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回回一个圆

2018-11-21 11:12邓跃东
湖南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叔叔奶奶

邓跃东

没什么事的时候,我常想起乡下的老屋和奶奶,奶奶一个人住在屋里,其他人多去了外面。我没多想奶奶过得怎么样,却老想着她的死。她九十来岁了,快要死了,我不能不替我的老父亲考虑这个事。奶奶也常叹说自己的死,有时跟她谈着家里的长长短短,她却说怎么还不死,看到了这么多,说得跟家常便饭一样轻松。

死,成了我思量奶奶的一个触点;想起她,总会想到她的死。当有一天夜里,我听到父亲在电话中告知奶奶死了时,我没有一点震惊和意外,尽管我在十天前还见到了她,好像是又一次听到她跟我说到死的事,好像她说着这话的时候手里还在淘米洗菜,这一刻又好像早已来到了!

悲痛一直没有出现,最后出现的是潮水般涌来的轻松。我庆幸奶奶终于实现了她的愿望,这是她晚年最大的一个想法。

奶奶为什么老想去死呢,因为她活得不愉快。比如说,她的两个儿子——我父亲和叔叔老不给他省心,内心里排斥她,生活中不能靠近一些。这好像是电影戏剧里常见的事,那我们又是什么样的角色呢,正面的,反面的?

很早起,爷爷奶奶住在叔叔家,叔叔接了爷爷的班,在外村小学教书,堂弟只有几岁,需要陪同他们。几年后,爷爷去世了,我参军去了遥远的西北,弟弟妹妹相继外出求学,奶奶十分寂寞。我当兵第三年回家探亲,奶奶说想去我家住,就把她接了过去。我是清楚的,奶奶跟婶娘没什么说的,一些小事上有隔阂。爷爷有智慧有魄力,情理并至,把这个家镇得住。奶奶性子温和,读过新学,爱好面子,不愉快的事都埋到心里。

奶奶住在我家,心思却在叔叔家。叔叔染上了肝病,到处求医抓药。奶奶忧心忡忡,要我们家多关心。叔叔常说身体不适,却经常在外打牌,很少过来看奶奶。为此,我父亲对叔叔很有意见。有次,一个堂姐给奶奶送来一篮鸡蛋,奶奶当着我父母说叔叔身体虚弱,应给他家送点,父亲不准,奶奶就拄着拐棍偷偷去送,结果被我父亲碰上,硬是堵了回去。我们每次回去,给奶奶买些东西,每次她要问,给叔叔家拿了么,要是没准备就叫把她的送过去。

生活条件好了,两家为何过得不愉快了?这些年,村里一些人见不得别人家的好,总要挑拨出一些事来,两家就有了隔阂,奶奶处在过堂风中。有回,母亲听人说婶娘在外面议论我妹去外地复读的事,认为是空费力气。母亲十分生气,当初是信任,跟他们商量这个事,怎往外传呢。母亲总爱较真,硬要奶奶出面,断个是非。奶奶胆怯,害怕两家鬧出大事,就悄悄地去问婶娘,是否无意中说过什么,要是话不当讲,就给嫂嫂解释一下,不要伤了和气。结果奶奶被婶娘奚落了一顿,这样的话能随便问,我没说。

奶奶总想用一把老骨头维持家庭的和睦,没想到却一次次事与愿违,父亲就常向奶奶发脾气。奶奶受不了,有时跑到叔叔家,什么也不说,双手捂着胸脯,吐着粗气,好像遭了大罪。对此,叔叔有了意见,给我写来信,说我父母虐待奶奶,让这么大年纪的人受气,是何居心。奶奶却托人给我写来一封信,叫我不要责怪叔叔,说他很不容易,一只巴掌拍不响。

之前我回去调解过一次,婶娘承认她失言说过一些不当的话,道了歉。我第二次回到家里,把堂大伯也喊来了。父亲直截了当地说,妈妈在我家住了五六年了,到那边住段时间吧。奶奶不想去,说搬来搬去不好看,别人说三道四。接下来,两家互不相让,各说各的理。奶奶哭了起来,说要怪就怪她活得久,总死不了,干脆跟我爷爷一样早点死了家里清闲。奶奶还说出跳水、喝药、撞墙等几种快速的死法,她还曾拐弯抹角地向收电费的老三询问触电死,老三告诉她双手握住电灯泡就行,并将奶奶的话迅速反馈给了我们。当然,谁也不在意,每次两家吵闹,奶奶总是这样说,她把责任全归咎到自己的死上。从后来的情况看,奶奶的死还真给这个家庭挽回了极大的面子,她是先知。可那时我们不担心奶奶会寻死,她是胆小之人,落片树叶都害怕的,不敢选择那样猛烈的死法。

