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泠
顺生死于收获季节。他开着四轮在帮父亲掰玉米时,连人带车,还有满满一车带皮的玉米,从那条窄窄的乡间小路上,翻到那条深沟里去了。车和玉米都好端端地活着,顺生却被车轴卡住,被玉米埋住,窒息而亡,头上,脸上,身上,没受一点伤。等乡邻从玉米堆里,将他像剥玉米一样剥出来时,他已闭上眼睛了,脸上好像还有被热腾腾的玉米焐出来的一些汗,这些带着光泽的汗渍,使死了的顺生的颜面尤其好看,好似脸上被谁敷了一层清油似的。顺生像酣睡了一般,颜面上仿佛还带着某种满意的笑。这些,都是顺生的妹妹顺美,连哭带泪地告诉熊吉的。听到噩耗的第一时间,熊吉就匆匆赶到徐和庄,去悼念这个才刚过了四十岁生日的男人。说起来,熊吉这个吃着官饭的人,和放羊长大的乡下人顺生,真是没什么交情。也不知为何,从三年前他们第一次吃饭喝酒开始,顺生就直愣愣管熊吉叫师父,叫同一桌别的男人,却都称兄道弟。熊吉制止过顺生,说我大你八岁,叫熊哥就好。顺生却不听不顾,一直就师父长师父短地叫着,暖暖的,也辣辣的,每叫一声,熊吉仿佛就喝了一杯大夏贡,肺腑间就升起一股江湖气派。熊吉正经的学历,是小中专,相当于现在的初中生或高中生,但在很久以前,像他这样的小中专,人群里都拣不来几个。因了顺生执意对他以师父相称,熊吉这个早已经将书本还给老师的老男人,专门找了一本字典,查了查师父这个词的意思。不查还好,一查,多少还让熊吉有些心虚气短。师父的第一个意思,是专门指出家之人,比如和尚、尼姑、道士等。比较世俗的称谓,则是老师,还有那层人尽皆知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意思。不管从哪个意思上讲,熊吉都是不敢当,也当不起这个称谓的。可顺生却不管不顾,不肯改口,熊吉也就拿他无法。不过,心里对顺生,却有了几分亏欠似的。他何德何能,就可以让顺生认他做师父呢?熊吉倒是很俗常的一个人,他想,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帮这个庄户人一把是一把,他看得出来,顺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开言吐语,都是磕磕绊绊不连贯的,据他自己说,就连他自己的名字,也总是写错的。在那些个油腻无趣的酒席上,没几个老板看得起顺生,每次的吃喝拉撒,顺生总是坐在包间进门的位置,几乎也从没有真的坐下来过,为这个续水,为那个点烟,为另一个清理盘盏……手脚不停,颇有眼色,却是个跟班伙计的模样……熊吉就这样回想着关于徒弟那些零七碎八,小而又小的片段,匆匆赶到徐合庄。一直到进了顺生父母那座并不宽敞的院子,稍稍有些微醺的熊吉还在想,那个叫了他三年师父的顺生,真的就已经死了么?
