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莹
摘要:米兰·昆德拉作为捷克斯洛伐克的著名文学家,耶路撒冷文学奖和捷克斯洛伐克最高奖项功勋奖的获得者,《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①更是以其代表作而被人研究。在这本书里,米兰·昆德拉向我们揭示了“轻”与“重”、“灵”与“肉”之间的关系,而另一个贯穿全书的线索就是“媚俗”。米兰·昆德拉笔下的“媚俗”一直是文学界重点研究的对象。本文将通过“媚俗”的文本定义及现象;“媚俗”与主体思想的关系以及“媚俗”的产生原因三方面浅析“媚俗”的意义。
关键词:媚俗;轻与重;灵与肉
一、“媚俗”的渊源及定义
“媚俗”这个说法在中国最早起源于明朝高启的《妫蜼子歌》:“不诘曲以媚俗,不偃蹇而凌尊。”在这里媚俗的意思是迎合大众,这个意思被沿用至今。而在米兰·昆德拉笔下的“媚俗”却稍有不同,是通过单词kitsch翻译过来的,在前人的翻译中一度被翻译为“刻奇”,直到韩少功先生翻译的版本中才变为“媚俗”。通俗意义上来说,媚俗其实是人类的一种极端无聊的体现,是一种以撒谎作态和泯灭个性来取悦大众,取宠社会的行为。
米兰·昆德拉是这样定义媚俗的:“媚俗让人接连产生两滴感动的泪滴,第一滴眼泪说:瞧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真美啊!第二滴眼泪说:看到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类一起被感动,真美啊。只有第二滴眼泪才使媚俗成其为媚俗。所谓‘媚俗就是用美丽动人的语言表达固有观念的愚蠢。”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对“媚俗”一词作了比较详细的 解释。他说:“‘媚俗是对粪便的绝对否定,‘媚俗就是制定人类生存中一个基本不能接 受的范围,并拒斥来自它这个范围内的一切。”②书中有关“媚俗”的说明及现象集中出现在第六章《伟大的进军》。第六章的开篇,昆德拉以雅科夫之死做引,用四位主人公身上的媚俗深入对媚俗现象的说明。按其说法,媚俗就是认为“大便是不道德的”。之后书中便提到了党派之争,昆德拉说布拉格具有强大的思想控制能力,在于其巧妙地利用了人们对于生命的认同提出了“生命万岁”这种口号作为党派的宗旨。“媚俗一词指不惜一切代价讨好,而且要讨大多数人的好的一种态度。”书中为了获取民众的支持和统治秩序,布拉格对游行的群众露出“欣慰”的微笑,美国参议员对孩子露出“幸福”的笑容。这种利用他人愿望的行为,就是媚俗。
按照昆德拉对“媚俗”的定义,媚俗贯穿于人自然反应意外的所有行为里的。也就是说,只要是有思想去做什么事情,就会有媚俗的存在,所以媚俗本身不可避免,也无需避免。就像《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弗兰茨和萨比娜,两人都在竭尽全力的避免“媚俗”,却不知他们本身躲避的这种行为就是一种媚俗。
二、“媚俗”与主题思想的关系
媚俗作为书中的隐形线索,与书中的两个主题思想“轻与重”、“灵与肉”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小说中的四位主人公分别在各自代表的层面展现着媚俗。
(一)“灵与肉”是产生“媚俗”的原因
灵与肉是贯穿小说情节发展始终的一对矛盾,它们主要表现为对性的欲望与对爱的责任之间的冲突。灵肉关系可以说是另一个主题“轻与重”的表现形式,也是其最本质矛盾。最能体现的便是托马斯夫妇的不同态度。
托马斯在经历了一场风波之后认为灵魂是灵魂,肉体是肉体,两者没有一概而谈的必要,在托马斯看来,不论自己的性生活在别人看来有多么乱,自己只要什么都不去考虑便能保持自由和幸福的状态。“大多数人只有百万分之一的不同,发现那百万分之一并征服他,托马斯觉得那是他的使命。执迷于这一点。迷恋女性的意义即在于此。”
