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神马峰记
我乡有神马峰。山极峻伟,硬朗雄浑,令人心惊。满目山石绿树,透着古朴与灵秀,薄雾淡淡绕在山间,太阳一照,越发显得清奇。
沿山脚慢行,踏过几块青石铺成的墁道,见一峡谷,便是马寨沟。时候初春,迎面而来的山风,犹自凉意沁人,紧了一下外衣。
入谷后,缘水上行百步,有石潭水平如镜。几只野鸭,扑棱一声飞走了。几片灰色的羽毛临空而落,渐渐飘到水面,顷刻,石潭复归平静。潭水深极,绿森森,寒气透骨,人不敢目视。旁有小道,极窄,只得贴壁而行,眼不下观,徐徐挪步。
过石潭,路渐窄,峡谷更加逼仄,无法再上。于是返回登山,山极陡峭,拽着小树杂草,手脚并用,一步步朝上爬。来到山腰,山势至此略略一缓,凹进些许。有三个大洞,上负绝壁,隐于山岚。这是旧时匪人躲避官府的场所,荒乱一片,然石桌、石椅、石床犹存。百余年来,人迹罕至,洞内潮湿阴冷。
出洞右行,上行二十余米便至山顶。山顶之上,炮台城墙的遗迹犹存。清末时捻军败亡至此,以山为屏障,构筑此寨。狼烟已尽,昔人尽逝,一堆乱石无言。
湖 边
天热,手摸在水里,颇有热意。在树荫下歪着身子摇蒲扇,无所事事地看水,看山的倒影,看湖面蜻蜓飞舞。
摘张荷叶在头顶,眼前一片浓绿如伞。剥几粒莲角,颗颗粉白似米,送入嘴中,甜甜的,脆脆的。风来了,软软的、潮潮的,却又清清爽爽,带来水的气息。偶尔一只水鸟扑至,啄一小鱼,扬长而去,凝成一墨点,消失在蓝中。
阳光洒下,湖水泛橘红色,迷离而妖媚。天边的云霞,火似的烧起来,风吹得乱乱地蓬松着。太阳终于下山,闷热的一天又过去了。归牧的老人和小孩,赶着牲口,影子映在水中。几户青瓦的屋顶,冒出炊烟,袅袅上升,从浓到淡,从淡到无,渐渐无影无踪。
烟雨泛舟记
大雨如注,筛豆子一样,打在脸上生疼,浇了人一头一身,睁不开眼。雨如滚珠,一颗颗砸在水面,激起一个个水泡,一千颗滚珠,一千个水泡,一万个滚珠,一万个水泡,亿万个滚珠,湖面上数不清的水泡。湖水沸腾,雾气如白纱,罩在湖面上。對岸的山不见了,心头隐隐有水光闪动。湖色空蒙。
乘一叶渔舟,单桨轻点,小船离了岸,湖水发出哗的一声响。双桨辚辚,生生犁出一条水沟,船刚过,水弥合得无缝无隙,复归宁静。那水不敢用手去摸,稍一触及,丝丝凉意窜到臂间,忍不住打个寒噤。
一尾鱼从船边游过,伸手欲捉,却打一个水漂隐入深处。水面越发辽阔,山环着水,水环着船,船环着人。索性停了桨,那山,那水一齐向眼前涌来,一大片又一大片。船行向茫茫烟雾,如游天上,混混沌沌,如痴如醉,亦如梦如幻,人生到此,与万物一,与天地一。
月 下
盛夏的月夜,沿着小溪散步,溪水明澈莹晶,渐渐变成银亮色。刚下雨,溪水涨了几寸,目光及处,断枝残叶在一个漩涡里,欲前不得,欲后不能。
月亮转过山嘴,光彩幽淡,如镂寒冰,清冷的月光从云端泻下来。恍惚间,身体似乎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状态。四周都是静止的。
但见溪涧的月光经过岸边竹林千枝万叶的过滤,只剩下一小块、一小块银白色的碎片,穿过竹梢贴在宁静的小溪里,溪水又将月光反射到空中,河堤上。小溪中闪烁着散碎的月影。身侧大片的原野,融在晶莹澄澈的月光中。小树,水草,竹林,野花也与月光融成一体,镀了一层银边。