那座寻常的农家小院,出乎意料地冷清静寂。迎他进门的,就是顺生的妹妹顺美,一个眉毛和眼睛都又细又长的女人,和粗眉大眼的顺生一点都不像一母同胞。他上午从习岗镇回来,中午饭都没吃就掰玉米去了,他还饿着呢,他饿着肚子就走了……顺美一边说一边掉着眼泪,小声嘤嘤地哭几声,停一停,再哭几声,反倒比那些失态的号啕大哭,更让人恓惶。说到底,熊吉是个细肠子男人,也是个软肠子男人,如若不然,就凭顺生顺嘴叫了他三年师父,他就罩着顺生,叫他顺顺当当地赚了三年钱么?骨子里头,熊吉太绵软了,与他黑面黑皮,人高马大的样子,真的不相称。顺美这样不哭不闹的样子,反倒让熊吉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没去院子里的帐篷里看看他死去的徒弟,他坐在正房南窗下的椅子上,抽着烟,看着坐在沙发上順生的妈,一个像芦苇般单薄细瘦的女人。她已经哭不出声了,也可能是不会哭了,见了黑黑的熊吉,只是喃喃自语说,顺生,你师父看你来了……熊吉的心,一下子就冰棍化成水,滴滴答答的。像熊吉这样脾性的男人,衙门官场上的确也没他什么戏了。顺生的妈两边,两个年长的女人陪她坐着,脸上木木然的,时不时抹一抹眼角,也不主动和熊吉搭句话。没见顺生的爹。顺美说,她爹去金山陵园给顺生看墓地去了,还要去纸货铺子定棺材,还有别的长长短短的事,都得爹一个人操心。天气正热着,人得赶紧往土里送了,放不得。熊吉记起,顺生是独生子,顺生的爹也是独生子,顺生爹为人又冰冷,遇到事情,里外寻不上得力的帮手。想一想,顺生的爹六十五了,整天骑着摩托车到处浪着呢,他自己的墓坑还没买呢,谁能想到顺生会先用到呢。现在给顺生买的话,顺生爹妈的,就得凑着这个机会一起买好呢。顺生没了,等他们老两口亡故了,没人给他们操这个心。顺美拉肠子带肚子,又和泪说了许多,熊吉也没记住多少,就是心里觉得堵得慌。烟吸完了,他也没说上几句安慰的话,问好出殡的日子,就起身离开了。熊吉一贯是个少言寡语的男人。离开的时候,熊吉见院子里有人开始搭经幡了,有个半大小子,站在帐篷外面,戴着白孝布,脸上冷冷清清的,没有颜色。熊吉想起来,那就是顺生的儿子。
三年前,熊吉在林业站主事,手里多多少少有点小权小力,身边也有几个不大不小的老板,拉拉扯扯,请吃请喝,打牌钓鱼,蹉跎了不少时光。其实,熊吉既不喜欢打牌,也不喜欢钓鱼,业余时间居然都被这两样事情占掉了。细想起来,自己都觉得荒唐。老板们说,打牌就像睡女人,越打越上瘾,越睡越想睡。老板们还说,钓鱼是假,钓人是真,醉翁之意不在酒呀。像这样的俏皮话,顺生这样的土鳖是说不来的。说不了俏皮的话,并不意味着顺生就做不了俏皮的事,俏皮的事,不用教,男人天生就会做得。这个看上去清清爽爽的男人,自叫熊吉师父之后不久,就堂而皇之带了一个女人来和熊吉见面,吃饭。熊吉眼神毒,一眼就看出来两人的底细。顺生也不相瞒,说是外面的女人,在银行上班,并不嫌他没念过书,一身泥水气。说他们在一起,已经快十年了。那女的叫唐素然,中等个头,齐耳短发,五官端方,面色不佳,熊吉猜,她不是丧偶的,就是离了婚的,总之没什么好气息。这个唐素然的脸上,天生带着些薄寡相,熊吉不大喜欢。此后,与顺生渐渐相熟起来,他们三个,居然成了酒友,时常在三角地的红灯笼酒吧一起喝酒。红灯笼这个名字是暧昧的,唐素然也是暧昧的。喝酒的时候,多半是熊吉与他们二人坐面对面,喝到半酣时,唐素然脖子一歪,靠在顺生肩上,眼神却迷离凌乱,向着熊吉放电。熊吉懂她的风情呢,只是装作不懂,笑而不言,只管喝酒。熊吉的酒量,真心好呢,一件啤酒快碰光了,人还是稳稳的,稳如泰山,方寸不乱。