这个态度和萨比娜的态度大同小异。萨比娜是通过混乱的肉体关系试图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与托马斯不同的是,萨比娜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为了实现她这个目标很果断的在混乱与背叛。对此昆德拉的评论很是精妙:“人们总想以自己的生活制造媚俗,要摆脱它,要付出多少艰辛,令人绝望”,萨比娜一生不断的背叛,背叛托马斯,背叛弗兰茨,在唯一给她关怀的老人病逝后,“萨比娜重新踏上背叛之路,在她心灵最深处,……生活着一个幸福的人家”。萨比娜用一生所编造的谎言就是为了逃脱媚俗,殊不知谎言本身就是一种媚俗。昆德拉曾解释说:“kitsch用美丽的语言和感情把它乔装打扮,甚至连自己都会为这种平庸的思想和感情洒泪。”(③昆德拉《玩笑》)。一生的背叛看似自由不羁也只为了有个幸福的家庭,而按照昆德拉在文中的定义,萨比娜追求的幸福本就是一种媚俗,所以萨比娜一生都在用她自以为不媚俗的方式追求着媚俗。
与二人态度截然相反的是托马斯的妻子特蕾莎。特蕾莎是一个思想特别传统的女性,并且以家庭的责任和社会的责任为己任。在她看来,任何的不负责任都是值得鄙视的,丈夫的那种混乱而又毫不负责任的生活更是不可原谅的。对于外人的非议,特蕾莎会很在意。所以在这种思想下,她一直要求生命要以重的方式存在,认为灵与肉的结合是理想的爱情。“爱情并不是社会生活的延续,正好相反是一种甘心于屈从对方的意愿和控制的热望。委身于对方就如同投降的士兵一样,必须先缴械。”昆德拉认为,特蕾莎的这种食古不化的思想以限制自身来迎合社会的价值取向,获得世人的认同是一种媚俗。对于托马斯来说,特蕾莎的思想和做法无疑是一种煎熬。他一方面为特蕾莎的与他的差异所吸引,一方面又因为特蕾莎对他的约束感到无奈,所以托马斯很多时候选择以谎言来搪塞特蕾莎,并且想逃离特蕾莎,这本就是一种对待错误的媚俗行为。
在昆德拉的理论里,所有由下半身产生的东西都是媚俗的,也就是说,在他看来,肉体关系产生了媚俗,其本身也是媚俗的,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后果自然也是媚俗的。而另一个角度,托马斯的“灵魂自由论”导致了混乱的肉体关系,所以是媚俗的;特蕾莎的“灵肉一体”的传統思想也是媚俗的。所以从本质上来说,“灵肉”关系是媚俗产生的原因。
(二)“媚俗”影响了“轻与重”的选择
轻与重的矛盾是整本小说的核心矛盾。除了特蕾莎,其他三人都明显的表现出了反抗媚俗的心理,托马斯是通过表面上退让的抵抗来否定媚俗;萨比娜是通过背叛的抵抗来厌恶媚俗;弗兰茨则是通过正面的抵抗来摆脱媚俗。实际上,四人都因为“媚俗”而有所改变。
特蕾莎刚刚出场时是“重”的代表,特蕾莎把身体奉献给托马斯,目的是为了和过去的不幸生活一刀两断。在特蕾莎的思维模式里爱情更像是一场完全相互奉献肉体的交易,彼此只能是对方的唯一,而对她来说这一传统思想是特蕾莎多年苦恼的根源。特蕾莎是一个软弱的人,所以她面对痛苦只能用梦逃避。在这种本就有些媚俗的传统想法之下,特蕾莎饱受折磨。在被托马斯伤害了无数次之后,特蕾莎终于选择抛弃她那些一直以来看重的责任和义务,选择离开了苏黎世。托马斯再次找到她的时候,特蕾莎已经将爱给了卡列宁。在世人的传统观念里,人爱上狗是荒谬的,是为人唾弃的,但这个时候的特蕾莎却不再考虑这些,选择了“轻”的生活态度。
