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曾流泪

2018-11-23 02:59段万才
北京文学 2018年11期

段万才

亲爱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年。

父子情深,而今两岸,中间隔着一条叫作生死的河流,也有人叫岁月,也有人叫流年。十年来,我在此岸,守着父亲的血脉,也守着对父亲的追念。在天堂以远,父亲带着他治不好的病,黯然藏在彼岸。十年来,向着彼岸,我一次次眺望、一次次问天:彼岸无应,父亲无言。

1

2006年10月,我为母亲的抚恤事宜,第一次去了父亲工作过的陕县支建煤矿。车上下转弯,一路颠簸摇荡,不足40公里的路程走了近两个小时。矿区掩在一个山谷中,覆着一层尘埃,很安静。这是一个县办煤窑,建于1958年。半个多世纪过去,矿区房舍已经很陈旧了。想象不出,父亲当初在这里上班是个什么样子?

1969年,支建煤矿招合同工。父亲在村里为人正直,又当过兵,很不受村干部待见,就被“推荐”去了支建煤矿,把一群儿女丢在了家里。父亲放心不下,轮到休班,都要回家看看。大路远,父亲每次都绕山后的近路,一路翻山爬岭,要从天明走到天黑。还有几次在山谷遇到了狼。饥荒年代,狼也饥荒,更凶狠贪婪渴望食物。父亲每次都与狼对峙了很久,才得以脱身。父亲一进家门,就从挎包里掏出一块白馍,一掰四块儿,分给我们。

因为太珍惜,五弟几乎是用指甲掐着在吃;

因为太珍贵,偶尔掉下的馍渣,也都一粒一粒捡起。

四十七年过去。现在回想起来,馍的每一颗粒至今还在唇齿间释放着香气。当年一个国家都在困难时期,父亲的伙食标准本来就低,平时也只是半饱。那一块白馍不知父亲要攒上多长时间?四十七年过去。当年的那种不舍与珍惜,都化作了点滴父爱,永远地住进了我们生命;那一粒一粒的馍渣都化作了血脉,永恒地铸进了我们骨骼。

2007年7月29日,支建煤矿发生了重大透水事故。69名矿工被困井下三天三夜,才得以解救。父亲当年也在井下出过事故、受过工伤。只是不知道父亲遭遇的事故是否也这样惊险:一群黑脸汉子被困在死亡暗穴,几天几夜,无食无水,魂魄不安。井下挖煤,危险之外,工作又累,又不能完全吃饱。然而,正是这样一份工作,让我弟兄在那个严酷的饥荒年代,一个月还能吃上几次白馍;就是这样一份工作,父亲刚在矿上干了半年,就被人诬陷偷听敌台,给遣送回了老家。养育之恩,天高地厚。而今父亲身寄一丘,覆于荒草。纵然素尺三千,怎抵父亲当年舐犊情?

从1970年到1980年,这十年里,饥饿疯狂,人心也疯狂。春天大片的田地不种,秋天遍地的庄稼不收,一群一群的人滚在地里扭打。打完了,有人鼻子流血,有人嘴角流血,都还不服,互相指着鼻子,瞪着眼睛,吵吵嚷嚷着去公社评理。

父亲性格鲜明,又受村干部忌惮,经常背腹受敌。我每次放学回来,快到家的时候,心里不由得就会收紧,最怕听到父亲与人吵架。有几次,父亲已经被打倒,几个壮汉还堵在我家门口,气勢汹汹的样子。我兄妹饥饿奄奄,父亲周遭又全是构陷迫害,几乎不能自存:苦难逼迫,生死左右相见;生死逼迫,苦难左右浮沉。

时光若再倒回十年,从1960至1970年,这十年里,天灾与人祸并行,国家难,民生难,我兄妹一个个又来到人间。

1957年,大哥出生。第二年全国发生大面积旱灾,浮夸风也跟着开始。

1960年,二哥降生。这年北方大部地区300到400天无降水。也是这年,中苏交恶,国家开始大规模偿还外债。

1962年,三哥降生。全国持续大面积干旱。河西走廊、内蒙古、河北、山西部分地区井干河断。也是这年,国家实行了大规模的精兵简政,父亲也从河南省地质队“下放”回来。

饿死,不是干瘪而死,是肢体浮肿,流着黄水,慢慢而死。山东枣庄口腔医院的周院长曾对我谈起过三年自然灾害的情景:眼看一个人到了家门口,就要迈过门槛,突然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家里人见了,连拉一具尸体的力气都没有。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周院长说完,眼睛还像泡在热水里。若不是亲身经历,焉能如此动情?大哥、二哥、三哥的降生之年,虽无战争发生,死亡却可以随时相见。若不是父亲东奔西走去弄一点粮食,我兄妹的命运又会怎样?

