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雷,安徽人,现在北京工作,杂志编辑。曾发表小说多篇。
你们真的想知道故事的结局吗?真的有结局这回事吗?
——题记
1.愚人节
三月的一天,一个难得的晴朗日子,风轻柔地吹,汽车尾气都淡了不少。天蓝得直逼人的眼睛,好像油漆广告。在这个城市里,这样的天空因为少见而显得不那么真实。这是刘学锋的感受。有些时候,他会突然出现一种感觉,感觉生活不那么真实。胡同里的老树在明亮的天宇下,也不像往常那样老态,有一种稳健的优雅。车仍然在占道,放了学的孩子们比平常叫得更欢,家长们追赶的脚步也更凌乱,呼喊、训斥、规劝、威胁孩子的声音更急促。
刘学锋和袁韶声边走边闲谈,他们的儿子在前面时而追着跑,时而站下来理论点什么。两个大人也不管。从孩子身边走过,最多也就是喊一句“快点跟上”。他们在谈论幼升小,也就是孩子秋天上小学的事。两个人心里都没有啥底,又都觉得没有啥大不了的事。袁韶声的儿子上幼儿园的时候因为提前一年上了亲子班,所以没有啥麻烦。刘学锋给儿子报名的时候,已经到了当年的五月,他自以为早呢,结果已经报不上名了。后来,辗转托朋友,人家都埋怨他行动太晚。但不管怎么样,打点些人情,也算是没有着什么大急。到了胡同口,刘学锋的儿子要去厕所,袁韶声的儿自然也要跟着去。两个孩子进了公共厕所,刘学锋才掏出烟来,两人一人一根点上。袁韶声突然随意地问:“你们有暂住证吗?”
“有啊,搬到这边就办了。”
“哪年啊?”
“嗯,刘玉喆还没有上幼儿园呢,嗯,四年了吧。”
“暂住证不是一年办一次吗?”
“不会吧?干吗要一年办一次,换一个地方办一次不就得了。反正我们一直在这里住着。”
“我好像听说要一年办一次。”袁韶声有点底气不足,话说得犹犹豫豫的。刘学锋来劲了,说:“不能,我记得暂住证后面有登记表,肯定是就办一个,然后年审盖个章。你想啊,一年办一次,那多浪费呀。”
“我好像听他们说是要一年办一次。”袁韶声还是那么犹豫,但仍然在重复这句话。刘学锋觉得不可思议,暂住证嘛,有啥用,你有租房合同,有单位的劳务合同,嗯,小孩上幼儿园也是一个证明,哪一样不能证明你一直住在这里?暂住证要一年办一回的想法太荒唐了。他觉得肯定是袁韶声弄错了,就问:“你们办了?”
“我们头几天刚办的。也是听说要暂住证,才去办的,原来一直都没有办。”
这时候,两个孩子夸张地捂着鼻子从厕所出来了。继续往前走。袁韶声的儿子袁天昊一边笑着一边念:“天空飘来五个字儿,那都不叫事儿,是事儿也就烦一会儿,一会儿就没事儿。”袁天昊念完,刘玉喆也跟着念了一遍。然后两个人一直就那么跑着念,一人一遍,笑得开心极了。刘学锋也觉得这几句词不错,心想现在儿歌怎么都这样了,真不错。大城市的幼儿园就是好。第二天,他还跟同事们说了这几句词,结果遭到了同事们的嘲笑,说这几句词都在网上流行好几个礼拜了,“全国人民除了你都知道了。”本来,刘学锋已经在心里把暂住证的事放下了,这时不知怎么的,又觉得有点问题。他一直觉得自己有点迷信。现在,他想,天空飘来的那五个字是假的。是事儿就不会只烦一会儿。真正的老话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个念头挥之不去。到了中午,他给老婆打了个电话,问暂住证的事儿。老婆更是不知道,两个人说来说去,竟然发现没啥可说的。最后,刘学锋说:“你下班回去后立马把暂住证找出来。”
那天是老婆去接的孩子。刘学锋到家后,问暂住证的事,老婆正在做饭,说还没有找,让他找。他就有点上火。觉得老婆没心没肺的,多大的事儿都不知道上心。翻箱倒柜的,找出来一看,哟,暂住证上居然真的有一个有效期,有效期是一年,他们的暂住证没他想象的办得那么早,但也过期一年多了。人有的时候很奇怪,看到过期以后,刘学锋反而不那么紧张了。过期而已。自己的合同还在。再说,补办一下又不难。所以,就把这事放下了。直到快吃完饭时,他老婆马莹才又提起来:“哎,你火烧了屁股似的找暂住证,找到没有,怎么连个屁都不放呢。”
一听到屁,刘玉喆就咯咯地笑。马莹也跟着笑。能让儿子笑,就是她最大的成功。刘学锋也想笑,但只咧咧嘴,然后仍然用很严肃的表情对马莹说:“过期了,明天中午抓紧到派出所去,看看是年审签字还是怎么的,给办一下。”
马莹单位离得不远,中午休息时就能跑回来。
“怎么突然想到暂住证了,你主编说的?”马莹问:“你今天又和他聊了,他原来不是答应过了吗?”
刘学锋他们从来不喊主编,只喊傅哥。刘玉喆上幼儿园的时候,他找傅哥,傅哥说单位的幼儿园太远了,除非他搬家,否则那个幼儿园绝对没法读,光接送就能把大人跑死。刘学锋了解这个情况,可觉得傅哥神通广大,应该在别的幼儿园上也能帮个虻。但傅哥说真的没那方面关系,就算是勉强找,也要打点,不如他自己找。不过,傅哥说单位边上的小学虽然不是很好,但跟单位关系好,只要基本手续办齐备,上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傅哥还说,小学其实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初中,当然,最重要的是高中。那个小学虽然不太有名,但刘学锋上班的时候就能顺便送孩子上学,下班之前还可把孩子接走,绝对是方便到家了。那個时候傅哥就说:“我听说没户口的要五证什么的,就是暂住证啥的,你都抓紧办了,别到时候慌张。”
儿子还没上幼儿园,就准备上小学的事,让刘学锋觉得有点太神经过敏,可是领导既然提醒了,办暂住证也不是啥难事,他就让马莹联系房东,跑了趟社区和派出所,把证办下来了。也就是打那个时候起,特别是儿子正式入班后,刘学锋就铁了心要让孩子上单位附近的那个不知名小学。因为接送的确是太累人了。这中间,马莹也和他持过不同意见,想让傅哥帮忙找个好点的学校,花点钱我无所谓。当然,这都是闲时的念叨。有的时候,马莹说得太频繁了,刘学锋就会觉得她多事——自己在农村小学念的书,不也出来找到工作了。再说了,好学校的确有很多,可自己算个啥呀,孩子能有学上就不错了。
现在,也许真的该是再认真找傅哥随意提一提这个事了。可是那两天大家都太忙,向傅哥说这事总感觉不是时候。马莹办暂住证也不是想象的那样,去盖个章就算年审了,而是要重新办。重新办又要照相。过了三天才办下来。证办下来的那天晚上,他回去得挺晚,马莹已经把孩子接回来了,正在做饭。闻着味儿挺腥的,一看有虾,就说:“哟,今天怎么了,搞了这么个大硬菜。”老婆说:“今天是你的节日,庆祝一下呗。”他才意识到那天是四月一日。他问暂住证办好没有,马莹说办好了,然后就开始嘟囔自己下午翘班跑个暂住证跑得有多辛苦。他说,哪天我当市长,就把派出所和社区搬到一起,你再办暂住证就可以少跑一截路了。
2.保安
四月二日,刘学锋上班后在向傅哥汇报工作时顺便说了说暂住证。傅哥也觉得暂住证一年一办有点奇怪。不过傅哥这人就这样,他总是能恰如其分地做出对方认为适合的反应。要不怎么说人家情商高呢。傅哥说,对对对,就是要抓点儿紧,小孩上学可是大事。刘学锋感觉傅哥语气里的急切劲,好像有点在埋怨他抓得不紧。这让刘学锋觉得他有点亲热过劲了,这么亲热,你直接帮着办了不就得了?傅哥过去把上单位旁边那个小学校说得易如反掌,可是他已经很久没有提过那个小学的事了。刘学锋说,是呀是呀,是得抓紧了。傅哥说:“就咱边上这小学,你得也去问问,看看都有啥硬件要求,问具体了。我记得年前都让你问过一次。”
“年前我打过电话,值班的说不知道,让我找管招生的副校长,后来又转接了两回,也没有找到,就放下了。”
“要我说,你中午饭后跑过去一趟,就当是散步了。”傅哥说完,又补充说,“又不远,抬腿就到的事儿。”
但抬腿就能到,并不是抬腿就能进。这所小学也许很小吧,但从外面看大门还是很有气势的,甚至比一些较有名的学校也不差。问题的关键是,有大门就有保安。保安拦住了刘学锋。刘学锋说他想打听一下新学期招生的事儿。保安说:招生的事儿还没有出来呢,出来的话会贴在大门口的。
保安接近四十岁,说话有点河南腔,神情淡漠,倒还谈不上傲慢。刘学锋递了根烟,他摆摆手,刘学锋又把烟往他面前送了送,他接过来,看了看商标,刘学锋做了一个掏打火机的动作,他慌忙摆手,脸上有些紧张。
保安转身把烟放到身后窗子边的小桌上。刘学锋说:“我就是前边这单位上班的,想把孩子送这边,以后接送也比较方便。”
单位的名头太大,刘学锋一直不太习惯报这个名字。自己只是一个社会聘用人员,没有编制,没有户口,福利也比有编制的人少很多很多,也没有与单位大名相称的社会活动能力。说白了,很多时候就是感觉自己在这个门里讨碗饭吃,与这个单位的光荣和骄傲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而且,现在是求保安通融,万一一会儿聊到户口上面,自己把单位报得山响,然后还没有户口,多不好意思呀。果然,保安说:“找你们工会就行,我们学校跟你们单位是共建单位。”
“我知道,我是听说报名还要材料什么的,不知道都需要哪些?”
“要是本地的,就是户口本。”保安看了刘学锋一眼,刘学锋觉得意味深长。
“我吧,”刘学锋始终觉得撒谎是个比较不好意思的事,所以要深呼吸一下,“户口还没有办过来呢,想看看按外地户口怎么办,需要哪些材料。”
“按往年的办法,就是暂住证、户口本、老家里的乡村证明、单位介绍信、劳动合同复印件。”
“乡村证明是啥呀?”
“就是证明你孩子在老家没有人能照看上学。”
“那这些东西都准备好了交给谁呀?”
“交到学校来呀,你要是不住这里,就交到你们工会,工会来协调这个事。”
“只要各种证明都全,在哪儿都能报上名呗。”
“说是这么说的。”保安似乎想还说点啥,但是没有说。刘学锋又和他扯两句,就离开了。刘学锋问保安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是觉得报名的事本身已经很复杂了,如果自己把这些证都办下来还找工会干什么呢?在租住房附近上学不也很方便吗,至少早上送孩子上学的时候可以节省一段路程,换言之,单位上班不打卡,自己可以多睡一会儿懒觉。关键是,刘学锋觉得如果自己能把孩子上学的事办好,就没有必要去找领导、找单位。毕竟自己人微言轻,求人办事除了钱,关键还得身段柔软。自己是没啥腰板,但谁也不愿意到处柔软呀。
晚上,刘玉喆非要找袁天昊玩儿。刘玉喆喜欢袁天昊家的房子,常常想去,去了就不想回来。袁韶声住的是他大爷家的房子。两间北房,前面还白建了一个大约二十平方米的客厅,客厅一侧又接上了原来的一间西偏房,那间西偏房就是厨房和厕所。此外,正房门外也就是偏房窗外还有一个十多平方米的空地,摆满了花花草草。相对于刘学锋租的一里一外两小间平房,袁天昊家无疑是个豪宅。袁韶声的堂兄九十年代去的美国,后来发了财,就把父母全接了过去。袁韶声的父亲“文革”时下乡没有回来。后来袁韶声来城里打工,就住在大爷家。大爷还没有去美国的时候,就对迟迟不肯找对象结婚的袁韶声说:声子,你要结婚就在这房子里结,别多想。你哥要是混得不好从美国回来,我就管不了了,他不回来,这房子你就一直住。袁韶声的老婆王美琪有一次聊到这个话题时,虽然对远在美国的大爷表示感谢,但也隐隐感叹,不管怎么住,这房子毕竟是人家的。而刘学锋呢,每次看到刘玉喆在袁天昊家开心的样子,都暗暗感叹人家有个好亲戚。这个世界不是你信不信宿命的事,是你有没有一个好命的事。你要是有了好命,生而为城里人,或者有个城里好亲戚,信不信都无关紧要。否则,还是信吧,好受点儿。
刘学锋不是很愿意到袁韶声家。但那天晚上却有点儿想了。他觉得可以和袁韶声聊点小孩上学的事儿。去还真的沒有白去。袁韶声告诉刘学锋一个重大消息,刘学锋所在片区的胡同小学并入了市里排名第九的百年名校。也就是说,如果各种手续齐备,到了秋天刘玉喆就是百年名校的学生了。而袁韶声所在的片区胡同小学却没有变化。袁韶声幽怨地说:“其实呢,这个小学比你那个建校还早十年呢,可惜后来的发展没有跟上。”刘学锋对名校不名校的本来没啥兴趣,因为他觉得那玩意儿跟自己一个打工者没有啥关系。现在听说有了这么个事,就感觉天上掉了馅饼。意外的希望炸弹一样炸碎了他正常的思维节奏,思维中原有的一些段落被炸飞了——比如进入学校的步骤,那才是刘学锋最应该关注的,但此时已经无影无踪——他理所当然地觉得刘玉喆已经成了名校的学生。他甚至因为袁韶声那句幽怨之词,而对其大发恻隐之心。觉得那么好的住处与一所普通小学实在是太不匹配了。
第二天,刘学锋早早地醒来,虽然他知道这是心里有事的缘故,但仍然在心里兴高采烈地告诉自己:这就叫作自然醒。打开手机一看,还不到六点,心想这时候跟傅哥请假,有点太早了。于是主动到外面那间融合了客厅、写字间、厨房、洗手间等多种功能于一体的房子里,开始做早饭。相比里间卧室,外间的空气清爽多了,虽然有点小冷,但活动一下,洗洗脸,认真地刷刷牙,一会也就不觉得了。把米和几种杂粮淘好,放到锅里,煤气灶一打开,带着幸福和幸运的温暖就迎面扑来了。除了熬粥,心情愉快的刘学锋还想煎三个鸡蛋,并把馒头也切片煎了。把不太常用的电饼铛找出来,馒头片切好,他看了看时间,也差不多是平时起床的时间了。他坐在那里扫了一圈挤得满满当当的小屋,心里感慨良多,特别看到自己被挤在一角的电脑桌,看到那台自己每天还要用的电脑,就好像是革命功成的老战士,看到了博物馆里自己在某次辉煌战役中用到的第一支长枪。六点半,里间的闹钟响起来。他看着煤气灶上一圈蓝色的小火苗,突然觉得好像是古希腊的橄榄叶桂冠。他觉得自己平静得出奇。觉得自己具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风范。老婆拖着睡眼蒙眬的刘玉喆出来上厕所的时候,见他坐在那里,吓了一跳。
“你坐在那里干啥?”
“做饭呢,看不到还闻不到吗?”
