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玲玲
但每个五月,不安的树堡群
依然颠荡于成熟的茂密
去年已逝,它们仿佛在说,
重新开始,重新,重新。
——菲利普·拉金 《树木们》
五月下旬的青年作家写作班共有二十五个人参与,六个女性,剩下的全是男性,年龄在三十至五十岁之间。对于青年的理解,也许主办方存在偏差,或者只是宽容。部分人有猎艳的想法,部分人则没有。
上课时间为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半,下午两点半到五点。除去用餐和休息,一天真正耗费在课程上实际只有五个小时,但不知为何——也许跟天气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每个人都觉得漫长难耐,每个人都在想办法逃课,只有少数几个在课堂上不时记下笔记。其他人认为他们不过是想假借文学,获得名利。虽然没说出来,但中午吃饭的时候,那几个认真记笔记的一桌,其他人则三三两两,组成另一桌。好像存在一道无形有效的阶层屏风。后来另一桌又分散成其他几桌。
这都是后来的。
第一天下午三点,群体的分化还没出现,前来报到的作家们都聚在唯一的会议室内,围圈而坐,漫无目的地聊天,气氛融洽。男作家因事耽搁,迟到了一会,倒数第二个才前来报道。他轻快地推门而入,在一群人中间,在雨天前的鸽灰色光线中,显得容光焕发。他后来也很难解释清楚为何当时满心愉快,仿佛已经预见到一次生命盛典的来临。他注意到女作家就坐在门口位子上,一身黑衣,个头娇小,面容严肃,像一只不算美丽的雀类,在他想多看一眼的时候,就冷漠地别过头去。他不得不挑了书桌边的位子坐下,装作耐心听讲,并没意识到女作家同样注意到他,快速拍了一张男作家侧脸的照片传给一个远方的女友。她的女友正在一段耗时一年的异地恋爱中(但几乎周围所有朋友都认为他们恋爱至少三年了,这点非常奇怪)精疲力竭,花了一个小时乘坐高铁从杭州赶到上海,又花了一个半小时乘坐地铁到达浦东,加上其余旅途中必要的周转和耗损,导致她下午五点钟出门,晚上九点半才到。但等她到家后,发现男友并没有给她准备晚餐。女友在饥饿和疲劳中无暇仔细打量,口气抑郁地说,没看出来什么特别。这句话在一开始无疑很寻常,女作家也不以为然,但到了后来,在两人关系中发挥出巨大的作用,远远出乎她的意料。
如何描述两人当时处境?女作家三十岁,正式写作不到半年。之前她全无自信,可从事这一行当。跟所有读过一些不错的书的人一样,一旦曾经潜心于经典阅读,就能简单判定自己不适合写作。当然她还是偷偷摸摸写了很多年,却不太清楚为什么会被引导到这件事上,更加不清楚为什么会到这个班来。关于写作,她永远想得太多,而写得太少。男作家写了快十年,但是经济和文学处境都半死不活。这年刚开始的一月,似乎有所好转,但他又意识到似乎早年选择的道路快要走到头。他正期待会变得宽阔一些。过去他几乎没错过任何一次免费的写作培训机会。但来此前夕,他正打算将其回绝。但最终没这样做。他在很多事情上都显得优柔寡断。
下午五点半,作家们用完主办方准备的晚餐后,决定再去吃点别的。大家走出培训地的居所后,徒步三公里,去一个小型餐厅。在路上,一个当地作家第一次提到他们身处的地方七十年前曾经发生过一起作家飞机失事事件,说着伸出手指,指向后面一大批黑色山脉中的某一座。手指笔直,像十字架中竖立的那根。大家并不清楚他具体指哪一座,但是所有人都在询问。他不得不又解释了一遍。但是大家还是没能明白。那根夜空中的手指似乎指向了所有,或者所有之中的一种清晰,但是所有又不在他们能够了解的那些之内。大家不说话了,继续往前。沿途有人在马路上晾晒麦穗,不断有重型卡车驶过他们。也有人在焚烧麦秆。飞起的火焰流星,以及黑灰的焦炭气味,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失事时刻的画面。
男作家走在前面第三个,跟另外一个诗人并排走在一起。女作家和另外一个女作家走在最后,跟众人拉开了相当长的距离。看起来不属于那个团体之内。一根无形的灰线牵连起他们。有人从前方传来半个鸡蛋大小的黑李,怂恿他人吃下去。但一个接一个传了下来,却没人乐意咬上一口。女作家接了过来,尝了一口,发现味道很难用可口来形容。前方为此爆发出一阵大笑。这只莫名其妙的李子正是由男作家在路上随手摘下。
中间有十多米的路程,男作家走得很慢,差点掉到最后几个,差点跟女作家走在一条水平线上。道路狭窄,仅仅能容纳瘦小的三人并行。他总是会碰到另一个女性的胳膊。他不得不加快步伐,追上大部队。
大家坐在一起吃饭,开始聊天。她问了他一个问题。
“农村女性的地位高吗?”