缘溪上行百余米,有一石潭,浸在水底的月亮银晃晃射出白光,引人入水中。卷起裤腿,伸脚入水,似有鱼儿或小虾游过,水中月化作无数的小碎片散开。
河床凸处有一块青草地,碧绿的叶尖上,点点露珠闪烁着清冷的光芒。暑气消退,阵阵阴凉让人毛孔舒张。人在从竹林里筛下的满地光斑中,全身银光闪烁,明灭聚散。风吹来,竹杪一荡,一片斑驳就在草皮和溪面上稀稀拉拉地婆娑相拥。
夜深露重,月色越来越浓,禾苗上漂浮着月光,溪流上跳动着月光,树林里闪烁着月光。溪水声微,亦真亦幻。
瓜 下
在乡下,吃过晚饭,人就在瓜下乘凉。瓜是半生不熟的南瓜,或大或小,青兜兜,绿油油,光滑滑,明晃晃,悬在头顶,黄褐色的瓜脐像人的肚脐。
南瓜渐渐熟成黄红色,远远望去,像大橘子,又像灯笼,满院挂着,拽得瘦一点的桃树承不起,轻枝朝地,人砍根树杈撑住。这时的南瓜,做饭或者熬粥,不放糖,也有甜味,还有一股清香在鼻间萦回。
晌午时,铺张凉席上躺在瓜下,山风拂面,草木庄稼的气息弥漫四周,怡然自得,渐渐入眠。睡到下午,后从井底吊出放了小半天的西瓜,触手一股清泉的凉气,剖开隐隐有布帛碎裂声,一家大小哄抢而净。两三个邻居陆续来串门,煮茶闲语涮晚霞,南瓜架下话桑麻,这大抵是独属乡居的福分吧。
如果是月朗星稀的夜晚,那就在瓜下遥观漫夜萤火。大花猫匍匐在身边打呼噜,小狗在院子里嬉闹。喝一壶茶,热了,索性脱掉衣服,在凉床上精光地打滚。
清人省三子辑有《跻春台》四卷,《东瓜女》一章,书中写道:“路生洗澡出来,见东瓜下立着一人,细看才是土地庙后那个乞女。”路生之母遂将其领回家中,一番收拾,但见乞女“眉弯新月映春山,秋水澄清玉笋尖。樱桃小口芙蓉面,红裙下罩小金莲”。路生乐不自禁,当下二人结为夫妇。
每每在瓜下静坐,想起以瓜为媒的百年好合,不由多了几分遐思。虽彼瓜非此瓜,好在不管东瓜南瓜,总归是瓜。
冯其庸先生也是爱瓜之人,其书斋号曰“瓜饭楼”。瓜饭我喜欢,但瓜下更让人低回。
上浮山记
山前有庙,中有僧人,不谈佛祖老庄,只言拜神烧香,讪讪而退。过庙右侧,见一深洞,入内前行,不出十米,漆黑一片,已不见五指,悚然生惧而返。洞口碑文介绍,此洞深远可直达山之背面。
偌大的山岚只有同游者与我。松涛腾浪,山风萧萧,让人恍有隔世之感。缘阶上行,来到仙人床,几块突兀而立的石头伸出山外。小心翼翼走上去,山下树木被拉远了,微如草芥。临石独立,俯看山底,秋风吹来,森森然毛孔一收,不敢久待,遂退步还身。
最喜欢首楞岩内石桌,凿石为几,棋盘纵横其上,两旁石墙,雕刻无数,可饮可弈,可闲望山下诸峰。
须臾上得山顶天池,几株残荷插于泥中随风摇摆。坐立在此,极目四顾,罡风滚滚鼓荡得衣袂飘摇。山下的景色尽入眼帘,白湖浩渺,一木船在湖上划行,渔人在船头撒网,双臂在空中挥洒出刚强的弧线。
人但觉翩翩欲浮,在白湖的浪花中。
天晚下山,踩着龟裂石,在竹林穿行。身旁秋风吹树,落叶沙沙。身后石屋,天池,碑刻,在秋雨中默立。
下白龙川记
天一生水,水潜白龙,白龙已乘仙风去,此地空余白龙川。
一带清流,从峰岚逶迤而来,经白龙川处,山突兀拦腰一抱,水硬生生瘦了。一架平板桥,丈余长,横东西两岸。桥下有坝,挡一山水。凭栏临风,莹莹可视河底水藻。桥,水,枞树,翠鸟,荆棘,野菖蒲,细浪,游鱼,合成一幅宋人工笔。