“太阳打东边出来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是说,你这么做才像一个真正的爷们。”马莹抱着儿子进了厕所。
吃过饭,他主动要求送孩子,然后就给傅哥打电话。傅哥的铃声是“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傅哥一直在找光明,劉学锋突然对维持了一整夜的幸福感到心虚。但还是提出来请假,说要到学校打听一下。傅哥接电话虽然晚,但语气十分热情:“好事,天大的好事呀,赶紧到学校去问问。”
提前把刘玉喆送到幼儿园后,刘学锋先骑车来到名校门口。百年名校就是百年名校,校门还有着百年前的模样呢,门口除了拥挤的学生,还有送他们来的车辆,且其中不乏名车。车辆和大人孩子拥挤在一起,他站在路边,多次有想去疏导车辆行人的冲动。他为刘玉喆以后能到这样的学校上学感到高兴。眼看着七点五十多了,学校门口已经只有家长志愿者而没有学生了,刘学锋慢慢踅了过去。他很想和那些家长志愿者聊一聊,但他们似乎都很着急,也许是等着脱了黄马甲就去上班吧。于是,他走向大门旁一个拎着黑胶棍的年轻保安。那个保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微微有点小肚子,把外腰带扎着的制服上衣刚刚好绷得看不到明显的褶子。他看刘学锋奔自己走过来时,并没有表现出意外,而是表现出一种鄙视。保安的这个表情多少有些刺痛了刘学锋。像等待傅哥接电话的时间过长一样,这个眼神让刘学锋觉得刘玉喆上学的事情可能会有问题。
“干什么的你?”保安的语气表明,他面对的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一个可疑的人。
“没有,没有,打听点事儿。”
“啥事儿,说。”
保安的语气让刘学锋觉得自己不是在打听事,还是在接受审判。但他还是把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
“不知道。”保安说完,瞥了刘学锋一眼,然后又转着头往左右平移了一下目光,虽然没有人看他,但他显然是要让刘学锋明白,他在告诉所有人,别来打听这类事,他很了解这个事,但决不会随便告诉别人。
“那我进去找一下学校的负责人问一下。”刘学锋有点恼火。
“不能进。”
“为啥。”
“你得事先联系好,我们才能让人进。”
“我不进去,我认识谁是谁呀。”
“那你随便,反正是没有学校里的人同意你进去,你就不能进去。”
“我要是认识学校里的老师,我颠颠跑来一趟打听?”
“这是规定,我也没有办法呀。”保安说这句话时的做派极像《我爱我家》里的傅明,傅老。刘学锋狠狠地剜了保安一眼,并且没有给他还击的机会就转身走了。他看见那些家长志愿者都开始往下脱黄马甲了,路上也没有了多少车辆,就走到马路对面去推自行车去了。
刘学锋决定到划片的胡同小学,也就是那个马上要并入名校的小学去碰碰运气,但是那里的保安也一样没有答案、没让他进门。这个保安还是个孩子,怯生生的,他一直就说一句话:“我不能让你进。”
刘学锋说:“要不我给学校办公室打个电话?”
“不行,我们这儿不让。”
但最后,这个保安还是给刘学锋出了个主意:“你回去上网查一下,看看留的啥电话,直接打电话吧。”
刘学锋回家上网,两个学校的电话都查到了,但要么是占线,要么是无人接听。总之,就是打不通。
3.袁韶声
袁韶声给刘学锋打电话的时候,刘学锋正往楼下走呢。下班之前,刘学锋刚刚得到傅哥的安慰。刘学锋到傅哥办公室的时候没有主动提这个事,两个人谈完工作后是傅哥先提的。傅哥说,时间呢还是有的,但是呢,也要抓紧。先说学校大门不能进的问题,傅哥让他再想想办法,比如到社区打听一下。刘学锋和傅哥说过,社区的赵书记就住在他租的那个大杂院里。傅哥还答应,他自己也再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办法。最后,傅哥说:“只要是为了孩子上学的事,啥时候都可以走,方便的时候打个电话给我,不方便的时候,给个短信。”
相比对假期的慷慨允诺,刘学锋还是希望傅哥能尽快打听出来确切的消息,好让他抓紧时间操作。他手扶着楼梯栏杆一步一挨地下楼,盘算着自己应该到外面随意溜达一下。他不怎么爱逛公园。他爱随意溜达。这时候,电话响了。袁韶声说:“一会儿我请你撸串吧,聊聊。”刘学锋平时没有多少交际,在家也不怎么喝酒,可这几天特别想喝,就说:“我请你。”
“下次你请。”
刘学锋这还是第一次和袁韶声出来吃饭。原来说过两次两家一起吃个饭,可是说了也就说了,似乎都在担心对方会抢着结账,就再没有了下文。刘学锋给马莹打了个电话,说袁韶声要和他吃串,估计是聊孩子上学的事儿。马莹说:“别打着孩子上学的旗号喝多了啊。”又说:“你也应该多联系一下你的朋友啥的,总是一个人发愁也愁不出来办法。”刘学锋挂了电话,心里想:我啥时候发愁了?我那是在想办法。多大个事呀。
他以为袁韶声会找个苍蝇馆子,但袁韶声找的馆子很漂亮,虽然没有包间,但隔断很高,要看别人只能看到头顶。袁韶声平时交际也不多,他喜欢每晚自己在家里嘬两口。馆子离两家都不远,但两个人都是直接从单位过去的。刘学锋到的时候,袁韶声已经点好了酒菜。还没有到烧烤季,客人不是很多。两个人刚说几句开场,酒菜就忽一下子全上齐了。
话题还是从暂住证开始的。刘学锋表示感谢。袁韶声说,大家都是外地人,互相提醒一下是应该的,还不都是为了孩子嘛。然后袁韶声说:“其实呀,我们家啥事儿都是王美琪折腾。她说我是当大爷的命。其实呢,我还真不是。我在我们那个小公司当网络技术顾问,说白了就是维护网络和电脑的,软硬件都管。可公司太小啊,我有时候逮着啥事都干,连公司的电工也兼任了。还有的时候,年轻的同事太忙了,说袁哥帮忙取下快递呗,我也颠颠地下楼。很多人都说我是随和,我觉得这有啥随和不随和的,人闲着干啥呀,天天上网有啥劲呢。再说,大事我也干不了呀,能当市长,我早当了。”
“马莹天天拿你比我,说我当大爷呢。说你天天做饭,还洗衣服。”
“我是闲不住。王美琪说我是没心,就干琐碎活儿。”
“其实你还真是当大爷的,当大爷这个事吧,不是说你官多大、多有钱,而是你有没有能享受一时就享受一时的达观。我就不行,屁大点事儿我就着急。就孩子上学这事,我打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跟领导谈过,你上次说完暂住证,我马上就回家翻箱倒柜的。”
“孩子上学这事儿,谁不着急呀。可我不行呀,我没有路子呀。那天,王美琪给我下命令,说这个事儿一定得我来跑,说儿子要是上不了学,就弄死我。他大爷的。这才哪到哪儿呀。她就这了这么大的决心了,不去弄死那些当官的,她要弄死我。”
刘学锋哈哈笑起来。袁韶声也笑起来,又接着说:“我也振奋了精神,可是我干啥呀,我总得干啥呀。可事实上,我啥也干不了。前天晚上,王美琪让我看一个非本市户口幼升小家长群的消息。是区教委制定的今年详细的材料审核明细。明细显示今年非本市户口儿童入学需要五类约二十项证明(比如适龄儿童家长给人打工与自己当老板区别很大,要提供的材料有很大不同),发这个明细的家长表示,要速存,他马上删,因为还是在保密阶段。认真看完明细,我们家的事儿来了,且不说其他问题,住处成了第一大问题。”
“怎么了?”
“如果没有买房,租住的一定要是私产房。问题有两个,一个是租住,一个私产房。我不是租住,也就没有办法提供明细要求的租房合同。我大爷家的房子是公房,这样也就没有办法提供房屋出租人完税证明。我跟美琪说,王美琪说,她也这么寻思的,这是啥意思呢,政府总不能不让借房子住呀。我就对她说,你跟我可以常有理,你跟政府来这一套,人家可不管你,就不给你通过,你有多大脾气呀,你照样傻在那里。”
“那你咋整呀。靠,我租的房子也是公房。”刘学锋啧了一下嘴,“我还给房东保管过房管所的房租费单据呢,一年才一百多块钱。”
“有啥办法?王美琪让我赶紧发动朋友同事啥的,看看能不能联系到校长或者教委的人。先是打听,实在不行,抓紧送礼。”
“联系到了吗?”刘学锋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是在说废话。联系上了还在这里说啥呀,说也是得意地说,不是这样句句都像在感叹。
“联系啥呀,高屋建瓴地谈方法谁不会呀,但有啥用呢。我问了六七个同事后就不打算再问了。这些年轻人,没有一个是本市的。而且,他们都还在考虑搞对象要不要以结婚为目的呢。”袁韶声看刘学锋又想笑,就接着说,“这帮人,他们的熟人我看了,就三类,一类是老家的,一类是同学,天南海北的,一类是虚拟的,别看有时候聊得热乎,是男是女他们都拿不準。我又打了十几通电话。好多都是很久没有联系过的,你又不能上来就说事,总得聊聊家里怎么样啊,工作怎么样啊,最近怎么样啊,最后,都是还好吧,问到孩子上学,都是‘真的没路子或者‘真的找不到关系。那些有孩子的,你问他孩子那时候上学咋办的,要么说很简单,要么说孩子在老家上呢。”
刘学锋理解袁韶声的东拉西扯,人家请客多说些废话发泄一下情绪、排解一下郁闷不行吗?但他还是渐渐地走神了。不是不关心对方,而是他渐渐地开始着急自己租的公房了。如果租公房的孩子不能上学,自己该怎么办?他让袁韶声把图发给他。看了图,刘学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本来只想打听一下学校招生需要哪些材料的事,结果一坐下来就弄了个门儿清。房子的事还是让他心里凉了半截,但也仅仅只是凉了半截,他马上就想到了安慰自己的办法。他说:“我们现在有两个问题,一个是这个东西准不准,第二个才是如果这个东西准,我们应该怎么办。我觉得,我们应该分头到社区问一下。”
他们两个住得虽然相距不远,但并不是一个社区。袁韶声说:“对呀,这个路子比较正。不过,这个材料对不对,社区的人估计也不能明白,倒是他们可能能说明白借房子住算个怎么回事。”
刘学锋越来越觉得这个消息的虚假成分应该很大:“我觉得这个东西不太靠谱。我这么说不耽误你明天继续到社区打听啊。”袁韶声抿了口啤酒,示意他但说无妨。他就拿着手机对照着材料说:“你看啊,工作这块儿的,要劳动合同复印件,可以理解,要公司或单位法人证书,要是一个人在市委上班,他还要市委书记的工作证吗?另外,你看,还要社保缴纳明细。你到社保局一查不就清楚了吗?没有单位,或者这个单位是假的,他疯了啊去社保局交钱。我觉得呀,这是有人在开玩笑。没这么整的。这就是折腾人,不是正经办事的。”
刘学锋说完,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变高了,还充满戏谑的味道,而袁韶声并没有用一个更轻松的表情来配合他的情绪。这让他多少有点心虚。也许自己办这样的事太少了。袁韶声在很认真地倾听刘学锋满是情绪的话。他刚想发表自己的意见,手机响了一下。是袁天昊要跟他通话。也没有啥事。挂电话的时候,突然发现王美琪昨晚让他刚刚加入的那个群有好多条消息,于是翻看起来,一边看一边说,不会吧,不会吧。
是一个人在抱怨,说年前托关系给教委的人送的礼,刚刚给送回来了。本来以为高枕无忧了呢,现在看是九死一生了。马上有人打听是怎么回事。这个人说,今年的招生方式改了,材料不再是教委审,而是街道审,审完,教委及纪检、公安等部门一起抽查,出现问题就拿街道是问。然后,材料合格的,按片入学,个别学校学位不够的,再统一按规则调剂。
刘学锋说:“来来来,把我拉进这个群里。”
两个人都盯着手机。抬起头来的时候,袁韶声喊:“服务员,把串给热一下。”
刘学锋说:“酒点得太多了。不应该让它一下子全开。”
“来来来,我们来碰个满杯的。”
喝完了一满杯,刘学锋就觉得那股凉意在胃肠里蛇一样蠕动,然后慢慢融化,慢慢变成针形,一点一点穿透整个上半身。就是在这种慢慢来袭的、似乎还有点麻酥酥的冰凉中,他才意识到这杯酒实在是一杯压惊酒。他相信,那份材料明细是真的了。在群里众声喧哗的讨论中,大家对那个流程的改变并不是太关心,连那个最早抱怨送的礼被退回来的人也没有再提。大家都在谈论那个材料明细,而且越来越肯定那是真的。
伙计还没有把串加热好。两个人彼此看了看也没啥说的,就都去夹凉菜。吃了口菜,刘学锋说:“我们再来一杯吧。”又干了一整杯。刘学锋说:“这可是一个系统性的工程了。”
袁韶声打了个嗝,就那么冷笑一下说:“扯淡扯到最后,难受的还是他们自己。”
刘学锋摇摇头。也许只是他想象着自己摇了摇头。他觉得袁韶声这话说得没有意义,就像王美琪要弄死他一样没有意义。他现在迫切地想要早点回去,认真地研究一下这个材料明细。
4.时间到
事再多,也要一项一项干。无人看管证明是铁定需要的,那就先弄它。刘学锋那天晚上回去后,就和马莹在群里请教写法。群里很快有人回复,不但告诉了要村镇(乡)两级公章,还告诉了具体的格式和内容。第二天一早,刘学锋就给他爸打了个电话,说清了怎么写。刘学锋还听到他爸在电话那头不停地催促要纸要笔,嘴里不干不净的,心想老母亲一定是在低眉搭眼地在屋里转圈。好歹找到了纸和笔,口授文字内容时,他爸又几乎是一字一问。记完了,刘学锋又嘱咐,一定要寄快递。他爸迟疑了一下,说知道了。到了单位,刘学锋马上去找傅哥,傅哥看了明细并没有吃惊,不过也轻轻地埋怨了两句,说:“这是干啥呀这是,用得着这样嘛。”然后又对刘学锋说,“行,不管怎么样,有了这个咱就好着手了。其他的东西你到分社办公室找就行了,该复印的复印,该打印的打印,法人证这个事我来跟领导说。”到了下午,傅哥就把法人证给复印好了。刘学锋也把合同、身份证、暂住证等等都复印好了。下午下班前,刘学锋又去区社保局打印社保缴纳证明。在路上,他又给房东打了个电话,说到时候验材料的时候,房东要带着身份证、房产证和他一起让人审查。房东是个老头,七十多了,声若洪钟,说:“放心吧小刘,咱爷俩这关系,这事儿我一定得去呀。”
晚上到家,马莹那边也都把材料准备好了。但是马莹有些不高兴,说她单位的办公室主任磨磨叽叽的,取个合同都要她去找老总打招呼。刘学锋说:“你忽悠他两句呀,就说孩子上学的时候,我们请他吃饭。”
“我请他吃狗屁。”马莹说,“他就等着人请他吃饭呢,一天天的,就知道蹭吃蹭喝。”
马莹说完就做饭去了。刘学锋又对照明细整理了一下材料,虽然也感叹材料太琐碎,有的简直是多余。但看着这一堆在复印机里煎熬过后有些稍稍变形的白纸,他的心里还是充满了快乐。每码一张纸,就像是在往心头洒一层蜜。他抑制不住地给袁韶声打电话,说自己把该复印的材料都复印完了,档案原件该取出來的也取出来了,问袁韶声弄得怎么样了。袁韶声说,其他的也都弄好了,唯一的问题还是房屋合同的问题。不过,他已经给他大爷打了电话,他大爷要找人问问,过两天给他回电话。袁韶声说得很平淡。但刘学锋还是安慰他说:“别着急,反正还没有开始审核呢。”
“不是,你的那个私房合同是怎么弄来的。”
“我没有弄,我们单位领导说应该不会那么严,既然让人住了,就得让人孩子上学。我觉得也是。”
“实在不行,我去随便找个人,跟人商量一下,弄个假合同得了。”
“也是噢。让你大爷介绍个熟人,你去找一下不就行了。”
“对,我现在就给他发短信。”
挂完电话,还没从里屋到外屋,刘学锋就闻到屋里有一股腥味。海鲜的味道。他走了出来,觉得味道更浓了,可是马莹手里明显是在切黄瓜片呀。就嘟囔着说:“我的嗅觉有问题吗?我怎么闻到这么腥。”
“虾。妈妈说今天晚上吃山珍海味。”正在摆弄玩具汽车的刘玉喆说。屋里太小,车跑不开,但经常在屋里飞来飞去。
“没有琼浆玉液呀?”