他笑而不语,似乎觉得问题幼稚且令人厌烦。他说,来之前读过她的小说,没有什么印象,读了两行实在读不下去。之后看了看她的照片,觉得照片还行。
女作家没说话。她之前读过他的小说。旁边开着一家廉价旅店,年轻男女——学生,也许,不断走进,却从未见人走出。旅店开在二楼。也许不会有太多床,被子也很污脏。十字木格窗户对着大街。他写过形形色色的小旅店,那些旅店理应也开着这样的窗子。窗内是他过往十年的一部分生活,正向其洞开。但真人就在她对面。在白烟,酒精,时间以及过分的轻慢中,女作家产生了某种意识上的分离,像把冰凉的啤酒瓶贴在额头,清醒像脱轨的行星一般,骤然远去。
饭局持续了一个小时。他因为生病不能喝酒,而她则因为过敏无法喝酒。所以成了一群醉酒的人当中最清醒的两个。回程路上麦秆还留在路面,没人收拾走,踩上去咯吱响,人变成了一架摇谷机。他起先和她走在前面,她问了一句,他含糊其词,放缓脚步,仿佛在等其他人。女作家只能独自往前。
到了玩游戏的时刻,僵持的气氛终于轻松起来。他在某个欺诈环节上,忽然悄悄朝她眨了眨眼。她明白了。两人因为保有同一个秘密站到了一起。他为之前的语气道歉,主动要了她别的小说看。她慎重选择了在写的一篇小说的某个章节。
游戏结束。回到房间之后,他并没有打开她的书,而是打算修改自己带来的一叠厚厚的剧本。这个电视剧剧本是受他一个诗人前辈托付完成的,价格不高,但甚于稿费。他写了五个月,又改了三个月,却没什么思路,打算趁着上课难得的空闲,避开妻女,完成工作。他开始翻看剧本是晚上九点。但是过了两个小时,他还停留在第一集的前幾页。出版社让他给自己的新书起个名字。之前他选定的那个被出版人否了。他想了一会,头脑空空,一无所获。工作难以进行。无法判断是否跟此次邂逅相关。他吃力地修改到第三页,第五场戏,主角正带着一把刀,以及一本诗集去试图挽回女友。这在一个关于工厂的故事里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对白也很文艺腔,这会他还没意识到剧本中更大的问题,比如这里头的警匪故事是否符合影视要求。作为一个编剧新手,这点失误很好理解。但他还有百分之一的侥幸心理,认为还是可能会拍出来。他放下了剧本,询问同寝室的青年男作家在读什么书。他向他展示了科萨塔尔《南方高速》黄灰色拼贴的手绘封皮。他有同样一本,一直没翻开过。但对方比他年轻不少,他不打算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两人陷入了沉默。十一点半他终于放弃了继续下去的努力,躺在床上没一会就睡着了。
女作家和室友一到房间,开始为层出不穷的小问题困扰。空调坏了,一直在滴水。这台空调老得不像应该存在于这里。然后室友进到洗手间,跑出来说没有沐浴乳提供,只有被使用过的半块肥皂。她们商量是否得去培训中心唯一的小卖部买点洗漱用品,但是一看时间,已经九点半,只能退而求其次。之后室友发现电水壶壶壁充满水垢,背后插座没电。两人在干燥和缺水中难以入睡,约定一大早起来就去买矿泉水和其他必备物品。但是直到一点,因为她无意问起的一个未曾看过的电影,室友开始过度细致地复述剧情,她应该在这种缺乏变化的语调里睡着,却出于礼貌打起精神听了下去。没有拧干的毛巾在淋浴房内滴水,空调也在滴水。她确定自己在梦里听见过类似的双重奏。眼下不过从梦境延伸到现实。
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室友已经搬回来两瓶水。女作家迟到了一刻钟,错过了课前集体合影。男作家在人群里短暂找过她,但找过三圈,只能作罢。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女作家在这次写作班的每场集体合影中都非常凑巧地错过。她到了课堂,跟男作家被安排在同一排。中间隔着两位上了年纪、口音浓重的女士。她偷看他侧脸。早晨时刻人的容貌发生了变化,跟昨天下午迥然不同。但毫不意外——人在下午和清晨,当然得有所不同。