父亲从地质队“下放”之初,曾拿着下放费去贩过三次烟。一次被偷,一次被收。另一次是在河南许昌,父亲正在站台等车,一条烟掉下了轨道。父亲跳下站台,正要去捡,一辆火车急速开来。父亲来不及爬上站台,只能侧身站立。火车带过的风,卷着父亲的头发,撩着父亲的魂魄,呼啸而去。那个穿青布棉袍的胖老头,翻上站台去为朱家儿子买橘子的“背影”,曾经感动了天下千万儿女,而我父亲那个惊恐的背影,除了当年的那列火车,无人看见。谁又会感动?谁又会纪念?

几番下来,钱没赚到,还差点出了大事,下放费也用尽了。家里一日三顿不升炊烟,一群儿女饥饿怜怜:

母亲把四邻借遍,也只是一瓢半瓢。再借,只能空瓢回来;

父亲把亲戚借遍,也只是十斤八斤。再借,只能空袋回来。

母亲一番番思量无策。

父亲一夜夜辗转无眠。

当年,我有一个表姐夫在英豪瓷厂当卡车司机。明知对方也难,父亲还是厚着颜面去借了人家几块钱,买下八个瓦罐,扒上列车,去外地换玉米。上了火车,方向不由自己,远近不由自己。列车在哪里停靠,父亲就在哪里下车,挑起瓦罐,打着嗓子,沿村吆喝。有时几天过去,附近的村庄转遍,也没换到一粒玉米,干粮也尽了。到了晚上,父亲随便找一个屋檐挨到天明:附近有水,就洗把脸,喝几口;没水,就干抹一把,舔舔嘴唇,继续挑担吆喝。

八个瓦罐当年能换七八十斤玉米。运气好的话,一趟只要三天五天;运气不好,就没了天数。父亲历尽曲折,换点粮食回到村里,很快会被扭到大队,要求交代投机倒把的罪行。父亲一生不做软事、不说软话,不认为换玉米有罪,任他们捆绑,始终没有低头,就被关进了学习班。家里这就彻底断了炊烟,一群儿女的生死命运就悬在了高崖。父亲没有选择,只有交代:

“1962年在郑州买20条烟,总价值400块(以自己的下放费做本钱),打算到兰州卖,不想在火车上睡着,东西被人偷了。又一次在郑州买了30多斤烟叶兑换纸烟,没出郑州就被市管会没收了。

每次去地里出工时,衣服袋里藏一穗玉米。

1962年麦收后,到火车站偷木棍一根,两把粗,一米长;1962年秋,护青时,发现路边有根木头,我就背回家了(小四清时交了)。1965年春季,大队组织到四号洞做工,偷大绳一根,洋灰(水泥)纸袋三个。

1962年冬天,自己买了架子车,拉重晶石,大约20多次,一次能挣12块,没给集体交……”

此“罪状”来于父亲档案,为父亲亲笔,原纸原字还在。我不敢改动一字,标点也不敢改。也是尊重父亲,也是敬畏父亲曾经的苦难。1962年是父亲“罪状”里提及最多的一个年份,也是父亲的下放之年,也是父亲命运的转折之年。此后十余年,困厄连绵,成为父亲一生中最难的岁月。我见过父亲那年的一张照片:留着大平头,穿中山装,俊朗英气。但是父亲这个形象,就想象得出父亲当年的血性与刚强,也想象得出父亲当年的苦难与抗争。

我兄妹在幼年虽然挨饿,但难处有父亲,冷处有母亲。我父亲三岁丧母,我祖父又经年在外,杳无消息。父亲就跟着长祖父一家讨生活,九岁开始给地主放羊,十一岁流浪到上海,在外滩码头给旅人拎箱。上海软语难懂,父亲又流浪到郑州,在一家澡堂做了两年杂工,攒了点钱,本想体面地回家过年,不想在车上被贼人偷窃。

