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昕孺
到达的时候,是立夏前一天傍晚。
似乎是特意到这里来告别春天的。春天并不想离开,它还缠绵在柳条上,缱绻于花枝里。但没有办法,万物都长大了呀,蝼蝈将鸣,蚯蚓待出……春天忍不住下了一场雨。
安静的欢快,这是酒仙湖给予我的第一感受。此时,我还没有见到它的真面目,就像我走进一座庭院,还没有拜会它的主人。如果这个比喻还算贴切的话,那高耸的夯土大坝更像是一扇门,一扇从不上锁的门——它是关着的,但你随时可以推开——高五十米、长三百余米,这个亚洲东部最大的夯土坝之一,是站立起来的大地,酒仙湖是它缔造的伟业。
我以攀登的姿态,悄悄推开了这扇门。雨越下越大,兴致勃勃的我依然满怀晴朗,就把这雨当作一把撑开的伞。道旁的玉兰花,像一盏盏明亮的路灯打开着,不管白天黑夜,它始终守护着自身的光芒。大片茅草举着白色丝巾在风雨中翩翩起舞,队列整齐,一丝不苟,大约经过了无数次彩排。这被草木簇拥的感觉,这近乎豪华的仪仗,前面是皇宫,还是圣殿呢?
然而,当登上大坝,探入湖的堂奥,看到的“真相”让我为之一惊,一震。漫天雨丝,不,是雨箭,刷刷刷地射向湖身,如此密集,如此迅疾,连吹得我全身发凉的风都无法撼动它们的准星。每一箭都隐没到湖的身体里面,每一个创面都涌出汩汩的“血泡”……一箭接一箭,万箭齐发,整个湖泊有如一面巨大的针毡,有如全身披满箭镞的母体。我眼前不停地产生幻觉,比如,恍惚看到炮火连天的战争场景,看到一个难产的母亲在做最后的挣扎,看到修建这座大坝时数万人挥汗如雨,甚至看到远古或许是未来人类与兽群的拼抢与争斗。
旁边是一座亭子,翘起的檐角仿佛受伤即将坠地的鸟。里面有四张石凳,一副很希望有人来坐的样子。我迷茫地看了它们一眼,就像一个压根儿没有学会坐的人。亭子不小,可容纳三四十人避雨。亭角躺着两个空矿泉水瓶,也许在相互倾诉各自的故事,也许在独自想念自己瓶里曾经有过的水。十米开外,那是多么浩渺的水域啊,可对于它们来说,远如大海,远如三皇五帝,远如理想与目标的距离。我走进亭子,一手拎着一个空瓶,下三十余级台阶。水,伸手可触。我把它们一一灌满,带回亭子,放到石桌上,让它们自豪地站着。刚刚还是满身伤痕的水,在瓶子里也马上恢复了安宁和平静,恢复了它们自身的圆满。
雨大得好像要把我也强行纳入它们的阵容。对面山峦,如一群助纣为虐的恶魔,它们紧紧圈住湖水,成为湖水突围不可逾越的屏障,让密如蛛网的箭矢有恃无恐。而宏阔的水面,哪怕全身披满伤痕和“血泡”,依然淡定而安详。水的智慧难以企及,它们最懂得随遇而安,最懂得个体和群体的关系,最懂得净洁与脏污的转换,因此,它们往往能消弭存在与虚无的边界。唯其能包容一切脏污与痛苦,它们才会那般净洁,那般安详。
暴力是不可持久的。
雨终于停了。对面山顶竟很快晕出几抹夕晖,淡淡的霞光投映到湖面。登上大坝前感受到的那种安静的欢快重新在我心中蔓延,仿佛刚才那场雨从来没有发生过。其实,这里下雨是再经常不过的事,小雨、中雨、大雨,四季随时都可能发生。雨痛击湖面,让无数箭镞没入其身,所谓风光无限,难道不是在融化无数苦难之后,所呈现出来的“波光粼粼”吗?所谓大彻大悟,难道不是长髭旷禅师在碾磨烦恼、参遍佛法之后,豁然得到的“如红炉上一点雪”吗?
