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

2018-11-21 11:12詹文格
湖南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古琴

詹文格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宋徽宗赵佶创作的一幅绢本设色工笔画——《听琴图》。画中抚琴者黄冠缁衣,道士打扮,身旁立一木几香炉,身后一株古松,苍虬如龙,一丛纷披恣意的凌霄花随树身攀附而上,红白二色花瓣点缀其间,其间再配青竹数竿,让画面顿显灵动。画里听琴者有三,其中两人朝服纱帽,左右对坐,凝神静听,陶醉其中。画的前方有一玲珑山石,上有古鼎一尊,中间插花一束,搭配简约。画的正上方有蔡京所题的七言绝句一首:“吟征调商灶下桐,松问疑有人松风。仰窥低审含情客,听似无弦一弄中。”右上角是宋徽宗用瘦金体所书的“听琴图”三字。

此画虽出自帝王之手,但传神的写意中并无孤傲霸气,满纸铺陈着“焚香沐素琴,弦外有知音”的清新与雅致,使人如入画中。

贫乏的乡村生活,视野狭窄,从小在泥水中扑腾的成长环境,与古琴素无交涉,直至见了仿真印刷的《听琴图》仍无感觉,更甭说进入宋徽宗渲染的高雅意境。可是时光像一场化学反应,它会让情感发生神奇变化,当进入天命之年后,疯狂的摇滚、火热的流行音乐,让我的心脏难以承受。而一场特殊的古琴演奏会却轻松地冲开了关闭的心门,那柔中带刚的声波,仿佛像太极推手,将我的肉体轻轻托起,视野豁然顿开。

那是一个酷热的夜晚,《高山》《流水》《洞庭秋思》《阳关三叠》《醉渔唱晚》《苏武思君》这些经典古琴曲水波一样漫来。当时我的心像被鸟雀撞击,猛然一震,挡在眼前的那层窗户纸被悄然捅破,感觉一束洞穿的光亮正在投向生命的旷野,纸的后面风云际会,海阔天空。

演奏早已谢幕,但耳内还有山泉在叮咚流淌,整个大厅似乎都潮湿起来。离开现场时,感觉刚从雨后的云朵上飘来,满眼都是星光。仰望湛蓝的天,洁白的云,那曼妙如水的古音已将我彻底融化,这个晚上我体悟到了音乐的魔力。之前一直没有弄懂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老子式古典美学,此时竟通灵顿悟,不再抽象。

演出前我不知道这场规格甚高,有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参与的活动是对一位古琴大师的致敬。而成就这些经典的古琴大师还是我的乡贤,他的祖屋与我家只有一山之隔,一水之遥。

从记忆储存中搜索往事,终于记起多年前途经此地的印象,在一处平缓的山谷中,栽种了成片的玉米、大豆和红薯。从峡谷中飘来的山风,像调皮的孩子,推搡着茂盛的庄稼,翻涌着绿色的波浪。那些腰系手巾,头戴草帽的农民,双手杵着锄头,用一种探寻的目光打量着路人。他们虽不懂古琴,不通音乐,但从劳作的姿势里,隐藏着原始声乐,那一起一伏,一收一放的节奏,分明是大地田野的韵律。当时那幢名叫查家大屋的老宅还完好地存在,可惜一个懵懂少年还看不到深邃的历史,感觉一切都来日方长,以致后来多次顺路经过,均没有走进老屋看看。对大师的祖居没有记忆,每次都在狗叫声里匆匆一瞥,与大门两侧的石狮擦肩而过。

再次想起查家大屋已是几十年后的事了,当年那个少年已成大腹便便的中年。小车顺着狭窄的乡村公路前行,这次行走的方向与当年刚好相反,虽然很快就已抵达,但再也见不到老屋的身影。对于一幢消失的老宅来说,我是一个迟到者,迟到了整整四十年。四十年沧海桑田,足以让两代人长大成人。

查家大屋位于江西修水九岭山脉中段的山口镇来苏村,这是一个因苏东坡途经此地而得名的村落,民国之前是修河上游的重要码头。如今布满麻石的岸头长满了密集的芳草,覆盖了曾经的繁华。好在擅长穿越历史的古琴,不畏惧衰老,能对抗时光,四十年命运流变,对古琴来说如同老寿星的一个哈欠,仿佛只是瞬息之间。一代一代的追寻者凝视古琴,它依然是一副以不变应万变的表情,面对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听众,弹奏出不同的声音。