“什么?”刘玉喆问。
“二锅头。”
“自己买去呗。”马莹在一旁插话。
买就买,爷心里高兴啊,整个二锅头算啥呀。还不买八块一瓶的呢,买二十六一瓶的。但是酒买回来以后,马莹的脸色就有点变了,说:“哟嗬,还有纸盒包装呢,昨天晚上没有喝痛快呀。”
“当然没有痛快了,就他妈想着赶紧地回来弄材料了。”
“行了吧你。就是不能给你自主权。”
“别逗了,二十多块钱也叫自主权。”
刘学锋给自己倒了约一两酒,问马莹要不要也来一杯。马莹让他多倒一点,自己抿两口就得。刘学锋又倒酒的时候,马莹给他夹了一条油炸小黄鱼。刘学锋把鱼夹到鼻子下闻了闻说:“好好的海鲜炸得一点腥味都没有了。”
“你不是说社区还要开个证明吗?”马莹没有接他的话茬。
“我跟赵书记说了,赵书记说还没有接到通知。说一有消息就告诉我们,让我们去办。”
“赵书记是个不错的人。”
“嗯,是个不错的人。”
轻松愉快地过了两周之后,赵书记在上班时间给刘学锋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说,今年的招生工作已经全面展开,让他和房东一起到社区去开居住证明,然后到街道去审材料。刘学锋问都有哪些材料。赵书记说,他也不知道,只知道社区要出一个居住证明。刘学锋说:“我先到社区看看都需要什么材料,办完之后再到社区开证明吧。”赵书记说:“我就是通知你一声。时间很短,你得抓紧,一共就两周。错过时间,就不给补办了。”
末了,赵书记又低声说:“今年的政策与往年大不相同,听说就是要赶你们外地人走。”
“没太听明白。”
“哎,就是通过教育政策呀其他政策呀,让你们觉得在城里都很不方便,主动离开。”
5.圆脸姑娘
赵书记是周一下午给刘学锋打的电话,刘学锋请假,傅哥说关键时刻已经到了,你明天最好早点去,估计人不能少了。刘学锋说是啊是啊。刘学锋的眼里好像看到了春节期间火车站的人潮。当然,这种人潮不是让他心生畏惧,担心会被挤死,而是让他充满豪情:总算是要登车远行了。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把赵书记撵外地人的话说了一遍。傅哥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是嫌弃刘学锋听信小道消息,但又在瞬间叹息出声,那皱起的眉头就成了对自己叹息内容的嫌弃:“尽是折腾,没有外地人,还不回到改革开放前了?”这话让刘学锋觉得心里暖暖的。作为一个外地人,刘学锋当然会有些敏感,他一度把取得不了本市的户口作为人生失败的第一大标志。后来渐渐发现没有户口也没有啥不方便处,只要有钱干啥都行,才渐渐忘了这一茬。现在,为了孩子上学,他才又感觉到当外地人就是麻烦呀。他问过傅哥孩子上学的事。傅哥说,本市户口的入学都没有问题,户口簿一拿所有问题都解决。所谓问题,就是择校的问题。傅哥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有掩饰不住的轻松。傅哥的孩子上的是全市最好的小学以及最好的中学。
下班到家,马莹去接刘玉喆还没有回来。估计是又去买菜了。刘学锋再次整理材料。
因为还有好多原件都带有塑料皮,刘学锋发现自己的材料都把牛皮纸袋要撑炸了。于是换装成两个纸袋。可是手头又没有把两个牛皮纸袋装在一起的袋子,找了一会儿也没有找到,也不知道平时那些大纸袋子、塑料袋、环保袋都跑哪里去了。于是就用捆青菜的塑料绳把两个牛皮纸袋捆在了一起。捆得很简单,就是打了个十字。但怎么瞅都觉得那不像是一摞材料,而像是一个用来炸碉堡的炸药包。不好看。刘学锋心底的仪式感又被激发了出来。伴随仪式感的,是他的神秘论。这样的材料包装可不行。给马莹打了电话,她果然是在菜场。菜场并不只是买菜,还卖其他的日杂用品。刘学锋说:“等着我,我也去,我要去买个袋子。”
但是第二天一早街道办公大厅门前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熙熙攘攘。甚至一個多小时以后上班时间都到了,人也不是很多,大家慢慢走进办公大厅,虽然也把大厅站满了,但稀稀拉拉的,没有拥挤。像是早上六点半的早点铺。早点铺七点的时候才会排起长龙大队的。大家都拎着各式袋子,也有的背着或挎着较大的随身包。有熟人相见的,都窃窃私语,没有熟人的,都沉默着东看西看,从他们中一些人身体倾向的姿态来看,显然是想听人家都在说啥。从在外面等的时候,刘学锋就在用目光寻找袁韶声,但是没有找到,他想,袁韶声总是那么不紧不慢的,可能会晚一点来吧。
进入大厅以后,虽然柜台里各部门人员都就位了,但审查并未马上开始。这时候,刘学锋还真碰到了一个熟人,也是刘玉喆幼儿园同班小朋友的家长。是一个胖胖的本市女人,属于那种自称心直口快的人,她孩子是个比较文静的女孩,刘学锋也有点印象。过去,偶尔会在孩子上学、放学碰到时说几句话,她大约都是在夸刘玉喆如何聪明。但是这次不一样了,她一看见刘学锋,脸上就变了色,不是那种很生气的样子,而是那种很无奈地重归于好的表情——小时候她爸爸让她把她的糖果分给你一个,她先是哭了,然后被开导一番后极不情愿地送你一颗糖果时的表情。“啊,你们刘玉喆不回老家上啊。”她努力把话说得既有惊讶成分,又有婉转语调。
“老家也没有人看呀,他爷爷奶奶得把他惯上天。”
“听说今年可严着呢……”
刘学锋想,这是把自己家刘玉喆当作抢学位的了。还没从幼儿园毕业呢,这就已经成了敌人了。刘学锋不再瞅那个胖女人了。她的声音开始变虚,她一边讲一边四处看,然后好像是看到了一个熟人,就打招呼走了。刘学锋生拉出一个笑容送她离开。这时候,一个工作人员从大厅右侧的楼梯下来,手里拿了个告示牌子,边走边说,让到二楼某个办公室去审,还要求大家排好队。大家都不满地嘟囔,也有人跟着那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去看告示内容的。一个尖细的本地女高音骂道:“早他妈干吗去了,等他妈半天了来这么一出。”那个工作人员好像没有听见。大家开始乱哄哄地上楼。
上了二楼,大家都先要在门外排队,跟上医院体检似的。刘学锋前面大约有十个人。但检查似乎都没有用多少时间,而且大多数人出来时都平静里透着喜悦,就好像大夫说他们没啥毛病一样。也有两个人表情有点着急。一个穿着灰突突的老式夹克,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也仿佛蒙了一层尘土,一看就是在菜市场卖菜的,还没有走到楼梯那儿就开始掏手机,看样子是要和家人或者朋友商量办法。另一个人也穿着老式夹克,但很干净,走起路来身体过于松垮,应该是个开小烟酒店的,他出了门就狠狠地叹息了一声,走到楼梯那儿的时候,掏出了一根烟。但是没有点上,只是叼在嘴里。
刘学锋走进那个办公室后才发现,原来里面有两张办公桌,两拨人在审查。接待他的,是一个圆脸姑娘,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即使坐着,也能看出来是个身材高挑的姑娘,天气已经热起来,但屋里没有开空调。她穿着无袖长裙,胳膊白嫩圆润,不是那种瘦削骨感的身材。这让刘学锋感到放心。他对那些过瘦的姑娘一直有着戒心,觉得她们高傲、冷漠、挑剔,而胖一点的女人一般都更柔和,更能迁就人,更善良。圆脸姑娘的表情有点不太自然,似乎在努力装严肃,也许她刚刚被领导批评了吧。她甚至都没有向刘学锋示意一下。这让刘学锋觉得她礼貌不够周全。
她和刘学锋没有太说话。她快速地浏览着那些材料,一只手压着那些纸张的一角,一只手拿铅笔没有削过的那一头指指点点。她的旁边有一张材料清单,刘学锋瞄了几眼,发现与自己之前在群里得到的那个似乎没有多大区别。
最先有问题的是老家的乡镇证明,她说:“格式不对,要重新开。”说完,也没看刘学锋,就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来,说:“这张给你,你让老家人就按这个格式弄,注意字号。”这倒是个小事。不一会儿,又有了问题:“两个暂住证都不行,必须是三月一日以前的。你看,这里规定得很清楚,要居住本市半年以上。从九月一日往前推半年,就是三月一日。”
“我都来十多年了。”刘学锋赔着笑说。
“那没有用。”圆脸姑娘说:“我们只负责审材料,谁审的谁签字,我说行到时候送到教委说不行,不光你孩子上不了学,我也得受处分。”姑娘垂着眼睑,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话说得冷冰冰的:“这个房子你还得跟房东说,要他把一年的房租税发票拿来复印一下。这个也是必须的。”
“我那是公房。”
“公房?那可不行。”姑娘似乎很吃惊。
“公房能缴租房税吗?”
“我不太清楚,你得到银行问一下,记住,得到我们本市农商行。”
“明白。”
刘学锋说他要把那个清单拍下来,回去好好研究,然后再把该办的材料全部拿过来。姑娘又拉开下面一个抽屉,没有要找的东西,重又拉开上面那个抽屉,翻了翻,找出一张新的清单给他。姑娘做这一系列的动作时,表情自然,在把清单递给刘学锋的时候,脸上甚至还挂着浅浅的笑。刘学锋又不太放心地问了几处具体细节,然后就道谢告辞。
刘学锋打听到暂住证和房子都不合格时,心里就发毛了。心里发毛不仅仅是感到恐惧,还有一种热血沸腾。从那个办公室出来,他没有直接原路返回从楼梯下楼,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过去,那里有一个没有门的门,他认定那里不是厕所就是水房,他需要稍稍冷静一下自己,整理整理思路。是厕所。他抖了几抖,勉强抖出几滴来。没有任何快感。他简单盘算了一下,觉得应该都不难。房子的事麻烦一点。但也许可以找个关系试一下。他想,应该跟傅哥先说说这个事。也许工会可以帮个忙。自己租什么房子跟自己有啥关系呢,那是房东的事。自己常住本市,孩子常住本市不就行了吗。
从厕所过来,他发现有几个等在办公室外面的人不是在排队玩手机或者聊天,而是沉思一样半昂着脑袋,仔细看才知道是在侧耳倾听。他也停下脚。办公室里一个人在喊:“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就是整人的。我租的啥房子我没有掏钱……”刘学锋觉得自己似乎还听到那个圆脸姑娘在轻轻地争辩,声音里带着哭腔。他很想听个结果出来。但是看着那几个人脸上隐藏不了的幸灾乐祸,他就打消了继续的念头,沿来时的楼梯下楼去了。
6.朋友啊朋友
一早從家里出来的时候还冷丝丝的。后来在小铺子吃了早点才好些。在街道公办大厅燥出一身汗,满以为跑出来就会凉快点,没有想到,外面已经热了起来。凡有阳光处,都有一种炙烤煎熬感,汗毛孔像开火的枪管一样。而自行车道上几乎没有树荫,所以到派出所户籍办公大厅的时候,衬衣基本上就湿透了。赶紧抽了个号,一看前面还有七八位,就又退出来把车锁了,抓紧时间抽了颗烟。汗还在往外冒。后来又抽了第二颗,才止住汗。
办暂住证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虽然面无表情,但说起话来声音很是亲切。刘学锋说要补办暂住证。大姐面无表情地说:“干啥?补办?咋个补法。”
刘学锋准备材料的时候,已经注意到暂住证是有有效期的,所以就把原来办的身份证也带着了,这会儿,他就把两份四个身份证全拿了出来,又把房屋租赁合同以及他和老婆的劳务合同都拿了出来。大姐很有耐心地、静静地看着他有些慌乱地把东西都摆出来。但是当他要用这些材料证明自己一直都在现在的房子里住着的时候,大姐才说:“这没有用,户籍系统就没有补办这一项,哪天办的,就是哪天办的。”
“可是,你看,我这里房东每三个月收一次房租签一次字……”
“我知道,”警察大姐真的探过头来看了看,但马上说,“我们不管合同的事,你来办身份证的时候拿合同来了吗?我们只管看社区的证明。哎呀,我跟你说实话吧,就是我知道你一直在那里住也办不了,刚才也说了,暂住证就没有补办这一说。”
“没有办法吗?”
警察大姐露出颇为同情的表情对他摇摇头,然后问:“给孩子弄上学吧?”
“就是呀,就是呀,”刘学锋马上倾诉,“你看,我们也不知道这些规定……”
“想其他办法吧。”大姐还是挺同情的样子。他还想说什么,大姐又说:“后边人都等急了。”
把掏出来的材料再一一往回装的时候,刘学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黏黏的了。虽然离开柜台的时候,他对警察大姐点了点头以示感谢,但他已明显感到一种压抑不住的沮丧和失望情绪正在快速地袭击自己。以至于出了门,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了。回住处?去单位?就这么在路边干待着待到儿子放学?似乎都是好办法,但都显然不行。按说离住处最近,但如果到住处,自己就会难受。难受什么!现在不是难受的时候,最主要的是想办法。不是想办法,是抓紧时间找人。别管找谁,把电话打起来,听听人家怎么说。
首先想起的是一个业务上的朋友。刘学锋在业务上给过他一点小小的帮助。这是一个很客气的人,刘学锋在某个节日请朋友吃饭的时候还叫他一起吃过。但是后来再叫他,他都声称有事要忙。但不管怎么说,他一直让刘学锋觉得是个很客气、很热情的人。刘学锋把大致情况说了一下,问他有没有公安系统的朋友给帮个忙。让人意外惊喜的是,这个朋友说他老婆就在派出所工作,但不是在刘学锋这一区。刘学锋觉得不在一个区也应该不是太大问题。刘学锋说:“那就让嫂子给费下心,看看这边有没有熟人给介绍一下。”那边很热情地说:“谈不上费心,我这就给她打电话。”
初战告捷,刘学锋又给傅哥打电话,说房子的事。傅哥说,这个规定太扯淡了。他答应找人打听这个事,看看别人都是啥办法解决的。然后傅哥问:“一会儿还来单位吗?”
“老家那个证明格式不对,我一会儿回家还要做个格式,然后给我哥发个电子邮件。让他重新去做。”
挂断傅哥的电话,刘学锋又抽了根烟,就骑车回住处去了。到了住处,看看时间,已经到饭点了。于是就动手下了两袋方便面。往常他会洗点青菜下里面,这一天也没有下。
外面这间房和里面那间一样大,但东西要多些。有一个玻璃围起来的洗手间和一个“三包围”的灶台,还有三张桌子,一张老式办公桌是切菜用的,一张可折叠的圆桌是饭桌,几乎从没有折叠过,还有一张小小的电脑桌,比小学生的课桌大不了多少。电脑桌上摆着一台电脑,晚上刘玉喆和马莹在里屋看电视或者做游戏、念童书,甚至睡觉,他就一个人在外面看电影、上网,有时也写点东西。
哥哥叫刘学云,是镇小学校的校长,比他大七八岁,老是摆个长兄为父的架势。偏偏刘学锋看不上他,觉得他不过是靠着二叔的关系才混成老师继而当上校长的。刘学锋毕业的时候,他说:“回来,我跟县教育局找找关系,你在县城当个老师。”又说,不行就让二叔给你找,说不定能进教育局。后来,刘学锋每次回去,他都问:“怎么样啊,挣得够不够吃啊。”讨厌得很啊。结婚之后,刘学锋老觉得自己是个大城市人,但哥哥对此嗤之以鼻。“跟个吉卜赛人似的,多大的城市也是人家的城市。”
吃着方便面,想着这些,刘学锋觉得其实自己是没有多少退路的,真要是回了老家,别人不笑话,哥哥那张嘴可不会饶了他。他又焦急地看看手机,那个老婆在派出所工作的朋友还没有回电话。不管了。
给哥哥发完电子邮件,他又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在庄稼地里。他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和不时驶过的拖拉机的突突声。父亲说,小麦今年还不错,就等天时了,千万不能下雨。他无心地应了几句,然后让父亲去找哥哥。父亲说,上次快递也是学云给弄的。他说知道,看地址就看出来了。父亲叹口气说,挺难的噢。他怀疑老头听出自己这边的急切和无语了,于是强打精神干笑一下说:“严一点好,要不城里就挤破头了。”父亲又叹了口气就把电话挂了。
真的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他开始怀疑那个朋友有没有跟他老婆说。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要再找其他的朋友看看有没有新的办法、新的希望。他盘算了一下大概可能在公安这边有熟人的朋友。想来想去,居然没有想到有谁会和公安能联系上。他再次掏出烟来的时候,电话响了。
“弄不了啊哥们,”朋友的语音里透着惋惜和安慰,“我老婆不管户籍,但是她给打听了,暂住证补办不了。她又问能不能改。也不能改,那个操作系统没有后门,一旦生成了,就那样了,改不了。”
“我去。”他知道自己这句话不管是语言还是语气,都与自己的真实心情无关。他只是顺应对方做出一个应该有的反应,“谢谢了大哥,我再想想其他辦法吧。”
“我也问我老婆了,有啥办法好想,她说除非办假证。但查出来风险太大了。别看暂住证平时没啥用,造假的话也是伪造证件。”
“噢,”他觉得自己有点蒙。但还是问,“有没有路子呀,哪儿能办呢?”