但这一次大伯被气哭了,他发怒说,过去我们家成分不好,老受打压,还能团结渡过难关,现在条件这么好,你们不团结不听劝,那就接到我家去,我来养。大家不吭声了,大伯最后决定,让奶奶一边住一年,相互体谅。当天下午,大家一起帮忙,将奶奶送了过去。

这一年,奶奶已经七十六了。她想不到,这才真正开始了来来回回的漂泊,到死都没有停歇。

奶奶在两家轮流住了几年,好像还安静。我们很少回得去,大人们忙着各自的事情,很少有人跟她说话。奶奶心里苦闷,偶尔有谁、哪怕是个过路人跟她说句话,她都兴奋不已、问长问短。我们回家奶奶总要说着村里的新鲜事儿,父亲说她跟个新闻记者一样,爱打探别人的事,奶奶很不高兴。有次奶奶对我说,家里一把筷子,就我和你父亲吃饭,长时间不用就发霉,每次把筷子洗干净等你们回来,又起一层霉了,也不见个人影子。

有一年,奶奶在我家住满期了,她向父亲提出能不能不搬了,只说我家有自来水,叔叔家的压水井她按不动。父亲说,过去没打井几里远挑水也养老人,难道还要你去按?奶奶可怜地说,你婆娘不在家,我帮你做饭么,你回来有热饭吃啊!这一年,奶奶八十了,父亲听了这话就心软了。

我们也很矛盾,我们兄妹都想让奶奶留下来。我家照顾她费力操心也没什么,可是叔叔家很少来看她,对我家的代劳视而不见,奶奶也不说一句话。我们心里不平衡,就要计较,动不动跟奶奶说,你还是要去那边住,要不他们更加不在乎你。奶奶去了叔叔家,我们也很担忧,觉得还是回到我家好。

如此,奶奶可以安定下来了,但是不行。我的孩子上一年级时,有次放学没及时接到,他往妻子单位、家里面来回跑,跟我们在路上几次错开了,到夜里九点多才找到,一个人十几次穿过红绿灯,身上被雨水淋透,让我们惊恐不已。那时我母亲在给弟弟带孩子,我想让父亲过来,可是奶奶一个人在家。我跟叔叔通了电话,说明情况,他却不理解,说街上有警察,会送小孩回来的,实在不可理喻。

为什么不能沟通呢?叔叔身体不好,离不开婶娘照顾生活,过去他身体好,做事说话还是有情有理的。这些年,我保持冷静,不掺和父辈的矛盾。堂弟高考时,我努力引导,把他带到身边一所空军院校,后来留校任教,我们经常交流家里的事。我们兄妹不好干预说话,但很烦心,有次我给叔叔回信,下笔凌乱,撕下几张纸,却将一张只写了称呼的纸寄了过去,结果又引出一场吵闹,还是掺和进来了。过去都是叔叔给我回信,此后不写了,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父亲艰难捉笔,一页纸要写三个晚上,还不停地流眼泪,有时写不下去了,母亲就上来写一阵,字迹一片洇灭。

对这些事,奶奶总是沉默。有次我硬要她说句话,她就说,我去死了算了。

奶奶有时很气人,不愿说句公正话,她不是不明白。有天晚上,我故意问她,还是想让父亲去帮我带孩子,明天把你送到叔叔家吧!奶奶以为是真的,喃喃地说,我活这么久有什么用,给大家添麻烦,你大奶奶好啊,一绳子了结了自己,没有烦恼。

大奶奶是奶奶的嫂嫂,她每次说到大奶奶的那个艳羡语气,可想她的追慕之情。大奶奶八十岁时为一些琐事想不开,在家自尽了,村里非议较多。奶奶多次说过跟大奶奶一样走了算了,但她觉悟又高,认为这样死去,后代无光,不利家道。所以,奶奶一直没能追上大奶奶。

奶奶怎舍得离开大家!我从很多场合看出她生的欲望仍然强烈,就连我三岁的侄子骂她去死,她都会说这么小的人也排挤她,甚至一连几顿不吃饭,以示抗议。奶奶是不愿去死的,她为自己的长寿感到自喜呢!村里每次死了人,都请她去吃饭,只要天气好她都去。死去的人都比她小,她经历过太多的死了,看不到她有什么悲伤,每次她可能会感到资历又老了一点,还会含蓄地摆摆谱。奶奶对低俗的丧葬歌舞晚会饶有兴趣,每次她要和大家一起把节目看完,还要和旁边人交谈。一次次看到比她小的人的丧葬晚会,她内心是有些负气的。当奶奶的葬礼后来到来时,我主张不搞歌舞晚会,但家里人坚持,说奶奶喜欢热闹,不能让她冷冷地走。最后,晚会在春雨绵延中拉开帷幕。不知奶奶是否知道这场送别她的晚会,我也看了一会,还给她摆了一张椅子,这样盛大的场面不能让她错过啊,一点喧哗都会让她感到兴奋的,她太寂寞了!