中午吃饭时候他们坐在一起。没有说话。但下课后,当地作家决定组织一次小型的观光,聊尽东道主之谊。女作家建议去看飞机失事的所在地,除了男作家半开玩笑地附和了一句,无人回应。男作家借口要写作,拒绝跟众人一同出游。女作家始终没有弄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他忽远忽近的热情和冷漠。
大家在风尘仆仆中看完了一座寺庙和一个历史遗迹,向那片著名的大湖出发,坐船去看湖心岛的一座小亭子。但是船停下之后很难保持平衡,她只能跟着大部队上去。他忽然发来消息,夸赞了新小说(结构的稳定,语言的准确,以及整体的构思)。用词有些过度,但是对于女作家而言,她正匮乏勇气,所以再适合不过。但这会她手机没电了,深感焦躁,希望早点结束,早点回去。但其他人决定吃完晚餐再走。
众人在当地作家带领下,经过满是灰尘的脚手架,经过一条几乎看不到头的古典长廊(像是兜圈子),一个方形的水池,看见一群人在脏水里游泳嬉戏。大家终于到达餐厅。其中一个男作家,W,开始跟她聊小说中音乐性的问题。服务员弄错了他们和另外一桌的菜品,他们为了这一失误交涉半天,为此又拖延了半小时。他们换了地方,去酒吧开始接着喝。但是这家酒吧酒品种类似乎短缺得厉害。除了争吵、二手烟草以及黑暗,整个晚上她想不起其他细节。像是一类战后创伤后遗症。毕竟酒吧旋转的灯光和战争炮火一样,都会带来头晕目眩的效果。等到她好不容易熬到九点钟,回到住处,充上电后,发现他说的话就停留在那个时刻,之后并没有再继续。
男作家度过了一个怡人的下午。他看完小说后,独自上山跑步。他的身体一直不佳,总是担忧自己会早死,等不到亲见荣光降临。那位诗人前辈,除了提供了一份工作,还提供了一个中肯的建议:多跑步。他过去的半年中一直在勤勉地遵循这个建议,发现身体确实好转不少。跑完之后他洗了一个澡,感觉身心有种从未有过的愉悦。
今天晚上的游戏到了第二场。这一次游戏玩到十点钟。两人同时发现,心有灵犀的时刻更多了。很多时刻只有他俩才猜得出来谜底。但是他们相隔一张直径足有一米八的圆桌,他也不便总是频频跟她眨眼。他拍了她的照片,但是并没有告诉她。十一点,其中一道复杂的谜题引起了大家的反弹,众人认为谜面用词不够精确。争论之际,一个同学说困了,得早点回去,阻断了更深入的讨论。大家在一阵喧哗芜杂、难辨彼此的吵嚷中悻悻散了场。
这天晚上,女作家发现室友和她的被子总会簌簌作响。好像被面采用的是一种滑雪材质。她在翻来覆去里感受着山林间的坠落和风声。男作家睡前读了一则过去读过的短篇,发现对于文本的理解甚于从前。之后他把进度停滞的剧本拿起细读。他觉得修改比写本身要困难,最好重写一次,但是并无自信下次会比手头的这版更好。他想起女作家,一天中的十多次,想在女主角身上加点她的特质。也许不是现在,也许是以后。他也许以后会写一写她。把她的碎片放到小说里。虽然他之前曾经公开批评过小说家们总是太过轻易地将经历转化为素材,几乎未加咀嚼——他在一种邈远温柔的期待里睡着了。
第三天白天,教授老师的观点遭到了至少三分之一人的抵触。悄悄离开的人多了起来。有些人看起来是去倒茶水,笔记本和笔留在桌上,却不再回来。但是因为他们处在同一排的缘故,她坚持到了傍晚,五点半。然后跟他一起,夹着笔记本和书册走下教室的坡道。此时正是五月的尾声,高大的柏木和雪松有风穿梭其间,树叶簌簌作响,蜀葵盛开,满坡种植的薄荷沁人心脾——后来薄荷变成了幻梦破灭的冰轮,一句诗歌这样写道,她应该能意识到——薄荷总和破碎冰冷的幻梦有关。
但是她似乎相信这些风吹过更高:云杉和冰川的顶端;吹过更低:赤红色的巴特斯狼大峡谷,深蓝色的马里亚纳海沟。在同一时刻。他们在同一时刻享受五月的风,五月之风从宇宙某个遥远的地方出发,到达这只晶莹的蓝色星球,等上一个小步舞曲的圆圈,最终穿过他们。她为此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而他快步往前,感触并不如她那么深。
他在后来的一年中说过十多次这次的风,以及当时的闲逛。但是到了第二年的六月,他因为另一个培训再度到达,却说这里郁热难耐,一丝风也无。似乎试图说明一个人的空缺会带来天气翻天覆地的变化。好像一种风暴只存在于心灵。但是他们分手多时,她早已恢复冷静,想说仅仅是因为他推迟了一个月的缘故。初夏和盛夏当然是不一样的。男作家发来的消息提示音响起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但却被另外一桩事情打断(也许是马桶冲水阀坏了,预约而来的修理工在不断地敲门),这句回复被放了下来,或者让她误以为自己回复过。等她再次想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天,没能再续起。
