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龚曙光,笔名毛子,出版家,评论家,作家。湖南出版投资控股集团董事长,中南传媒董事长,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副会长,中国上市公司协会副会长、文创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湖南省文联副主席。曾获中国出版人物奖、CCTV年度经济人物。发表及出版散文、评论、企业管理著作逾150万字。
在到达厅那片攒动的人头中,我一眼就认出了阿黎那颗溜圆的大脑袋。
阿黎手里扯着一条红布,上面写着欢迎某某团来多伦多的标语。胖胖墩墩的身子一颠一颠往上蹿,两只大眼睛,孩子似的急切搜索到达口。看见我拉了行李箱走出来,一甩手扔了红布,扑上来狠狠拍了我一掌,抢过拉杆箱往外走。和他前来一道接机的华侨,排队在那里“欢迎、欢迎”地呼喊,阿黎却头也不回扯着我跑出大厅,找了个能见到天的地方,掏出一包烟,为我点上一支,然后给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我问他,怎么知道我会来加拿大?他说一个月前就知道了,长沙移民过来的那群人,碰到一起就说这事,哪里还能不知道。
印象中,阿黎是不抽烟的。当年我在办公室写文案,只要掏出火机点烟,他便抬起那只肥嘟嘟的大手,捂着鼻子仓仓皇皇跑出去,好像闻到一口烟,立马就会呛死。我问他怎么在不禁烟的国内不抽烟,跑到禁烟的加拿大反倒抽上了?他说一天到晚没事做,天亮了等天黑,天黑了等天亮,不抽烟日子怎么打发?阿黎的神情很无辜,也很无奈,让我觉得他若不抽烟,真会闲死憋死在家里。
阿黎给导游打了个招呼,顺手将我拖进他开来的奔驰越野车,一脚油门把车驶出了停车场。我回头望望还在大巴旁装运行李的同行,阿黎一面开车一面说:“放心!他们会把你的同行当祖宗侍候。这帮人,一天到晚没事做,都快闲出病来了。只要国内有人来,熟与不熟都会兴奋好几天。为了接你们,我们已经在机场等了三四个钟头了。你知道在这里最开心的事是什么吗?等人来!”
天空欲雪,云層低得伸手可及。寒风呜呜,拼命摇晃路旁高大的乔木,让人对渐近渐深的夜色生出几分恐惧。车灯雪亮,如同一把锋利的白刃,将浓重的夜色划出一道伤口,转瞬又弥合得严严实实。道旁的路灯,亮得艰难,昏昏暗暗只照得见三四米远,依路而建的别墅,只有院门依稀可见,院落和房屋,一例混在了屋后黑黝黝的森林里。城区的灯光稍稠,依旧没有惯常大都市恍若白昼的光亮。
商务区里的写字楼,积木似的一幢幢隐在夜色里,仿佛许久未有人迹。偶尔的一两点灯火透出来,弱弱的被寒风冻得发抖,令人生出好些怜悯来。照说多伦多地处加拿大东南部,又是晚近崛起的现代都市,夜晚不该如此昏暗冷清。眼前这种边地小镇的暗黑感觉,令我想到中世纪人描述俄罗斯的黑暗地带。
车到旅馆,替我拉开车门的,是裹了一袭裘皮大衣的黎家嫂子。白打阿黎一家移民,我们再没见过,算上去应有十好几年。嫂子一把拽着我的手,那种热乎劲,就像见了失散多年的小叔子。
嫂子是北方人。父亲跟着四野大军南下,在湘西大山沟里剿完土匪,就留在那里成了家。嫂子身材高大,粗壮是粗壮一点,五官倒也端庄大气,一双大眼晶亮纯真,也曾让好些少年做过不少白日梦。矮矮墩墩的阿黎,看上去比嫂子低了大半个头。当年怎么骗得了嫂子的芳心,使用的招数我一直没弄清楚。早先阿黎在电视台扛摄像机,嫂子在台里做后台,或许因工作一来二去擦出了火花,加上阿黎又很有些农民式的狡黠,做个局把生性大大咧咧的嫂子骗上床,生米也就煮成了熟饭。