对方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一个地方。于是他说改天聚啊。对方说,先忙孩子的事,等孩子上学他做东庆祝什么的。
刘学锋又想起了他哥哥。他总不能把儿子送到哥哥的学校去。是的,他不能让他儿子成为媒体所说的留守儿童。他打开手机,不停地翻看通讯录。看了两圈,看到了一个初中同学刘少源的电话号码。少源在城里贩青菜,曾经给自己送过青菜,也一起吃过几次饭,还有一回是两家一起过节吃的。他生意还不错,人也挺爱交际的。据说他们这些小商贩都要和各路人马打交道的,保不齐就认识警察呢。但少源并没有和警察打过交道,他说:“你找王安呀,就找王安,让他想办法。”王安的父亲在市里一个挺吃香的部门当领导。去年,王安搞了一个饭局,找了沙源,沙源又把刘学锋拉了过去。王安不是他们当地人,他爸到镇上当副镇长的时候,他们同学,那时候他就和沙源关系好。和刘学锋也好,刘学锋那时候的作业没少让他抄。后来他父亲升官走了,刘学锋就没有再和他联系,少源还有其他几个同学却一直和他联系。那天去的都是他们镇上的人。王安好像是帮一个人办了一件很大的事。刘学锋那天感觉自己颇受冷落。后来想,其实王安也挺照顾自己的场面了。只是自己交际太少,受不了高干子弟的神采飞扬顾盼白雄而已。那顿饭之后,刘学锋没有再联系他。
其实,从办事处出来刘学锋就想到了这个人,只是觉得没有什么来往,不好意思张嘴。可是现在眼看着山穷水尽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电话打过去,王安有点迟疑,说他先打听一下,因为他从没有办过这样的事。过了漫长的十五分钟,刚刚检讨完自己的处世风格,王安把电话打过来了。王安让刘学锋把片警的电话告诉他。
“片警的电话,我不知道呀。”
“哎呀,你们小区肯定有,到处都是,贴着牌子,牌子上面有民警的照片、姓名、电话啥的,你找找。”
刘学锋出去转了一圈,转得满头大汗也没有找到王安说的那个牌子。只好打电话给赵书记。但是电话发给王安之后,王安就再也没有过回音。两天后,刘学锋给他打电话,他说还在想办法,而且有些不耐烦。于是刘学锋就再没有联系过他,他也没有再联系刘学锋。再后来,就传出他父亲被双规的消息,刘学锋就更不联系他了。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刘学锋把片警的电话告诉王安之后,就开始考虑办假证的可能性,但是考虑来考虑去,觉得自己一直都是一个良民,总还会有其他办法。晚饭后,王安还没有任何回复,他才决定给李猛打电话。李猛是大学同学,同校不同班,很厉害,后来进了政府。不过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官员,而更像是一个江湖侠客兼小品演员。接了刘学锋的电话后,李猛说:“这可是大事,我这边打听着,你也再找找别人试一下。多头努力。”
马莹晚上也打了几个电话,但姐妹们都是直接地表示同情和爱莫能助。那天晚上,只有刘玉喆很爽,爹妈都忙着着急,没有人管他,他一个人抱着平板电脑玩儿了个痛快。
7.烈日骄阳
三点多钟醒来的时候,刘学锋感觉十分突然,虽然没有做梦,但也有一种大梦初醒的失落感,更像是自己从某一个生机勃勃的、温暖的地方,被一下抛到了一个荒凉之所。身下没有床板,身外没有屋子,屋外没有胡同,胡同外没有街道,街道上没有汽车,街道边没有高楼……直到马莹翻身膝盖顶到了自己的膝盖,他才感到一点温暖,回过神来。人是回过神来了,但心还是那么荒着。躺了一会儿,觉得背疼,又担心自己翻身或是叹息会惊醒马莹,于是就慢慢地坐起身,轻轻地穿衣服,静静地在小床边用有点发干的嘴唇香了香刘玉喆柔嫩的小脸蛋,就来到了外屋。
似乎城里从来都没有这么空气清新过。刘学锋慢慢地走,走了差不多五六公里才走到单位。这一路真是失落得不得了。到办公室打开电脑,搜关于本市幼升小的新闻,本来是想查一下看看有没有更详细的政策说明,但结果却全是家有孩子的人在抱怨。当然,也有一些所谓的“攻略”。一条涉及租房的“经验谈”引起刘学锋的注意,那个网友说,所谓的公房私房之分,其实就是扯淡,说白了就是要收点钱,帮房东把钱交了,事情就妥了。政府敢收公房房主的租房税,那就证明公房是可以租的,公房可以租,租公房的人自然就可以让孩子上学。道理是很顺的。虽然刘学锋也怀疑,甚至他明确地知道这个问题不可能像这个网友说的那么简单,但他还是宁愿相信这个事情也只能是这样了。
到饭堂吃早饭的时候,碰到傅哥,傅哥问了一下情况,然后安慰他别着急。傅哥说:“好多事情就是这样,就得不断地找人,谁知道哪个人跟什么人有联系呢。你有事就先忙一下手头的事,要是手头没事,你就接着打电话,我上午也再抽时间给你问问租房子的事,看人家都是咋解决的。”
上午干了一上午的工作,到中午饭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愉快地干过工作。中午,他趴在工位上睡觉,睡十分钟不到就醒了。下午,然后他又接着干工作。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他才停下来。没啥可做的了。他到楼下墙根空地翻手机通讯录,然后打了五六个电话。他觉得这些人可能会帮上他的忙,但是这几个人都说真的帮不上,劝他别着急。有一个人说:“锋啊,别着急,两手准备,先全力联系,一定要在本市上啊,咱这教育资源,是吧。当然,也得想万一不行怎么办。我说呀,也和老家那边联系一下,打个招呼。我是说呀,万一不行,回去上也得先有个铺垫……”就是这通电话之后,刘学锋毅然决然地收起电话,上楼收拾书包去了。啥也不干了,班也不上了,电话也不打了。
一家人吃了顿默默无声的晚饭后,刘玉喆要到外面玩儿。事情没有啥进展让马莹的情绪很低落,不愿意动,甚至还对刘玉喆发了点小脾气。刘玉喆很委屈。至少刘学锋觉得儿子比自己委屈得多,于是拉着他的小手拎着他的小自行车往外走。他们来到离家二百米的街边公园。狭长的公园更像是种了树的辅路,但此时已经灯光闪耀,人声鼎沸。最大的一块地方被中老年人占领,以女性为主,他们正在跳舞,自带的音响正在大声播放《小苹果》。除此而外,还有一堆人围在一起唱卡拉OK。一个精瘦的老头带着一帮十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男孩女孩,在滑轮滑鞋,他们呼地来了,呼地又去了。有一条玻璃顶长廊,下面有木面条凳,条凳上有流浪汉或者是建筑工人模样的人在睡觉,有收费按摩的,有理发的,还有一个摆古玩的、一个摆旧货的。还有孩子和大人在打羽毛球,有孩子在拍篮球,有孩子在踢足球,有孩子在跳绳,有孩子拖着大人的衣角要吃的。有一个孩子,四五岁的样子,和刘玉喆年龄差不多吧,衣服估计是从来都没有洗过的,鼻涕越过人中,眼泪把脸上的灰都冲花了。简直是从自己的童年时代穿越过来的小孩。刘学锋恶狠狠地想,这样的孩子在城里上不了学也就罢了,我家刘玉喆怎么可以。刘玉喆唇红齿白会唱歌会跳舞会撒娇……此刻他正满头大汗地蹬车。
刘学锋是看时间的时候,才发现手机在响的。电话那头似乎是比这头更吵。是李猛。他正在和别人喝酒。他的同事,认识一个办事处的副主任,这个副主任认识刘学锋所在的派出所的副所长。同学已经逼着他的同事逼着那个副主任给那个副所长打了电话了。让刘学锋第二天上班以后,到派出所去找那个姓汪的副所长。
李猛的同事也是他们的学长。学长后来也和刘学锋说了话。学长喝得有点大,说了好些亲热的话。又嘱咐说,要喊人家汪所长,要给人家拿点东西,关于拿东西,聊了好几句,刘学锋问要不要准备点钱或者卡。学长断然说,用不着!但最后明确指示要拿四条中华烟。要软中华。刘学锋又跟李猛要了这个学长的电话号码,回家的路上还给学长发了个短信表示感谢。
第二天就是星期四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也许是跟刘学锋起来稍晚有关,一早就觉得很热。刘学锋给傅哥打电话请假,然后就送刘玉喆到幼儿园,然后就是找ATM机取钱,然后就去买烟。到派出所的时候,还不到九点。打听了一下,门口的保安说,汪所还没有来呢。派出所的保安,白又有一种威严,四十多岁的人了,看着还有小时候“警察抓小偷”游戏里警察的严肃。刘学锋也不由自主地就点头哈腰了。等到九点半,收到一条短信,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说是在外面处理一点事情,得差不多十点能到,并指示他就在门口等着。他很想到旁边昨天去过的户籍办公大厅坐一会儿,但怕错过来人,就一直站在外面等着。虽然也知道汪副所長不会马上就来,但每当有人进入派出所,刘学锋还是忍不住要看一下。一直到十点快一刻了,一个警服上面有两个纽扣没有扣的家伙出现了,快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大喊:“谁是×××的朋友?”×××就是那个副主任。他的嗓门很大,门旁还等着其他人,大家都看向他,刘学锋颇有点不好意思,但丝毫不敢怠慢,哈着腰就过来了,堆着笑问:“是汪所长吗?”
“嗯,”那个人有点倨傲地点点头,打量了一下刘学锋,又说,“你就是×××的朋友啊?”
“嗯。麻烦汪所长了。”
“走吧,我们进去说吧。”
派出所是胡同里的平房。从大门进去才知道原来是个三进的四合院。副所长办公室在第三进的一间西房里。房子不大,相当凌乱。窗台下有一张老式办公桌,一把老式椅子,门边往里一点是两个单沙发和一个小茶几,对面是一个大铁皮柜,铁皮柜前面还胡乱摆着两把老式木椅子,估计是平时开小会用的,正对门还有一个布帘子,估计里面有张床好午休。汪副所长让刘学锋说说情况。刘学锋说了一遍,然后说,就是想补一下暂住证。汪副所长说:“不可能。谁也补不了。绝对补不了。”
“汪所你给想想办法呗。”
“办法基本上没的可想。真的。你要是差一天两天,我可以到办事处跟人打个招呼,负责审材料的我比较熟。”
“唉。”
“我听说了,你是找同学找到×××的,你在大学里也很努力,现在单位也不错,其实你还可以通过单位来办这个事,所有这些材料就都稀里糊涂了。”
进院子的时候,汪所长问了一下他单位的情况。但是这两天从傅哥那里得到的情况看,单位直接办这个事的可能性基本没有了。
“单位我也不行啊,我们只是社会招聘的,又不是有编制的那种。”说完这句,刘学锋突然就感觉悲从中来。但是他忍住了,不想表现出来。
“唉,你们这些文人,我其实很尊敬的,但是我也是没有办法。”汪副所长总有一种居高临下在默默发光。虽然看面相他要比刘学锋年轻两三岁,但语气却是刘学锋小学时候严厉的老师。刘学锋想,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这么一想,就感觉眼泪往下淌,连忙低下头,不吱声了。屋里静下来。把头埋在两膝之间的刘学锋感觉自己像土行孙,说遁地,就真的遁地了。汪副所长的打火机声把他惊醒。
“嗯,这样,你看行不行。你呢,打个街坊证明,让你院里各家各户都给签上名,做个证明。我呢让你们那片的片警过去,搞个走访。证明说你一直在那房子里住,然后我们把这个走访材料拿到办事处,我再跟办事处的人打个招呼,能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太谢谢了。”刘学锋觉得自己也没有理由再提什么要求了。关键是自己都不知道该从哪个方面提要求了。他想让脑子转得再快些,可是转不动,不知道再提什么要求。汪副所长就开始探身向外喊人,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警察走了进来。汪副所长又给介绍了一下,说他就是片警。又把调查的事对片警做了具体的安排。两人互留了电话。片警领命而去,说一有时间马上就去。
刘学锋要告辞了。汪副所长说:“把你的袋子拎走。”
袋子里是四条烟。
“两条烟,你抽你抽。”
“不行,我跟你说,你要是不拿走我就不给你弄这个事了。”反复又推让两回,刘学锋觉得自己为难得要死,眼泪真的掉了下来。刘学锋尴尬地笑笑,然后就觉得身体一下子软了,于是又坐了下来抹去眼泪。一个灵感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汪所,要不你跟办事处的大哥说一下,我拿点钱,他直接给办了呢?”
“啊。”汪副所长似乎很吃惊。但是又沉思了一下。说:“我打个电话。”
汪副所长的电话响了半天才有人接,他说暂住证差一个月,能不能办。对方说,不行。汪副所长说,好朋友的事,×××介绍来的。对方说,正开着小会呢。汪副所长就把电话挂了,然后对刘学锋说:“我中午再打。你下午三点多钟来一趟,我们面谈。这个事不在电话里说。”
刘学锋拎着黑袋子走了。出了大门,刘学锋感觉自己的背一下子就驼了。他不知道这需要多少钱。阳光炽热,他觉得自己在融化。他为自己两次落泪感到羞耻。就这个最羞耻的时候,傅哥打电话来说,下午总社社长突然要到编辑部视察。下午到单位,傅哥觉得真要是能有人敢收钱,那还是个好事呢。价钱问题上,傅哥倾向于五万或者八万。傅哥说,现在的钱不叫钱了。刘学锋明白,这个行情应该这样。虽然没有给人送过钱,但是各种反腐报道他可没有少看,人家动作都是几千万上亿的。五万、八万真的不是啥钱。可他还是感觉心尖上让人割了一刀般难受。等到四点半,又说领导临时有事不来了。这中间刘学锋给汪副所长发过一次短信,但对方没有回复。确定领导不来视察后,给汪副所长打电话,他也没有接。刘学锋直接就用手机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没有办法,还得打印街坊证明,晚上回去好让街坊们签字。下班回去的路上,汪副所长回电话过来,说下午有事没接电话,又说:“那个事我又问了,办不了。”准备晚上商量取多少钱合适的刘学锋再一次感觉心头让人划了一刀。
到了家,刘学锋给片警打电话,片警说:“今天肯定没有时间了,明天看吧,我去之前提前联系你。”
8.街坊们
走到胡同口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说是胡同口,其实是门口。原来的四合院大门口。院子里盖满了房子,中间甬道自然就成了胡同。院里基本上是一间房一户人。原来的三间大北房现在变成了五间。东西两家各把东西两头的空地给盖了。不但盖了,还往前圈地,成为院中院。中间那家就往南延伸盖了个大厨房。鲁迅的房子是往后接,叫老虎尾巴,这往前接的不知道该不该叫大象鼻子。上房西边这间的房主也跟着象鼻子接了半间,这样,他家的院门就靠西边开,刘学锋租的房子是西房,因为上房靠西开门,所以他的房东在前南就没有办法接房子。生生只有两间房,没“自建”。对面的房子就不一样了,人家前面接了两米多的“白建”,一间房就变成了两间房……看着幽幽的路口,刘学锋想,庭院深深深几许不能是四合院的一进两进三四进,就得这样盖满“白建”,挤满人而不是种几树花。走过胡同,他想,检验自己人品的时候到了。
到家放下随身的背包,刘学锋拿出打印好的证明纸让街坊们签字。最先早的是赵书记,他就是上房西侧那一家。赵书记五十岁左右,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但着起急来,说话也挺糙的。他看看劉学锋手里的纸,又听他说了一下派出所汪副所长的意见,然后看着上面写的来居住的时间,又回忆了几件往事确认刘学锋是那个时候来的,才起笔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说:“刘子,今年可够麻烦的呀。”他叫刘学锋叫刘子。刘学锋刚搬过来的时候,社区搞个活动,要拟几条标语,他听说刘子干文字行,就来找,那时还叫刘老师呢。整完,他觉得一般。改了之后,别人又觉得一般。后来,刘学锋找他打听怎么办暂住证,他把他带到社区办公室,连房东都没有让来,带着合同就开了证明。开完证明,他让刘学锋到他办公室,说:“刘子,你看,我吧,从来都没有领导干部的架子……”刘学锋就点头,是啊是啊的,又聊了几句,问他行政级是哪一级。之后,他就再也不说自己是领导干部了。
上房中间那家是一个老太太,九十多了,胖胖的,头发跟蚕丝似的,喜欢刘玉喆,手里有什么东西都给刘玉喆一点。不收不行,客气也不行,她说:“我比他大八十多呢,吃我点东西怎么不行了。”她一个人住,有点啥事也喜欢喊刘学锋帮着看看。她也颤颤地签了字,说:“这小子得上学呀,多聪明的小子呀,不上学怎么办,不上学再聪明的人还不得都学坏了啊。”
上房东边那一家,也有个老太太,也喜欢刘玉喆,不过开春后刚刚去世,她儿子快六十了,还在工厂上班,常常上夜班,刘学锋与他交流不多,但是他连问都没有问,一听是孩子上学的事,马上就签了名。他说:“人就在这住着还有假!”