这天晚上没人提议玩游戏。才七点。她主动邀请他去山里走一走。她提出邀约的时候,周围还有其他几个人处于同样的无所事事中。W看到后,惊诧地询问他们将去哪里。女作家如实回答,卻拒绝了W加入和同行的打算。男作家为她的表现吃了一惊。
两人在山路上走了一刻钟,进入了一条没有路灯的黑暗小道。等他们适应了黑暗,发现月亮明亮得惊人。在这个中部城市灯火凋零的郊区,月亮比他们所在城市能看见的都要大得多,像是被一只手拖拽到身边。在男作家试图主动拉她手时,女作家已经拉住他了。两人同时看见山上的一座凉亭,准备走过去,小憩片刻,发现里头有两人坐着,声音很熟悉。是写作班上的两个人。男作家回忆了一会合影上苍白的几张面孔,和一个个子不高、理着齐耳短发的女人,但总体很模糊。对于男性的印象他就更模糊了。好像男性在开课前发过言,跟他敬过几杯酒。
他俩居然会在一起。这真叫人预料不到。他和女作家显然不是在这次聚会上被爱神选中的唯一一对。听见说话声后,亭中那两人迅速分开。他们也是。男作家发现女作家的手离开了自己。之后他们没再有合适的亲密机会。他们装模作样地谈论了一会小说,便各回房间。
这天晚上两个人都有些失眠。仿佛应该深入一步,但是恐慌和自卑同时阻止了他们。或者发现另外一对跟他们一样,深感沮丧。命运的巧合,爱意的生发,在所有平庸和不平庸的人身上,都如此相似,如出一辙。男作家还想了一会报纸上有人关于他写作风格的批评。这两件事情并没有关系。
第四天早上她翘课没去。他在课堂上找了她半天,一无所获。她谎称轻微发烧,因为前一天散步着凉所致——也许有,一种失眠后的头疼。跟宿醉后的头疼差不多。想起前一天的事情,她心跳加速,脸部发烫。这些都跟高烧相似。心中有火焰。但是她并没有什么办法去控制它。毕竟爱不是一盏能够调节明暗的台灯。男作家躺在床上,考虑接下来要写的小说。他总是希望下一篇,或者接下来的一篇都应该有所不同。他忽然觉得之前写出的一些女性跟这个女作家有些相似。
在这个早上,女作家终于决定跟一个纠缠了两年的对象分手。对方有洁癖,而她总是一团糟;对方对于未来始终模棱两可,而她又过于清晰悲观。她发现自己时常属于一种注定分开、暧昧不定的关系当中。这当然是她的问题。
她不是第一次考虑分手,但是男作家的出现让决定变得简单一些。等她出门,她的眼睛还是满含水分。他注意到了,问她怎么了。她撒谎说,一个朋友去世。他看起来吓了一跳。一时也不说话。她为了圆谎,不得不当面就水吞服一片他好意带来的扑热息痛。低血糖和药物使得心脏不堪重负。但是那会女作家却误以为心脏剧烈跳动是由别的所致,比如某一类危险的情感。
晚间一群人走在山里。女作家和男作家走在最后。在某一个坡道时刻,他暗示她两人应该走另外一条。两人放缓脚步,在那群人唱到副歌的时候,走进空寂的山谷,走进一个宽阔的平台——距离出事的地方还远。男作家爬上过山顶,在第三天烈日当空的中午。但是除了风和树林,那里其实空无一物。她看见了他在山顶的照片。纵然只是照片,也能够清楚地看见风。
他们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
他跟她说起自己年轻时候一位朋友自杀的经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相互谈论起自己。要交换彼此的生活经历轻而易举。而且他们在交换中发现了过往生命的几次不期而遇。他住过的那个小区,和她住过的小区,正是同一个。虽然隔着几栋楼,但是也相去不远。也许他们曾经擦肩而过。在一开始决意写作的日子里,他给音乐和电影杂志供稿的时间,在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座曾经造访的城市,他们都有可能擦肩而过。那些星空,仿佛线索的面包屑,最终会引导他们相遇么?