我知悉奶奶内心的一种冷情,一般人看不出来,她读过书,表达含蓄。奶奶也不大看得起我母亲和姑妈。姑妈后来因病衰落,很少回来看奶奶;母亲听话,能够依靠,她觉得正常,不加珍惜,而叔叔家给她一次笑脸,她能给你絮絮叨叨一百次。我埋怨过奶奶多次,越是袒护,他们越不在乎啊!奶奶总是把头扭向一边说:家和万事兴!

这句话奶奶给我说过不下三百次,她是从邻居老达家看到的,心里真的好想让我们家一团和气。老达的媳妇闲来无事玩十字绣,绣了一幅宽大的“家和万事兴”,奶奶觉得非常好看,经常向我们夸小媳妇懂道理、很能干、孝顺公婆。有次,小媳妇赶集给她婆婆买了一套保暖衣、一双毛皮鞋,奶奶动情不已。而我们给奶奶买的何止是一套衣、一雙鞋,但她从无感激过,只说过我给她买的几盒万能筋骨贴效果好。我说这不是万能的么,心口痛也能贴的。她就骂我讲鬼话。

让父亲来带孩子的事没有着落,我弟弟曾问过叔叔,要是堂弟叫你去带孙子你如何考虑。叔叔说,不要逼我,我把遗书都写好的。年底回去过年时,我给叔叔家带去一盒礼品,他却原封不动地送过来了。我问奶奶,叔叔这样做,两家怎能和睦呢?我以为奶奶这次要说叔叔几句的,但她一言不发。

第二年春天,经过堂弟劝说,叔叔把奶奶接了过去。我非常高兴,后来还几次给叔叔打去电话,安慰他照顾奶奶辛苦了。过了两个月,父亲有天夜里来电话说,你奶奶被你叔叔家气出来了,回到了我们家。我听了一点都不惊讶,好像早就预料到一样。

我赶回家中,要去找叔叔谈谈。奶奶再三叮嘱不要骂他,不是他的错,错的是自己,怎不早点死。我到叔叔家,他到外面玩去了,我到处找他,在外村一户人家屋前碰上了。叔叔不跟我谈,我挡着不让他走。这家的女主人搬出两把椅子说,你们叔侄俩坐下慢慢谈。我说,过段时间你要把奶奶接回来,总不能让她怀着冰冷的心离开我们!叔叔说,这怕很难,你婶娘是这个个性。我最后说,如果你觉得做不好,以后奶奶的事我们负责,死了也不要你管。我又到叔叔家跟婶娘谈,要修补关系,给奶奶一个情面。最后,我跟堂弟也电话沟通了,他说他没办法。

我安慰奶奶,你放心,他们家不要你了,你就一直住到我们家。哪知,奶奶眼泪双流,痛心地说,我都不要紧,反正快死了,可怜你叔叔呢,没人怜惜他。到了这个时候,奶奶还说着这样的话,我很同情她,我心里也痛。这么多年,我们为何不能让奶奶安居下来?我不明白奶奶怎那么能隐忍!我们看不下去了,就要站出来说话,可每次都是推波助澜、火上浇油。

前年清明节,家族老少齐聚去挂青,却不见我叔叔的影子,婶娘说他清早到镇上去了。中午吃饭时叔叔又来了。吃了饭,几个堂伯和堂哥挨个数落他。我也对叔叔说了几句,他不服气,站起来质问,你说过的,奶奶的事以后你全部负责,你敢不敢答话?我心里来了气,把正好拿在手里的酒瓶顿在桌子上回应他:我敢答话,只要你承认不管。这么多年我压抑不堪,不得不发泄几句。之后,我心痛不已,我们争吵的时候,奶奶在一旁哭泣。

我问过奶奶,若是你跟我们一起劝说叔叔,他会是这样吗?奶奶说,只有我去死了,家里就安然了!