1947年除夕,父亲站在久别两年的村口,举目缕缕炊烟,没有归处。正好有一支解放军路过村庄,父亲跨年才14岁也参了军。解放战争中,父亲人小鬼大,多次立功。1950年加入了志愿军,已经随大军到了延边,不幸染上了疟疾,而止步于鸭绿江边,之后转业到了观音堂煤矿。1954年被招进了河南省地质队,于1962年“下放”。

一直站在命运的下风,却从未被打倒,父亲就是有这样一副铁骨。1976年国家恢复高考,二哥剛初中毕业,我们家又正缺劳力,村里谁也没想到,父亲去找了公社书记,想让我二哥上高中。父亲好话说尽,没用。让二哥上高中,在父亲已经成了决然意志,不容对方不答应。情急之下,父亲拍案而起,再次据理相争,这才拿到了通知书。

当时正值深秋,二哥正在犁红薯地。父亲拿着通知书来到地头,二哥一时竟喜极而泣。那个下午,父子二人蹲在一堆火光前,举烤薯为杯、为酒、为美馔相庆。

1980年,高考在即,二哥严重失眠。父亲很干脆,喊二哥回来锄了一星期的地,果然有效。七月发榜,二哥赫然在列,考入西安冶金建筑学院,成了我们家改变命运的排头兵。

1980年初,父亲已获平反。之后我兄妹在父亲的指引下,或考学、或招工陆续有了出路。我们家终于走出了困厄的沼泽地。

敬畏父亲曾经的苦难。感谢父亲曾经的养育。怀念父亲永恒的恩情。

2

1984年,父亲退休,这一生从此安放。

父亲不是一个完全的农民,对农具却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每年割麦前几日,就像年关里赶集,几乎天天上街。

青枝青条的扫帚,有竹叶的香气。父亲选一把拿在手里,抖一抖轻重,合适。

白柄白刃的木锨,有新木的香气。父亲选一张握在手里,空扬几下,也合适。

木杈也是今年的新木打制。三个木齿,长长的,带着象牙的弯度,也是象牙的颜色。父亲也觉得合意。时间还早,父亲想再看看。

在另一家店,没中意的,父亲转身要走。那店老板却热情,拉父亲坐下喝茶。

末了,父亲说:“没买你家东西,空喝了你许多茶。”

“哪年六月不收麦?今年不买,明年买。”店老板这话敞亮。父亲难为情,不忍不买,就选了一把扫帚,说:“这扫帚少一枝两枝的,不耽搁扫场。这人情若少了一角,就不美气了。”

青青黄黄的麦田,割也不是,不割也不是,许多后生急迫不安。父亲花一个早上,巡过几块麦地,心里已经有数。下午,父亲端一盆清水,开始磨镰。父亲不时用拇指刮一刮刃口,直到铮铮脆响。一晌下来,檐下的一排镰刀,刃刃亮利。母亲说父亲瞎魔怔。父亲笑着说:只要腰力好,任凭你用。

父亲扬场,也是把好手。手起锨落,麦粒如雨落在眼前,麦糠顺风飘远。一晌过去,一堆新麦,像风后的一个沙丘,安静在麦场中央。

无论春秋,得谷者昌。

在我家乡,评判一个庄稼能手不比小麦。若风雨及时,小麦亩产不会差多少。种谷不一样,种稀了,无苗可补;种稠了,拔一棵伤百棵,也留不到苗。父亲和队里的几个人下棋都还谦让,论到种谷,彼此不服。

一亩谷子,别人锄两天,父亲锄三天。正午,别人都回了家。父亲戴一顶草帽,穿一件白色汗衫,在太阳下,小心翼翼地锄着他的谷子。新生的谷苗,泛一点浅绿,远看若无。

七月,青汤汤的谷苗一行过去,很是喜人。父亲锄过去,七寸一苗,锄下无情。母亲让父亲多留一棵。父亲说留苗如留草。

父亲这样的人,在我们家乡叫”利亮人“。利亮——利索、亮堂。

农事细致以外,父亲还会管事情。村里的事情场上,只见父亲穿梭的身影,只听父亲响亮的嗓音,也听人喊父亲的名字:有时几个人同时喊,有时一人连声喊。父亲还会造厨。父亲做的红烧肉尤其好,色香俱在,在上席的瞬间就见了盘底。

尤其近门过事情。父亲一心想办好,唯恐不周全,却常常因为一点细节不和主家心思,结果不欢而散,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都不说话。再过事情,这些人还是觉得父亲牢靠,又来请。父亲是麦秸火脾气,与人没有隔夜仇,一叫又去。