天气不坏,坐在岩石上,能清楚看见银河。女作家曾在书籍里的一幅图画中,看见银河被描绘得像阴唇。一只涂着闪片红指甲油的手,食指和中指在搅动它们。另一部小说里说,银河是女性的乳汁。一种尖锐如玻璃的欲望将刺穿他们。星空是阴性的。多少人知晓这个秘密?她知道这些确凿无疑的情欲。但是更神圣,更浩瀚的东西阻止了她心神的堕落,因为发现了命运的偶然、上帝存在的蛛丝马迹,而颤抖不止。他也是。是的,他也是。他将在一切结束后不断回想起这一晚,这一刻。他缅怀一切就跟一个垂死者回忆起一生的错误那样,把每一分钟都当作一面铜镜,仔仔细细,擦拭一遍,又一遍。
第五天女作家建议他们下课后去走一走。去市区。男作家犹豫了一会。离开众人,单独行动,迟早会暴露他们恋爱的事实。他更希望亦步亦趋,不要过于激进。但是很快他就为自己的怯弱感到羞愧。
他们在门口站了半小时,终于开来了一辆出租车,在车后他们听着司机谈论股票和外汇。车子渐渐驶离郊区,驶入大楼林立的市区。他压根摸不清何时才是准确的下车时机。司机在一个路口迷路了,车辆带着迟疑兜了一会。女作家叫车辆停下,然后两人沿着窄小的街道走了一会,直到一个小公园。公园太小了,树木数量可以数得清。她还没见过能够穷举树木的公园。但眼下即是。三分钟就能逛完全部。他们再度往两侧长满香樟的街道上走去,却总是会重复地经过一家隐蔽于深巷的快捷酒店。两人都注意到了。但是他们还是继续往前。
等到第六遍的时候,男作家建议找个屋子聊天。女作家同意了。男作家进入旅店,询问鐘点房价格,之后退了出来。钟点房售罄,他付掉了整夜的费用。但是他没有告诉女作家。在旅店前台登记时,两人遭遇了尴尬的一幕。两个年轻的服务员询问是否有身份证,女作家不情愿地拿了出来。登记机器出了问题。有十多分钟的时间,四个人沉默着等机器修复。女前台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男作家申辩说,我们不着急。每个人都知道说错了话。一直到房间,把所有灯,包括地灯关掉,这种尴尬也没有完全去除。他们都不是第一次了。但还是像第一次那样笨拙紧张地探索。他没法停止说话,也没法停止手解开她裙子上的圆片纽扣。
两人回到营地是九点。其余几人在之前的餐厅吃饭,看到他们姗姗来迟,开起他们两人的玩笑,但是并不算过火。大概看起来两人也很不相称。他穿过人群,试图看清楚她的表情。但是她一直在回避,跟第一次见面一样——拒绝沟通。这叫男作家有些沮丧。
还剩下最后一天。最后一天是毕业典礼。他还希望明天能够跟她在房间呆一会。但是第二天有篝火晚会。十一点不到,他抢着去付账。大家沉默地走回去。
睡前他想了一会房间内的细节,以及他当时的表现:是毕生中表现最好的一次。也许她不那么认为。但他尽力了。
毕业时分。有人带来了真正的篝火。在山林中。这样几根废旧的木头居然能够燃起这么大的火焰。有人唱歌,醉酒的人们趔趄着拥抱,哭泣,告别。包括一开始被群体刻意分散的几位。但是过去短短几天,似乎着实谈不上这样大的情缘。回程时间是第二天早晨十点。前一天喝多了的人,匆匆收拾行李。他们在离开时看了一眼。但是这次觉得讶然的是,男作家几乎迫不及待地上了车,甚至不愿意回头再看她一眼。
回城之后,女作家坐进女友的车内。她们从她的公寓出发,向市中心的商场开去。道路跟平时一样,十分拥挤,看多了街道上的阳光,会让人轻易地失明。但是女作家此时发现自己身心还遗落在那座山里,和过去时刻的男作家在一起。准确地说,是和第三天以及第六天晚上的男作家在一起。第三天和第六天的男作家仿佛就住在她洁净的衣筐里,随时随地她都能取出来,贴在脸上,将往昔白昼的阳光、气味重温一次。她只要伸出手去,他就会在那边,就能跟他再次相见。
女作家的怅然在买到一只金耳环之后短暂平息,翘起的心灵毛边也很快被抹平。她和朋友在一家轻食餐厅吃了一顿晚餐。女友正在减肥,为此要了一杯胡萝卜和番茄搅打出的果汁,以及一盘改良后的凯撒沙拉。女作家的牛排太生,她吃了两口就不再继续。之后的一周她都处于食欲匮乏却激情蓬发的状态。忧郁虽时有袭来,但是更多雀跃相伴。爱总是会叫人时常痛苦。但这一次,在后来,她将会了解得更多。