有时候,唐素然也将她的脚,有意无意,从吧台下面伸过来,搁在熊吉的脚上,搓来搓去,然后再收回去,假装不小心,假装在试探,又假装什么也没做,继续摇着骰子,面红耳赤。这女人真是太会演戏了,熊吉想,心里有些悻悻,有些无味,又有些莫名的欲望。顺生也是有些缺心眼了,熊吉想给他提点一下,见顺生对唐素然百样顺应,又不想多那些嘴舌,挑些是非了。据顺生说,这些年里,唐素然给他花了不少钱,倒是他花给唐素然的钱少些。熊吉就不太明白这女人了。又一想,可能顺生床上的事情做得好,让这个女人不舍罢。实话说,现在的男欢女爱,路子渐渐野了,反了,女的养男的段子,四处流淌着……渐渐的,熊吉就有些醉意了,酒量再大,又有什么,毕竟有点年纪了。渐渐醉起来时,熊吉才觉得,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坐在某个酒吧的一角,一杯一杯,让自己渐渐醉了。这对一个年近半百吃着官饭的男人来说,似乎不可思议,可,这世上不可思议的事情,真正多了去呢。熊吉的爱人沈羞,是个美术老师,也是先前小中专的学历,人不丑也不俊,长得既像法官,又像修女,在他人面前,或者说在白天,永远是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样子,令人望而生畏。可一到夜里,一上床,她就变成另一个人,或者,变成了一种凶猛的动物。她像一条光滑的蛇,在熊吉身上身下蠕动着,喘息着,发出低低的嗷嗷的叫声。她乐此不疲的样子,有时让熊吉喜欢,有时又使他生起一些厌烦,或一些茫然,好似,他们的半生,除了吃饭穿衣,都局限在动物的属性上了。除了经期,沈羞似乎不曾放过熊吉,好似她下身那里,也有一张嘴,它总是饿着渴着,总是吃不饱似的。她的经期大约有一周,加上熊吉隔三差五的醉酒,夜晚她可以尽兴的时候,说起来也不是很多。每当看着沈羞事后深深呼吸,像只白斩鸡似的瘫在床上的时候,熊吉都觉着,其实沈羞最热衷的,并不是教学生画画,做做那些毫无生气的泥塑手工,和花花绿绿的剪纸,而是与男人尽鱼水之欢。有时候熊吉想,假如他再也硬不起来了,沈羞会怎样呢,因为,熊吉越来越觉得他不行了。他们夜夜寻欢,却不曾造出一个人来,这似乎不可思议,可,这世上不可思议的事情,真正多了去,谁又能说得清呢。沈羞的脸色,一贯也是偏黄的,和唐素然一样的面色不佳。不知为什么,熊吉会把她们两个暗中放到一起比较,他自知这样不是一个好兆头。
认识顺生这个徒弟不久,遇到一个发财的机会,熊吉就想到了顺生。其实,并不是熊吉想到顺生,而是这个活计,除了顺生,别的老板嫌晦气,没人肯做。三角地在绿化规划带里,那里先前是个乱坟岗子,有有主坟,也有无主坟,统统要在规定的时间里迁出去,每迁一个坟头,县上给补助三百块。熊吉知道,别的地方,无主坟就拿推土机推平了,种上桃树,李树,杏树,或者柳树,槐树,梓树,总之各种树一种起来,景象就大不一样了。熊吉想,把三角地的坟迁出去,树种起来,顺生经济上应该可以稍稍翻个身,可以松口气了。熊吉想,那些个无主坟,拿推土机一推,也就了事了,毕竟上面催得紧。把这个意思对顺生说了,顺生却摇头不止,连说师父这个使不得,使不得,言语中还有几分责怪他的意思。顺生有顺生的办法,他自请了阴阳先生,买了黄酒和鞭炮,择个日子,将三角地的几个无主坟都当有主坟一样迁出去了,像安顿远房亲戚一样,将它们安顿下来。弄完这些事情,顺生像卸掉磨盘的牲口似的,一脸轻松,找个由头,他又约了熊吉和唐素然去红灯笼喝酒。顺生一口一声师父,恭恭敬敬的,给熊吉端酒,弄得熊吉很有些不自在。这个顺生!