忙完一天的事情,父亲坐下来与乡亲喝酒。有好事者故意设计让父亲多喝。父亲经不得三句好话,结果中计。劳累一天的父亲午夜醉酒,被送了回来。酒中的父亲,怒言怒语。母亲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左右难为。而在平常日子,父亲对母亲,有体谅,但不会软语认错;有温柔,但不会婉言安慰。

父亲还爱管闲事。这在村里有名,在街上也有名。

北山煤矿发达以来,各种卡车日夜穿过我们村庄。村中间的水泥路,已经不成了路:

雨天,泥水汤汤;

晴天,煤尘飞扬。

村里无人问,无人管。2004年秋,父亲把一辆辆煤车挡在了村外。三哥不让管,父亲认准的事,从无妥协。两人为此一场大吵,以致那年春节都没有说话。

村人巧英以捡庄稼、拾破烂为生。村人没人拿正眼瞅过这一家人。那年巧英肚里长了肿瘤,男人无力管。父亲迫使近门的人或多或少都拿了钱,这才解了巧英病困。

1993年冬,天降大雪。310国道被堵,汽车绵延百里。荒凉千年的乡野一时繁华。一瓶开水,张口就是二十块,还不容还价。棉大衣、防滑链已经无价,任凭嘴要。父亲气愤,又无力管,就让母亲做了两桶热面条,挑到国道边,作了义饭。

我们小时候,自己家的光景四下跑风。遇到讨饭的老人、算命的瞎子,父亲都会端给一碗热粥,若是雨天,父亲就打一个地铺给安顿下来。

我们希望父亲在村里做个绅士。父亲有绅士的眼界,无绅士的深邃玲珑,做不来。这世间的许多事,父亲是学不来的。譬如隐藏,没有掩体就失去了保护。父亲当过兵,道理懂,就是不会。再如阴谋、暗算、献媚、求饶这些,在父亲的生命字典里压根儿就没有。

花草之物,在富裕之门是雅趣;在拮据之家,是闲物,是况外,是不懂珍惜。父亲不以为然,不时买一件闲物回来。母亲责言,父亲也不听,不定哪天又买回一件。父亲文化少,不会雅词,但不乏雅趣。二胡、鼓乐、象棋,此类亦雅亦俗之物,父亲亦都在行内。

以前过年,村里总演戏。乡亲爱看什么戏,村里就演什么戏;乡亲爱听什么调,村里就排什么剧。父亲什么剧都不会唱,会拉二胡。

过年,饭都吃的早。天还亮着,戏台下已经坐满了乡亲,一片喧喧闹闹。突然,一阵锣鼓响亮。小孩落座,大人落声。红色大幕缓缓拉开,不见人物登场,只听一曲二胡,如月下流水,清澈而來。

父亲坐在舞台侧面,面前支一个戏谱架子。父亲也不看谱子,有时微微摇头,有时微微耸肩,已经沉醉其中。二胡声中,父亲的内心应该是安静的,或者还有温情的一面。如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旋律悲切,但阿炳的内心有安慰。

父亲当年曾戴过四个指帽,明亮亮的,平常就放在抽屉里。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会拿出来看一看,却不知这指帽是为了胡声好听,还是为了保护手指?一直想问父亲,没有问,再无机会。

父亲退休以后,过年不再演戏,只剩下了锣鼓。

大年初一,父亲手执鼓槌,站在鼓场中央。鼓槌上的红绸也换了新的,在飞扬的雪中,尤见鲜红。父亲点鼓,铜锣无声,小镲轻和;父亲突然发力,重击鼓面。十几个壮汉如闻号令,立时挺起胸膛,把十几副黄铜大镲仰天击响。

那一刻,鼓声喧哗如大风,镲声密集如大雨。众乡亲围着鼓场,一阵击掌,一阵呐喊,连连叫好。我们小孩围在里圈,懂也不懂,只管鼓掌与跺脚。

那一时,穷苦人,不再是穷苦人;烦恼人,不再是烦恼人;乡亲,不再是低调的乡亲;乡村,不再是安静的乡村。牛皮鼓,黄铜镲,从初一到十五,村村相闻。

元宵节,父亲一路“咚咚锵锵”到街上参加比赛。十几支社火队轮番亮相:

男人们踩着高跷耍狮子,花样翻新,个个逞强;