阿黎改行做生意,倒是因了嫂子的关系。湘西有个大酒厂,厂长是个能干人,几年工夫把小小的酿酒作坊,弄成了一个两岸尽知的大品牌。这人当年就是嫂子父亲提拔的。嫂子将阿黎带到厂长家里,大杯小碗地喝了一顿酒,厂长便把酒厂的广告代理权给了阿黎,那可是每年几千万的一个大数目。阿黎要了台里一个传播公司的牌子,在街边租了一层写字楼,吆吆喝喝开了锣。
若是别人,拿了这么大一笔生意,一定想着把品牌设计做漂亮,把营销计划做精彩,阿黎却把这些事往找来的一位朋友那儿一扔,自己去当了厂长的生活秘书,除了天天陪着厂里大大小小的领导喝酒,余下的事,便是和厂长脚跟脚手跟手,把厂长侍候得王爷一般。外面也有不少人想拿酒厂广告,方案做得天花乱坠,就是绕不过阿黎单独见厂长。即使找到上头的领导打招呼,厂长还是把文案往阿黎那儿一甩。阿黎把投文案的人找过来,从早到晚一天五顿酒,醉得人家昏天黑地。直到人家实在扛不住自己喊走,他大笔一挥给个十万二十万广告费,弄得人家感恩戴德。前后也有七八年,酒厂这笔大大的广告业务,别人怎么也没插上手。
阿黎找来打理业务的朋友,是我大学的同窗阿炎。那时我刚从湘西调来文联,主编一本理论刊物,穷得一身叮当响。阿炎见我又穷又闲,便拉我到公司做文案,这样认识了阿黎和嫂子。这个意义上,阿黎算是我的前老板。记得那时酒厂的主打酒,还没有一则固定的广告语,我和阿炎关在一家酒店里,想了几十条,斟酌来斟酌去,最后定了“人生百年,难忘××”八个字。后来酒厂几易其主,主打广告语似乎一直还是这一条。我在公司只认埋头做事,不要名头,也不争利益,阿黎两口子便说我有才气、人实在,一直觉得亏欠了我。我后来去一家五星级酒店当老总,离开公司很久后,阿黎还请我去了一趟欧洲。
阿黎移民时,国内还远远没有移民潮。阿黎出国的事,圈内一度成为话题。有人说是因为酒厂老板卸了任,生意没了后台;有人说是因为赚了不少钱,心里没了安全感;也有人说是因为阿黎有了女朋友,嫂子逼着要出国,彻底断了阿黎的念想。或许三个因素都有,主要的,还是因为嫂子要出去。依阿黎好喝酒爱热闹的个性,不是嫂子硬逼,别人拿把刀顶着,他也不会跑去那么个寒天冻地、孤独冷清的地界。
欢迎晚宴上,我和嫂子坐在一起。我问她在多伦多过得怎样,她说太冷清,阿黎不用说,她都受不了。能交往的还是早先移民的长沙人,台湾人和外省来的,其实和外国人差不多,彼此没有交往的兴趣。新近移民的湖南人,花钱虽是大方,心里却很戒备,生怕被人窥见了秘密……
我问她为什么不找点事情做,比方说做点自己熟悉的生意?嫂子深深叹了一口气:人家是法治社会,再小的生意都有几十条法律管着,一不小心便犯了法,罚的比赚的还多。但凡跑到这里来的,有几个是在国内守法赚钱的?即使没有犯法,也是一门心思钻法律的空子。手脚搞坏了,思路也僵了,在这里很难找到生意。你知道阿黎每天干什么啵?天天背根钓竿到湖边,有鱼没鱼坐到傍晚再回来。冬天零下二三十度,说天冷就别去了吧,在家里坐上一会儿,想来想去,还是出了门。有一回,我进城顺道去看看他,几十里白茫茫一片,就他一个人坐在湖边。钓竿扔在冰面上,一个人抱着酒瓶喝白酒。我想停车叫他回去,想想又把车开走了。一路上,我的眼泪就没干……
阿黎领了一位侨领来敬酒,听说我是全国人大代表,便要连干三杯,因为侨领也是加拿大国会议员。侨领说多伦多华人社区越来越大,大家生活在这里总得要有人代言,这样才齐心协力把他推出来。相比其他的小族群,华人没什么话语权。
酒会散场时,大多数侨民都喝高了。阿黎被嫂子扶着,跌跌撞撞两腿好像在弹棉花。本想送他上车,他却靠着车门不肯走,掏出烟来,说陪我抽支烟再走。不知哪里钻出三个黑人,都是二三十岁的样子,其中一个朝我们做了个抽烟的手势,我才明白他们是来讨烟抽的。阿黎给他们每人点了一支烟,他们点点头沿街走了。