男作家则过了心情愉快的一周。他跟过去一样,每天九点半起床,之后送女儿去幼儿园,然后躲进书房写作。在过去写作十多年、参与的十多次活动当中,这次无疑是他最为愉快和最有收获的一次,虽然他带去的剧本一字未改。但重要的是,他在停工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又开始写起了小说。一个想了一年多,却始终不敢动笔的小说,关于父亲、死亡,和更广袤的过去。这部小说跟他喜欢的一个美国电影导演,某些说不清的部分相关。更多跟他弄不清楚的部分自己相关。他拿出笔,开始给小说画结构,决定每天花三小时在上面,并且一天跑三到五公里。沿着他居所的那条河流,沿着植物园,跑上两圈半。那边经常会有一些乞讨者,带着小孩的老人,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以及被人随地丢弃的垃圾。
他得一一绕开它们。他想起结婚前谈过的三任女友,全部都结婚生子。跟其中一任分手时,他曾经痛苦地想过自杀,但是最终没这么做。现在他很庆幸当时没那么做。他跑步时会想起她的脸,她的名字。虽然羞愧,他还是忍不住写了几句对白,像她的腔调。书名最终定了下来。他提议了三个新选择后,出版社还是选定了最开始的那一个,只是另一个比他出名得多的小说家这么建议罢了。
到了第二周,这种思念变得令人有些难以容忍。女作家询问男作家是否有空来看他。两人商议后,决定在青岛见面。白天两人逛了两家书店,一家新开不到一年,一家则已经开了十多年,店主是他相识多年的老友。他们原本计划去看展览,但是因为不熟悉路况在午饭中耽误了点时间。下午他们见到一位五十岁的朋友。在当地一个老牌啤酒屋,啤酒屋就设在居民楼,除了本地人谁也不可能找到。谈论了赫拉巴尔,以及一个国内的东北作家。他们还看了几个名人的故居,在抗战的流亡中,这几个年轻人曾经在那边短暂落脚。但是居所铁门紧闭,露台一张晾晒的白床单挡住了所有视线,窗户上粘着过期报纸。两人站在马路对面,看了一会就离开了。
回酒店的路上,他们发现道路中间多了几个隔离带。两人走了两公里也没遇到一辆车,这才意识到大概要举办一次活动。道路都被拦了起来。包括他们去往酒店的唯一通道。除了他们,还有一群人站在隔离带内,等着警戒解除。他们在遮天蔽日的树木中,听见海那边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夜空中骤然绽放烟花。空气里是火药和海水的味道。两人坐在随意找来的台阶上,台阶向地下延伸,通往一座长满常春藤的屋子。他点燃了一根烟,看着烟花发愣。他不算酒鬼,但烟瘾真大得要命。
这是他们仅有的一次盛典。不为他们而来的盛典。依旧动人心魄。
女作家在分别的时刻,尝试着写过他。但是发现几乎没有可能性。关于他的长篇和中篇故事,在短篇小说里就被她全盘消耗光了。热恋中的对象面貌是流动的。跟她理解的当代生活一样。无法捕捉,如水流走。以写作者为主题的小说,编辑曾经劝导她要审慎(一种过时的流行),对于她来说,像是自噬其身,虽然她也曾试图反驳,虽然他们仿佛过着一种文学性的生活——作为一个写作者(作家似乎变成了不食煙火的代名词,一个无法融入日常,频频搞砸生活,却心高气傲的怪人的代称集合)在更多方面,经济,家庭,他们比不上一个普通人。在爱欲和痛苦上,他们和其他人,也没有任何区别。也许更深重。困境和问题也不会因为多了修辞和叙事而显得诗意。
他也尝试过。但他却把计划里的短篇写成了长篇。女作家在三分之二的某一章,快速出场又快速退场。除非她自己,否则很难认出哪个才是她,以及她在其中究竟留下了怎样的燕子似的痕迹。
女作家在一个平常不过的早上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她摔下来的时候,想自己大概会在八十岁的时候这样死去。会发出跟腐烂耗子般的死人味。在整个昏黄、充满希望的夏日走廊里,久久驱之不散,打扰到刚刚入住一周的年轻姑娘。
在出神的几分钟之内,她想起了过去八个月时间里,两人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南京,苏州,青岛。但无一例外,画面都在火车站。一种离别的隐喻——但对于男作家来说,火车站却是代表了两人出发,一起做某件事情。一件事情在两人头脑里意味着完全不一致的画面,景象。她记起的,对方总是在白日里微笑。但如果问男作家,他说,记忆中女性多半不太高兴。总是在吵架和发脾气。哦,还有柔滑和汗津津的身体。这样一想,他会对她宽容一些。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感受很好,但是一旦转过身去,就跟两个陌生人没有区别。