刘学锋对面东房第一家也是外地人,在附近卖服装的,在院里住十多年了,孩子也在本市上学,正上三年级。他正一个人在吃饭,估计老婆还在商场看生意呢。他为人热情,啥时候见到刘学锋都让烟。马莹多次让刘学锋跟他学着点。刘学锋来的时候,他起身让座,还问要不要茶。但看了刘学锋让他签字的证明后说:“我又不是本地人,签了也没有用啊。”其实上面也没有要求非得本市人作证明,上面写的是街坊证明。签名就行了,又不要写身份证号。
挨着卖服装这家的,是一个什么企业干部,孩子上初中了,让刘学锋给指导过两回作文。家门口老是摆着些高档烟酒的盒子。他不怎么说话,他媳妇爱说话。他家的地板特别干净,刘学锋没有进屋,女主人上上下下地看那张纸,喊老公出来:“快点,磨叽啥呢,西房小刘孩子要上学,快点,快点……”
东房再往南是一对老头老太太,六七十岁了,据说正在闹离婚,因为他们听说这边的房子在拆迁。赵书记有一回说闲话说到的,赵书记说“也不知道是想钱想疯了还是真他妈出事儿了”。这家灯黑着,所以没敲门。再往南就是贴着大门的一家了,也是一对老头老太太,六十多岁,都退休了,老头精瘦,天天提笼遛鸟,很多时候就在路边那个小公园里。老太太好像退了之后又找了个什么班上,早出晚归的。老头看了看刘学锋手里的纸,骂了句“他大爷的,上个学这么难”,就签了字。这家对面是一个老太太带着孙子,孙子上二年级。原本该在这边上胡同小学的,也就是要并入百年名校的那间学校,可是头年花钱找人托关系,硬是换了远处一所高也高不到哪里去的小学,现在想转回来,人家说不可能再转回来的,见过几回,老太太一直还在生闷气呢。老太太看了刘学锋手里的东西,没说话就签字了,签完字把笔放在纸上的声音很大。不过,她还是笑着说:“要是能办好,你家儿子也真算是个幸运儿了。”
老太太家往北是小两口,都在城里上班,他们买了一套房子,给退了休的父母在外面住。这在年轻人里是很少见的。当然,刘学锋也很少见到这两口子。他们的灯也是黑着的。再往北又是一户外地人,干啥的也不知道,刚搬来不久。所以就没有敲他们的门。再往北是一个公交车司机,孩子在外住。公交司机长得高大漂亮,但话不多,他媳妇也不爱说话,不过这位高大漂亮的公交司机很愉快地帮着签了名。公交司机再往北就是刘学锋家了。
院子里平时大家很难得说话的,因为即使夏天,各家也都关门闭户。这么说,好像是空调惹的祸。刘学锋能了解他们一点点,一是靠时间,二是靠交叉传播。即,张家的事是在李家听的,李家的事是在王家听的。要命的是,刘学锋还真的记不住这些人都姓什么、叫什么。因为大家说事的时候,往往只是说“那家”怎么、怎么了,那家的男人怎么,那家的女人怎么了。所以,周五片警来的时候,他带着片警挨家走的时候,片警居然能知道本市的各家都姓什么,他觉得神奇无比,因为片警看上去是那么的年轻。
当然,片警到的时候,他最主要的情绪还是激动。片警来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警服穿得一丝不苟。刘学锋小跑着到大门口接他,他也没有多寒暄,问街坊们是不是都在家。刘学锋说,有两家没有亮灯。片警说,噢,没事,有几家就行了。他们一块儿往里走,刘学锋就递烟给他,他摆摆手说,不抽,不抽。片警先到刘学锋家门前,刘学锋打开门,他探头看了一眼,马莹连忙让刘玉喆喊叔叔,刘玉喆先有点认生,但是片警对他一笑,说了句小朋友好,他就马上回复“叔叔好”。刘学锋客气地问:“坐一下?”
“不用了,我们开始吧,也不早了。”
刘学锋刚要关门,刘玉喆突然兴奋地大叫一声:“警察来我们家喽!”
刘学锋对片警笑笑,片警也笑得十分松弛了。
他们先到赵书记家,赵书记不在家,他老婆在家。片警进屋后说了几句家常,就问书记媳妇愿不愿意说几句。书记媳妇说:“没有问题,刘子搬来的时候,他那孩子还不怎么会走呢,这日子呀,真是太快了,眼瞅着那孩子一天一个个头,你看,这就该上学了。行吗?”
“嗯,行,再說一遍,你话太快了,我还没有开执法记录仪呢。”
刘学锋这才注意到片警肩上有个执法记录仪。那个记录仪后来直到片警离开的时候,才关上。
刘学锋又跟着片警到了老太太家,老太太不在家。片警每到一家都要先客气几句。上房东边那家的大哥给片警递烟,片警收了,但是没有抽。大哥说:“搬来六七年了,没有问题的。绝对的,这都是老街坊了。”孩子才六岁,不可能搬来那么久,刘学锋没有说,片警也没有说。卖服装那家灯在亮着,刘学锋说也是外地的,片警就一转身朝西房公交司机家来了。大家都愿意证明。企业领导那家和带孙子的老太太还出门张望。送片警走的时候,刘学锋他们在外面的大街上碰到了马莹,马莹非要塞给片警两条玉溪烟。片警当时刚刚点上刘学锋递过来的烟,点烟之前他还看了看品牌,但没有对红塔山的大众气质表示不满。片警又让了让,但还是把烟收了下来。
收了烟,片警就不让他们再往前送了。小两口往回走,进了门,小胡同里的各家又都关门闭户了,气氛十分冷落。又过了差不多半个月,刘学锋才从马莹那里得知,带孙子的老太太和企业领导的媳妇吵了几句。老太太的意思是,外地人就是厉害,把片警都招院子里来了,不知道还以为院子里出了坏人了呢。企业领导媳妇就说:“外地人是厉害呀,不还给你孙子好多的纸和笔吗?”老太太曾经问刘学锋要用过一面的打印纸,刘学锋一下子就给了他差不多半尺高的一摞。
9.房东
房子问题还在困扰刘学锋。周六早上九点多,他给袁韶声打了个电话,说刘玉喆要找袁天昊玩儿。袁韶声似乎有很多话要和他说的样子,马上答应下来,说一会儿就到街边公园来。袁韶声爱骑电瓶车,几分钟就到了。刘学锋只好马上动身。
街边公园早已经很热闹了。一见面,刘玉喆和袁天昊就搂在了一起,找地方玩儿去了。袁韶声就问刘学锋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刘学锋把大致的情况说了一下。袁韶声点点头,然后就开始骂,骂得相当兴奋和得意,说自己和社区的工作人员干了一架,把那个小伙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原来,他是周四才知道开始办理入学材料的,还是因为他大爷从美国打电话来,让他到社区开证明,然后到派出所去办直系亲属借住证明。
“办下来了?”
“差不多了,还有几样材料,应该没有其他的了。”
“我问直系亲属借住。”
“办下来了,没有问题,王美琪找人打听了,这个东西跟住自己家房子一样的,没有公房私房的分法。”
“那就是差不多了,其他的也不会有啥问题了。”
“气死我了,这几天还特别忙,那个群里好像也没有人发言了。我也懒得问,没有想到社区里的人这么差劲,连通知也不通知一声。”袁韶声肯定是又想到了被他骂的那个社区工作人员。
“哎,能办好就行了。”刘学锋觉得自己满满的都是醋意。
“王美琪这两天又打听了不少,今年入学特别操蛋,你说说,就差一个后墙……”袁韶声又骂上了,这一回他说的是他家袁天昊基本上是确定上不了百年名校了。刘学锋想,这事儿早就知道了,你也应该早有心理准备了,还骂什么呢。显摆你家孩子马上就能拿到通知书了还是咋的。
袁韶声骂得眉飞色舞,刘学锋忍不住就叹了口气。叹息声不大,但足以让袁韶声停下话头。两个人之间一时静了下来。刘学锋赶忙说:“我儿子这事儿呀,今年还真是不好说。”说完,又叹了一声。
“你别那样悲观。”袁韶声说。可是说完这句,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左顾右盼找孩子。还好,两个孩子正在一起拍球拍得很开心。
“哎,要是现在谁跟我说,拿十万块钱啥事儿不用管只等拿通知书,我二话不说就把钱给他送过去。”刘学锋说。刘学锋是真的想要摆脱这件事了,虽然他知道自己不能摆脱。片警的走访也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但是他就是没有把握。他明白自己的忧虑是在内心深处的,是他对整个这件事情的基础情感色彩。正是因为这样,他在办具体的事情时,要求自己不要往深里想,而是按惯性来做。如果往深里想,自己干脆就不要办了,直接回老家给刘玉喆报个名得了。他所追求的希望不过是,这次所谓的严,只是一次玩笑,或者是这种严早早吓退了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而他呢,一直坚持到最后,就一定能成功,就像那些天天到旧货市场,说不准就能捡到“漏”的道理是一样的。他甚至都不觉得自己做的努力是在把死马当活马医,而是在故意折腾自己,好在眼前给马莹一个交代,好在日后给自己和刘玉喆一个交代。这件事情本身已经不再是上学,而是儿子整个人生方向的重大抉择。有的时候,他也会耻笑那些把人生中小小不言的一环看成是整个人生的做法,但事到临头,在自己不由自主地深入或者说是陷入到某个具体事件时,他并没有能力让自己顿悟。人挣扎三天就会绝望,但挣扎一生也不一定会产生顿悟。
袁韶声看了看刘学锋,刘学锋在做一种坚决的表情,但是那种坚决的表情在他看来却是一种敌对,好像有针对他的话外之音。他宽厚地笑了笑,说:“走,看看孩子们去。”接下来,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谈话就都故意绕开上学的话题,而绕到社会新闻上,但是绕来绕去,还是又绕了回来。袁韶声说,已经有两个区的外地家长堵在区教委和市教委大门了。刘学锋似乎又兴奋了一下,但袁韶声又没有太具体的报道。但不管怎么样,刘学锋还是说了一句:“真不行,我也得带着刘玉喆到教委了。”
星期天上午,傅哥打电话来,说已经联系上街道办事处的人了,说公房也没有问题,只要去替房东把房屋租赁税给交上。傅哥说,找张韶,喆就是刘玉喆的喆。傅哥还把张喆的电话发给了他。这个消息又让刘学锋的精神为之一振。马上给房东打电话,房东在电话里也很高兴,但是他说他得周一上午有事,要参加那边的社区活动。他还用不好意思的语气掩盖了一下自己的自豪,说是社区要表彰他一下,出去吃个饭、玩一下。所以,下午才能有时间带着房本过来。刘学锋说,下午也行。虽然不是尽如人意,但也还算是不错了。马莹也很高兴,对刘学锋说:“你把单位的事再理理,看看有没有没干完的,我带儿子去菜场买菜去,今天给你整俩硬菜。”工作劉学锋倒是一点都没有敢落下。不过一般都是在晚上赶。现在马莹这么说,他只好回答说:嗯。马莹带着刘玉喆走后,他把门一关,就躺到了床上。一觉醒来时,就好像从秦朝穿越回来一样,好半天不知今夕何夕,不知道身在何处。
第二天一早,他骑自行车先到派出所取派出所开具的调查证明。既没有见到汪所长,也没有见到片警。那个证明就在门房放着。给两位警官打电话,两位警官都说在忙着。把调查证明送回家和街坊们的证明及其他材料放在一起后,他才又骑自行车到单位。吃过午饭,傅哥就对他说:“要是没啥事儿,就赶紧到街道去,早办完,早利索。”他又回家取出所有的材料,到办事处外面等着。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房东。三点钟的时候,他打了一个电话,房东说还有一点事,马上就完事。到了四点,他忍受不了,在心里把房东骂得要死要活的。四点一刻,房东终于来了,虽然是坐公交到的,但下了公交的二百多米可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六十多岁的人了,满头大汗,刘学锋心里刚刚那些埋怨又都变成了感动。
两个人急忙往大厅走。现在,办理入学已经挪到了一楼。但一楼门前也有两级台阶。房东就在那两级台阶上绊了一下,差点没有摔个跟头。
大厅里人不多,正对门的长柜台上放着两个名牌,写着“小学入学材料审查”的字样。刘学锋一眼就看到了上次见的那个圆脸姑娘,正在一个胖大的妇女旁边站着,那妇女正在审查一个时髦女人的材料。刘学锋对圆脸姑娘笑笑,但是姑娘视而不见。他左手摁右手,不让自己动材料。差不多过了三秒,他才掏出手机,拨了一下张喆的号,没有想到圆脸姑娘却低头去找手机。这太巧了。
刘学锋挂了电话走过来,问圆脸说:“张喆?”
“唉,你好。”姑娘甜甜地说。
刘学锋说了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人名。张喆就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公事公办地审起材料。当她看到派出所有证明后,她皱了一下眉头。低声地说:“这个我可不敢保证你以后行不行。”然后,她把所有东西都整齐,告诉刘学锋说有几样证件复印的方式不对,到办公大厅西侧的打字社抓紧去复印,然后抓紧到市行去缴房屋租赁税费。刘学锋问了张喆下班的时间,发现最多也就只有半个小时了,只好掏出一张五十的票子给房东,拜托他帮自己去复印,然后,自己拿着房本及租房合同到银行去缴税。到银行取了号,发现自己前面还有十几个人。他感觉到自己有气喘胸闷,等到叫了两个号以后,他就已经汗流浃背了。他不知道该找银行的人,还是该找排在自己前面的人。他要先办。
最终,银行的人答应了,他们重新开了一个窗口专门为他办理。交完钱,收好发票,他向网点的领导和那个办理业务的员工鞠躬,因为角度太大,他看见自己的汗水甩到了柜台上。
还好,张喆还在,但是她刚刚打开刘学锋的材料,后面突然来了一个人喊她,那是一个中年男子,从张喆紧张的表情看,应该是一个领导,而且是一个严厉的领导。张喆临走的时候,给了刘学锋一个痛苦而且无奈的表情。她皱起眉头,又迅速把眉头放开,把上眼睑垂下来,从秀气的鼻孔里喷出一个压抑的形式主义的反抗。她旁边的胖女人立即补了她的缺。她又从头看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学锋和房东旁边多了一个矮胖的看闲女人,烫发,红唇。她还和里面那个胖女人打了个招呼,但是里面那人没有怎么理她。她上下打量了几次刘学锋,又打量一下房东,说:“你们外地人呀,真是的,家里待着好好的,出来干吗呀,让本市的孩子上学都变难了……”
一听“外地人”三个字刘学锋就受不了了,因为他注意到审查他材料的胖女人脸色越来越深沉,所以当柜台外这个找碴的胖女人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就猛地转头怒目向她,那女人也许只是嘴欠,并没有什么惹事的实力,因为她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了一步。房东拉了一下刘学锋,然后慢悠悠地说:“你是干啥的呀,在这说这个,外地人怎么了,人家缴税不比你多呀,能好好说话就好好说话,不能的话就回家待着去……”
“我咋的了呀我。”那女人似乎也觉得自己很委屈,她又向里看,里面的胖女人暂停了手上的工作,对她说:“你那事儿我没有办法。”那女人就低着头不吱声了。又过了一会儿,审查结果出来了:公房就是不行。没有暂住证不行,因为文件上明确写了。
刘学锋的汗又一下子冒出了好多。他感觉自己的腿都软了一下。他说,公房刚刚交的税下。那女的说:“是呀,公房也应该交税下,可是你是公房呀。”
“那……”刘学锋说不出话来。
“我们也不想拦你,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得保饭碗呀。”
“我的暂住证就差一个月,现在这么多街坊给证明,派出所也走访了,你们还不信我一直在这里住吗?”