女人们扭着屁股荡旱船,舞姿翩翩,旱船摇摇。

社火连耍三天,鼓声连响三天。末了,仍是父亲的鼓声拔了头筹。

无论晴天雨天,忙天闲天,父亲向来不睡懒觉。每天都早早起来,把自己的被子叠得四边有棱,还要搭上毛巾,铺上床裙。

洗完脸,父亲端半盆清水,扬着水花,把前门后院洒一遍,再拿一把扫帚打扫干净。

乡村,从来就是草草叶叶的世界。

不见风起,也会落下一片新叶,红的椿叶,黄的桑叶,或青的桐叶。

不见鸟飞,也会飘来一支羽毛,喜鹊的、斑鸠的,也可能是戴胜的。

父亲见了,就算在吃饭,也要放下碗筷,过去捡起来。

饭后,父亲把画着棋盘的小方桌搬在当院,布上棋子,再搬来四把凳子,红方一把,黑方一把,左右看客各一把。万事俱备,父亲晃着蒲扇,踱出大门,看哪个先来。棋友常是耳道巷两弟兄。有时,这弟弟刚走,那哥哥又来;有时,哥哥不来,弟弟也不来,外人也不来,父亲竟空摆一天。

二人中的弟弟,在“文革”中曾纠合近族一群壮汉,与父亲一人打斗了多年。在父亲的追悼会上,作了诗,发了言,与父亲一生的恩怨都化作了追思与友谊。那对曾经双手叉腰到我家逼门叫嚣的弟兄,也不那样喧哗了,在父亲丧事上,也是里里外外地忙。也许是默悼,也许是感念,也许是父亲去世以后,终于和解。生生灭灭的人世,起起伏伏的恩怨,都随父亲去了。

3

2005年,乙酉年。

父亲属鸡,本命年,在这个尘世刚刚走满了六个轮回。7月8日,父亲被查出了胃窦癌。我拿着诊断报告,蒙在了那里: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我一遍遍地问着自己。这些年来,事业未成功,儿子未成年,我还没能抽出身来,和父亲好好下一盘棋,好好喝一场酒,好好来一次闲谈……怎么会这样?我不敢相信,诊断报告却写得明白,不及走出医院大门,泪水已经无可抑制。

对于父亲的治疗方案,三哥说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放弃手术。我们常说只要有1%的希望就不放弃。可在这1%的希望后面,是父亲的生死抉择,身为儿女,该如何坚持?左右都是利刃,又必须果断选择。就在我兄妹一致同意手术时,病灶已经在父亲体内扩散,无可手术了。

7月22日,距父亲的生日还早。我们借口二哥在家,提前为父亲过寿。父亲喜欢热闹。我们担心过于铺张让父亲疑心,又担心是父亲最后一个生日,还是尽量做到父亲欢喜。鞭炮、寿联、灯笼。所有的布置,简洁、喜庆。

寿宴开始,大哥为父亲祈祷的言辞太过哀切,让我兄妹情绪几乎失控。二哥迅速岔开话题,才转了氛围。一向冷静的三哥在给父亲祝酒时也眼角湿润。我爱人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才说出了那一句祝福:爸爸,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父亲曾说想再去北京看看。那段时间,父亲的饮食稍有不当就会呕吐。而医生说父亲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不容迟疑,我们于7月27日陪着父亲母亲去了北京,住在一个四合院里,红门,红廊。父亲心情很好,饮食也算正常。

天安门,匆匆一瞥;

王府井,走马观花。

在北戴河,父亲尽可能地弯下腰去,海水还是没能淹过膝盖。在八达岭长城,父亲还买了一枚印有自己相片的纪念章。看到奇巧的小玩意儿,就情不自禁地喜欢;看到不平的事,就情不自禁地愤怒。70多岁的老人了,还是这样清澈,像一泓水。

八月底,二哥回了新疆。我回家里照看父亲。

如果父亲精神好,我会和父亲在村里走走、看看。去前村?去后村?遇到岔路口怎么走?都让父亲拿主意。如果言语有了分歧,我马上收回自己的观点。父亲以为理赢就高兴,我也跟着高兴。

那天午休起来,父亲突然连声喊我:“小四!小四!快过来看,我不用手按床都能站起了。”等我过来,父亲坐下,起来;再坐下,再起来,反复做给我看。

父亲的神情,欢喜得像个孩子;

