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班宇,1986年生,沈阳人,小说作者。有作品见于《收获》《上海文学》《作家》《西湖》《鸭绿江》等刊,曾被《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
我跟隋菲约在咖啡厅见面,万达广场后身,约的三点,我提前半个小时到位。咖啡厅分上下两层,周日楼上搞活动,投影仪放电影。我走上去,发现二层漆黑一片,窗帘拉严,大家坐在小板凳上,对着一面白墙,目不转睛,身体前倾,姿势不端正。楼梯旁的小黑板上写着电影的名字,我盯着看了半天,总共四个字,其中三个我都不认识,就认识一个鸟字。我站在最后面,看了不到五分钟,便退出来,又闷又热,透不过来气,电影也看不明白,提琴配乐,一惊一乍,拉得我脑袋嗡嗡的。
我脱掉外衣,窝在沙发深处,店里的女老板走过来,跟我说,有埃塞俄比亚的咖啡豆,新上的,要不要尝一尝。我说不了,怕坏肚子,总觉得非洲埋汰。她问我,那你喝点啥?我说,这样,你先给我来一杯白开水,我等朋友呢,她到了,我再一起点,放心吧,来都来了,肯定消费。
女老板收起饮品单,又端来一杯水,我捏着杯沿举到嘴边,温度太高,喝不进嘴儿,便又放下来,盯着它看,热气缭绕,屋内人不多,但空调开得挺足。我看了一圈挂在墙上的电影海报,全是外国字,没一个看过的,便掏出手机,给隋菲发了一条信息:我到了,一楼沙发,不急。
等了半天,她也没回我,手机马上没电,我收进怀里,又在书架上找了本书,胳膊拄在沙发扶手上,开始翻书,刚看两页,困意袭来,眼睛睁不开。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旁边桌的一对男女在说话,他们跟女老板好像挺熟,男的对女老板说,最近生意怎么样?女老板说,一般,平时晚上也不行,就指着周末呢。女的又问,能回本不?女老板说,费劲,现在来的都是粘夹儿,一杯咖啡能坐半宿,有的刚喝一半,就让你续杯,我说咖啡不能续,他说不用兑咖啡,往里倒点热水就行,你家太甜,我口淡。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对面有挪动椅子的尖锐声音,便试着睁开眼睛,光线很强,一时还不太适应,只见一团模糊的黑影坐在我对面,然后跟我说,等着急了吧?我伸个懒腰,揉揉眼睛,说,还行,几点了?隋菲说,快三点半了。我打个哈欠,说,困了,昨天夜班,没休息好。隋菲说,要不你接着睡吧,补补觉。我说,现在精神了,唠一会儿,别白来,你想喝啥?
隋菲向女老板询问半天,最后点了一杯美式咖啡,我告诉女老板,我也要一杯一样的。隋菲问我,你平时爱喝咖啡吗?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爱喝,尤其是上夜班时,咖啡比较提神,还解乏。隋菲说,我也爱喝。我说,是不是?有共同爱好。隋菲说,你总来咖啡馆吗?我连忙说,总来,每个月不来几次,我浑身难受,真的。
我说的句句属实。三十五岁一过,安排相亲,已经成为我父母最紧要的一项事业,我的家庭条件还可以,父母退休,旱涝保收,身体健康,没有负担,但个人条件一般,主要是个儿矮,穿鞋勉强一米六五。最近一年,我大概见过二十个女孩,高矮胖瘦,中专大专,各种型号款式,应有尽有。相亲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日益熟练,手拿把掐,但对我父母来讲,却开始变质,他们已经忘却初衷,忽视过程与结果,转而深陷于统筹规划的游戏里,每周为我安排时间,定时定点,错峰出行,催我去相亲,有时一天能见俩。
下午两点半的咖啡馆,相亲首选,这是我历经一年总结出来的经验。这个时间段,通常已经吃过午饭,双方坐一会儿,喝两杯饮料,没有额外开销,成本可控。如果没相中,一拍即散,没啥损失;假如聊得比较好,到了四五点钟,还可以直接一起吃晚饭,继续加深了解。但自从相亲以来,我只跟对方吃过两次晚饭,其中一次,吃完饭后就散了,嫌我烟抽得太勤;还有一次,开始时比较顺利,聊得愉快,女孩是替亲戚看鱼塘的,我们相处一个多月间,见过两次,一起去吃过冷饮,我还特意买一副鱼竿,去找她钓鱼,几乎每天都发信息,后来把能说的都说完了,我认为这种情况就可以谈及下一步,准备结婚,对方告诉我这种情况是处到头了,应该吹了。
隋菲看着比照片要老一些,眼角皱纹明显,头发带着小波浪,远看有层次,近看像好几天没洗过,穿着一身深色毛衣,灰白坎肩,上身整得挺素,底下穿个皮裙,长款皮靴箍着小腿,裙子和皮靴之间露出短短的一截灰色裤袜,材质好像挺有弹性,接近于衬裤。