站在千年古琴的面前,凡俗的肉身全是流云过客。正因为人生的短暂,所以我们从古琴古曲中寻找安抚,不敢轻狂放纵,漠视衰老和死亡。四十年如水而去,当年杵锄而立的老者不知所终,田地依在,庄稼荒疏,青壮年成了一群匆匆来去的候鸟,遗落在家乡的大多是一个空巢。

我们一行人泥鳅一样从空调车里滑出,站在热浪滚滚、凹凸不平的空场上,或远看,或近观,或低首,或仰望,从不同角度观察着眼前的乡村。在飞鸟的拍翅声里,一行人通过视觉和听觉想象着查家大屋曾经的模样。环顾簇新的村庄,几乎见不到一幢老屋,只有门庭气派的乡村别墅,像身穿西装的农民,以不同的颜色和造型耸立在绿树丛林之间。走近新楼,大部分关门闭户,屋场的边缘长满青苔和杂草,只有每年春节主人才会从山外匆匆归来,打开屋门,燃起成堆的鞭炮、焰火,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唤醒孤寂的天空。

暑气蒸腾,在蒙面的汗水里,我端详着眼前的楼房,从颠覆性的房屋构造中可以看出,明清风格的传统建筑已经完全割裂,从设计、装饰,建材,到室内风格,全是后工业时期的现代元素,它与古琴毫无关联。站在查家老屋的废墟上,我听到同行者用手机正在播放查阜西演奏的古琴曲,虽然我分辨不出那古曲是《阳关三叠》,还是《洞庭秋思》,但分明有一种流水一样的波纹从胸前流过,琴音绵长,声声入耳,亦如凭吊,亦如挽歌。

地处湘鄂赣三省边界幕阜山腹地的修水,古为“吴头楚尾”,三千年前商封的古艾侯國,想必随处可见“埙声起,故人见,衷情诉”的场面。黄庭坚留下的宋朝遗韵如修河一样源远流长,滋润着两岸田野山川,孕育了陈宝箴、陈三立、陈衡恪、陈寅恪、陈封怀“陈门五杰”。修水深厚的文化底蕴,与中国古琴连筋带脉,追寻过往的弦歌之习,那些散落在民间的古典民歌,如山泉流淌,溪流汇聚,往西注入三湘洞庭,往东流入赣鄱大地,它们血脉一样,顺着山势走向,殊途同归,在浩荡奔流的长江再度拥抱,握手言欢。

音乐亦如河流,同样有源头、流淌、交织、汇聚的过程。面对阳春白雪式的古琴,首先需要在渊源血脉中仰望大师。查阜西,江西修水人,一八九五年出生于湖南湘西苗区永顺县,其父名连达,字运享,为清朝苗区小吏。查阜西年幼时,家境贫寒,依靠母亲养猪维持生计。他从十三岁开始学弹古琴,后在长沙、苏州、上海等地从事琴学活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在上海发起组织“今虞琴社”,在琴界影响甚广。一九四九年后任中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中央音乐学院民族器乐系主任、北京古琴研究会会长等职。发起组织“北京古琴研究会”,开展古琴音乐的学术探讨和演奏实践。

从查阜西的履历上看,处在风云突变的年代,动荡不安的环境里,追求安静而为的古琴,成为一种极度挑战。一九一一年查阜西二哥与父亲先后加入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和革命军,二哥查镇泽升任连长,父亲被委任守护湘东负责人。孙中山领导的护国运动取得全面胜利,可他父亲却没有等到胜利,在之前的讨袁战争中就义。一九一六年,查阜西转往南昌就读中学,一九一七年考入烟台海军学校;一九一九年因海军学生运动失学,一九二〇年考入北京大学……