父亲的动作,天真得也像个孩子。

我说:“坚持锻炼,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我会的!”弥天谎言,父亲却听得认真。

我看父亲精神好,到院里望望,天气也好。我说去北洼看秋收。父亲依了。去北洼是一道缓坡。我和父亲踩着阳光,一路缓步轻声,不知不觉也步步登高,站在了岭脊,青青黄黄的庄稼尽在眼底:有人砍谷,有人割豆,有人掰玉米,不见人耕地,不见人焚烟。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合适。”父亲的言语很轻,有些担忧。

晚饭时,我问父亲要不要一杯啤酒。父亲摇了摇头。我说医生只建议不喝白酒。父亲说不关医生的事。饭也是动了动筷子,就推到了一边。三哥这时打来电话。父亲一口一个好,明明午饭没吃,也说吃得好,精神也好,让三哥安心上班,不要为他担心。我就站在父亲身边,听着父亲一字一句的谎言,看着父亲强打起来的精神,心疼父亲,不好当面点破。

我给父亲点了支烟。烟几乎是在自燃。我说下棋。父亲来了兴致,只一瞬,又消失了:“你二哥在家时我都不下了。别人下棋,我都没劲看,也想下,可心里拿不起劲儿。”

父亲这一生最不贪惜钱财。父亲若有所贪,也只是这人世里的一支烟、一杯酒、一盘棋。而今,这人世里的声色滋味,在父亲的世界里,正一天天收窄。

4

每年除夕,我们家都有自己的晚会。

孩子们的花样多,热闹也多。轮到我们一辈,故意出丑,逗父母乐,逗亲人乐,逗新年乐。父亲的二胡压轴,最后作新年致辞:从旧岁到新年、从大家到小家,到每个人,旧年有什么进步、什么缺失,新年有什么计划、什么发展,父亲都会一一总结。父亲讲完是母亲,然后由长及幼:想说的尽可敞说,不想说的尽可安然。

年夜饭开始,父亲坐在我兄弟中间:

像弟兄一样划拳。

像朋友一样喝酒。

像邻里一样谈旧岁,望新年。

父亲相信天道酬勤。大年初一早上,总是第一个点响村里的新年鞭炮,然后进到厨房,一阵刀声油声,做好凉粉汤,就去了鼓场。父亲打了一通鼓回来,孙子孙女已经跑远。父亲扬着一沓新钞,前门后院地一个个追喊。给孙子们的压岁钱,父亲在刚入腊月就已经换好,同时还换有几沓新的零钞,过年里,给儿媳们打麻将,一人一沓,花花绿绿的新钞,混在一起。父亲说:“不怕输!输完了,爸还给!”

让他的每一个儿孙,都在过年里欢喜。

让他的每一个儿媳,都在他这个大家庭里像在娘家一样受宠、无拘束。

这是父亲的一点心思,也是父亲晚年的理想。然而,父亲要满足自己那点心思,一点也不容易。父亲刚退休那年,一月才45.26元,加上0.7元的补贴、5元的副食补助,满打满算才50.96元。而每年春节,幾十口人回家过年,千头万绪要买。父亲又是个讲究周全的人,什么都想买好的。这对父亲是很大一笔开销,就算不够,父亲也不会向儿女开口。

对于钱,父亲在儿女面前是羞涩的,你不主动给,父亲从不会主动开口。1995年的一天,父亲从三门峡回家,把仅有的三块钱给了一个残疾人,再无钱买票,父亲就在车站将就了一宿。要知道,父亲有四个儿女住在这个城市。

父亲这一生,干过煤矿工人、钻探工人,开过饭铺,开过瓜园,却一直是个没钱人。村人不相信,我兄妹都在外面做事情,父亲又是退休工人,对人又大方,肯定有钱。父亲为了给儿女装脸,就配合他们,常把工资存折装在上衣袋里:

口袋浅,存折长,露出一小截给人看见,而折上的余额常常是一个不能兑现的个位数。每年春节,我们会给母亲一些钱,从未想过、也没问过,父亲是否需要?