隋菲说,我本来不是特别想来,我妈非让我来的。我说,我也是,咱不勉强,走个形式,坐会儿就行,我也没指着非得怎么怎么样。隋菲说,你这么说,我压力也小一些,咱俩到底是谁介绍的呢,没弄明白,你知道不?我说,知道,兴顺街有个卖奶的,长啥样不知道,总围着一条大纱巾,天天下午四点多钟,骑着三轮车,吹着口哨,拉两大罐鲜牛奶过来,我妈总去那里打奶,说是新鲜,当天现挤,你妈有时候也去,他俩跟卖牛奶的都挺熟悉,一来二去,卖牛奶的对我们彼此情况都有所了解,所以就牵了根线儿。隋菲点点头,说,那你住得离我妈家挺近。我说,应该是不远,你没跟家人住一起?隋菲说,没有。我说,挺好,自由,愿意干啥干啥。隋菲说,好啥,我跟我妈没法一起住,老干仗,处不来。我说,处不来,但是还得处,接着处,往死里处,这就是血缘关系。隋菲笑着说,总结得挺好,我的情况你知道不?我说,一知半解。她说,离异,有孩子,归男方。我说,男孩女孩啊?她说,女孩,快上学了。我说,挺好,老话讲,闺女是妈的小棉袄儿。她说,跟我一点都不亲,爱臭美,谁给买衣服就跟谁,整天围着她爸后找的转,气我。我说,孩子小,长大了就好了,谁也不行,还得是亲妈,母女连心。隋菲说,你啥情况?我还不知道。我说,我啊,没结过婚,新华电器的,普通工人,三班倒。隋菲说,待遇不错吧?我说,不行,到手两千五百八,但保险上得挺全,单位比较正规。隋菲说,也行,自己够过。我说,一般化。隋菲说,你们厂子是生产啥的?我说,这个说来话长,经营项目比较复杂,我刚去的时候,是做电褥子的,生产长条儿的电热元件,后来几年,暖气烧得都挺好,就不做这個了,给我安排去连接器车间,干印制板,焊爪簧,应用挺广泛,这几年,厂子规模逐渐扩张,接不少新项目,有的产品还能用在武器上呢,属于军工企业。隋菲说,好单位,需要保密不?我说,保啥密,想告诉别人,都不知道说点啥,我去了就是干活儿,别人咋说咱咋干。隋菲说,挺好,省心。我说,听介绍人说,你在医院上班。隋菲说,以前在,化工厂医院,当护士,现在不了,状态不好,休长假,半年没上班了。我说,也行,好好休息。
我们正聊着,楼上传来一阵响动,我们抬头看去,狭窄的楼梯上拥出十几个人,互相沉默着走下来,表情深沉。隋菲看着他们,问我说,这是干啥的?我说,楼上周末有活动,放电影,现在应该结束了。隋菲问我,啥电影啊?看得都挺沉重。我说,叫什么鸟来着,四个字儿,什么鸟怎么怎么地。
我推开咖啡馆的门,与隋菲告别,门上的铃铛在身后一阵乱响,很好听。隋菲照着玻璃捋几下头发,然后问我要回哪里。我其实挺相中她,长相好,气质佳,说话也不招人烦,于是特意留个话头儿,说也没啥地方去,自己转转,问她有没有推荐。隋菲说,没有,要不陪我走到前面吧,好打车。我说,那行。走到路口,等了半天,也没有出租车过来,我说,要不一起吃晚饭,搭伴吃,能多点俩菜。隋菲想了想,说,那也行。
两瓶啤酒下肚,我又点了根烟,心情不错,跟她说,你是第三个。隋菲说,啥?我说,相完亲一起吃饭的。隋菲说,主要我回家也懒得做。我说,做完还得收拾,麻烦,不值当。隋菲说,你会做饭不?我说,别的不行,做饭还可以,酸菜炖牛肉、滑熘里脊、家炖三道鳞,都是绝活儿。隋菲说,学过厨师啊?我说,没有,就是愿意琢磨,愿意做,但做完自己不愿意吃,愿意看别人吃。隋菲说,有机会尝尝。我说,你这话也不实诚,很多事情,没有必要说开吧,今天吃个饭,咱们都挺高兴的,回头一散,谁也不打扰谁,也挺好,我再去你家,或者你上我家来,做顿饭,那不像话,关系到不了那一步。隋菲说,你挺现实啊,没看上我呗。我说,主要是你来了就说那话,本来不想来啥的,听着不对,明显是没看上我,我这人比较随和,谁看得上我,我就能看上谁,看不上我的,我也不上赶子,那不是买卖,我有啥说啥。隋菲说,那你还想说啥?我说,我还想说,我根本就不爱喝咖啡,喝完睡不着,我就爱喝老雪,闷倒驴,劲儿大,喝完回家蒙大被一睡,爱谁谁。隋菲听后捂着嘴笑,我说你乐啥?隋菲摇摇头,说,有那么好喝吗?我说,好喝,这酒有回甘,喝完回回口干。她继续笑,然后朝着服务员举手,说,再来俩,我也陪你喝一瓶。