顺生喝多了时,便说,我知道呢,除了师父,那些人都没把我当人看起过。生意场上,拿钱论大小,和旁人比,开着一辆破夏利的顺生,真的无人把他当个正式和端正的人看待。奇怪的是,熊吉偏偏认顺生,大老板约熊吉喝酒,他找个借口就推掉了,顺生一约,熊吉便一口应承下来,好像顺生才是个重要的人物,不去不行似的。可能,这就是顺生所说的把他当人看待了的意思。熊吉也说不清他为何如此厚待顺生,好似他确实就是顺生的师父,顺生确实就是他的徒弟似的。平素他们都喝西夏或蓝带啤酒,或者是掺着大夏贡、银川白喝,那天他们却没有喝啤加白,那天晚上他们喝的是利思桃红,是一款葡萄酒,据说是某个酒庄庄主,专为他的夫人酿的一款酒,又细又软,完全不是熊吉的菜。仅仅三杯,熊吉居然就有几分浅浅的醉了,真真有些以柔克刚的意思呢。顺生说,师父以后应该改喝红酒了,白酒伤人,红酒养人呢。熊吉记得,当时他用很粗鲁的话骂了顺生一句,顺生却傻傻地笑着听着,好似很受用似的。然后,居然是那个唐素然起身扶他去的卫生间,帮他整理腰带和裤子,一点都不避嫌似的。恍恍惚惚中,他闻到她的短发中散发出的CK香水的味道,与美术老师沈羞的一模一样。熊吉隐隐有些茫然,他想,骨子里头,难道女人都是一样的吗?
熊吉和顺生一起,看着三角地原先那片乱坟岗子,一天一天变成一片绿油油的林带,林带间开着紫色的二月兰、马蔺花和鸢尾花,风吹过时,紫气东来,一片清香,就好像原先那些死人都悄悄活了过来,变成那些树和那些花了一样。有一些片刻,熊吉忽然觉得,并不是顺生配不上那些大老板,配不上他,而是他和那些大老板配不上顺生。熊吉也说不上他头脑里怎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就是这个顺生,他真的已经死了。
出殡那天,熊吉买了花圈去送他,记了大礼,给顺生深深鞠了三个躬,也落了几行清泪。他想,三年不长也不短,他和顺生简单奇妙的师徒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那些天里,天气干燥热辣,一点风都没有。
顺生下葬不到一周,熊吉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一说话,才知道是顺生父亲的电话。他的声音,火急火燎的,带着些请求的口气,央熊吉去趟徐合庄乡下家里,不,是去顺生丧命的那条田间小路上。从电话中,熊吉听不出顺生父亲的悲伤,只觉得他确实有些焦躁,有些急。他言语不多,熊吉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顺生父亲的意思是,顺生是被人故意害死的,他手里有证据,有录音,因此也有底气。他一定要为顺生讨个说法去呢,讨成的话,就可以给顺生赔上一笔命钱 ,虽然顺生本人并花不上。挂掉電话,熊吉心里像结了个十字扣,就像有四个赤面力士,将他朝四个方向扯着,心里扯得慌。像这样讨命钱的事,就跟女人倒过来养男人一样,也有点风气了。最让熊吉掉牙齿的,就是开春时,有个学生放学,骑着自行车边骑边看手机,不小心掉进路边的水池子里,淹死了。家里人拿这个水池子说事,闹个不停,听在城建上的同僚说,最终,城建还是为这个意外买了单。那孩子家长说,若是没有那个水池子,学生顶多摔个断胳膊折腿,咋也不会把命丢了……熊吉想,倘若这样的道理都能说通,那么,走在黄河边上不小心掉下去淹死了,还要老天爷买单吗?还要怨老天爷造出了一条黄河么?白银买断黑人心,人的心,都跟着银子钱走了。