当然,奶奶是舍不得死的。这一年,我们两家还是比较团结地给她操办了九十大寿,放了很多烟花,亲友前来祝贺,她是家族中年龄最大的长者了。我们给她摆上蛋糕,儿子小清给她拉了小提琴曲《祝你生日快乐》。奶奶说,想不到能看到九十岁的今天,就跟电视里的场面一样。我想,奶奶真够坚强的,受了那么多苦难,活到今天,不富贵也荣华。奶奶怎舍得离开大家呢!

但我,却经常考虑奶奶的死。因为她老提醒我,我父亲也快七十了,我不能不考虑这个事情。我想到了她丧礼的每一个细节,搞哪些程序、灵堂如何布置、准备多少花圈、用什么布条、用什么烟酒、待多少桌客、请哪些人帮忙、工资开多高;我还想到哪些人会在奶奶的棺木前扯着嗓子哭喊,哪些人会流眼泪,谁会不来行礼。这些事情我预想了又预想,最后多数印合了后来奶奶丧礼上的情况。奶奶的丧事,办得简洁而庄重,无不呈现了她生命的本真。

尽管我把奶奶的丧事设计得十分周详,可是完全不知什么时候能兑现,奶奶身体太好了,好过了她的两个儿子。奶奶生日后一月,父亲突然病倒了,重型肝炎,在市里住院,控制不了,后转往长沙。奶奶也急坏了,说两个儿子怎么都得了重病,这是我唯一听到奶奶把父亲和叔叔平等看待的一次。母亲来到省城医院照料父亲,我们再一次跟叔叔提出,希望他接奶奶过去,一个人生活不放心。叔叔答应每天夜里去我家陪同,白天去送饭。这样,我们稍稍放心一些。

父亲住院两月半,中间我回去看过奶奶一次,我了解到叔叔没给她送饭,而且只陪了几个晚上,觉得太冷不陪了。我们每次给奶奶打电话,她却假说叔叔每夜都在。我家喂了十来只鸡,奶奶说有天去草窝取蛋,摔倒了,半天起不来,以为摔死了,后来又活过来了,叹自己没死成。我见奶奶孤单,说还是让叔叔夜里来陪同吧!奶奶说,算了算了,他自身难保,需要人陪。我说,你怎么只替他想,他怎不替你想呢,什么事情,你都偏袒着他们!奶奶反驳说,不是你叔叔,我早死了,那一年生病,他送我去住院,救下一命。住院是奶奶五十多岁的事,我说叔叔送你去医院,我父母照料家里,孩子和牲口不要管啊!奶奶很生气,走到另外一间房子去了。我下午要回市里,过了一会,奶奶又去淘米煮饭。我做了几道菜,奶奶煎了一张鸡蛋皮,我无心吃,她也不吃饭。

我吃完饭就要走,奶奶说,你把鸡蛋吃了啊,我说不吃。走到对面的山坡上,我回望了一眼,奶奶站在屋檐下目送,一个人待在那么大的一座房子里,多么的孤单。我担心一阵风把她吹走了,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再不敢回头……没想到,那是奶奶给我煎的最后一个鸡蛋,我赌气没吃,痛悔不已。

回到城里,一连多天,我心里惴惴不安。曾听一个老将军感叹,年纪一大把,身体还硬朗,这日子不一定是幸福,更可能是痛苦。我想起奶奶,帶大的那么多儿孙都不在身边,九十岁了还要忍受无边的孤单和寂寞,她要多大的心力才能坚持住啊!较之奶奶抵抗孤寂的挣扎,那些耿怀在心的怨气又算得了什么?我们都身强力壮,她承受不了,就用一句“我去死了”来释放。死一回,又活一阵。死,成了奶奶一个人的支撑。死,也是生的另一种形式。

多年来,我们不够理解奶奶一个乡下老人的局限性,好像跟我们不一致的就是错误。其实她的妥协、胆怯和袒护也是一种瓦全,她用护短制长、忍气吞声来平衡所有的矛盾,幸而让这个家庭渡过了种种苦难和风波,要不眼前一切都不是这样……

三个月后,父亲从长沙住院回来,花费十几万元,保住了一条命,可是再无力气下地干活了。他看到同龄人在外面砌墙,二百块钱一天,心里仍是不甘。叔叔退休一年多了,风霜雨雪,不影响他按月领取生活费。这一次,叔叔有所触动了,过了年把奶奶接了过去。