炮火纷飞的年代,查阜西把古琴藏在心里,将琴弦化作手上的刀枪,用激情演绎热血颂歌。查先生虽然十三岁开始学弹古琴,但局势突变,无法进行专业训练,一切都靠业余研习、摸索。作为军人,他用行动阐述了剑胆琴心,刚柔并济的内在含义。我认为深爱古琴的查阜西,能在战场上能逢凶化吉,屡建战功,这些应归功古琴,是古琴的音符给了他灵性和启发。《高山流水》《十面埋伏》《梅花三弄》《阳春白雪》《渔樵问答》《胡笳十八拍》《广陵散》《平沙落雁》,这些曲谱隐藏着天机不可泄露的密码,让一个聪慧者洞明世事,纵观古今,从琴曲的门径中窥探到无数的生死危亡,得失成败。

扁舟渔火,月下涛声;那不绝的古音抒发着心底的律动,古人在离乡背井的凄凉中,夹杂着不尽的追怀与思念。身陷十面埋伏,耳听四面楚歌,空有拔山之力,可惜英雄气短,别姬自刎,痛何如哉!嵇康辞世,广陵散失,一切皆成绝响……

发端于三千年前的古琴演奏,像一声绵长的气息,包含了巨大的历史信息,具备了多样的文化属性。古琴因其音域宽广,音色深沉,清越纯净,历来为文人雅士所重视,被尊为“国父之乐”和“圣人之器”,并与其他思想和艺术形式相互渗透,交相辉映。魏晋时期的嵇康给古琴“众器之中,琴德最优”的至高评价。中国最古老的弦乐乐器有琴、瑟两种,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他摔的就是这种筋骨有形的古琴。他摔琴的那一刻是情之所至,那下意识的动作毫无作秀之态,一切浑然天成。当时只为知音共鸣,无法预测两千年后的古琴走向,一个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的国际机构,会把中国古琴列入人类口头与非物质遗产代表名录并加以推广和保护。

古琴在那个夜晚给出了多重提示,它让我对历史的穿越深有体会。琴声响起,如梦似幻,给人身临其境、重返当年之感。唐代文人刘禹锡在他的名篇《陋室铭》中为后人勾勒出一幅“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的淡泊之境。

纵观展馆的众多文物,绝大多数都是冰冷的遗物,早已凝固成历史。每一张僵硬的脸庞都恒定不变,没有一丝缝隙,唯有古琴还带着鲜活的体温,在抚琴者的指尖下瞬间复活,让古物发出生命的声响,传递出深沉的感悟。面对嘈杂的世界,一首古曲可让人静如止水,如沐清风。

如水倾泻的古琴曲,让我理解了弦乐和管乐的内在差异,尽管洞箫、唢呐、长笛、短笛都充满了中华民族的特色,但弦乐更能体现我们细腻深沉的文化内涵,更能造就天才式的音乐大师。双目失明的阿炳,仅靠两根竖立的琴弦,征服了无数挑剔的听众,就连日本著名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也深深折服,称《二泉映月》是应该跪下来听的音乐。

一九七七年八月,美国发射“旅行者”2号太空飞船,飞船上放置了一张可循环播放的镀金唱片,里面是从全球精选的人类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唱片中收录了我国著名古琴大师管平湖先生演奏的长达七分钟的古琴曲《流水》,管平湖与查阜西是齐名的一代古琴大师,他们用声音创造了一个丰富的世界。《流水》作为最能代表中国古典音乐的名曲,那一曲酬谢知音的绝唱,通过现代科技把它带到了地球之外的天体,在茫茫的宇宙中寻找新的知音。

古琴具有独特的叙述方式,它安静时端庄秀丽,凝视古琴,如同一艘微型的帆船,在千年长河中穿梭往来。琴像风来,它是一个越界者,抹去了国界、种族、信仰和时空的阻隔,在精神的天空中畅游行走,抚慰灵魂。