挂掉顺生父亲的电话,沈羞拿法官和修女的腔调说,这样磨牙的事,就别去凑热闹了,让顺生的爹找公家论理去,找你去,你能炼丹还是能熬胶?沈羞一边说话,一边当着熊吉的面换衣裳,脱得赤条条的,全然是一副百无禁忌的模样,完全没有体谅到熊吉心里其实站着四个赤面力士,将他往四下里扯着。沈羞的背影依然紧凑纤细,看上去像个少女,但正面,已经不堪入目了,胸脯像两个长茄子,耷拉在那里。若不是靠着乳罩托着挤着,简直叫人望而生畏。按说,没有奶过孩子的胸,不该变成这样,可沈羞的胸,确实就不可思议地成了这样。一想起隔三差五,他就是与这个禁不起推敲的中年女人行床笫之欢,熊吉心里都有一种如梦似幻之感,就像顺生的猝死一样。沈羞说话的调子是冷冷的,讲的当然也是硬碰硬的话,叮当作响,让熊吉无言反驳。熊吉习惯了凡事随沈羞的心意,因为他们没有孩子,罪过在他,在沈羞面前,他就英雄气短了。沈羞不曾成为一个母亲,清汤寡水地活着,他是罪魁祸首。有很多次,他都想,沈羞为什么不提散伙的话呢?有时候,熊吉自己也想开这个口,却也只是心里想想罢了,嘴上并没有说出来。熊吉想,可能他们都在等对方说,而对方都没有说,就这么拉拉扯扯的,把日子不咸不淡地过到今天了吧。细细想想,他们两人之间,掏心掏肺地说说话的时候,真的不多。熊吉听得多的,倒是夜里沈羞哼哼唧唧的声音,像发情的母兽一样。
关于顺生的猝死,那些讲究的大老板都说,瘪三顺生,就不该做三角地绿化带的活,推坟地的活计,不是人人都能干的,命硬的人,才可以做坟地上的活计,他也是想赚钱眼睛蓝了,才不管不顾地去赚坟地上的钱,可惜他的命软,拼不过那些大鬼小鬼,随他们去了。熊吉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滋味,好像总能看见顺生那双大眼,在某个灰暗的地方望着他。好像他好心给顺生一个赚钱的机会,反而给他帮了一个倒忙,害他失了性命似的。
背过沈羞,熊吉托一个懂门道的人,到掩骨寺给顺生念了经,求个心里安静平稳。背过沈羞,熊吉悄悄去了趟徐和庄。一则,因了顺生爹的电话,他对顺生的死,存了些好奇心。二则,因了顺生无端且执著地称了他三年师父,其实他心里一直觉得受之有愧。想一想,一个怎样的人,方才可以做别人的师父呢?师父这个字眼里,隐藏着多少清芬之气呢?像他这样一个庸常之极的俗人,凭什么给老实蛋子顺生做师父呢?内心里,熊吉反倒是暗暗感激顺生的,他觉得,反倒是顺生,是个隐姓埋名的高人,是改头换面来度自己苦厄的半个神仙呢。有时候,熊吉是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的,每每这时,他反倒会对顺生,生出一些莫名的谢意,好似是顺生,无意间搭救了他似的。因了师父这个字眼,熊吉在言语行止,方方面面,都有些略微的修正,悄悄变得端方了许多。连法官和修女般的沈羞,都说他近三年来,心性变得慈悲了许多呢。如今,顺生死了,以后,还会有人认他做师父么?熊吉觉得,骨子里面,他可算是个很薄情的人呢,人走茶凉,他要快快将顺生忘在脑后呢。他甚至在想,若是沈羞忽然间死了,他会不会感到悲伤,他的悲伤会有多深,有多久,会不会过掉一个春天,他就会置身忘川之上了呢?若是在青春年少,对于生死无常,熊吉就不会做如是想,现在却不同了,他时常会想到命这个字眼儿,时常会无端地七想八想,在三角地的红灯笼酒吧,或别的什么地方。
