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图 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李宏图
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笔者从事近代欧洲思想史研究,这一专业的好处在于不仅能和当代思想史学者进行对话,而且更需要阅读和领悟历史上诸多伟大思想家的著作。阅读经典,对自己的思想成长是一种高强度的锤炼,让自己的阅读不再局限于知识层面,而是从原先的固有思维模式中解放出来,久而久之,内化成为自己的价值观,转化成自己思考学术、理解世界的一种视野。因此,回顾个人的阅读活动,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自己的知识积累和思想价值观念进行“知识考古”的过程。
在数十年间的读书生活中,很多著作都对我产生了影响。作为历史学研究者,这里还是按照历史的时间顺序来展开。
首先应该是1978年进入大学读书开始,坦率地说,进入大学之前,我也没有读过什么书,真正开始读书是在大学。沉浸于当时刻苦学习你追我赶的学习环境,更受惠于老师们的敬业奉献,由此开始了自己的读书生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学的是历史,但却对经济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许是受当时任教的两位老师的影响,一位是张芬梅老师,一位是阎飞老师。前者是位认真严谨关爱学生的好老师,教授世界近代史;后者作为刚刚入职的青年老师,教授政治经济学。受到两位老师的引导,我开始读马克思的《资本论》。这是很厚重的大书,但竟然也被我用一年左右的时间认认真真地读完。与此相配套,我还阅读了王亚南的《中国官僚政治研究》,胡如雷的《中国封建社会形态研究》,傅筑夫的《中国经济史论丛》和《中国封建社会经济史》等书籍。可以说这些书,特别是马克思的《资本论》锤炼了我的思维能力,培养了我思考问题的视角,直到今天,我依然对“社会”有着浓厚的兴趣,实是由于受到了这本书的影响。
大学毕业进入硕士研究生阶段学习后,导师尤天然教授是当时中国现代化理论研究的倡导者和推动者之一。在导师的指导下,我对现代化理论和欧洲的现代化进程发生了兴趣,也成为了自己硕士研究生阶段的主要学习内容。这一阶段对我影响较大的书籍则是亨廷顿的《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聚焦于社会转型和政治秩序形成之间的关系,特别是讨论一个国家如何实现政治现代化。与此同时,当然也读过当时风靡的关于现代化的很多著作,例如美国学者布莱克主编的《比较现代化》,英克尔斯的《人的现代化》以及国内学者罗荣渠先生、钱乘旦老师关于现代化的一系列著作。这一时期所形成的学术关切一直持续到现在,从思想史的视角来思考“政治”的现代性。
进入博士阶段学习后,由于我的导师王养冲先生和副导师陈崇武教授主攻法国大革命史和西欧近代思想史,我重点转入欧洲近代思想史的研究,王先生为我们开设“法国革命史”和“西欧近代社会学思想史”两门课程。正是这样的机缘,让我接触到了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和他的《旧制度与大革命》。对于革命,已经有很多论著,例如阿伦特的《论革命》也是一本经典。但我特别喜欢托克维尔,不仅是因为他的思想深邃,还因为他所独有的那种情怀。托克维尔1805年出生于贵族家庭,1859年去世,年仅54岁。每当后来上课向学生介绍其生平时,我都对托克维尔的早逝感到悲哀,真心觉得这样的天才思想家如果能多活十年,可能会留下更为丰厚的思想遗产。特别是如果他能够活着看到1871年巴黎公社这样一场革命时,他将又会如何思考?
托克维尔的一生著作虽然不多,但每本都是经典。1835年30岁时出版《美国的民主》一举成名,5年后出版了第二卷,并荣膺法兰西学院院士;1851年出版《回忆录:1848年革命》,对刚刚过去的工人阶级的革命进行反思。1856年去世前,也是积20年的思考后,出版了《旧制度与大革命》,解释法兰西民族的命运。值得注意的是,托克维尔一生主要写就了上述三部著作,其中就有两部是关于“革命”的问题。为什么他特别钟情于“革命”这一主题,难道他是希望一个社会不断地进行“革命”?其实,托克维尔并非是希望革命,而是在他看来,只有研究在法国历史上这两次革命才能理解法国社会的历史和未来走向。的确,托克维尔一生着力分析的主题就是:为什么法国在从贵族社会走向民主社会、实现权利转换的过程中非要通过革命来进行。
在我的思想史学习和研究中,特别是在理论与方法论方面,我特别欣赏“剑桥学派”,尤其是这一学派的代表性人物昆廷·斯金纳。他的书很多,我也主持翻译过他的一些著作。我特别崇尚他的《自由主义之前的自由》这本书。第一次阅读这本书是2001年在英国曼彻斯特大学历史系作访问学者时,这本书虽然很薄,但却给了我一种震撼,我被斯金纳天才性的洞察力和解析力所感染,后来将此书翻译成为中文出版。现在很多学者将斯金纳的《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础》一书视为经典,对此应无异议。不过要论对问题探究的深入与犀利,概括和凝练,以及方法论上的示范,我还是独独钟情于《自由主义之前的自由》。这本书是1997年斯金纳在荣任剑桥大学钦定近代史讲座教授时所作的讲演,后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此书以英国革命中的共和主义者为中心来考察了“自由”这个概念的内涵。自1958年英国思想家伯林提出了“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这一观点后,“消极自由”的概念被普遍接受。而“消极自由”的核心就是17世纪英国思想家霍布斯所说的不受外在的阻碍即为自由。作为一个政治学学者,斯金纳教授并不赞同伯林的观点;但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他在研究方法上,不是过多地纠缠于概念的分析和逻辑的推演,而是将视线投向了历史,希冀在历史中重新再现关于“自由”的不同定义和更为丰富的内容,由此,在两种自由观之外,斯金纳发展出了“第三种自由观”。另外,这本书的方法论也非常有价值,它通过系谱学的方式,在最初概念起源的论争之中,或者说通过重新进入我们已经丢失的知识世界来进行质疑并激发人们重新思考我们目前所接受的那些思想观念的唯一性。
其实我还喜欢很多书和很多思想家,例如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我曾在英国格拉斯哥大学作访问教授,这里不仅是18世纪苏格兰启蒙运动的中心,也是亚当·斯密等一批苏格兰启蒙思想家曾经的任教讲学之地,这次访问使我结识了一批学者如著名学者克里斯托弗·J.贝瑞教授,加深了对十八世纪启蒙运动的理解。再有,我也十分热爱19世纪英国思想家约翰·密尔,我将他和法国的托克维尔、德国的洪堡列为19世纪欧洲思想界的“三杰”,他是提倡个体性、将自由主义从政治维度转向社会的代表性人物。他的《论自由》《政治经济学原理》和他的《自传》等书都是我的必读书目。
我自己觉得选择读哪些书和很多要素密不可分,例如老师的引导、自己的思想取向等等。正如德国哲学家费希特所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选择什么样的哲学。同样,读什么样的书会决定你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