我们通常说的琴棋书画,在古代士大夫阶层中,琴排在首位,可见音乐的强大功能和崇高的地位。查阜西對古琴曲谱研究精深,他从中找到了差异与特性,与西方音乐相比,古琴的乐谱区别极大,它不记音高,而是以指示弦位,徽位和左右手指动作为基础。这种谱曲出现在初唐,而五线谱、简谱的历史不过三四百年,古琴曲不一定有唱词,但它却每一首都有标题。从这一特征来看,古琴曲谱与中国传统诗词有着紧密的血缘关系。中国传统文化认为,天上有五星,地上有五行,世上的声响有五音。因此,它便有了五弦:宫、商、角、徴、羽。后来,文王被囚于羑里,加一弦,世人称之为“文弦”,武王伐纣,又加了一弦,是为“武弦”,合在一起,于是就有了“文武七弦琴”。七弦琴——中国古琴,它音色深邃而宏,造型沉稳而美,内里蕴藏了无穷秘密,琴弦上振动着千古风骚。

在来苏村巧遇一九旬老者,虽然有些耳背,但思维还算清晰,与他聊起查阜西和古琴的事,他回忆年轻时有人说起过查阜西,解放初期,古琴人才稀缺,国内只有查阜西等少数几人能弹孔明弹过的七弦琴。

老人的话让我有了一种参照,在悠久绚烂的华夏文明中,中国古琴是最为古老的弦乐乐器,文献有载,在人们经见的琴式中,有伏羲式、仲尼式、连珠式、落霞式、灵机式、蕉叶、神农式等。最为常见是则是仲尼式,仲尼,即孔子,作为儒家思想的杰出代表,琴这种雅事自然会与他发生关系。正如人们评价他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孔子有七十二名灿若群星的弟子,其中有一位来自南方的弟子,名叫言子,就是这位叫言子的人,在南方普及了弦歌弹唱教学,奠了儒家文化的基石。

所谓弦歌,就是用动听的琴曲,配合朗诵与合唱。因为孔子本身就是一位操琴度曲的琴人,儒家文化原创初期,就在古琴音乐中注入了中正平和的基调。

古琴如无形的调和剂,它与凝重的青铜在一起,是那样融合;与剔透的玉器在一起,是那样匹配;与华贵的丝绸在一起,是那样亲近;与晶莹的瓷器在一起,是那样和谐。望着包浆锃亮的古琴,浑朴如《诗经》的色彩,平滑似《离骚》的光泽。中国的古琴在绵延的岁月里就这样以它的太古之音,以它的七弦之响,回荡于庙堂之高,诉诸于江湖之远。

古琴上那些年号名款,留下了时间的秘密,也留下了文化的微笑。尽管魏晋告别了两汉,尽管两宋告别了隋唐,但是,中国古琴上那七根丝弦,却穿越了无数次寒来暑往,连接了远古与现代。从九霄环佩的唐代古琴,到彩凤孤鸣的宋代古琴,再到梧叶秋声的元明古琴,透过这些形状各异的古琴,似乎能看到汗如雨下的斫琴师,在作坊中闪动着刀削斧砍的瘦弱身影。

五四运动前后,古琴作为国乐被提倡过一段时间,但当时正处波诡云谲社会转型,西学东渐,人心躁动,文学艺术界的矫枉过正登峰冲顶,琴学艺术自然也难逃厄运。抗战时期,古琴艺术基本上销声匿迹。

对古琴传统的式微查阜西心有不甘,一九二〇年十月,他参与由商人、教育家、著名报人——《申报》总经理史量才、大茶商汪惕予、大盐商周庆云赞助的晨风庐琴会,会议以“共扶大雅之轮”为主题,召集了北京、南京、上海、湖南、安徽、扬州、苏州、镇江、河南、湖北、福建、江西、无锡、德清十五地一百四十二名琴人。琴会会期共三天,十月十二日至十四日,实际参会人数一百零二人,其中操缦者有三十三人,诸如王燕卿、黄渔仙、彭祉卿、顾梅羹、杨时百、吴兰荪、李子昭、郑觐文等。此次琴会之后,当时名不见经传的王燕卿(近代梅庵派创始人),声名鹊起,以致查阜西多年后依然着重评价:“王宾鲁的演奏艺术,重视技巧,充满着地区性的民间风格,感染力强。他在晨风庐近百人的琴会上惊倒一座,这是后来他传《梅庵琴谱》风行一时之故。”作为全国规模最大的古琴盛会,晨风庐琴会对古琴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

