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靖芳
有时候后遗症会表现为连续的噩梦,或者是轻生的念头,有时候是异常的敏感—面对来者,第一时间便触发保护和怀疑机制。
只因为她们都是PUA的“受害者”。当这门与异性接触的技巧被泛滥为操纵和欺骗的技术,人性的负面便被放到最大。
自2017年底,陆续有媒体开始揭露PUA组织的运作“内幕”后,才有了很多人的恍然大悟,原来那段浑身不对劲的感情,不是自己的猜度和胡思乱想,是被如此这般生产出来的。
这不是一段正常的情感经历,而是可以批量生产和复制的物理反应,你以为遇到了爱情,其实是被精准测量出的骗局,每一步都经过设计。设局者或许可以全身而退,而另一方则如陷泥潭。
一开始,在南宁读大学的吴茗没有想太多。她只是偶尔会疑惑,男友对自己好像变得冷淡了。
和刚相识时的好感度相差太大,让她总是会不时回想起最初。那是在2014年11月,吴茗所在的兼职公司举办线下交流会。
偌大的广西大学校园里,要找到举办活动的多媒体教室并不容易。她没有方向感,找不到路的时候就会急躁蹬脚,不过电话那头、比她层级更高的区域经理却没有不耐烦,一直远程给她指路。
教室门口,他们第一次碰面。对方冲她微微一笑,吴茗发现是位只比自己年长两岁的斯文男生。在此之前他们有偶尔的线上交流,已经给她留下了踏实、有上进心的印象。好感萌生。
这不过是PUA里的“自然流”,和现在大众所普遍熟知的依靠浮夸朋友圈来吸引异性不同,“好学者”会将此发展为更不着痕迹的吸引技巧。
也是踏实。在北京工作的修图师徐倾本来可以避开认识李杰的机会,因为他本是在陌陌上的陌生人。这个评价不一的社交软件,她曾经下载过两次,都因为上面鱼龙混杂,让她厌恶。
2014年初,第三次,她不管了,心想着只认识与工作相关的人,其他一律不理。
李杰不是这样的无关人士。他的朋友圈显示出这是她认可的专业人士迹象,也是爱好摄影、修图,全国各地出差,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分享当地的特色美食。这是对方建立的“人设”。
开场白礼貌、严肃,甚至一开始的谈话都是很正经的,因为他们讨论了很多关于“人生的问题”,比如工作情况,还有伴侣的选择意向,她不知道这是摸底和试探,只是从心底里相信,这是和她价值观很契合的人。
不到一个月,李杰已经开始明确要追求她,不过是以一种强势、不置可否的方式。第一次表白,徐倾没有答应,“我不爱你”;对方没有气馁,“你会爱上我的”。还有,当李杰得知她从老家养伤回京后,理直气壮地质问,“为什么不联系我?”这样的语气,让徐倾觉得错在自己,“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他有展露过真实的一面,是在联系方式的转换上,那时候他们从陌陌加到 QQ。在QQ上,他的打招呼语句就变成了“美女”。美女?这么轻佻的语气不像是以前认识的人,她觉得很不自在,那个稳重的男生好像换了一个人。不过,她很快摁下了疑虑,只怪是乱评判人的性格作怪。
这段关系里徐倾一直是弱势。在家庭里的相处模式让她习惯了否定自己的疑心,并在此后一次次将李杰的行为合理化。
徐傾成长在一个缺乏照料的单亲家庭,目睹了父母吵架和分开的过程,年幼时对于感情的种种因果早已牢记在心。她以为已经汲取了足够的教训,可以不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重蹈覆辙。
防线逐渐失守还是在对方的话语里,她被李杰捕捉到了关心和紧张,他语气暧昧地暗示道,“目测你心里有我了。”这么一说也让徐倾信以为真,“哦,我好像心里有他了?”