我问嫂子为什么不住回去,旧日的亲戚朋友不都在?嫂子摇摇头,说也试过,待不住。人家各有各的事,只有你是无事人。别人陪你一两天可以,长了谁陪得起呵?待上几天心里就不踏实,总觉得那里不是你的家,也不是你的国家。两边都不靠,两边都不沾,不知道你该住在哪里,你应该到哪里去?活生生把自己活成一个孤零零的人,一个入不了群落不了地的人。世界上哪里只有一个斯诺登呵?我,阿黎,都是!多伦多、加拿大的这些华人都是!斯诺登是被逼逃亡,我们却是自我流放。
嫂子的话,让我想到一位朋友的老婆。那时她执意移民澳洲,怎么劝也没留下来。只身去了墨尔本,始终没能找到一份固定职业,靠着出国前在北京置下的兩套房子吃租金。自己每天到海关做义工,帮入境旅客抽血。说再过两年,凭了这点手艺去满世界跑,跑到哪里算哪里。
寒风中待了很久,阿黎似乎清醒了许多:“国内现在的气氛也变了,我们哪里能习惯?真要弄习惯踏踏实实待下去,我估计比融入加拿大还难……”
阿黎的几位朋友,在城郊接合部的一栋小楼里,办了一个华语电视台,再加上几份印数很小的报刊,针对的用户,大约就是多伦多的华人社区。我问阿黎赚不赚钱,阿黎摇摇头:“赚个事做!”在欧洲,我见过很多这样的华文媒体,牌子很大,规模和影响却很小。我刚进楼时,也在门口看见一块环球传媒集团之类的牌子,立马让我想到了马季的“宇宙牌香烟”。
集团的老板是长沙人,言谈中聊及我的一位朋友。老板随即拨通朋友的电话,朋友告诉我,这位老板是他公司的股东。朋友是做基建起家的,房地产和环保产业的生意都不小,作为股东应该身价不菲,我不明白,他跑到这里弄这么个不伦不类的传媒集团干什么?老板说,在国内天天喝酒打牌泡妹子,久了也没味。若想干点别的,你一个包工头,谁能看得起你?你花钱请别人,人家觉得你俗气;你不花钱,人家又觉得你小气。因为你除了钱,还能有什么呢?这一出来也没味,哪怕你天天去捐钱,依然没人理会你。国内找不到存在感,以为国外会好点,结果躲雨躲进了水塘,还是找不到存在感……
天空忽然下起大雪,一点序曲也没有,仿佛是一桶一桶往下倒,几分钟便地上屋上厚厚一层。很多年没有见过如此放纵畅快的大雪了。站在院子里,任由寒风卷着雪花,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雪人。
只一会儿,大雪又戛然而止,止得没有一点过渡。最后一片雪花落地,太阳便明晃晃地照耀过来,洁白的雪地刹那间金光闪闪。我站在雪地中不忍挪步,害怕自己的脚印,玷污了那一派令人不敢逼视的纯洁光华。
雪后的安大略湖,波浪漾漾地在阳光下缓缓拍岸,雪地白得耀眼,湖水也蓝得耀眼。无边的雪原与无尽的湖水相映衬,如诗篇,如恋歌,纯净而温情……
阿力是朋友介绍的,从蒙特利尔跑来多伦多,说再晚也要见一面。我从客房下到酒店的大堂吧,那里已差不多打烊,只有靠角落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在心不在焉地玩手机。我径直走过去拉了拉手,在他的对面坐下来。他指指桌上泡着的茶,说知道我平素不爱喝咖啡,自己便带了武夷山大红袍。我端杯品了一口,口感丰厚,香味纯正,称赞是款好茶。他说是春上回国,在武夷山一位大师的茶坊里买的,带回来扔在柜子里忘了喝,这几天清点行李准备搬家,刚好翻出来了。我问他是不是要搬来多伦多?我听说加拿大的中国人,近年都在往多伦多搬,弄得这里的房价涨了一倍。他笑一笑,说搬回长沙,不在国外待了。我有点惊诧。朋友说他移民已经很多年,大抵当年外贸解体,他就举家来了加拿大。
“再待下去,人会发疯!”