奶奶九十一岁了,这一次去了还会回来吗?我烦透了两家的约定,好像永远没有彼岸。

这一年,也无风雨也无晴。我回去过几次,不用奶奶提醒,我要给叔叔家送份水果或其他礼品,每次问奶奶好不好,她却说,你叔叔真造孽,洗个脸都站不稳,把盆子打翻了,其实也就一次,却被奶奶记在了心底。我下次回来,她又要重复一遍。我让奶奶看我的手里,满满一袋给父亲的药,她一声长叹,说自己八字丑,怎么养了两个这样的病怏怏崽。

听,奶奶想着她的两个儿子,她怎会愿意死在他们的前面,哪一个她都放不下。她心里有疼,她愿意承受所有的痛。

春节,我们三兄妹带着孩子回家过年,奶奶不怎么高兴,因为我们没有按她的交代喊叔叔家吃饭,也没有落实给谁谁拿红包的嘱咐。奶奶毫不示弱,正月初三父亲生日她不来吃饭,请了两次,她推说风大不想出去。我们也习以为常了,让她耍个孩子脾气吧。初四下午,我们离家时,她又舍不得,给孩子们拿了糖果,把手拉了又拉。

春节后不到一月,我大舅去世,我带着妻儿又回来了。夜里,我在叔叔家见到了别后不久的奶奶。可是一点都不知道,奶奶前不久早起时摔倒了,大腿骨头碎裂,打着夹子躺在床上,吃喝拉撒要人照料。我和孩子忽然来到奶奶床前,她惊喜不已,想把腰直起来些说话,可是一声“哎哟”,她又躺到了原位。这声尖叫痛到了我心里,我惊讶地问奶奶,怎不上医院啊?奶奶说,这么大岁数了,还上什么医院,反正都是死,已经一个星期了,前面痛,这两天好一些,不要担心。

我安慰着奶奶,会慢慢好起来的。奶奶叫我给儿子小清拿米花吃,那是老家一种油炸的缀红糯米圆饼,脆脆的,他很喜欢。奶奶身体健旺,一直做家务,我每次回来,她要给我煎一张葱花鸡蛋饼,摊满了铁锅,好像一个太阳,照得我心里暖暖的。这一次,却吃不到了,我知道奶奶的意思,用那块圆米花代替。我和小清当面把米花吃了,大声问他好吃么。他说,好吃!好吃!奶奶很开心。

我心里清楚,奶奶一直想着那个圆。我曾想过奶奶死后要写篇文章,她这么多年在两个家庭走来走去,为了一个圆,题目就叫《来来回回的圆》吧。不是吗,人生到死复位成零,零即是圆。

最后,这种圆润的风景让我们都看到了!甚至,我们在把奶奶送上山后,因为临近清明,有长辈提出下午就便给祖辈挂青扫墓。出行前,四代人合影,有的数十年没有会面,成为了家族五十年来最为团圆的一次相聚,大家感叹是奶奶修来的缘分!当我们再次来到奶奶的坟前,天空放晴了,落霞飞彩,红日圆润,无数的往事涌到了心口,有的从眼眶里挤了出来……

这个清明节,奶奶参加不上了,可她有自己的安排。按照两家的约定,春节后奶奶就去我家生活,她把我叫到床边说,清明节你们回来时,用你堂哥的车把我的东西运到你家,今年到那边住,你妈把被单都洗了,不是摔倒动不得,早过去了。我马上说,哪还要等堂哥的车。奶奶问,你也有车了?我点点头,其实我没车,但我得爽快地答应下来,因为这事对她太重要了!

这段时间,奶奶一天比一天愉快,没想到乐极生悲。我回来那晚,闻到奶奶床边明显有异味。我问她,叔叔婶娘关心你么?她说,你叔叔晚上穿一条单裤起来照顾。婶娘说今年不是她家伺候的,他们抱养的堂妹在家带孩子搭了几把手,我母亲每天来擦身除秽洗衣服,奶奶不说一句。后来,我父母征求奶奶和叔叔的意见,这个情况,能不能抬过去。这一次,奶奶十分坚定,她说暂时不去,这样抬着,人家会骂叔叔不近人情的。软弱一生的奶奶,最后硬朗了一回,她太有远见了。

在摔伤的第二十一天,一个晴朗的春日午后,奶奶安祥地死在了叔叔家。奶奶及时的死,堵住了很多人的嘴巴,乡里一向认为老人死在谁家跟谁亲。这是留住了一个家庭的荣耀,也圆了她长久以来的愿望。

记得史铁生说,死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奶奶终于死成功了。这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我存留心中的悲痛在听到奶奶离去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了。我全身只有轻松。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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