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绍兴会馆很好找,就在南半截胡同路西靠北,大门旁的墙上有块汉白玉的石牌,写着“绍兴会馆”。
没有想到南半截胡同那样安静、干净,虽然紧邻菜市口闹市,却一下子过滤掉了车水马龙的喧嚣。
刚进门,一个壮汉对我说:是看鲁迅故居的吧,往里走,里面院子老大了!话里话外透着老北京人的热情和客气。
院子是不小,据载,原来的绍兴会馆里有仰蕺堂、渔文萃、福之轩、藤花馆、莳花别馆、绿竹舫、嘉荫堂、补树书屋、希贤堂、怀旭斋、一枝巢多处宅院。光看看这些名字,就能够想象得出当初的堂皇。
1912年5月,年轻的鲁迅从南京来到北京,像如今的“北漂一族”,先在菜市口东的骡马市大街的长发客栈住了一宿后,就住在了这里。住了七年半,是在北京住的时间最久的地方。
在这里,鲁迅先生先是住在藤花馆西屋,然后搬到朝南的屋子,最后又住在西院的补树书屋。在前两个屋子里,鲁迅抄录了大量的古书和古碑帖。在补树书屋里,鲁迅写下了新文学的第一部划时代的小说《狂人日记》。
想起补树书屋前有棵老槐树,鲁迅当年写东西写累了,常摇着蒲扇到那棵槐树下乘凉,“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呐喊》自序)。
一位模样俊俏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热情地带着我一直走到后院。看到了那棵老槐树,虬干苍劲,枝叶参天,一百多岁了,比伟大的鲁迅活得都长远。
居住在这里的时候,曾经是鲁迅先生最痛苦的时候,他自己说过:“我的生命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唯一的愿望。”却也曾经是鲁迅先生最奋争的时候,因为他自己还说过,在那寂寞悲哀的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呐喊》自序)。
自以为找到了补树书屋,又去找藤花馆和那间南向小舍。南向的房子在院子里有好多,那间小舍,会不会在最北头的小院里?一直走进去,好几只黄猫、白猫扑棱棱地蹿上房顶,睁大明亮的眼睛望着我。
有人说,院子里的猫,是老北京的忧郁的诗人。
一点不假,不管白天,还是夜晚,突然从墙角和房顶蹿出来的猫,睁大蓝幽幽的眼睛,就那样直戳戳地盯着你,会让你一下子跌进老北京幽深四合院的氛围中。这是和现在在居民楼豢养的猫决然不同的。现在养尊处优的猫,已经没有那样灵敏,更没有那样忧郁的眼神。
藤花馆朝西,院子里朝西的房子保存得最完好。有的屋老木窗棂还在,只是一溜儿长排好多间,不知哪间该是藤花馆?藤花不在,主人也不在,只有春风依旧,却物是人非,想就是鲁迅回来怕也难找到自己的老屋了。
那个热心的女人一直送我到大门外,指着胡同北口新盖的大楼问我:你说盖这楼好还是留这老院子好?不等我回答,她自己说道:现在,是個土老帽儿都会盖这楼,但是有这多年历史的老院子拆了还能盖得起来吗?有盖楼的钱把这院子好好收拾收拾,不是能够照样卖门票挣钱?
告别之际,她指着抱鼓石门墩和红漆斑驳的老木门对我说:这都是老玩意儿了,我们街坊们天天都看着它,生怕那些收破烂的把它们弄走卖了去,那样这院子可就剩下那棵老槐树弄不走了!说完她冲我无奈地笑笑。阳光正打在她的脸上和她身后的门墩和木门上。
(冀雨欣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蓝调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