“我以为他是懂我”,徐倾心喜。“事实上他只是懂女人。”
于是她答应了见面,2014年11月9日,在一家烤鱼店。初次碰面,她其实怀有一些失落,对方看起来比想象的还要沧桑,不像是之前所说的28岁的年纪。而且,总是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一些信息,比如,他会提到拥有一张健身卡;比如,特意强调是通过“打车离开的”;比如,在饭后的散步聊天,李杰建议,不如下次一起泡脚吧。
她听不出对方的真实意图,云里雾里间,想起男生之前所提到的经历—被前女友抛弃,一直处于空窗期,这和他平时工作忙碌、努力上进的形象所结合,仿佛一切都变得可以谅解。见面后的两天,她决定接受追求。
毕竟也是有觉得暖心的时候。在马路上并排走的时候,李杰总是细心地让她走在道路的内侧;平时交谈中,他会喜欢讨论买房子定居、安家在父母城市的话题,这是她所向往的稳定生活。
“我以为他是懂我”,徐倾心喜。“事实上他只是懂女人。”
可能是预兆,李杰在确定关系后,对她先泼了一盆冷水。他这样预告说,正如他“人设”所呈现的,会经常出差在外,两人可能会像异地恋一样相处。
这其实是他在为自己的从不接电话找借口,徐倾很快发现,李杰几乎很少立刻被找得到。她为此闹过,把对方QQ删掉,吵过架,但还是被男友以工作繁忙,需要理解的理由挽回。有一次罕见地打通了,她发现对方压低了声音,并称自己是在客户家里。
她想起,当初父母也是因为没有充分沟通才离的婚,可能是自己过于严苛,也就没再纠缠。
李杰还提到了另一个预告,那就是“我们会发展得很快”,恋情过了半月,她才明白其中的意思。那时,他从外地出差回来,提出到家里看她,她自然开心,“你想来就来”,不过她多留一个心眼,“不住我家就行”。
她的想法是,正常的情侣,但凡为对方考虑的,在附近住酒店也没问题,哪用执着留宿与否呢。
听到那句,李杰就不再提去看她的说法,并且直接提出:就是想发生关系。
无一例外,都是这样的要求,并且是迅速的。在吴茗的经历里也是。
那个怀着好感的男生不久便没有意外地发展成了男朋友。2015年4月,确定关系的那天,他们一起在宿舍楼下的操场散步,从下午聊到傍晚,直到天完全黑尽。因为害怕蚊子的滋扰,对方提议回到车上,在那个密闭空间里,男生同样要求进一步的肢体接触,她本能地进行了回绝。
她们都很快体味到这些拒绝付出的“代价”,表现为对方之后的突然冷淡、消失,不再接听电话,或者不再如从前热情。忽冷忽热带来的折磨,犹如蚂蚁一样挠着人心。
在此之前,吴茗也曾谈过一段单纯的校园恋爱,不过年纪尚小,是连手都不敢牵的。她反复思量,总不希望主动推走对方,“是不是我之前被宠坏了?于是我就开始说服自己接受。”
最终,她们都说服了自己的身体。
但是这没有换来想象中浓度更高的感情。
男友不再耐心倾听吴茗工作上的琐碎,以前陪她一起讨论解决方案的人,如今已经不屑应付,“我不认识你的这些同事,你对我说也没用。”她开始觉得不对劲,也曾幻想这不过是正常情侣间的波动起伏。
在这之前的经历都是类似的。不过对于1995年出生的王艺维来说,除了敷衍,還有“打压”。2014年国庆前后,她遇到了更为高阶的PUA男。对方比她大上七岁,是辞掉工作后重返校园的感性青年,都是艺术圈里的学生,一来二去也就都认识了。
吴茗不知道,冷淡其实也是手段之一。
京城烂漫,那些沧桑和经历在她看起来都是魅力,她以为得到了一段可以厮守的关系。直到消息灵通的同学,突然有天把她拉过来,跟她说发现了对方的另一个女朋友,是有名有姓的确凿经历。
不仅有第一次,还有第二次,到了后来,她甚至都搞不清对方有过多少段“绯闻”。等到终于藏不住怒气,她去到男友的学校,要求得到解释。
她得到的变成了责骂。平时身边朋友众多,竟然成为了数落她的理由。对方没有直接解释这些消息的可靠性,反而从王艺维的经历出发,让她确信是自己的原因导致他疑似的“出轨”。指责中,他还加了一条“罪状”,那就是这样的行为还导致了他抑郁症的复发。
那是在学校附近的酒店里,灯光灰暗,男友一边说,一边用手猛地捶床头的柜子,专业的敏锐让她意识到这是电影语言里,抑郁症病人常用的肢体表达,她相信这是自然流露,更圆满了他的说辞。这样的解释,她没有怀疑。
是社会阅历实在尚浅,也是她不断经历了恐惧和孤立,无所依靠。本来,他们互相有相熟的朋友,共享连通的圈子,不过在对方的口中,这些朋友不断地被分离出去,缘由是他一直在营造周遭的朋友都不喜欢她的印象,男友总是不断穿插出“他们会在背后说你各种,都是我在捍卫你”的话,长此以往,她慢慢孤立了那些和他有交集的朋友。
不过,她的同学慢慢发现,那个进校初期阳光、美好,称得上是班花的同班同学,变得很不开心,甚至会突然地哭泣、在课上流泪,就像换了一个人。在她终于意识到了对方“洗脑”的手腕时,已经太迟,她因此怀孕,经历了人流,并且还被告知感染了高危型HPV。
