吻合的,但不可靠的叙述者则是不吻合的,对不对!如果从这个角度来分析男人的所作所为,那么很多事情就得到解释了。男人说的很多话,都是反话,男人做的很多事情,则是映衬了他内心里思考的对立面!您想想,那可是大师啊,他没事儿闲的吗写一个负心汉始乱终弃的无聊故事?不不不,绝对不是这样的,其中大有深意啊!
嗯,学界确实有类似观点的论文……
所以啊老师,我从这个角度重新去分析了男人的行为,发现他的选择和情感走向,不是一个单纯的情感问题,也不是什么逃遁和遭遇危机的问题。很明显的,一切都埋在小说的线索里了!男人是站在追求生命终极价值的角度来对待人生,以及他和女人的爱情问题的,他是一个真正的“奋斗者”!他对女人的追求和最终放弃,都与他对生命最高意义的追求紧密相连啊老师!如果站在生命最高意义的角度来看,什么爱情,什么生活,什么不舍,都变得不值一提了不是吗?所以我们必须要抛开问题的表皮,去探索男人作为奋斗者的精神内核!
办公室陷入了一片坟场般的死寂。我跟吴媛展开了拉锯似的沉默竞赛。我不张口,她也不张口。我不动弹,她也不动弹。我不喘气儿,她也不喘气儿。仿佛学术争论毫不重要,谁在这场沉默拉锯赛中败下阵来才是真正的输家。就这样僵持了约十分钟(感觉至少长达三天三夜),我大脑深处忽然有一根琴弦被不知哪里伸出来的手给调得松垮下去。我张开了嘴巴。
那个,你今天,是吧,那个,看起来状态还不错。谢谢老师,我自己也感觉很不错!你那个,所以,是吧,男朋友的事儿,解决了?谢谢老师关心,解决了,也得感谢您!感谢我?是啊,感谢您,要是我最开始沉浸在痛苦里放弃继续这篇论文,那很多事儿我也想不明白了,要是我一直沉浸在偏激的状态里,那很多问题也只会更加偏激下去,要不是您提醒我两个人的事儿需要两个人来解决,那我到现在还深陷在自怨自艾里呢,所以说,得感谢您!那个,所以说,是吧,怎么,解决的呢?我们俩和好了,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更理解他了,更爱他了。
还真的是压酸菜缸的石头那么重大呢。实际上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真的扛起过压酸菜的石头。我就远远看着,已经觉得腰很痛腿很疼胳膊很酸了。真要让我扛起来试试吗。我大概会哭着扑倒在地大喊妈妈妈妈我不要吧。还真是无处可逃呢。唉。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自问自答
过了三十岁以后再读《伤逝》,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的想法吗?
最早读《伤逝》是在中学时期通读《彷徨》。就跟每个我这年纪的人差不多,接触鲁迅的作品时年龄都很小,但彼时读不出太多个所以然来。写这篇小说的时候仔细回想了一下年少时最初的阅读体验,大致是摇摆在“鲁迅居然还写这个”和“我可不想找个这样的男的搞对象”之间。大学期间,以及开始写作后,《彷徨》是每隔一段时间会拿出来反复阅读的书,慢慢开始觉出《伤逝》这篇的妙。主要的妙点在于,我对于书中其他篇章的看法和思考会深入,会调整,会变化,但基本上还是保持相对稳定的。而《伤逝》这篇,分析它的思路在每个阶段都产生过很大的变化。三十岁之前,着眼点确实在“爱情”上,三十岁之后,着眼点转移到了其他方面,或者更准确地描述,是转移到了这种“变化”本身上。
著眼点转移到了“变化”上,因此主角不是爱情里的一男一女,而是两个女性?
是啊。虽然两个女性之间也完全可以有爱情故事,但这次想写点儿泛开去的部分。卷进这个所谓“变化”的风暴当中去,就会既有狂暴走电的雷暴带,也有异常平静的风暴眼儿。标题里已经点明的“逃遁”,是串起雷暴区和风暴眼儿的高速列车。裹挟其中的每个人都是如何面对自己精神世界中的危机和挑战的,要在“列车”的狂飙行进中显显形。另一个让我感兴趣的议题是,完全从女性的视角出发,可重构的角度却又不是“典型女性化”的,会出现什么有趣的状况。
你怎么看“同题写作”?
在我阅读范围内,读过很多作家尝试过的同题写作,有的作为训练,有的作为拓发,有的纯粹觉得好玩儿。当“同题”进一步限定为一篇具体的小说,这件事就变得挺刺激的了。束缚和限定逼着你要想得更多,更深入,尤其是当你的标的作品是一篇接近经典的著名篇章,而一整本杂志都以同题写作作为选题,这简直就有点狠了。所以,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