我打车送隋菲回家时,已是半夜,我喝了不少,走道发飘。她住的小区较新,附近荒凉,住户不多,几乎没有亮灯的,开到附近,隋菲让司机停下,我也跟着一起下了车。隋菲转头问我,你下来干啥,直接坐车回去呗。我说,送你走几步,有点喝多了,想见见风,吹一吹,能好受点儿。隋菲说,别合计歪门邪道。我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隋菲说,那你是哪种人?我说,你看不出来吗?隋菲说,看不出来。我说,那你眼神儿不行。隋菲说,正经的,我都到了,你回去吧。我说,今天吃饭花多少钱?隋菲说,没事,我请你。我说,这个不好,吃饭花你钱,总觉得欠你点啥。隋菲说,有机会还的。我说,有吗?隋菲笑了笑,说了句,你先回去吧。我便在路灯底下停住,看着她穿过马路,走进小区,然后又转过头来,跟我挥挥手,我也挥挥手,想朝着她和她身后的黑暗喊一句什么,但张了张嘴,始终没喊出来。
我到家之后,头晕得厉害,没去卫生间洗漱,直接上床,准备睡觉。我妈听见动静,进到我屋来,皱着眉头说,没少喝啊。我说,还行,有点困,睡了。我妈说,别,今天情况怎么样?我说,就那样。我妈说,到底咋样?你说一说。我说,明天再说。我妈将我脑袋底下的枕头抽出来,告诉我说,不行,现在就得说,不然我睡不踏实。人家对你啥态度?我坐起来,靠在床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怎么说呢,不反感。我妈说,那你什么态度。我说,我也不反感。我妈说,不能吧?我说,什么不能?我妈说,这个结过婚的,还有个孩子,这礼拜没别的安排,让你去是锻炼锻炼,保持状态,你俩不能对上眼了吧?我说,相亲还锻炼啥,你天天到底合计啥呢,妈?我妈说,不让你去好了。我说,别管,这个挺好,兴许能处上,最近不见别人了,我睡了,明天再说。我妈表情懊悔,垫着手转身出门,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低声念叨着,这事儿整的,这事儿整的。
隋菲问我,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我说,听实话吧?隋菲说,实话。我说,再年轻几岁,算是比较透溜,挺撩人儿,现在一般,但是对我来说,绰绰有余了。隋菲说,还挺拿自己当回事儿。我说,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儿,谁还能把你当回事儿。隋菲说,有事儿求你。我说,我尽量办。隋菲说,我想我闺女了。我说,想就去看。她说,那家人不让。我说,那没办法了,派出所去告他们,能行不?她说,够呛能管。我说,那你有啥办法?她说,你帮我去一趟幼儿园,趁着他们午间活动,照几张相片,给我看看。我说,能行吗?她说,有啥不行,不偷不抢不拐卖,拍照又不犯法。我说,那你自己咋不去?她说,我怕跟那家人碰上,以前就有过这种情况,要是他们再把孩子转到别的园去,以后就更找不到了。
我骑自行车沿着轨道的方向前行,以前这边都是杂草,附近住户自己圈地种菜,这几年统一规划,种下一排矮树。树是种上了,但无人修剪,里出外进,不太整齐,树底下还有许多杂草,这个季节里,无论是草还是树,基本都已枯掉,没有一丝绿意。我在这些矮树的缝隙里骑走,抄一条近道,时快时慢,偶尔抬头看天,风轻云淡。旁边有火车轰鸣着开过来,后面挂着几车油罐,开得不快,我用余光数着总共多少节,数到一半,有点乱,便停下来,转过头去,看着火车逐节经过,它掀起一阵微风,裹挟着石头与铁轨的气息,轻轻吹过来,相当好闻。
车开过去之后,我才发现,铁轨对面有人正望着我,穿一身警服,歪戴大檐帽,八字胡,矮瘦,栽着肩膀,口涎外溢,死死地瞪过来。我与他对视几秒,开始还以为是警察,后来觉得他的眼神不太正常,我便移开视线,继续往前骑,他在铁道对面,默不作声,与我并行,走得很快,我逐渐开始加速,他在另一侧也小跑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手里拎着一根老的交通指挥棒,红白漆,十分破旧,我骑得越来越快,他也一直在加速,甚至开始奔跑,跨过铁轨,向我追来,并用指挥棒指着我,嘴里发出奇怪的呵斥声。他的嗓门很大,十分骇人,像是在追捕罪犯,我心里发慌,便在前面拐了个弯,向着另一条小路疯狂地骑去,那喊声始終紧随,更加急促,我没敢回头,但能感觉到他离我也就几米的距离,正在步步逼近,地上的一群鸟飞起来,我在它们中间穿行而过,仿佛也成为它们之中的一员,朝着前方飞去,我奋力蹬车,丝毫不敢放松,经过楼群,转到一条主干道,逐渐放缓,回头一看,后面已经无人跟随,这才松一口气。我浑身是汗,又渴又累,十分狼狈,将衣服敞开怀儿,站在路旁休息半天,才又继续出发,我边骑边想,我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件事情呢?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