史量才与古琴有如此深厚的交集,这是我不久之前才知晓的事情。戊戌年夏天,在中国作协杭州创作之家疗养期间,到西溪湿地公园寻找麦家开办的理想谷书店,无意间知道了史量才。灵秀的西溪仍人文渊薮,在霏霏细雨中感受了西子的妩媚之态。

杭州北山街的新新饭店,曾经是名人耆宿的停靠驿站,才子佳人的温柔梦乡。饭店大厅有一幅银色的浮雕,与众不同的内容诉说着饭店的前世今生。浮雕的左侧,有一男子端坐椅上,凝眉沉思,边上有一女子,低首抚琴,背景是声名赫赫的著名建筑——秋水山庄。浮雕表现的是近代报界巨子史量才、女子沈秋水。

建于一九三二年的秋水山庄,背靠葛岭,面对孤山,是史量才先生仿《红楼梦》中的“怡红院”格局而建,贯通中西,别具匠心。站在花园中,看落叶遍地,草木扶疏,荷塘碧影,花径幽幽。回廊处,琴台依旧,只是琴声已逝,主人无踪。

史量才对古琴的兴趣,完全来自沈秋水的影响,秋水尤擅七弦琴,曾师从吴浸阳、杨时百等著名琴人。晨风庐琴会上,秋水以“阳春”琴演奏了一首《流水》,获评女子第一。当时史量才九岁的儿子史咏赓同台弹奏了《文王操》,在坛界成为一段佳话。

一九三六年三月一日,查阜西与同为中国著名古琴学家彭庆寿等人在苏州组织成立“今虞琴社”,琴社社员之间不仅交流古琴技艺,而且还注重整理古谱,考证源流,倡导学术论述。一时间,俊彦云集,社员遍布全国各地。一九三七年,在查阜西等人的主持下,琴社创办了一份社刊,就是被今人称为民国绝版的古琴刊物——《今虞》。刊物作者皆为当时琴界名流,有扬州琴家胡滋甫、史荫美、张子谦等人。

今虞琴社成立后,举办了一系列的雅集,有“苏州觉梦庐首次雅集”“苏州怡园琴人雅集”“李子昭八旬大庆集”“上海觉园月集”。这些活动都有照片作为存留纪念,十分珍贵。

史量才作为晨风庐琴会组织资助者之一,他对琴人非常慷慨,古琴大师吴浸阳的“雪夜冰”琴卖给他,他一掷三千元。一九二九年春,他听说王燕卿死后的情形,“慨然斥资五十金为表其墓”。

史量才家中常有古琴清客,自己也能弹上几曲,当时申报馆的五楼还专门设有一间琴室。一九二五年,吴浸阳在史量才的帮助下,从上海一带收集了大量明代老梁柱,开始利用老梁柱制琴,在那间琴室共设计监制了六十四张琴,分别以《易经》六十四卦命名。这六十四张琴至今有两张存世,可谓是史量才爱琴之见证。

史量才对琴的兴趣托他夫人所赐。在沈秋水的影响下,史家可说是满门爱琴。史量才与沈秋水的交往颇有渊源。沈秋水原是清末上海滩名妓,當时有一位叫陶骏保的军阀对她爱慕已久,一次竟身携十万巨款前来,拟为之赎身后购房置地,后来不料被刺客暗杀身亡。沈秋水便以巨资,帮助时任《时报》主笔的史量才盘下了《申报》,此举为史量才成为上海报业巨擘奠定了基础。

抗战爆发后,查阜西想让喜欢古琴的史量才“再振兴一下琴坛的寂寞”,此时的史量才看到形势的危急,于是说:“我救国要紧,音乐可以不搞了!”没想到史量才的救国之志还没来得及实现,就惨遭枪杀。

“九·一八事变”后,史量才痛感国土沦丧,内战不断,对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十分不满,引发出强烈的民族情感和爱国精神,思想日益激进,政治态度更加鲜明。《申报》在他的主持下,成为抗日进步力量的喉舌。一九三二年一月,史量才在上海成立“壬申俱乐部”,联合爱国民族资本家和进步知识分子,调动各界爱国热情,组织发起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在成立大会上,史量才指日为誓:“但愿生前不做亡国奴,死后不做亡国鬼。”