年岁流转,人间的贫富流转,儿女的情感流转,父亲的情感,就在那里。

2006年除夕,在我进门看见父亲的第一眼,父亲的眼睛完全陷进了眼眶,眼前这个极度虚弱的老头,完全不像了我的父亲,而成了另外一个陌生人。一种强烈的疼痛,瞬间击穿了我。在我转身抹去眼泪,再次回看父亲,父亲原来的样子才在我眼里缓缓定格,恢复到了父亲原来的模样,我这才感觉自己真切地回到了父亲身边。我在父亲的床边坐下,把父亲枯瘦的手放在我的手掌之间,一遍遍地摩挲着。

我不敢抬头。一抬头,父亲就会看见我的眼泪。

我不敢说话。一张嘴,就会哭出声音。

那一会儿,我又在想,在我下次回家的时候,我的父亲又会怎样?那种强烈的疼痛与不安,如提心在手。号啕的声音,一次次涌上咽喉,我一次次咽下。越来越多的眼泪涌在眼眶,已经收不回来,当着父亲落了下来。

父亲见了,缓缓地说:“几十岁的人了,看那点出息样。”父亲的语调很弱,语速也慢,有父子相见的喜悦。而我四十二年的生命连同我的灵魂,被这一瞬间的父子相见,深深地惊动了:生我养我的人,如今病成这个样子。

我为人子,如何不心疼?如何不号啕?

初一早上,地上落了一层白白的雪。窗外,像童话里的样子。

父亲也是新年的父亲,穿戴一新,坐在正屋。十一个孙子孙女携手来给爷爷拜年。父亲给孩子们发了压岁钱,同时根据每个孩子的性格特点、学业情况,给了一个新年祝福。父亲的祝福,也温暖,也贴切,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也觉得受用。

正月初六,父亲把我兄弟叫到床前,商量他的后事。我们想缓过正月。父亲却执意。就找来了村里干“土活”的人,定在正月十六“动土”。正月二十几的时候,父亲在那个世界的“房子”建好了。父亲在三个哥哥的搀扶下,下到他的“房子”看了看,还摸了摸“墙”上的瓷砖。在回来的路上,父亲说:“你爸这辈子知足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没看到父亲知足,只感受到了父亲彻自肺腑的悲凉。

那天,山上的风很大。风中的父亲,摇摇欲坠……

流血不流泪。跪天不跪人。父亲一生宁折不弯,为此吃尽了苦,却从无后悔。我们做儿女的也心疼父亲、也敬佩父亲。得知真实病情时,父亲反而笑言安慰我们:“放心吧!您爸这辈子啥风浪没见过?只要我打上壮饭,就好了。”

父亲不相信,这个世界能有什么降得住自己。

父亲始终相信,自己终将战胜疾病!

然而,不是这样。2006年6月7号中午,医生第一次从父亲体内抽出了1500毫升积水。父亲看着那三大瓶积水,沉沉地对我说:“我多想让医生说我肚子里是胀气,不是水呀!”

也许那一刻,父亲才明白,我弟兄为什么连他的“肚子胀”都治不了,这个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的难题。我不知道父亲说这话的时候,那坚强了一生的意志是否彻底坠入了深渊?泪水在眼里打转,我却接不上父亲的话题,只是更紧地握着父亲的手。

抽完积水,我喂父亲喝了一小碗米汤。父亲指指那个小碗,仰看着我说:“这一小碗汤,如果都吸收了,我的身体还能好起来。”

亲爱的爸爸,尽管您言语平缓,这句话还是把您四儿的心给轧碎了!

知道您眷恋这个世界,知道您舍不下一群儿孙。理解您,却没有能力帮助您;心疼您,卻没有能力挽留您。

6月12号,父亲的瞳孔几次散开,有时会在某一处凝滞下来。父亲的掌心、小腿也开始出现淤血。我一遍遍揉着那斑斑点点的淤血,希望这些快要静止的血液,继续在父亲体内流动起来。

6月14号,父亲的嗓子几乎没有了声音。二哥含蓄地问父亲是否有意愿要表达。

“小车不倒,只管推!”父亲当时那响亮的一声,把我兄妹都惊到了。我们以为真的发生了奇迹,却没能等来奇迹。

2006年6月17日下午两点,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爸爸,今天是您离开我们十周年的日子。儿子不能回到家乡为您祭上一杯薄酒,只能以文字追述您五十年来对我兄妹的养育之恩,也表达儿子这十年来对您的无限追思。

爸爸,时间越来越远,儿女们对您的温暖记忆不会走远。您的正义、您的善良、您的坚定,已经成为家风,得到传承。

爸爸,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有灵魂。生死两岸,梦是渡船。在我想您的时候,如果您也在想我,我父子自会梦里相见。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