另一个女性形象就是萨比娜。萨比娜的生活态度和特蕾莎是截然相反的。萨比娜的童年可以说是被“重”毁掉了。或许是那些“重”的媚俗得无药可救的部分磨没了她所有的期望和耐心,“第一次的背叛是不可挽回的。它引起更多的背叛,如同连锁反应,一次次地使我们离最初的背叛越来越远。”可以想象,政治的强权如同童年时家庭给她的感受,所以一有机会,萨比娜就背弃了祖国来到了日内瓦。有了第一次背叛之后,接下来的背叛就变得无比顺理成章。萨比娜对画风的背叛,对媚俗的背叛,甚至于对生活的背叛,这一切的动机都在于她憎恨的过去。她并没有选择以背叛当作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背叛之路是她的过去强加给她的别无选择的生存之境。她的媚俗就是看到宁静温暖温馨的家庭。“在媚俗被当作谎言的情况下,媚俗必然处于非媚俗的境地。”童年时期经历过的媚俗的“重”是萨比娜想要通过“轻”来解脱,并且极度排斥媚俗的最本质的理由。
弗兰茨是一名大学教授,受到学生的尊敬和学术界的推崇,而且有一个在外人看来无比幸福的家庭,有温顺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若不是萨比娜的出现,弗兰茨可能会平淡的度过普通人的一生,但是萨比娜带给他的那种心动的感觉却打破了这份平静。弗兰茨对于灵与肉的观点和特蕾莎有着高度的一致,所以在他的心里是觉得他的婚姻是很不幸的,因为他对玛丽没有感情,与她结婚完全是出于同情和恋母情结,但出于对责任感的追求,弗兰茨一直有一个不能伤害玛丽的信念。这样一种自上而下的道德对于弗兰茨来说拥有权威的效力。他恪守它同时又畏惧它在弗兰茨的人生中,也导致了一些虚假的道德条律总是在无形中束缚着他,而在他实在无法忍受性与爱的分离的时候,他提出了离婚,甚至放弃了名誉、家庭、地位,就像是大众眼里终于撕下了君子面具的恶人。对于弗兰茨来说,他无法接受自己和其他平庸的人一样没有立场,没有志向,天天只能困于媚俗的生活琐事,所以他很激进地表达自己,但实际上一直束缚他的虚无缥缈的道德感和所谓的政治蓝图就很媚俗。
“媚俗”对于轻重选择的影响体现的最深刻的就是托马斯。托马斯一直是一个徘徊在轻与重之间的人物。在被卷入政治事件之前他是一名医生,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对待每一次的手术都全力以赴,对任何自己所见所闻所感都充满了责任心。巨大的压力和长时间的工作虽然让他感到疲倦,虽然有时会苦恼,但他还是以此为荣。这个时期的托马斯是“重”的。但是偶然的一次投稿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政治的舆论和人们对他的毫不掩饰的鄙视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他辞去工作试图逃避的时候,他感觉到了“轻”的美妙。这一步由“重”到“轻”的转变无疑是政治的媚俗带给他的。在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混乱的生活后,托马斯遇到了另一个让他心动的人——特蕾莎,在与特蕾莎经历了许多之后,托马斯终于有些找回了之前的“重”。“托马斯一生追求生命的轻盈却因特蕾莎而被生命之重唤回,他徘徊于生命的轻与重之间,最后发现,生命之轻也是不可承受之重。”媚俗的政治让他一度放纵自己,然而媚俗的感情也让他又重新转变为重。
三、“媚俗”的社会心理原因
米兰·昆德拉认为:“媚俗是人类的一个通病。”不仅仅是书中的四位主人公,就是现代社会的人们也脱离不了媚俗。亚当和夏娃因偷吃了智慧树上的禁果而懂得了羞耻,自此以后,人便无法在公众面前赤身裸体。那些羞于展示的东西必须被伪装和转化成另外一副模样,这一行为就是媚俗。换句话说,媚俗就是人们为隐藏自己丑陋所戴的漂亮面具。他在《小說的艺术》的第六章《七十一个词》和演讲《小说与欧洲》中对媚俗的虚假性和欺骗性作了进一步阐释,认为这种虚假和欺骗源于人类对美好自身和理想生活的向往。米兰·昆德拉是从政治、文化美学和日常生活多个角度来分析媚俗产生的原因。
(一)政治原因