她站起来,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挂在晾衣杆上。潮湿和衣物芳香剂让她仿佛身处人工合成的海边。很多次她希望他们能站在真实的海岸,他们将站在一起,脚趾间都是白细的沙石。不管水何时漫上来,漫多高,他都不会离开她。
男作家于这周的周三去参加了一个老家的葬礼。这次葬礼和过去没什么区别。死者久病之后,选择了自缢。好像连一秒也不想再等。死者在第一段婚姻里备受折磨,在第二段婚姻里遭到了子女的反对,现妻也只是贪图他的钱财。他在电话里把这个故事叙述了一遍,充满唏嘘。但是他的难过又超过平静的讲述。她把这个故事简单写下。想起少数在一起的时间,那些凌晨时分,五六点,他总在半梦半醒中,用右手轻轻拍打她的脊背,或者是轻轻揉捏她的脖子,一种宠爱的表示,但这些节奏往往会打断她脆弱如新生冰层的睡眠,原本支离破碎的睡眠不得不再度分崩离析一次,像创世伊始,海面上分崩离析的大陆。
他却从没意识到这样究竟多烦人。太多的事情他都忘记了,他压根就忘记了这件事情。忘记了许多的细节。痛苦。倾诉。忘记了他们在房间内如坠深海的时刻,时间在那边不起作用,季节和温度也不能。
三月,她在电话里主动提出分手。他起先如释重负。他也确实不知道怎么平衡两个女性。如今这些困扰愈加折磨他。但是一旦失去,夜半梦回,又总深感难过。过了一个月,再度如释重负。之后又陷入悲观。折磨和释然总是竞相交替。对于女作家来说,也是如此。到最后两人都忍不了。像试图去延长未灭炉火燃烧的时间,商议着再见一次。
五月下旬,两人终于在分手后见了一面。男作家到上海来找她。第一天见面,一切如旧,他们以为过去的情感又将重新造访,都还没能将彼此全然忘却。傍晚时分,他们出门散步,抬头看见晚霞成片,像生满藻类的玫瑰盐湖。一架飞机刚刚经过酡红的天空,留下了几条洁白的飞行线。云朵像被火烧灼的白纸,而那几条飞行线就像是坠落的流星。像流星撞击在云朵上,往下坠落,带着一颗浑圆的光珠。像暮色的泪痕,扔雪球中途落下的雪片。其余事物只留下清晰的暗影。
夜晚两人站在天台吹风。身后的晾衣杆挂满了住户五颜六色的衣服。地上的污水中也有一些掉落的衣服,与混凝土、灰尘、雨水待在一处,好像死去的流浪汉。地上的十几个石头圆柱上都装有一只银色的圆形风扇,在风中不断旋转,像大号轴承,或者微型金属风车。他们从天台上望出去,城市郊区的暗绿色密林,这些密林隔着的另外一片密林,被光污染成紫红色的夜空。寥寥几颗星辰,悬挂于荒寂空无。最明亮的那一颗是金星。建筑和道路上的灯光仿佛雨中掉落的火焰,在气流里缓缓流动。灯火倒映在河流。他想起当时他们曾经谈论的一则美国小说的结尾,失业男性的第二任妻子,在雨水里,举着焰火在车前头跳舞——她的手臂在空中挥舞,为他划出漩涡、流星和各种各样的图案,耀眼的火花照亮了天空、晶亮的雨水和她身后的小黑屋,有那么一阵子,整个世界都凝固了,好像一个完美的东西专门为了他存在——对于他来说也是如此。光不会消失。消失了,也会留下一些曾经完美的东西,这些东西终将属于他。而她想的却是那架山顶失事的飞机,焚烧麦秆溅起的火星,离别当日跃动的篝火。
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顶楼的风大了起来,女性的长裙被吹成了一只鼓胀的气球。两人决定回到住所。睡前两人点了一支蜡烛,并且在摇晃的烛火中听了一首老电影里的插曲。他们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对于怎么做毫无办法,却一致认定,眼下正是不能再好的晚上,是在深渊和绝境中,最好的晚上。
第二天一早,八点,她母亲打电话说祖父去世,叫她尽快回去。她祖父病了三年,虽然她早有预感,还是措手不及。一开始写的桥段变成了真事。小说总是容易成真。他们不是在写过去,写回忆,而是在写预言。这在她人生的后半段将更加清晰地上演。她的爱恋对象,他们的结局,早早在虚构文本中,便已经注定。
他说,没事,你先回去。出门前她吻了又吻,说要等我,要等我。他说,好的。我等你。她又说,就算赶不及,我也会去看你。他说,没事,总有机会,他提醒她别忘记穿上配合葬礼的黑衣。她关上门,关门后才想起,她应该拥抱他的。她还记得出门前,他的眼睛,因为生病而拥有的浅金色瞳孔。永远都不会忘掉。