一九三四年十月,因胃病复发,史量才前往杭州寓所秋水山庄疗养。十一月十三日傍晚,在回程途中遭国民党特务暗杀。十一月十六日下午,史量才大殓。沈秋水在三天前跳车逃生时扭伤足踝,回上海后一直咯血,但她还是咬牙强撑,来到丈夫遗体前,为他弹了一首曲子,作为永诀。据说,曲毕弦断,掷琴于火钵之中,那琴化作吊唁的灰烬飘向另一个世界。

民初著名的民主革命家、思想家章太炎在史量才的墓志铭上写道:“史氏之直,肇自子鱼。子承其流,奋笔不纡……唯夫白刃交胸,而神气自如。”

妻子沈秋水用一曲绝唱为他送行,二〇〇九年春季大型艺术品拍卖会在上海花园饭店落槌,拍卖艺术品中有一把刻有史量才及秋水夫人上款的传世古琴,成为此次“海上旧梦”拍卖会的压轴之作。在拍卖之前就引起广泛关注,并最终合并为一件拍品进行拍卖。这两把由杭州西湖汪庄主人汪自新赠送给史量才夫妇的传奇古琴引发一段有关“报业大王”与“琴痴”汪自新的交往,更是对史量才沈秋水夫妇深厚感情的世纪回眸。名为“耳通”的仲尼式古琴和名为“海涛”的蕉叶式古琴,最终以29.1万元的高价被西安一藏家拍走,古琴有了新的归宿。

一直以来,以为古琴艺术非常抽象,其实它的表面非常具體,琴与禅直抵中国文人的精神世界。古语曰:“形而上者谓道,形而下者谓器”,琴弦上的语言能跨越地域,在不同的时代找到知音。柏拉图记苏格拉底谈话,认为欣赏音乐,可使生命的内在精神得到锤炼,从而坚强起来。音乐的抽象传达方式的特征决定了它作用于人的想象和经验,但相对于托尔斯泰《克来采奏鸣曲》中所说音乐唯一作用是“令人冲动”的观点,中国古琴似乎更倾向于哲学思考。正因为有这样的内在关联,所以就不难理解民国那样动荡的时代,“文革”那样残酷的岁月,都未能把传统的艺术之根彻底扼杀。

艺术是生命的象征,生命不灭,艺术长存。在《潇湘水云》一文中,查阜西用精炼简短的文字,记录了一段简谱,那是自然而奇妙的天音,云飞水涌,万物交融。文中介绍了该曲出自南宋浙派古琴大师郭楚望之手,古谱叙述的是他迁往湖南潇湘二水之际,欲赏九嶷山美景,而浮云不去,因作此曲,表达他向往与无奈的情愫。查阜西就此展开议论:“古琴家们向来认为这是有双重意义的,他们认为郭楚望是把遮掉好景的云,比作苟安旦夕的宰相贾似道一般混蛋官僚,阻碍了锦绣山河的恢复,这就说明此琴曲是一个现实主义的艺术作品。”

查阜西曾与友人在信函中论述过古琴艺术的规律,他说:“艺事无古今,无雅俗,无中外,凡自磨炼而成者,均各有千秋者也。”书中随处可见查先生光芒四射的谈艺心得,他着力解除音乐界南北隔膜,雅俗分歧。他披沙拣金,发自肺腑的艺术灼见,体现了其胸襟、眼光和艺术情怀。

回想着消失的查家大屋,追怀着乡贤大师,不由记起《关睢》中“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的句子,风雅的古琴曲扑面而来。

唐代著名琴家薛易简在《琴诀》中写道:“琴为之乐,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魄,可以辨喜怒,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此琴之善者也。”从论述中可以看到,琴在古人心中是一种重要的教化工具,可启迪人心,提升境界。

从汉语的韵律中,余音绕梁是对古琴最高妙的描写,焚琴煮鹤是暴殄天物,糟蹋美好的恶行。名为“绕梁”的古琴是一个叫华元的人献给楚庄王的礼物。楚庄王得琴后,因其音色绝妙而日夜沉醉其中,最后迷到不愿上朝。当时的王妃是个识大体的女人,便劝说楚庄王,桀纣就是因为沉迷那靡靡之音,才失去江山社稷,如今你如此喜欢这琴,莫不是想步他们的后尘?楚庄王再三思量,觉得王妃说得对,可那“绕梁”又实在太过迷人了,没办法,权衡利弊之后,决定忍痛割爱,令人将“绕梁”砸得粉碎,以断念头。从此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名琴,成了人间怀想。