接连几天,听到的都是这句话,便没有了深究的意愿。就着大堂里昏暗的灯光,我打量了他一眼:金鱼眼,蒜头鼻,嘴唇薄得有点娘娘腔。脸色红润,额头油光发亮。头上的毛发没剩几根,喷了厚厚的摩丝盘在头顶,还是遮不住亮闪闪的头皮;身上穿了一件大鹅牌的羽绒服,红红的,像一团火。
“过来这么多年,也没找到一门正经的生意,坐吃山空。关键是寂寞,天一黑就窝在家里没地去。冬季这里的夜又长,每晚夜半三更盼天明,几十岁了,还和潘东子一个样。说句让你见笑的话,连个女朋友也找不到。”
我说不是有好多富婆和年轻的单身女来了这里吗?她们也有同样的需求呵。阿力觉得找到了共同的话题,声音也提高了一些,“那哪里是我们的菜?她们不是贪官,就是劣商养着的,你去惹她们,找死呵!她们中也有耐不住的,但她们会去找老外。华人圈子毕竟小,传出去了她们就得挨揍。前几年,我办了个法语补习学校,心想总会有些年轻女人来上课,这样便有了下手的机会。开学大半年,根本就没来几个女的。最年轻的一个,也四十多了,是个台湾人。慢慢地,她好像也有了点那个意思。有一天,下课后便去了她的家,我急得猴似的往床上蹦,她却拦住我,递过来一瓶酒精,让我先把全身擦洗一遍。我不明白她是有洁癖,还是嫌我们大陆人脏。反正我当时好像挨了一闷棍,套上衣裤摔门走了。你说这种日子怎么过下去?正事没得干,邪事也干不了,住在这里不就是等死呵!再说,我又不是贪官,早年做生意,打了点擦边球,也说不上犯了多大的法,我躲在这里干什么?
国内媒体天天报红通,弄得加拿大人以为这里的大陆人都是通缉犯,见了你瘟疫似的,一副能躲多远躲多远的样子。国内人说纪委的人,见了任何一个当官的,都觉得是贪官,加拿大人现在见了华人也这样。他们那眼神,比纪委的人还严厉十倍。去年,还有一件啼笑皆非的事。两个西装革履的人找到我,说如果遇到了麻烦,他们可以帮我换个身份,拉美或者太平洋上的小国任我选,费用是二十万加币。我说没有麻烦,那两个人诡谲地一笑,说还是早点准备好。差点没把我的肺气炸!我跺着脚用长沙话嬲了半天娘。原以为这里是自由社会,没人会管你什么闲事;原以为这里是法治社会,没有违法证据没人不尊重你,结果呢?这里满街都是朝阳大妈!与其被这些金发蓝眼的男女侮辱,还不如被朝阳大妈监视,至少还是自己同胞呵……”
没想到初次见面,阿力能如此坦率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我没法接他的话茬,只好岔开话题说,国内的生意也不好做,出来久了的人,没几个能在国内扎进去的。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阿黎和嫂子。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理由呵。朋友介绍后,我又在网上搜了你。你们那么大的公司,随便给我一点业务,我就撑死了。”
我说:“我们是国有企业,管理很规范,不可能随便把业务给别人。再说我们做的是出版传媒业务,你又没做过,这个行业专业性很强。”
“所以我找你呀!我不懂你懂呗。我们合伙做,利润二一添作五……”
我想说,你找错人了!转念又忍了下来,犯不着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瞪眼发火。我喝了两口茶,顺顺气,笑了一笑说,你还没回国,就在犯法了。我看你最好别回国,回去了一准会惹事!
阿力觉出了自己的唐突,歉意地举杯向我敬茶:“说着玩的,说着玩的,我知道你是廉洁干部,不然我怎么能找你呢?”