按照约定,熊吉直接到顺生出事的那条沟边,与顺生的爹见面。顺生爹到底是男人,独生子盛年而殁,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扛硬,眉眼神情,与顺生在世时,没什么两样,像一张崭新的红板,完完整整的,没一点褶皱与破损。从始至终,熊吉都不曾看到这个庄户人为他的儿子落过一颗眼泪,也许,他的破绽与破损,都放在心里面也说不定。也许,也许顺生根本就不是这个庄户人亲生的儿子——熊吉被自己的潜意识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近来的思绪,真是荒唐透顶了。
顺生的爹递给熊吉一支龙泉烟,开门见山,说着他的思路和疑问,熊吉听着,觉得顺生的爹和他自己一样,荒唐透顶了。那个庄户人掏出他的OPPO手机,调出一张张照片,让熊吉看。在秋天的傍晚,熊吉看着手机里的照片,照片中是一条乡间小路,软土路基下有个臃肿的、拿着锹的女人的背影,看样子,她是在挖那条小路拐弯的地方。在秋天傍晚的霞光里,手机照片中的乡间小路,和那个女人的背影,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模糊的淡紫色调,看上去很有些诗意的样子,好像那个有着臃肿背影的女人,在做着这世上最美好的一件事。顺生的爹说,他跟踪这个女人很久了,她三天两头,就拿着锹到这条小路拐弯的地方取土,一锹一锹,将那条小路的要害处削窄了,她这么偷偷摸摸地削路,已经有好多年了。他曾告诫过那个女人,不许她在那里动手脚,每年春种秋收,顺生家都要经过这条小路,开着四轮到自家田里去劳作。她心存不良,成心想看顺生的笑话。经顺生的爹那么一番说道,熊吉和眼前的实景一对照,才发现他们正站在手机照片中的那条小路拐弯的地方。这个地方,明显比前后的路面都窄了很多,就像一个瘦女人的腰那里一样。熊吉目测了一下,这个拐弯处的宽窄,应该刚好与手扶的四个轮子相吻合,也就是说,在刚刚好的某个点上,顺生开的那辆四轮,轻而易举就会翻进路边的沟里,发生事实上已经发生了的祸事。
熊吉已经续上了第二根龙泉烟,天色也迷离了好多,好像谁在某个暗处,关了灯盏,拔了电源一样。熊吉转身四下里看看,似乎觉得照片中那个臃肿的女人,就在哪个莫名之处躲着,在偷窥他和顺生的爹说话。好像,他觉得顺生就伏在那条沟里,满面恓惶地看着他这个薄情的师父。龙泉烟的味道,真是太苦了。熊吉吐了几口唾沫,问顺生的爹,你咋知道这个女人是故意的。熊吉想,顺生的爹,怕是脑子也坏了。摊上天塌地陷的事,大哭大悲,能发泄出来的,才算正常,不言不语的,反而容易出问题。熊吉想,顺生的爹,脑子八成是受刺激了。顺生的爹跺着脚说,那女人,她和顺生有仇呢,她说顺生四十岁上会死掉,她悄悄削那条路,削了快十年了。顺生爹说完,还恶狠狠地补上一句坏婊子这样的话。熊吉说,以前发现的时候,你咋没制止她?顺生的爹说,以前根本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她把路弄坏了,我们干活进进出出不好走,谁能想那么多呢?直到顺生死了,前后一想,才和图景对上号,才觉得是这么个因因果果,才觉得这个女人的心真是比老鸦都黑。熊吉又问,她和顺生有什么仇呢,这么害顺生,她是谁?顺生的爹说,她恨顺生当初没娶她,她没脸没皮,自己叫自己天使,她只长了半个脑子,呸呸呸!顺生的爹这么一说,熊吉隐约记起,往昔在三角地的红灯笼酒吧,他们三个一起喝酒的时候,顺生也曾提起过这个自称为天使的女人呢,顺生说,她是个神经病,有癔症呢。顺生轻描淡写说过这样的话,一带而过了。