而耳熟能详的“凤求凰”故事更是千古美谈,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夜奔就是发端于那把名为“绿绮”的古琴。一把著名的古琴由此进入了大诗人李白的诗中。“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琴和诗互为映衬,一起流传。

古琴的高妙之处,不是有了琴,有了曲就可成事,最为关键的还得有操琴者和听琴人。正如“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琴遇好曲,曲遇好师,师遇知音,这是千古至理。要不再好的琴与曲也是一阵乱音,再高超精彩的表演也是枉费心事,成为对牛弹琴。

“闲夜坐明月,幽人弹素琴。忽闻悲风调,宛若寒松吟。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李白在《月夜听卢子顺弹琴》一诗中再次对琴作了彻悟的书写。

相传陶渊明桌上常年摆放一把古琴,此琴既无弦,也无徽。每当他酒后飘飘欲仙时,他便抱琴虚按一曲。或许只有隐者陶公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抚琴,天音无声,弦在隐者心里。

悠悠古琴,一曲弹毕,如星光洒落,如月色浸染。孔子抚琴吟唱邵乐,竟三月不知肉滋味,足见孔子对古琴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

琴音似水,波浪滔滔,那是一面显影的镜子,也是一柄隐形的暗剑。当诸葛亮弹琴退仲达时,一代风流的周瑜已成了人间之鬼。琴与曲如万千伏兵,成为暗藏的助手,为诸葛亮演绎了一出无与伦比的空城计。司马懿虽非等闲之辈,可是从清音雅妙的琴声里,没听出一丝一缕的慌乱,在悠扬的琴曲里,操琴者与听琴者斗智斗勇,透过历史的结局,我们看到了成与败其实仅隔着一张纸的距离。

大师远去,古琴依在,作为重建现代琴学的泰斗级人物,“髫龄即随乡间塾师学琴,而有特殊异秉”的查阜西,从幼年的音乐天赋中就显现了与古琴天意般的情缘。在战火、灾荒、逃亡的艰苦环境中,他始终痴迷其中,研习琴艺,探究堂奥,为古琴艺术传薪播火。

抗战时期查阜西深入内迁大学,讲演古琴,传续琴艺。他以“抗志遗谱,搜集诸家”的精神,坚守整理古代音乐文献和古琴乐谱的信念。他一生搜集了古谱一百五十余种,出版了六十万字的心血之作《查阜西琴学文萃》,其中涉及古琴演奏技法、指法、乐谱整理、古琴制作改良、古琴史料考释、古琴音乐美学思考等一系列问题,开创了以北京古琴研究会为代表的中国古琴传承新格局。他用文字钩沉当代艺术,叙述如高亢的古音,缭绕弥漫,散发出艺术的光芒,成为近代学术界公认的琴坛领袖。后人评价查阜西性情温蔼,琴艺精深,辄作天籁之鸣。从他笔下流尚而来的文字,带着一股雅健朴茂,析理分明,透亮如镜,达意深入肺腑,即使谈论琴身的专业问题,也充盈着纯朴温润的本色,读来趣味盎然,毫无枯燥乏味之感。爱琴者从各种艺术枝节中生发出悲天悯人的大情怀,弥漫悠远的大境界。

行走在查阜西故里,古琴的旋律已化作淙淙流泉,那穿越历史的古音凝固成实物,以纪念馆的形势讲述着不为人知的过往。一九九五年,查阜西儿子查克承将父亲一生所搜集的大量古谱以及有关古琴、近代音乐文化的文字、图片资料、音像资料全部捐献给中央音乐学院图书馆,在此基础上成立了查阜西纪念馆。该馆成为国内古琴资料最丰富、最全面的藏馆之一。琴曲、琴学、琴道、琴人组成了一个美学体系,中国古琴已经不仅是一种乐器,而是一种修身正行的载体,一种传统历史的化身。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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