送走阿力,我给朋友拨了个电话,警告他别再介绍这种不着调的朋友!我说你这样,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就是毁我名声呵!朋友在电话里连连道歉,翻来覆去说没想到是这样。
阿力后来还是回了国。去年跑到我办公室,希望我把他研究生毕业的儿子招到公司来。我说,到我的公司不行,我可以介绍他去一家民营的基金。我当即给做基金的朋友打了个电话,求他帮帮这个忙。阿力的儿子去没去。后来我一直没过问。
阿魏和老婆出现时,我正在自助餐厅用午餐。那是一家建在尼亚加拉大瀑布悬崖上的餐厅,午餐的生意太火爆,人挤人推,闷得让人受不了。如果不是阿黎提早一星期订了餐位,我宁可拿块三明治站去湖边啃。
阿黎给我预订的餐位,正好靠在临湖的窗边,上游滚滚而来的湖水,正好在窗下跌进深谷,蒙蒙的水雾漫过窗户向上升腾,轰轰的水声淹没了餐厅里的吵闹喧嚣。我匆匆地吃完盘里的餐食,和阿魏夫妇一道挤了出来。
户外正在下雪,雪花翻滚成一条条银色的雪龙,摇头摆尾往瀑布落下的河谷里游走,一派千龙争潭的壮丽图景。往日里起落翩飞的鸥群,裹在暴雪中见不到踪影,飞流直下的巨瀑,也被大雪隐在了背后,只有那震耳欲聋的轰响,仿佛在为翩翔的雪龙助威。河谷里的游船早已停航,观瀑的游客缩在风雪里冻得瑟瑟发抖,不一会儿,便全部躲进了餐厅和商场。我震撼于眼前千龙共舞的壮观,久久地站在风雪里没有动弹。
阿魏的家在温哥华,他本想跑去机场接我,但我只在温哥华转机,走出机场的时间都没有,他只好飞来多伦多。我没想到他的老婆会来。印象中,他俩正在闹离婚,双方都请了律师在分割财产。
阿魏的老婆很漂亮,原来是某军区歌舞团的演员。认识阿魏时,已移居温哥华。那时阿魏刚离婚,穷得只剩下一身充满雄性荷尔蒙的肌肉。富有的女演员,正好看上了他这一身的肌肉,于是干柴烈火,熊熊燃烧了好几年。女演员长得好,又有钱,脾气当然就不小。生活上、生意上的事,女王似的一言九鼎,阿魏半点话份也没有。当年阿魏在大学里,人高脸俊气质帅,加上又是篮球队队长,身前身后转的美女才女一大帮,如今在女演员面前低眉顺目仍不讨好,越想越像个吃软饭的。女演员婚前已生育一女,死活不肯与阿魏再生育。有一次没设防怀上了,女演员跑去医院打掉了,事先也没给阿魏通个气。阿魏家里兄弟仨,两个哥哥生的都是女儿。女演员绝不肯生育,意味着魏家得断香火。阿魏越想越觉得这婚姻不靠谱,便吵着回国做生意。阿魏在大学学的是电子工程,回国办了个弱电公司。女演员依旧住在温哥华,很少回国看阿魏。一次,阿魏臨时飞温哥华,进屋便觉气味不对。男人的内衣内裤堆在墙角,阿魏一眼就看出不是自己的。阿魏也是结过两回婚的人,平时在欢场,也没能守身如玉,虽然这事谁摊上都不舒服,但阿魏也不想弄到离婚断情的份上。阿魏提出,女演员得跟他回国,女演员死活没答应。阿魏觉得这事不对头,女演员的女儿从来没去看过父亲,那他的父亲究竟是离了,还是压根就没离开,只是躲在暗处你来我往?阿魏隐隐觉得自己可能不只是吃软饭,或许还替别人当了个挡箭牌。于是阿魏坚决要女演员回国,女演员坚决不回,这就只好闹离婚。
女演员我只见过一面,是她回国我替她接风。大约阿魏时常谈起我,知道我的话对阿魏能起一点作用。这回她一定要跟着阿魏来,是希望我劝合不劝分。我知道阿魏离婚铁了心,便对女演员说:能合好合,要分好分。人生只有几十年,好不好你们同床共枕这么久,千万不要翻脸做了仇人。
扯来扯去一年多,最后婚是离脱了,两人却真成了仇人。女演员后来我一直没有碰到,偶然听说她已回了广州。长沙还有生意跑跑,温哥华却连房产都卖了。阿魏倒是时常见面,前几年一起郊游,他和我同事的闺蜜对上了眼,没几个月便结了婚,接连生了一儿一女,终于为魏家续了香火。去年有一段时间没见他,打电话他说在加拿大坐移民间,准备将老婆孩子弄过去。
阿黎早早地来到酒店,开车送我去赶飞华盛顿的航班。望着车外纷飞的大雪,我担心飞机起不了飞。阿黎一听乐了,说那正好多留两天。你两次来加拿大,都匆匆路过,一天也不肯多待,好像根本就没我这个兄弟!
加拿大之于中国人,作为旅行目的地的少,作为移民目的国的多。我身边这些移去移回的熟人,数起来应该不下一百。你若问他为何移去,理由说得言之凿凿;你若问他为何移回,理由说得斩钉截铁。然而仔细想想,人生做了选择,理由只是一场苍白无力的自我辩白,既说服不了自己,也说服不了别人。
归去来兮。肉身摆在那里,其实容易安妥,灵魂摆在那里,还真是难以皈依。人生百年,大抵永远都在这身份与灵魂的试配中……
2018年8月5日于抱朴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