“不是信不信你住,我们只看证。”
“那看证是为啥,不就是为了看是不是一直在这里住吗?”
“哎呀,”胖女人无奈地笑了笑说,“这样吧,我跟领导请示一下,让他请示上级,看这个证明有没有用。”
“那我明天来找你呀。”
“你别找我呀,我们又不认识。”胖女人有些不高兴了,“如果行,领导开会的时候会告诉我们所有这些工作人员的。如果不行,他也会告诉大家。”
房东也过来帮腔,胖女人又说:“大爷,我们说白了就是个机器。机器要出错了,上面可以砸了它,我们也一样。”
刘学锋不再吱声,默默地收起所有的材料。他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半。到了门口,房东要和他分手了,临走的时候,又把那五十块钱还给了他。他连忙说那怎么能行,那怎么能行。但房东还是硬把钱塞到了他手里。房东说:“别着急,说不准过几天他招不够人自己就放宽了呢。”
别过房东,刘学锋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他一屁股坐在路边花坛的矮墙上。他觉得自己有点走不动了。坐了一会儿,他决定给张喆打个电话,问张喆哪天还来上班。张喆说,领导上说她不够严肃,已经找她谈话,让她回本来的岗位上去了。刘学锋说公房不行。她说:“我也是听人说的,他们都是找一个私房房主,跟人家签一个假合同,然后再到社区开个证明,到派出所更换一个暂住证上的住址就行了。”
“真的?”
“我是聽说的,你可以再打听一下。”
刘学锋都快走到家了,才记得自己是骑自行车到街道办事处找赵书记的,只好又走回来,骑自行车。赵书记说,没事,你只要能找到房东,人家愿意跟人签假合同,我们没有问题,我们只看合同。
10.寻房主
晚上回去,马莹问刘学锋事情怎么样了。刘学锋叹口气没有吱声,马莹也就不再吱声,默默地做饭。切菜声特别刺耳。刘学锋意识到,这可能是因为节奏不同了。他很烦。但是怒目望向老婆的时候,他注意到她在正狠狠地咬牙,整个脸都有些变形了。她手中的利刃在闪光。
“明天我不上班了,我也要到教委去。”她每一个字都一顿。
刘学锋把情况大致说了一下。
马莹啪的一声把刀放了下来:“这不还是大有希望嘛。”
“你怎么知道派出所这个证明就一定好使?”
“那还有啥好使?派出所就是办暂住证的,现在他们办不出来证,开个证明出来,这要是不好使就是说明派出所不好使。”
刘学锋叹口气。
“别唉声叹气了,喝两口,喝完了我们一块儿到外面打听去,看看这附近谁家是私房。”
虽然做饭的时候,马莹满怀了无限的希望,但吃饭的时候她却突然说:“学锋,我们可得坚持住,我今天看新闻了,你知道吗,有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板就因为孩子报不了名,把公司都搬走了,到南方去了。”
“嗯?”
“我是说,他们坚持不住的都走了,就算我们现在不能马上办成,说不定,最后也能捡个漏。”刘学锋点点头,觉得悲从中来。他们固然是心有灵犀,但会不会全都是痴心妄想呢?
吃过饭,马莹说要到赵书记家问赵书记知不知道哪家是私房。但刘学锋觉得下午刚刚去找过人家,再麻烦有点不好意思。马莹说,有啥不好意思的。马莹从里屋柜子里拿出一饼年前外地业务同事送的普洱,嘱咐好儿子在家好好玩儿,就拉着刘学锋一起到了赵书记家。赵书记想了想,告诉了他们一户人家。离得不远,五分钟就能走到。从赵书记那里回来,刘学锋觉得疲乏极了,不想再動了。马莹也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一找了,但是刘玉喆不干,他要和妈妈在一起。马莹凶了刘玉喆一下,刘玉喆哭起来。刘学锋摸了摸儿子的头,就出门了。
那户人家虽然是私产房,房本也在手里,但房子并不是他自己的,房本上也写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去世的父亲的名字。更因为房子是兄妹四人的,房本到现在也没有换,没有换成他们四人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刘学锋从这家回来一说,马莹说:“时间还早,走,再找赵书记一次。”赵书记也没有嫌烦,他说:“这样,明天我去社区,我让人给你查查登记表,凡是没有租出去的私产房你都给记下来,然后一家一家地问去。”可惜的是,这样的房子只有四处了。这四处房子全都让人临时“租”出去了。一个老头指着屋里的一堆烟酒说:“你看,这就是人家让我签假合同后送来的。咳,我要这干吗呀,我也不图这个,我就是想帮他一下……”
烈日炎炎,刘学锋也不想上班了,他天天骑着自行车在家附近转悠。向人打听有没有可以出租的私产房。有一回一个大妈还十分警惕地盘问了他半天。好像他是个准备偷房子的贼。大妈说:“我瞅你这两天老是骑个自行车在这里转。”
“我找房子我不转我怎么找呀?”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了,找房子,租房子,让孩子上学。”
“我不相信。”
“你信不信关我啥事,你又没有房子。”
“你……”大妈想要动手或是想要骂人的样子,幸好旁边有人劝住了她。是一个老头,他说:“哎,想一出是一出,今年外地人小孩上学,他家住的房子必须得是私产房……”
周四上午,袁韶声给找到了一处房子,房东是他大爷的朋友。房子不在赵书记这个社区,在袁韶声那边的社区。但不管怎么样,总算是给办下来了。
又缴了一笔租房税,也给新房东买了千多块钱的礼品。终于赶在周五下午把材料再次报上去。
但是,没有暂住证就是不行。
11.不由自主
早晨起来刷牙的时候,刘学锋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他吐漱口水的时候嘴有点漏。生活很压抑,这个小小的发现让他带来了一点小小的快乐。他对马莹说:“马莹,真奇怪,我吐水都吐不干净了。”
马莹和他已经好几天不怎么说话了,不是冷战哪种,是无话可说那种。他也没有什么话想和马莹说。马莹一心想到教委,甚至都开始动员刘玉喆了。马莹对刘玉喆说:“小喆,你喜欢上学吗?”
“不是很喜欢,我不知道。”
“人要是上不了学,就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就得到大街上捡垃圾,你喜欢捡垃圾吗?”
“还可以,是当清洁工吗?要是当清洁工我就喜欢。”
“不是当清洁工,是当乞丐。”
“我不当乞丐。”
“那你就得争取你上学的权利,老师是不是教过你要争夺自己的权利。”
“没有,老师说要互相谦让。”
“但是,打个比方说,如果袁天昊抢了你的东西,老师是不是会让他还给你。”
“我和袁天昊是最好的朋友。”
“那就换个人,如果他抢了你的东西,老师会不会让他还给你。”
“老师看不见的时候,就不会。”
刘玉喆对妈妈的问题不怎么热心,因为他觉得马莹过于严肃了,似乎别有用心。但马莹却比往常有更大的耐心。马莹总体来说还算是个急脾气。
“现在,你上学的权利被人拿走了,我们去要回来好不好。”
“去呗。”
“妈妈带你到教委,要是有领导过的时候,妈妈让你哭你就哭好不好?”
“我要是哭不出来呢。”刘玉喆嘻嘻笑起来。
“我掐你一下,你就哭出来了,但是不能对着妈妈嚷,要对着警察哭好不好,要喊‘我要上学,我要上学,听见没有?”
“我怕警察。”
“所以你能哭出来是不是?”
“我怕警察,不过那天来我们家那个警察还挺好的。”
后来,刘学锋忍不住插了一句:“咱别利用孩子行不行?”
“什么叫利用!他自己的事他自己也得参与进来。”
这之后,马莹和刘学锋就不怎么说话了,不像是冷战,只是无话可说而已。现在,刘学锋喊马莹看他的不能吐漱口水的嘴,马莹也不是很热心,但还是问:“昨天也这样?”
“昨天没刷牙。”
马莹突然笑了一下,说:“问你啥时候感觉嘴不太正常的。谁问你昨天刷没刷牙呀。赶上小喆的话风了。”话说得俏皮,但语气还是苦涩的。就像一个苹果,看着好看,但一咬,满口酸。
“昨天没有感觉,就是现在也没有感觉,就是吐水有点吐不出来。”
“其他啥都正常?”
“正常啊。”
“我以为是面瘫呢。”
“你就不能寻思点好事。”刘学锋使劲搓了搓脸。又说:“也许只是睡的姿势不对,压着哪根神经了。”
第二天刷牙的时候,还是如此,嘴里吐不出来的水似乎还多了一点。刘学锋又使劲搓了搓脸,还是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第三天,依然如此。刘学锋心想,这神经的事还真难搞,压了一宿,三天都揉不过来。那天是个阴天,吃完中午饭,大家一起散步,刘学锋忍不住对傅哥说了。傅哥的声音里透着警觉。停下脚,盯着刘学锋问:“你刚才说啥?”
刘学锋又说了一遍。
“你不觉得自己的嘴有点问题吗?”
“我没有觉得呀。不对呀,你这么一问,我好像有点感觉不对了。我是不是太紧张了。”
“你的嘴都歪了。赶快去医院。面瘫了。”
刘学锋感觉胃部或者什么地方痉挛了一下,好像有只什么手在心里大抓了一把。傅哥问他哪天开始有感觉的,之前夜里睡觉是不是开空调了。刘学锋说家里就没有空调。有个小风扇,也不怎么用,不过窗户打开还是很透风的。傅哥這个时候就叹息了一下说:“别太上火了,孩子的事我还在问着。”
事实上刘学锋感觉自己早就不上火了,只是傅哥这么说起来,他才记起自己不但有火,而且不能让火着起来,所以只能冒狼烟。通常,他只是暗示自己,自己已经放弃努力听天由命了。他知道傅哥说问就一定问了,甚至还在努力中,但是大单位一两万人,傅哥这个级别的领导实在是影响力有限啊。个人渠道被街道办事处宣布堵死之后,傅哥第二天就带他去了工会,去找负责这一块儿的牛副主席。牛副主席个头不高,人很和气,聊了情况,又看了刘学锋手里的材料,然后就拿出表格让他填,表格很简单,就是自己的工作单位,孩子想上哪所学校。后来,傅哥还两次说过,说自己又给牛副主席打过电话。并让刘学锋再去牛副主席那里看看。傅哥说:“给他准备点东西吧!”
“准备啥呢?上次买的烟人家没有要,都给他拿过去?”
“啥烟?几条?”
“软中华,四条。”
“行。”傅哥说,“为了孩子,脸皮厚点吧。”
“不会收了不办吧?”
“这个你绝对放心,这个单位就这点好,可能会不收,甚至会办了不收,但绝对没有收了不办的事。”
刘学锋去了,说了几句话,放下烟就跑了,牛副主席在后面喊他,他愣是不回头。还没有出楼,牛副主席的电话就过来了,也不是十分生气,就是说,你这样不行,你自己把东西拿走,不然我就送你们分社去。刘学锋自然不肯去拿呀。前几天,牛副主席把东西亲自送到傅哥办公室来了。傅哥把刘学锋也喊了过来。牛副主席还是没有批评他,就是说这样不合适,协调这些事情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就像刘学锋编稿子是本职工作一样。又说刘学锋给单位做了贡献,他们努力帮着解决点生活中的事是应该的。然后,傅哥说,也是小刘没有经验,把暂住证没有弄好。牛副主席感叹说:“唉,今年太难搞了,往年我给周边这几个普通小学的校长打个电话,你直接去就行了。他们特别喜欢我们单位的子弟,觉得我们家庭教育搞得好,管孩子管得严。”
牛主席肯定还在努力着。但刘学锋不愿意多想他了。他和傅哥慢慢地走着。傅哥说,不管怎么样,都要保持平常心。又说:“今天周五,你明天赶紧去到医院看看,千万别不当回事。”回到办公室,刘学锋马上开始上网查找治面瘫的医院。他看见搜索出来的前几个页面都有着明显的江湖郎中气味。但是他不知道该去什么样的医院。他对大医院的了解都是来自社会新闻里关于票贩子的报道。他先选了一家医院,并且打了电话,电话里说,好治。他问得多少钱,对方说两千吧。他又打了一另一家医院,另一家说医药费要与具体病情及治疗方法挂钩。治疗的方法不同,用药不同,所收的费用自然不同。他想再问问傅哥,可是又觉得太麻烦人家了。他觉得还是晚上回家再上网认真查一查,分析比较一下。但是到家后,他只是和马莹说了一句可能是面瘫,准备明天到医院看一下。他不想再查了,家里就三个人,要是两个大人都紧张起来,那就算是惊天动地了。马莹果然很紧张。他说,没事没事,现在治这个很容易的,找中医扎两针就好了。
周六一早,他就去那家不同医疗方式不同收费标准的医院了,很幸运地,接待他的是一个老中医,一个老太太,六十多岁的样子,头发灰白,偏瘦的脸是严肃的,但弯弯的眼睛还有几分和蔼慈祥。她对面还有一个姑娘,胖胖的,有点漫不经心。老中医让他鼓腮帮子,他左边的鼓不起来,一鼓,左边嘴角就漏气。老太太说,鼓风漏气。又问了其他一些生活中的相关事项,就确诊了,然后就是介绍治疗方法。老中医说,他们有一种生物科技疗法,只需一次治疗,治疗费五千多块钱,然后就是再吃点药就好了,她还不抬头地给刘学锋开了个药方,说也就两千多块钱。刘学锋听到五千的时候就已经倒吸了一口凉气,此时他问是不是真的一次就能治好。老太太的名医风范立即显露出来,眼里那点和蔼都翻到了天花板上,她冷冷地说:“任何事情都没有百分之百的保证,你打一进来就问钱,好像我们这不是医院是银行。”
“那算了,我听说一两千块钱就能治这个病,今天没带这么多钱。明天再来吧。”
“我跟你说,”那个漫不经心的胖姑娘插话说,“你可不要大意,你知道啥是面瘫吗,中医里就叫小中风,还有一个叫大中风,大中风是啥你知道吗?”刘学锋意识到自己是进了黑店了,但是他想看她们怎么忽悠。他静静地看那个姑娘突然而至的一本正经的表演。姑娘的表演果然很松弛,她自问自答:“就是半身不遂。”
这是诅咒。刘学锋的火腾地就起来了,怒吼道:“什么玩意就半身不遂了?我不在你这治出门就得死还是怎么着!”
姑娘傻了,老太太风范依旧,她抬起眼皮缓缓说:“面部是你自己的,身体是你自己的,没有人逼你治。”说完,她斜眼瞅了那姑娘一下。姑娘重新整顿一下面部表情说:“我真的是为你考虑,你不爱听就算了,我们这个治疗方法,全国独一无二。你要是不愿意治就算了,但我建议你把药开了。”
刘学锋说:“那行,把方子给我吧。”
“我陪着你去缴费取药,我还得告诉你怎么熬呢。”姑娘马上欢欣起来。
“算了吧,还是不麻烦了,我再看看别家。”
刘学锋想去那家明码两千多元的医院,后来一想,网上得来终是骗,就决定周一问了傅哥再说。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开始事事跟自己较劲了。他想,差一天两天就死人了?笑话。好在他跟自己较了劲。两年后,那家要价两千多元的医院,治死了一个人,制造了一个全国人人皆知的大新闻。
周一,他感到自己的嘴角说起话都开始歪了,吃饭都不能张合了。就像少年时代看过的电影里的秦汉,一说话就歪嘴。他想起自己曾经学过秦汉说话,但被父亲骂了一顿。早上他去了一个大早,因为傅哥要到分社去开例会,他得在八点半前截住他。他不想打电话,他还是想做一个很随意的样子。傅哥数落了他一顿,说就咱南面的明文医院,全国最好的神经科医院,快点去。又说:选医保定点医院的时候都是怎么选的。
明文医院是大医院。但挂面瘫号的人并不多。医生给开了一千多块钱的药,然后让他做半个月的理疗。理疗每次一个小时,两项躺着做,一项坐着做。每次,刘学锋都能睡着,坐着也不例外。当然,坐着能睡着并不稀奇,红军走着都能睡着。他奇怪自己怎么可能在电流经过面部的时候能睡着。那时候,往往有一麻一麻的感觉,甚至会感到脸上的某一部分一跳一跳的。
理疗室在地下,静悄悄的,病人没有说话的。护士都是实习生,她们的学校在外地。她们会说一点生活琐事,比如这个城市,比如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与她们恰恰相反,每一次在蒙咙中醒来,刘学锋都会有无限的感慨。他曾经想过要改变世界,后来发现不大可能了,就立志要改变自己的人生,要创造家庭的幸福等,可是现在,他连自己的嘴都控制不了。他连自己的脸都控制不了。他的感叹是:你无论如何努力,那些不动的东西,是永远不会动了。
12.大哥
最严重的时候,刘学锋吃饭得用手托着下巴辅助咀嚼。刘玉喆把他爸爸的神奇本领跟袁天昊说了。那个周末,王美琪还带着已经确定可以入学的袁天昊到家里来了一趟,拎了些水果来。刘学锋说:“搞得好像真成了病号了。”刘学锋的嘴还有些漏风,说话口齿不清。
理疗进行到第二周,马莹觉得刘学锋的嘴已经没有问题了,就在晚饭时候问刘学锋:“你说咱家里也不可能哪儿会有多硬的风,怎么就给你吹面瘫了呢?”