第二天他就走了。走之前他约了几个朋友吃饭。他把食物照片拍给她看。但到了下午,不知道什么改变了他的看法,说已经买好了下午三点的车票,打算下午就走。但是他出发前似乎已经做好准备,否则难以解释为何携带沉重的行李随行。但是他早晨时分并非这样表述。她也没能赶回——当然原本可以。只是在葬礼上前夫表现不赖。她延迟了时间,可能那些时刻并不算少。她发消息道歉,说她赶不回,去找他。他温柔且体谅地说,没事,总有见面的机会。她也是这样相信的。他们说了那么多话,愚蠢的诚恳的过激的。这不过是其一。作为写作者,有时候他们过度相信语言的力量,有时候半点不信。那一刻,谁也没想到,会变成一句谶语,会真的不再见面。
悲伤像一场耗时很久的性愛后的疲乏。女友劝慰她说,其实他也谈不上多特别。她蓦然记起来,确实谈不上多么特别。尽管一度她曾以为他独一无二。她们总是这样,在失去后相互劝慰,直到获得短暂的解脱。
已经五月的尾声了。正好一年时间。上一个五月的时候,她还想过,五月是一个印满了奇花异草,带着西番莲和柠檬草气味的胶带,粘结起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连接起白昼和黑夜,春天和夏天。她能够卷起来送给他。但翻转一百八十度,开头与结尾相接,最终呈现出的却是一个莫比乌斯环,意味着无尽:无尽的失败,和失败的循环。她明白这一切,像是明白了一种宇宙的真理。
剩下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当然不会再有然后。就像她忘记回复的消息一样。在剩下的时间里,他们还是可能会在一些城市遇到。也许会认出来。也许不会。能怎么说呢——没有结尾恰好是一切故事的结尾。毕竟读了那么多写了那么多,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催促的鼓声在头顶持续敲响,终结的铃声也在身后紧随他们。
她决定不再参加任何一场作家聚会了。但也许他还会吧。
自问自答
主角为作家身份,以这样的视角去写作,是否会被认为是在选取一条捷径?
小说中间有一段,当自辩也可——作家(尤其严肃文学写作者)似乎变成了一种不食烟火的代名词,一种无法融入日常,或者频频搞砸生活,却心高气傲的怪人的代名词,但是在更多方面,比如经济,收入,比不上普通人,爱欲和痛苦又大同小异。困境不会因为修辞显得诗意。
格雷厄姆·格林《恋情的终结》、朱莉娅·戴维斯《故事的终结》都是写作者谈论一段爱情故事的终结,中间会掺杂一个难以完成的小说,写作者身份会跃出虚构屏障,让我们误以为在看一段真实的故事,你可以当作真实生活,也可以当作一种写作困境的比喻,或者别的。但任何视角都无法成为写作的捷径。
为什么会写这样一篇小说?
主题来说,鲁迅原作是谈论一个女性出走后,依然步入衰微和幻灭的故事,这个小说中的女性也是,处于一种中途,以为独身或恋情是一种出路,却发现光明并不存在,绝境背后是深渊,失败背后是失败循环,没有结局,没有彼岸——但这并非一种悲观,克维多(帕斯曾借此写过名为《崇敬和亵渎》的情诗)有句诗,“化为灰烬,但也是爱的灰烬”,瞬间生动也是永恒的生命之动。她通过回到过往废墟中某个重要瞬间,去抵抗意义的消解。
理想中的短篇小说是啥样?
如果按照写作阶段来划分,这个阶段,门罗的一些短篇小说,是我很理想化的短篇,因为内核庞大深邃,形式复杂多变,语言凝练细腻,甚至在现代主义之后不被重视的故事上,也做得饱满险峻。
但你终究不是门罗,也不应该,或者就去成为门罗——前段时间,我问一个写作的朋友,什么是好的语言,他所说的跟我想的大差不离:所谓好语言是无法定出标准的,文学是由写作史、阅读史以及社会经验史等诸多元素所构成的化学方程式,元素不断更新,需要不断去配平。照此推论,理想的短篇小说,作为当代写作者来说,也不存在所谓标准,一定是变动的,意味着尚未发生、未经创造和发明将来。
一篇小说有一篇的问题,完成的充满缺憾,未完成的无法预计,变化毫无道理,它是自由行为。如果还未写成,便存有理想化的形态,那么理想本身即为束缚,即为圈套。普鲁斯特揭示,人是永远不会实现的欲望的牺牲品,活在幽灵中间。写作也是,理想小说是我们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欲望的牺牲品,是浮游闪烁已经典化的书籍中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