留着长髯的旷禅师,在名师石头希迁那里得到印证之后,回到老家攸州的酒仙湖畔、圣寿山下,创建了宝宁寺。寺庙仍在。与寺庙同时栽种的古樟仍在,枝叶繁茂得如同一个披金戴玉的新娘。建寺挖掘的古井仍在,井水清洌如镜,每一个俯身看着它的人,都能从中看见自己。一如这个时候,我看到的酒仙湖。
酒仙湖是占地11.2平方公里的一眼井。我故意不去俯身看它,但我知道那里面有我自己。我心灵的视线看到了更加遥远的地方,我发现万物都在赶来的途中,时光的马蹄嗒嗒作响。而此刻,平静下来的酒仙湖仿佛忘记了刚才 “万箭穿心”的场景,酝酿着一种回报春天的庆典。夕晖轻染,湖面就像一张巨大的餐桌上铺着金灿灿的桌布,酒仙湖在准备一桌盛宴为春天饯行呢。群山环抱,酷似受到严格训练的侍应生,躬身迎接每一位前来的客人。
所以,第二天早晨,当我在寒婆坳看到碧如翡翠、秀美无方的酒仙湖时,就一点也不奇怪了。我知道一定会是这样的,不可能有其他答案。碧水我想得到,可那遍布山间、路边的桐花我实在是想不到。华美的春天刚走,“立夏”展示给我们的,竟是这素净而明丽的花容山色。
或许是受了水的启示吧,很多花种都极善于集结,要开一起开,要落一起落。但桐花没有梅花冷艳,没有桃花妖冶,没有樱花任性,它们就像一大群村姑,叽叽喳喳,热情大方,再寂静的乡村有它们也热闹了。我在一株硕大的桐树下给花照相,忽然,几只白蝴蝶飞过来落到我身上!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桐花。它们像长了翅膀,这哪儿是凋零地落呀,分明是自在地飞。
在游船上,认识一个去年大学毕业的小伙子,姓文,现在景区工作,本地人。他用一种礼貌且惭愧的语气跟我说,景区开发太慢,缺乏旅游规划,没有一条能走团的线路,他十分羡慕那些名头响亮的旅游景区,能赚到很多钱。从现实层面来说,他讲得颇有见地。但道理往往是超越现实的,他不知道外面有多少美景被旅游开发给废掉了,他不知道即便是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的一方水土,一旦破坏就很难恢复。我没有和他说这些。他这么年轻,我建议他多出去走走,看看。多去异乡,才能真正发现故乡的美。
在双子塔下,我们坐的坐,站的站,欣赏21个小女孩表演节目,朗诵、唱歌,还有舞蹈。其中10个穿着绿色纱裙,9个穿着粉红色纱裙,还有2个穿着镶红边的白色长袍朗诵时,这两个是领诵;唱歌、跳舞则穿插其中。不知道是不是有个女孩请假没来,临时加进来了一个女孩,总数成了单数,所以,孩子们在进行队列穿插时常常搞乱,然后就有这个指点那个,那个示意这个。轻声悄语里,表现出一种天真烂漫的认真劲儿。虽然有个女老师在台下招呼,孩子们的表演却是原生态的,甚至近乎野性,几乎没有整齐划一过:有人抬起手,有人放下手,放下手的猛地又抬起手;有人挪左脚,有人移右脚,还有人两只脚一起动;有人转圈,有人摆头,摆头的人看见其他人转圈慌忙改成转圈。最有趣的是,有个后排的女孩突然打起呵欠来,她就干脆停在那里,打完那串呵欠才接着做动作……我想起了桐花。她们一个个都是桐花变的精灵。
我又想起一首著名的诗,宋朝诗人杨万里的《宿新市徐公店》:“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这群奉命为客人表演节目的孩子,虽然穿着特制的服装,做着要求相同的动作,但她们并无多少顾忌,而是把平日“急走追黄蝶”的那股劲儿,也带到了舞台上,从而散发出活泼可爱的乡村气息。对她们来说,见到这些远方的客人固然难得,但对于我来说,她们的表演,成为酒仙湖最美好、最珍贵的一部分。
新市镇徐公店,就在酒仙湖西边。杨万里的同宗兄弟杨六郎,曾任国子监祭酒,从江西南溪迁居于湖南攸县。1162年春,诗人由赣州司户调任零陵县丞,特意拐到攸县看望兄弟,再坐船沿攸水南下,在徐公店住了一晚,写下这首诗。千年来,经历了多少风雨,啜饮过多少苦难,但酒仙湖边的儿童就像湖水、桐树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两天后,送我回长沙的司机姓周。他显得很年轻,不料有四十出头了。他告诉我,他在深圳干过二十年出租。我问他,為什么回来。他说,家在这里。
责任编辑:黄艳秋
摄影:安吉的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