吴茗不知道,冷淡其实也是手段之一,她揣测不过是出轨,在一起五个月后,她好奇地打开了对方电脑上的云盘。发现了里面一千多张聊天记录截图,还有和不同女生的合照,有亲密的,普通的,还有她当时不曾理解的名词“PUA”的资料。
她很惊讶,那个群她其实早就看到过。只是她误认为是对方所在的汽车行业的术语,不以为意,不曾料到那是一枚引爆生活的炸弹。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吴茗说直到今天还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那晚,她凭着记忆,在网上搜索“暮色猎手”这几个在男友资料里看到的字眼。
她看到他在课上成为“情感导师”的照片。那些聊天截图,不是记录,分明就是用来分享和教导学员的资料,她所以为的自然流露、心情起伏,其实一一在对方的掌控里。
发现的方式各不相同,在向公益组织确认遇到的是PUA男之前,徐倾其实已经绝望。
那时生理期迟迟不来,她隐约料到了什么,莫名生发出了情绪,拿起厨房做菜用的白酒,兑水,喝了一大半。拿到验孕棒的结果后,她知道自己是怀孕了。本身就是没有受到关爱的女儿,她不希望拿掉小孩。但是李杰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负责的意思,她连钱都凑不够,只能卖掉工作的相机,换了一万四千元,拼齐了手术费和前后的营养费用。
手术是一个人完成的,医生不让她独自拿药,她坚持。走两步就要晕倒的步行,她撑到了出租屋里。徐倾求李杰,来看望一下虚弱的自己,等到对方难得口头允诺,最后却还是失约。
后来,有曾经被骗的女生告诉她,对方已经有了家庭。不止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陆续有女生找到她,跟她分享自己的经历。在那次她以为是惊喜的接机过程中,她认出了自己男友的妻子,他们穿着情侣装,十指紧扣。
而曾经带她去的同事宿舍,其实不是别人的家,就是李杰的爱巢;那个说是姐姐家的孩子,也还是自己的小孩。徐倾不相信,她执拗地希望对方否认,给自己明确的答案,结果换来的,是一通又一通的谎言。甚至,李杰还告诉她,其实自己是毒瘾犯了,一直在吸毒,已经有很多事情都令他想不开。
推拉,谎言,原谅,造成了无数次的伤害。她想过自杀,尝试过两次,第一次害怕弄脏房东的地方,还特别用脸盆接着回流出来的血;第二次,是吃几瓶安眠药。幸亏这两次,都被发现了。她说,不知道下一次,会是在坚持到把对方“告倒”后的什么时候。
批量生产,类似的套路。当吴茗坐在电脑前看到这些,整个人直接瘫倒。她以为顶多是男生的薄情,没想到就是一环环的套路。单是2015年到2016年这两年时间,聊天记录显示前男友铺下的网,已经涉及接近30名女性,在那个两三百人的交流群里,她不知道总共牵涉到的还会有多大的数量。
受害者虽然绝大部分为女性,但其实也有男性为此所骗。市面上仍然有面向女性开设的PUA课程。
她将搜集到的资料,打了马赛克,逐一分發到前男友亲人和朋友的邮箱,希望揭穿他的真面目,不过却没有收到过回复,反而是对方朋友电话的谩骂和嘲讽。
其实到了关系的后期,吴茗已经无力抵抗,对方会直接在他面前拨通另外女生的电话,用暧昧的语气聊天,毫不掩饰,等到她表现生气时,不过佯装地承诺一句,“下次不在你面前跟女生打电话好了”。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陌生人她都怀着敌意,恐惧对方的套路,本能质疑“他是不是PUA的人”。两年过去,才慢慢消化,并开始了反不良 PUA的漫长历程。
在一次体检中,王艺维被医生告知疑似感染HPV,直到完成病理检查后被确诊。但是因为年纪轻,恢复得快,她遵照医嘱治疗,才好了起来。后来,她慢慢被告知,被骗的人还有不少,都是一个圈子里的,骗钱的,骗色的,都有。大多是一些长得好看,家里又有一定资源的女生,年纪小,辨别能力太弱。而因为工作上的官司,她还不得不和前男友保持着联系,这让她极为苦恼和痛苦。曾经的信任,如今不仅千疮百孔,还涉及了数万元额度的金钱纠葛。
自从媒体曝光后,受害者像潮水般涌入小红帽公益组织。这是社工专业的学生孔唯唯在广州设立的机构,因为人员配备和求助数量的极不般配,她坦言如今的资源已经难以承受这样的容量,她们希望得到社会更多的支持和帮助。
事实上,受害者虽然绝大部分为女性,但其实也有男性为此所骗。市面上仍然有面向女性开设的PUA课程。
这些故事听多了,孔唯唯也发现,很多时候谁是受害者都分不清了。那些善于运用多重人格的施害者,其实也处在“精神分裂”的边缘。
过往的经历如幕布回放,吴茗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这段不堪经历里的种种,有时候是以受害者的身份,有时候是以志愿者的身份倾听和陪伴。
“我有种感觉,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