“我哪知道呀?”
“我网上查了查,我估计你是上火上的,你呀,别上火,但是咱该问的还得问,你这段时间又去牛副主席那里看了吗?”
“有啥看的呀。那天我去,他还是那样,客气得要死,然后说只能等,后来又说,我们这一批报名的,有一个已经等不及了,回老家报名了,关键是人家老家也是个大城市呀。”
“那牛副主席究竟有没有把握呢?”
“我哪儿知道呀。等着呗。”
“傅哥怎么说的。”
“傅哥说,理论上是没有问题的。但牛副主席都没有把握,傅哥更谈不上把握了。”
马莹就慢慢地把端在手里的饭碗放了下来。把头扭向一边,那边是她工作和战斗的地方,是煤气灶和切菜板,切菜板下的桌子边还散乱地摆着些青菜呢。那些青菜有的已经发黄了,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变质的臭味。
“我说呀,”马莹又扭过身来,好像是做了一下决定:“要不行,你就跟你哥说一下,先给小喆留个名额在那里。”
“他那边着什么急,”刘学锋慢慢悠悠地说,“我准备过几天嘴利索了,给二叔打个电话,把刘玉喆送到他那里,好歹是个地级市。就我哥那学校,还能招到学生吗?镇上像样的都把孩子送到县里市里,我让刘玉喆回镇上!”
“回镇上好歹是他爷爷奶奶看着呀。”
“他二爷都退休了,又没有啥事。”
“他自己孙子呢?”
“哼。”刘学锋二叔只有一个独生子,比刘学锋小不了两岁,在广州工作,就是不结婚。二叔和父亲关系冷淡,对大哥也一般。父亲老是觉得二叔过去能上学能当上干部,与他的牺牲和奉献关系巨大,但是他当了干部就忘了本了,不知道拉扯一下自己的两个儿子。从二叔的角度来看呢,他不是没有拉扯两个侄子,大侄子先是当民办教师,后来转正,再后来当校长,都是他在帮忙。小侄子刘学锋上大学的时候,学校的人事处长是自己的同事,他还专门跑到学校去引荐过,托老朋友照顾。刘学锋的大哥是想进县城而不得,才对二叔有意见的,过去也没有啥意见。这爷俩对二叔有意见,二叔自然能感觉到。刘学锋没有啥意见,毕业的时候,二叔问他想不想回市里或县里,想的话,他就帮忙。但刘学锋都说不想。不想,他也支持。
但马莹觉得这样很不好,很可能会引起刘玉喆爷爷的不满。她觉得还是在爷爷奶奶家比较放心。刘学锋说:“那好,你来给我大哥打个电话,看他怎么说。你根本就不了解他是一个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别人的孩子能上学,你的孩子就不能上了?”
吃过饭,简单洗刷完,马莹就用刘学锋的手机给他大哥拨了个电话,还把免提打开了。电话响了六七声,马莹就要挂断的时候,对方才接。然后就是一个懒洋洋的“喂——”
“大哥,我是马莹。”
“你好,弟妹。”
寒暄两句之后,马莹说:“暑假马上开始了,我让学锋把小喆送老家去,你和嫂子帮着看一下呗。”
“好哇,就怕孩子在大城市待惯了回来不习惯呀,不是,往年你们不是都自己带吗?前年咱爸打电话过去,让把孩子弄回来过暑假,你们不还说让学锋带办公室去吗?今年咋又这样呢。对了,学锋呢,他咋不给我打电话,让你打电话呢,他咋的了,现在电话都不屑得跟我说了呀……”
“面瘫了,挺严重的,嘴歪着,说话漏风,吃饭都要用手托着半边嘴帮着嚼,吃两口还得用手指头往嘴里抠一下,把嚼不了的再抠出来。”
“咋的了这是?”对方的声音里明显有了快乐的感觉,好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终于碰到了一个打闲架的。刘学锋对马莹皱皱眉头。
“这不是上火吗?孩子在这边上学现在看有点悬。所以想你这个侄子先回老家待着,适应适应,然后就在你们学校上学。”
“上学没有问题。可孩子不能放我们家,还是放他爷爷奶奶家吧。”
“嗯,行,就是老家你们学校报名不紧张吧。”
“你怎么这么说话?”大哥有点不高兴,“你逗你哥呢,我们这里紧张啥呀,我們这里就是紧张别一个学生都没有。你家孩子啥时候来都能报上名,放心吧。”
“噢,那就行。谢谢了哥。”
“对了,那孩子在家,你们一月给不给咱爸咱妈拿点钱呀,他们的日子可是过得太清淡了。”
“哎呀大哥,看你说的,”马莹也皱起了眉头,但声音还是在保持着欢快:“孩子就是不回去,我年年也都打钱回去呀。”
“是呀是呀,就是你们孝心,我们在家里的一点用都没有,我们也没有办法呀,挣不着钱呀,咱爹咱妈养我们就是白养了……”
“行了大哥,”马莹说,“你好歹也是一级领导,我们是个啥呀,就是一个农民工,家里啥事不还得你照应。那就这样了啊,我还得给你侄子洗澡呢。”
挂了电话,马莹骂:“什么犊子玩意儿,句句话都携枪带棒的。”
“不让你打你不死心,现在舒服了。”刘学锋也在生气。
马莹又骂他大哥,这次骂有点捎带了二老,意思是二老不会生。这就惹恼了刘学锋。两个人骂了起来。刘学锋嘴还在歪着,老是处于下风。激动时就挥起了胳膊。但是他及时打住了。于是乎,冷战开始了。
13.二叔
给二叔打电话的时候,面瘫基本上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还要吃药。二叔的声音老是呜呜噜噜的。与他常年抽烟喝酒有关系。他说他知道很难办了,报纸上也看到了一点消息。二叔说:“在这里最好的小学我啥时候都能给你报上名。关键是别急着想回来。小孩离了爹娘还行了?”
二叔的水平就表现在这里。一个干部的水平不仅是表现公开场合,更表现在私人场合。私人场合能打官腔是一种能力,能理解人之常情才叫真正的水平。二叔两句话说得刘学锋都想哭。二叔又说:“我看了报纸以后就想给你打电话,又怕干扰你的程序。我呀,也帮你想了想。”
“嗯。”
“想来想去,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你们城市大,办事的规则和咱们这里不太一样啊。你知道我想来谁了吗?朱诗华,他现在在你们市里。你知道吗?”
“知道。”
“联系过他没有?”
“没有。”
“我说呀,早就应该联系人家一下。老领导嘛,周末过去坐一下,平时打个电话,发上短信,不都能增进感情?临时有事去找人家,也不是说他不买账,但又不一样了。他过去对你印象很不错的,你毕业后,他跟我见过两次面,还说你不错呢。”
“是。”
“还要我再给他打个电话吗?”
二叔这句话的语气里有一种不想打的尴尬和愿意打的负责精神。刘学锋说不用了。二叔又问有没有朱诗华的电话。他说有同学给过他。挂了二叔的电话,他还在回想,觉得不让二叔给朱诗华打电话是对的。朱诗华是刘学锋上大学时大学的人事处长,当处长以前和二叔当过短暂的同事。上大学时,二叔把他送到大学,并请朱诗华照应。刘学锋还没有毕业,朱诗华就调走了。他是那种三年两年总要动一动升一职的人。但是二叔呢,多少年也没有动过了,最近一次动,就是退休,就算不退休,也早比朱诗华低好多级了。二叔只是会搞人情,用人情作为放大器,放大自己的办事能力。现在退休了,人情还在,但这人情就要纯得多了,它不能放大办事能力了。
担心领导事多接电话不方便,就先给朱诗华发了个短信。没想到三分钟后,朱诗华把电话回过来了。朱诗华笑着说:“学锋你好大的架子呀,还得领导我给你打电话。”刘学锋赶紧告罪,朱诗华问了些简单情况,就说正好他明天上午没事,让刘学锋到他办公室去找他聊天。
“你要是不方便,我晚上到你家也行。”
“正好明天上午没有啥事,你就到办公室来吧。”
刘学锋想,到办公室就到办公室,毕竟不是当年的处长了,说到家就到家了。再说了,对于他现在这样的大官来说,办个孩子入学的事,对老百姓来说是天大的事,对他来说也可能就是拨个电话打一顿哈哈的事。临去的时候,刘学锋本来想把给汪副所长的四条烟都带过去,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只带了两条。他的理由是:两条可以装到一个大文件袋里,不显眼。到办公室聊天,两条烟正适合师生之谊,四条就过量了。让师生之谊的表面都变了色。
朱诗华的单位有武警站岗,刘学锋到大门口后,他让秘书到门口接进去的。朱诗华的办公室比刘学锋租的住房大多了,坐在老板台面前的松软沙发上,刘学锋甚至能感到一种郊游式的开阔和舒坦。朱诗华比他印象里老了些,脸色也比原来白。原来是黑红,现在黑和红都没有怎么褪色,但是却仿佛打了层蜡。
朱诗华谈笑风生。但整个上午并非像他说的那样没有啥事,相反,大概有八到十人敲他的门进屋,有的是下属找他签字,有的是平级同僚过来商量事。不是正式签字的,他都会介绍一下刘学锋,说是自己过去的学生。他笑得爽朗异常,就像一个园丁看着自己辛勤培育的花朵获了奖或是摆上了高贵的舞台一样。
开始,每当朱诗华介绍自己,刘学锋都起身致意。朱诗华和来人都对他说不用客气。后来,也就是快要告辞的时候,又来了人,刘学锋真的就不起来了。刘学锋那时候已经巴不得快走了。他看透了,朱诗华不会帮他的。
打从一坐下,朱诗华问了几句他二叔的情况后,就开始不停地说当年学校里的人。这些人有的刘学锋认识的,比如李猛,有的刘学锋不认识,但假装知道。他所谈到的这些人,都是他帮助过的,有的是在学术上,有的是在行政上,总之,都是在事业上。只有一回,朱诗华谈到了自己的儿子,说是正在德国留学,然后好一大通的文火慢炖似的表扬。这之后,他才问刘学锋成家没有,孩子多大。刘学锋说,孩子今年六岁。因为当时都聊了一个小时了,刘学锋不敢再怠慢,又接着说:“今年上学特别难,又没有户口,还不知道能不能上上学呢。”
朱诗华大手一挥说:“孩子上学可要抓紧。”然后就大谈自己儿子的教育,从家教到高考专业选择,语速密不透风,然后直接就过渡到当年学校的教育上,又一转转到他帮助的某某人上。贯口一样容不得人插话,又有行云流水的优美节奏。刘学锋知道,完了。两条烟算是白费了。
又过了四十分钟,朱诗华谈到他帮助的某个人时,谈到了市里的改革。在他喝水的當儿,刘学锋赶忙说:“哎哎,要说改革呀,总有一部分人倒霉。”然后就正面强调这次想来看看老领导能不能帮着把孩子入学的事办了。刘学锋悬着心把大致的情况说了一遍,他看见朱诗华很专注地听着,心里就怨自己刚刚太着急了。但是他一说完,朱诗华又是大手一挥说:“这个事,你得找你们单位。你们单位有办法。”
就这三个短句。朱诗华又接着谈他对其他学生的帮助了。刘学锋在心里破口大骂。眼看两个小时过去了,刘学锋要告辞。朱诗华说:“不用,一会儿有个朋友从外地来,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刘学锋铁着脸说不吃了,下午还得上班呢。他看见朱诗华有些尴尬,就在心里又骂了几句。到了楼下,等不及出大门,刘学锋就骂出了声。后来在公交车上,他又感叹:没有想到为了儿子上学,这段虚假的师生情谊就这么算是结束了。
14.马莹
刘学锋离开朱诗华回家后,没有去找饭馆。而是去小卖店买了一瓶二锅头,又买了两袋方便面和一包花生米。他把两袋方便面都下了,但是只吃了两口就觉得自己的胃产生了抵触,只好放下。他捏了一颗花生米,把外面的红皮捏了下去,然后,他慢慢地嚼那粒花生,觉得嘴里有香气,胃也能接受。他扫视了一下自己租住的房子,房子乱糟糟的,虽然马莹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收拾一下,但还是乱。当然,不能算是家徒四壁。墙上还有刘玉喆画的画呢。
事实上,回老家对刘学锋来说,几乎是一个老话题了,虽然他从来都没有向马莹说过。他不甘心回去。但他分明又觉得也许回老家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他在城里的生活注定是没有希望的。他觉得到了自己这个年龄就不应该再相信童话了。他不会有房子,不会有户口。就算刘玉喆这次能上学,甚至能上初中,那么高中呢?高中是一定得回老家上的,要回老家考。不能相信到时候会取消户籍什么的。那是一个梦,醒的时候就太晚了。现在不就已经是越收越紧了吗!让刘玉喆在大城市上完初中,然后再回老家念高中、考大学?开玩笑,环境差距会不会太大的,再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龄段,凭什么别人的儿子在那个时候最爱出事,偏偏自己的儿子会在那个时候严于律己?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所谓的梦想就是对家乡文化的不够自信,对大城市生活的虚荣幻想。他爱大城市的文化,但事实上他几乎没有去过电影院,他所有的电影都是从网上下载的。各种音乐会舞台剧他更是没有看过。他甚至没有听过一次现场相声。酒吧去过几回?能数得过来。其他的展览?去的全是赠票的或者免费的。他爱大城市的物质。可无论吃穿还是用,他都不比自己的大哥强多少。他唯一能真实感受的是大城市的人际关系。再好的朋友似乎也只能是点头之交。好处是,大家谁也不会干涉他人的生活。至少没有老家人干涉得那么理所当然。虽然城市有网络暴力。可是,他从来不在网上发言。
刘学锋一颗花生米一口二锅头。每一颗花生他都反复地嚼,嚼到只有牙齿打牙齿的时候为止,每喝一口酒,他都要闭上眼睛,让辛辣的液体先麻木口腔,再麻木喉管,最终麻木全身。他想了无数的离开的理由,但最终还是淌下了泪。泪热热地滚下来,脸痒痒的,滚到嘴边时就冷了,但还是很咸。他觉得这似乎有种自虐的快感。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完全不属于自己、想方设法排挤自己的城市,还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难舍难分。酒喝了六两的时候,他高声长叹。本来想叹完之后骂点什么的,但叹完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对什么东西都再也没有兴趣了,包括叫骂。
他又捏了一颗花生米。
他知道自己面临着巨大的阻力。这个阻力是马莹。马莹肯定不愿意回去。对于马莹来说,这个城市不仅仅是个城市,还是她作为现代女性的基础和象征。在马莹看来,老家的女性还是传统的女性。马莹需要现在的这个工作。老家的女性不是没有工作,但是她们的工作并不能让她们有女性的独立自豪感觉。但是在这个大城市就有。这个大城市里有太多的大龄未婚女性。她们的存在是所有女性都有独立尊严的基础。在这个城市,男人对女人动武是可耻的,是野蛮的,但在老家却是正常的,至少也是可以理解的。虽然马莹几乎干了所有的家务,但是她把那理解成是她对家庭、对丈夫及儿子的爱,是主动的。而老家的女人不管她们干了多少家务,都是被动的。这无疑是一种偏见,但也正是这种偏见,成就了她的大城市的自尊,或者说是傲慢。
刘学锋了解她,也理解她。刘学锋一想到老家也会有一种嫌弃。在老家,钱基本上还是衡量一个人成功的唯一标准。在大城市还是要有差异的。比如服装,比如谈吐。人们很少直接打听对方每月挣多少。但是每次回老家,他都要反复回答别人,自己每月挣多少,开支多少。
他痛喝了一大口,决定让这个想法就此为止。他想,自己要给马莹两条路选择:一是他带着刘玉喆回老家;二是一家三口一起回老家。
他再一次流了泪,然后开始大口地喝酒。酒喝完了的时候,他记得里屋还有一瓶好酒,就摇摇晃晃地往屋里走,想去找那瓶酒。他知道自己已经喝多了,但晃动的墙让醉酒的他觉得新鲜好玩儿。这种虚假的细小的欢乐支撑他走进里屋,但是没有支撑他走到柜子边。他摇晃着扑倒在床上。他努力往上爬,还有两只脚在床外时,他得到了一种平静的幸福。
黑暗中,他被胃部巨大的不适叫醒。首先,他闻到了屋里略带汗臭的气味,这种气味他熟悉,但是现在格外清晰。然后,他闻到了马莹的特殊体味和刘玉喆身上残存不多了的奶娃子味。胃部的疼痛比醒之前有所减轻,但下体却胀得很,而且头很疼。他起来上厕所,最终在外屋摔了个跟头。他没有喊马莹,是马莹自己起身的。她风风火火的起床态势表明他醒的时候,她已醒了。她起床后,却突然放轻了动作,从里屋出来时也轻轻地关好了里屋的门。她打开了外灯,灯光让两个人都做出了用手遮眼的动作,好像两个妖怪狭路相逢。
他坚强地爬了起来,但她还是去搀扶了他。扶到厕所里,他扶着洗衣机小便,冲水。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来。她坐着。他也就近坐到椅子上。
“几点了?”他打破沉默。
“四点多。”她的声音里有愤恨,也有一点慌张。他记不得自己是几点睡的了。
“我想我們得做出一个决定了。”他终于说。
“啥决定。”
“我决定回老家,回市里,让二叔给我找个工作。”
“你是要问我回不回,还是让我也一起回?”