从政治层面来看,昆德拉认为:“任何政治运动并非建立在理性的态度之上,而是以表演、形象、词语、老套等为基础,其总体构成了这种或那种的政治媚俗。”政治中的媚俗无论国籍、地域、种族有何区别,政治家都会通过使用一些讨好民众的话语或行为,以此来实现自身的政治目的。就像他在第六章写到的两个党派的领导者为了拉拢人心而刻意做出的亲民的举动;布拉格修改口号以迎合民众对于生命的态度。包括组织示威游行,发表煽动人心的演讲等都是媚俗的行为。可以说,政治本身的特殊性导致了其媚俗性的必然。
而要想避免政治上的媚俗是很困难的,“在一个多种流派并存、多种势力互相抵消、互相制约的社会里,多少还可以摆脱媚俗的专横;个人可以维护自己的个性,艺术家可以创造出不同凡响的作品。但是在某个政治运动独霸整个权力的地方,人们便一下置身于极权的媚俗之王国。”昆德拉认为,只有实行权利相互制衡的政治制度,才能摆脱极权统治下完全的媚俗。
(二)文化(美学)原因
从美学层面来看,昆德拉认为:“由于必须讨好,也即必须获得最大多数人的关注,大众媒体的美学不可避免地是一种媚俗美学;随着大众媒体包围,渗入我们的整个生活,媚俗就成了我们日常的美学与道德。”“现代性已披上了媚俗的袍子。”
在特定的时期,肯定会有一种文学或是艺术成为主流文学、主流艺术派别,这都无可厚非,但是一旦掺杂了利益的文化便不再纯粹。就以小说中的萨比娜的画为例子。萨比娜不愿意也不屑于和大部分人一样为政治领袖画千篇一律的头像,她的画也只是很纯粹的在表达她自己,表达她的内心,所以在解说员解说她的画时,她才会愤怒的说,“我的敌人不是共产主义,是媚俗!”在书中,艺术家为了维护自己的政治利益,大多都选择泯灭自己的艺术观来获取社会认同。
所有的潮流都是一种媚俗的体现。这种社会认同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尤其是有利可图的社会认同,许多艺术家则唯金钱至上,往往为了经济利益而竭力去迎合大众,不仅忘却了艺术本身创作的初衷,甚至将礼仪规范和伦理道德也置于一边而不顾。就像现在很多“写手”,打着致敬的旗号胡乱抄袭,用着别人的剧情说是“撞梗”,毫无新意。这种为了博眼球赚钱的创作实在是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媚俗的产生与快速传播。
(三)日常生活原因
从日常生活层面来看,昆德拉认为:“所谓‘媚俗,就是用美丽、动人的语言表达固有观念的愚蠢。它惹得我们为自身,为我们平庸的感受与思想一掬热泪。”“由媚俗而激起的情感必须能让最大多数人来分享。因此,媚俗与出格无涉,它召唤的,是靠深深印在人们头脑中的关键形象:薄情的女孩、遭遗弃的父亲、草坪上奔跑的孩子、遭背叛的祖国、初恋的回忆等等。”
昆德拉认为日常生活中,媚俗借助的美学形象都是人固有观念中存在的印象鲜明且常见的,像没有人能真正确定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们是否幸福一样,媚俗意味着自作多情、扭捏作态,是一种做作、虚伪、不真实的情感,是一种愚蠢的表现。就像最开始由雅科夫开始讨论的有关“粪便”的问题。大众化的心理是人之常情,所以必然而然会产生媚俗。
综上所述,“媚俗”是由存在于社会的各个方面的事物为曲意迎合或刻意回避大众化心理的产物。任何的社会或个人行为、想法都有可能产生媚俗。在《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里,米兰·昆德拉用四位主人公对媚俗的反抗无果向我们揭示了媚俗的普遍性和矛盾性,以及其不可避免的特点。媚俗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生活态度的选择。
参考文献:
[1]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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