熊吉说,那她拿老鼠药对付顺生,不是更省事吗?顺生的爹说,拿老鼠药下毒,那可是要偿命的。她这么算计着削着路,就算顺生正好死了,谁会相信一个女人肯花十年的时间,害死一个她没得手的男人呢……熊吉听着顺生爹的话,脑袋莫名其妙大了一圈。顺生的爹还说,我还有证据呢。她说顺生四十岁上会死掉,她像念经似的念着这句话,我都悄悄录了音呢。
倘若顺生的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 如今,他的徒弟顺生的三魂九魄,知道他是死于他眼中的神经病,死于天使之手么?熊吉捏碎烟头,觉得他自己都变得蹊跷莫名了。他觉得他自己、顺生、沈羞、唐素然以及顺生的爹,都有几分的虚幻和诡异了。顺生的爹说,顺生师父,你是懂文墨的人,劳烦你将我的意思,写成状子,我要找法官告她去,要为顺生讨个说法呢,他死得冤枉呢。熊吉还没作答,美术老师沈羞的电话来了,她说,晚上七点,三角地红灯笼003卡座见。沈羞的声音,也像法官和修女,稳中求稳,不咸不淡,熊吉根本没有机会说不。任谁也猜不到,就是这样一个冰块一般的女人,夜晚在床上,却是凶猛得像要杀死熊吉的天使。沈羞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熊吉借机从电话号码簿中,找出正义律师事务所沈律师的电话,让顺生的爹记下来,说,这个沈律师是我的铁子,找沈律师就跟找我是一样的,不用见外。人家日日与法官周旋着,更知道怎么写个好状子,打个好官司。顺生的爹听了,一脸感激与欢喜,熊吉看得不忍,顺手从兜里摸出几张旧旧的红板,塞到顺生爹的手里。他想,他的妻哥,那个大名鼎鼎的沈律师,接到这样一个虚实莫辨,与天使相关的案子,他将会有怎样庄严的辯护词呢?熊吉至今没有打过官司的经历,可他知道这座小镇上,贪了二十万的官,判了三年,贪了十万的,却判了六年,这样颠倒来颠倒去的官司,却是有的。实在说来,假若沈律师的保险柜里,没有锁着熊吉的几样短处,他不会对美术老师沈羞言听计从,唯命是从的。熊吉觉得,他的半生,不知不觉,就被一些莫可名状的力量控制和废掉了。
接到沈羞电话,在返回习岗镇的路上,熊吉忽然记起来,结婚这么多年来,他从没与沈羞一起泡过吧,今天沈羞唱的是哪一出呢?今天既不是对方的生日,也不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也不是七夕节什么的那些特别的节日,沈羞唱的,究竟是哪一出呢?就像接到顺生爹的电话一样,熊吉心里生出一些好奇。更好奇的是,三角地红灯笼OO3号卡座,正是他与顺生、唐素然眉目传情打情骂俏的包座,沈羞难道生着一双慧眼么?
天彻底黑了,熊吉拊了拊胸口,如约到了三角地的红灯笼,掀开OO3号包厢的蓝色半帘时,却一下看到两张女人的面孔,一个是美术老师沈羞,一个是顺生的情人唐素然,她俩都化了淡妆,白是白,红是红,在幽暗的灯下,看上去各有妩媚,像一对各怀心事的姐妹。不知怎么,熊吉心里微微一愣。她们那种熟络、自然、亲切的样子,一望而知,是多年的旧交了。一瞬间,熊吉的脑子有些短路,变得白茫茫一片。他觉得,除了他,沈羞,顺生,唐素然……似乎每个人都是神来之物,带着某种秘密的任务,渗入他无力且久已荒废了的生活。在他对酒当歌借酒浇愁的老地方,在他成为愣子的一刹那,那两个女人同时向他招着手,在熊吉眼中,她们那握过性器、画笔、脂粉和干干净净的金钱的、拨动幽昧不明的生活之轴的素白的手,就像天使的手一样。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