“我不能让刘玉喆一个人在老家,不管是跟他爷爷奶奶,还是跟他二爷二奶。”
“你觉得我会舍得离开小喆。”马莹看着他,眼里全是埋怨,还很委屈。
“老家的工作也不难找,我搜过好几次那边的信息了,工资也不算低。你也不会有问题。”
“我们真的山穷水尽没法可想了吗?”
“不是山穷水尽。”静了一会儿,他才说:“说不定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她哭起来,呜呜嘤嘤的。
“人不能在一个地方拴死。老家我们都甩得开,这个破地方跟我们又有多大关系,我们就甩不开了。”他轻轻地说。他知道这是强词夺理,是歪理,但听上去还有点心灵鸡汤的味道。
“人家把孩子留老家的人多了。”她说,还在哭。
“我们现在回去,年底就能买房子,房价我也看了,我们能买得起。过两年就可以买个便宜点的车,你的本都学了那么多年了……”她的哭声大起来,他咬断了自己的话头。
她又嘤嘤了一会儿,就慢慢起身去厕所了。他一直在外面等着,但她一直都不出来。后来,他去推厕所的门,想问:“腿没有麻吗?”才发现她并没有蹲下,而是用一只胳膊肘支着洗衣机站着。
15.傅哥
因为头疼得太厉害,刘学锋想请一天假,可是一想拨电话,他就开始嘲笑自己了。自己这种人不被社会欺侮才怪呢。都准备要离职了,还请什么假呀。再说了,平时一天半天不去,也没有啥问题呀。可是,中午在外面吃了碗面再回到住处,他就突然觉得这住处让他不能忍受。好像屋里的每一件家具每一个物件都是他人生失败的呈堂证供。他想,一个人承认失败并不难,难的是不敢承认失败而是承受更大的痛苦。这样想的时候,他又觉得经此一事,自己对人生的看法透彻了很多,充满洞见。
从住处到单位,大约五公里,他慢慢地步行过去,刚刚是上班时间。那天是多云天氣,一至二级风,云彩在被高楼棱线分割过的天空争奇斗艳,长裙少女似的跑来跑去,阳光就在那裙裾似的云彩间不时闪现,光芒四射。映照到刘学锋那里,就是一会儿天晴,一会儿天阴。他驻足抬头看过几次,才慢慢意识到自己有许多年都没有注意过天上的云彩了。
虽然走得慢,但毕竟有那么远,所以到了单位,出了一身汗,头也几乎不疼了,且口干得要命。把所有这些问题都解决了,才觉得两只大腿有些酸麻。
傅哥是一个比较安静的人。平时不忙的时候,写大字,抄经,刻章,看瓷器展的宣传册。除了爬山,几乎没有什么运动。他说他爬山跟爬楼梯差不多,路线基本上不变。他好像是把自己脑力的百分之九十都用在了这些上。所以在处理业务性工作上,就比较按经验办事,处理事务性工作上,就有一种快刀斩乱麻的杀伐决断。有一回,刘学锋和傅哥聊天,实在忍不住就拍马屁说:“傅哥你的业余爱好要不是这么多,说不定早当上大领导了。”傅哥没有觉得这是马屁,微笑一下说:“人各有志。我不是智力不够,我是脸皮不够。”刘学锋又说:“哎,以后弄成艺术家了,一字千金,多好,不使人间造孽钱。”傅哥叹了一声说:“唉,还是脸皮不够。”又问:“你真的觉得现在有些艺术家是闲来写幅丹青卖?”
傅哥正在抄经。他放下手中的笔,问刘学锋头天找老领导的情况。刘学锋说了。傅哥露出一个并不意外但十分不满的微笑出来。然后说:“哎,现在的领导都滑得跟泥鳅似的。”
傅哥总是这样,他所有的表现都是非常贴心的。不是那种表演浮夸的亲热,而是那种自然而然的关心。他即使很激动,也会让你觉得他的激动是自然的,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当然,他并不常常激动。
“傅哥,我吧这几年跟着你干,说实话啊,心情非常舒畅。当然了,工资呀福利呀什么的,你都能想到我。其实,就算是没有这些,我也会觉得舒服……”
“不是,怎么突然说这个了呀,怎么的了,这是要……”傅哥不往下说了。
“是呀,傅哥,怎么说呢,这个事让我觉得自己一事无成。这些天,我前前后后想了很多。你说如果我儿子不能在这里上学,我在这里多挣那点钱有啥意义呢?我现在回老家,挣的肯定会少一点,但开销也少呀,这些年攒的那点钱,也可以买个小房子,有点安定感觉。”
“不是,你真的想好了?”
“真的。我真的是没有任何理由为了工资……”
“是呀,不是工资的事,”傅哥说,“是儿子的事,有几个我们这么大年龄的人努力不是在为孩子?但是,这里的教育肯定比你老家强啊。还不光是教育,还包括这种人文环境。你儿子在这里生活学习那是啥眼界,说白了平时逛个公园,随便踩一块砖就能踩几百年历史。前段时间,去年是吧,你不还给别的杂志写你住的地方门前胡同的石板是元朝的吗?”
“这些我都知道,要不我也不会出来呀。但如果我儿子在这里待不了,我自己在这里待着怎么能行呢?你有一回还给我看过那些留守儿童的照片……”
傅哥静静地听他说,偶尔搭两句话,让他继续说下去。这中间,傅哥还拉开抽屉给了他掏出来一根烟,然后把整包烟都放到他面前。傅哥并不抽烟,但办公室里有一个烟灰缸。等他说得差不多了,傅哥说:“这样吧学锋,你也知道我对你的信任,对你的倚重。你呢,再等一下,老家给孩子报名的事也办着,我们等着八月三十一号,如果总社办不了你儿子的上学,你走你的,行不行?”
傅哥这么说,是刘学锋完全没有想到的。他没有猜想傅哥会怎么来处理他的辞职,听了傅哥这么说,他才觉得傅哥应该挽留他之后依依不舍地和他说告别,或者批评他辜负了自己的信任和重托。他想,傅哥这才叫每临大事有静气吧。
傅哥又笑着说:“嗯,要是这边能上上,你老家那边报名托人花的钱,我个人帮你补上。”
“傅哥你骂我。”刘学锋感到惭愧得要死,自己要死要活并把家闹得鸡犬不宁的事,在傅哥这里不过三言两语就给化解了,而且貌似还有很大的希望。
“你先去忙你的,我马上就去牛副主席那里,我再跟他聊聊。”
刘学锋从傅哥屋里出来,到自己工位拎了自己的热水瓶到水房打水,并到厕所里蹲坑。后来他才知道,他上厕所的工夫,傅哥急三火四地要大家抓紧把工位收拾一下,因为上次说来视察而没有来的大领导这次来了。别人一是忙着收拾自己的工位,一是觉得他的工位因为近一个时期很少用也不是很乱,就仅仅帮他把笔记本电脑打开了。
刘学锋拎着开水瓶进办公室的时候,虽然同屋的两个同事都像往常一样在忙,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异样,就问怎么感觉怪怪的。年轻的小刘说:“大刘,大领导马上就要来了。傅哥都已经到楼下去接了。”
“噢。”
“你的电脑可是我给你打开的噢。”
外面渐次响的杂沓的脚步声,堵住了小刘的嘴,他调整了一个坐姿,身体太前倾,似乎不够挺拔,腰挺得太直,似乎又嫌自己不太像是在工作。这时候,分社社长已经领着大领导进来了。分社领导介绍着这个小小的单位。又把傅哥喊过来介绍了一下。大领导只是微微地点头,这里看看,那里翻翻。办公室太小了,跟随拍摄的记者有点着急。
大领导往里走,这样摄影记者才有机会进得了屋里,并把靠门第一个工位的同事请开,自己占领摄影阵地。
大领导走到最里面刘学锋的工位。傅哥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刘学锋的工作。大领导点头说:“好好好。”
“领导好。”刘学锋机械地说。
“哟,怎么还吃着药呢?”
“面瘫,还在恢复着呢。”刘学锋看看傅哥又看看分社社长,然后说。
“嗯,就在咱这前面明文医院治的。”傅哥接着说。分社社长显然有点不知所措了。
“噢,”大领导点着头说,“夏天了,可得注意身体。少吹空调。”
刘学锋脑袋轰地一下,爆炸了一样的难受。他觉得自己晕晕乎乎的,脱口就说:“没有吹空调。”
“噢?”大领导显然也很意外。
刘学锋咬了下牙,说:“孩子上学的事太上火了。”
说完这一句,他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大脑了,身体飘飘的,他都没有注意到大领导说了什么,只注意到傅哥瞟了他一眼,那一眼很不满,很着急。
完全沒有留意,刘学锋说了一句总社年度金句。金句之后,他记得傅哥没有说话,分社社长说了句:“大领导很忙,有啥事我们自己处理,一会儿我来帮着处理。”然后是大领导说:“孩子上学一定要搞好,要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干好工作嘛。”
但后来傅哥说,刘学锋说了那句话之后,大领导就问怎么了,分社社长急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刘学锋自己也傻了,四处望,他只好说孩子幼升小报名还没有报上。大领导就说,让工会帮着协调一下呀。还对一直在门外没有进来的秘书特别示意了一下。
这话是第二天傅哥让刘学锋到自己屋里后说的。傅哥说分社社长十分恼火,把他喊到总社大办公区说了一顿,批评他之前没有把事情都安排好,还好大领导没有生气,要不然为了这么点事,分社一年的工作都白做了。分社社长要求傅哥一定要和刘学锋谈谈话。傅哥说,我们也不谈那么深入了,心情都可以理解,但是,真的,不要太失态。大领导就是大领导,不能在他面前瞎说话。
但是,刘学锋离开傅哥办公室的时候,他又说:“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16.刘玉喆
大领导到单位视察之后,刘学锋给二叔打了个电话,讲了一下领导视察时的情况。二叔少见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话:“这样做太不成熟了……”然后又不说话了,似乎在字斟句酌。但最后他又开口说却转了话题:“刘玉喆的事在这里绝对没有问题,九月二号我也能给他报上名。”与此同时,马莹就开始张罗给刘玉喆买书包。刘学锋说:“这也太早了点吧?”马莹说,无所谓早晚,越早越好,反正他得上学,在哪儿都得用书包。
马莹花了六百块钱在网上买了一个高档书包。至少在马莹和刘学锋看来是非常高档了。有了新书包,刘玉喆十分高兴。老是问“爸爸,我几月几号开学”,或者“妈妈,我几月几号开学”。刘玉喆并不是十分娇气,他长得粗壮,心眼儿实诚。但是毕竟已经接受过了幼儿园的教育,知道一点眉高眼低。在父母谈论上小学的事情,他也憧憬过上小学以后的美好生活,问是不是九月一号开学,问到哪所学校上学。但后来他一问这事,父母就用模棱两可的话来敷衍他,就渐渐地不问了。新书包来了,他才又开始问。这让刘学锋十分感慨。因为他问完了几月几号开学后,不再问到哪儿上这个敏感话题了。
暑假早已经开始,他有的时候跟着爸爸到单位,有的时候跟着妈妈到单位。星期天的时候,他就一定要找袁天昊玩儿。大多都是在街边公园。偶尔到两个家里,到袁韶声家里次数多些,因为他家里大,孩子玩起来舒服得多。只有到袁韶声家里,才能见到他,有的时候,他也不在。一次两次王美琪还解释,后来也就不解释了。解释来、解释去反倒尴尬了。而且两家大人也不再谈论两个孩子上小学的事。这至少是王美琪的善意。王美琪是一个高高瘦瘦的漂亮女人,说话慢,但很会说话。直到刘玉喆向袁天昊说他的书包值六百多块、袁天昊向王美琪抱怨他还没有新书包的时候,王美琪才问马莹:“刘玉喆的事办好了?”
马莹摇头,但是把刘学锋大领导视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她又说:“学锋也给他二叔打了电话了,反正我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听天由命。小喆命好,他就在这里上,他没有这个命,我们就跟着他回老家。”
那实在是一次漫长的等待。最焦急而又最平静。有的时候刘学锋会想,对自己对马莹而言,这次等待应该相当于请不起律师的罪犯对法官判决的等待。但是不管怎么说,在经历了种种之后,他感觉自己学到了之前三十几年人生从未学到过的东西。他感觉自己有了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马莹也似乎从容了很多。只是两个人之间的话却少了很多。时间一天一天逼近八月三十一号。那天,马莹一定要全家去给刘玉喆买了双名牌鞋,说是不管怎么说,儿子都要走上一段新的人生路了,要有一双新鞋子。他们又在外吃了顿馆子,往回走的时候路过袁天昊家,刘玉喆要去玩儿。刘学锋给袁韶声打电话,很久了,都是马莹王美琪之间在联系。袁韶声很高兴的样子,说来吧来吧,我们也刚刚吃过饭。袁韶声一定以为刘学锋他们是从家往他这边来的。刘玉喆走得慢,刘学锋嫌天热,早在前面,先进院子,到了袁韶声家院门前,刚想敲门,就听见王美琪在感叹:“哎,刘学锋这个人就是能豁得出去,啥场面也不怕,我估计他儿子这回是一定能办好了。”
“办哪儿?”
“不说是随便挑学校,也能上他们社区那个名校啊,还能特意调到这边?”
“特权,他妈的现在就是讲特权……”
刘学锋退了出来,从小胡同返回大街。刘玉喆和马莹在小卖店买零食。马莹问怎么又回来了,他没有说什么,说还是一起去比较好。到袁韶声家后,他谈笑风生。但他也总是出神。他想,如果儿子能上学,他一定大宴宾客,把所有为自己操过心的朋友、同学、街坊,以及这些人联系到的朋友们都聚在一起,向他们表示隆重的感谢,他还要把袁韶声一家请去。那一天天气不是很好,有点阴,但是没有风,袁韶声家的风呜呜地转着。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看了看天空。天是灰的,云也并不厚,但是不见太阳,只能看到云厚有光,白白的。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