过桥,杂草中穿行,路旁俱是芭茅青石,到得川脚,扑面一凉。虫声如线,直钻耳孔。顺清流,踩石头,踏白沙,攀树枝,不多时已至川底。陡崖削立,苍苔幽幽,石色昏暗带些绛红,像隔夜普洱茶渍。一河山水从崖头倒灌而下,经岩石杂草的阻隔,落地时四散如断珠碎玉,泻入石潭。冰色的泉水切切地打在头上,山之涧,水之湄,与天地万物一同呼吸。
崖头杂木倒映水面,潭底沙砾在黛青色的水波下漾着白光,疑为白龙遗下的神鳞。抓一把沙,从指缝间悄然滑落。水凉极,一道寒意顺着掌心轻轻流过,似能渗进肌肤。几只鸟从头顶飞过,其鸣反反复复,悠久不绝。水色清澄一如水晶,冉冉凉意透过身体,心事了然。
大麻鱼惊跃水面,空谷传音,格外清脆。
回忆一个少女
一个少女,骑凤凰牌自行车,温婉轻柔,白色的裙子斜靠在大架上。车轮碾在地上,发出辚辚的声音,轻得像小河的呢喃。风吹起她的头发,她在竹林边的柏油路上。清风,少女,竹林,马路,少年的眼睛亮了。
穿鼻子
乡村教师走在路上,在田边停下。一个农民慢腾腾拉着牛上岸,糊满泥巴的手在后襟上擦擦,从内袋里掏出纸烟。两只红点一明一暗,忽闪忽灭,他们说着话。一人拿着竹鞭,一人上衣袋别着钢笔。
黑色的黑板,白色的白纸,青色的青草,泥色的泥田,绿色的绿叶。乡村教师走过,一群孩子如鸟兽四散。
背着靛蓝色的书包的小小少年,走在稻田边的小路上,顺着河,一群孩子面无表情地前后相拥,彳亍而行。今天入学,乡下人谓“穿牛鼻子”。
穿牛鼻子,以钻子穿鼻,系上绳索,自此驯服,日落日息。
少年挺背直腰,像树桩插在泥土里,动也不动。黑色的茶壶盖头。一只黑鸟,站在树桩上。
鸡 蛋
母亲将鸡蛋一颗颗攒起来,存放在五斗橱。我个子不高,经常踮起脚尖,拉开抽屉看。一颗颗圆润的鸡蛋白花花摆了一层,有种说不出来的富贵。
乡下,鸡蛋被老百姓称为鸡子。小时候,邻居家有个孩子比我大,跟我说过不少孔子、庄子、韩非子、公孙龙子的故事,说这些人都是很久远、很古老的智者。他们的名字后面都带一“子”字,我长期把他们想象成鸡子的模样。
我想象孔子圆滚滚,庄子滑溜溜, 韩非子像荷叶上的露珠,公孙龙子是掌心的玻璃球。
夏热帖
室内密不透风,抖汗如雨。携一本书去了渠边。河里有人抓鱼,林下有人打鸟,夕阳还是耀眼,寻荫避光,靠了棵树坐下。天热,渠底微现,草气淡了,夏风送来的泥腥味在四周萦回。回家时,夕阳西下,一切变得恍惚起来,波光粼粼中,抓鱼的长出金色的鳞甲,打鸟的长出灰色的翅膀。
《空杯集》跋
收到样书,回忆起当年小学报到时的光景,进得校门,到处长满了野草,什么都是新鲜的。大家兴奋地在校舍旁的小山上追赶嬉闹,蒲公英老了,只消轻轻吹口气,便在掌心乱舞开来,白哈哈一团。这白,正像手上《空杯集》的封面,白得能白手起家,也真是白手起家,这是我的第一本书。
一 天
天已大亮,先生高睡未起。日上三竿了,先生依旧高睡未起。隔壁有人在拖地,木椅子的腿脚与地板摩擦出吱吱的声音,像群猫嬉闹。窗外的老妪拖着身子,提着青菜,前面的小孫子活蹦乱跳。先生的梦醒了。
没有烟,没有酒,先生看着窗外的走过的影子。
想做白日梦。天光刺眼,先生只好起床。
夫人不急不缓地走着,先生在一侧。
小湖里的野鸭红掌轻拨,先生想:鸭子快乐的。你看它游来游去,自自在在。先生又想:鸭子无聊的,只好一个人无聊地游来游去。
大喜鹊在草虫上走来走去,觅食,散步。小麻雀在电线杆上伫步,飞累了,歇一会。鸟犹如此,人何以堪。
皖南腊月的一天,阳光很好,灿烂肆意地在头顶咧嘴而笑,北风吹到人身上,不觉得怎样冷。公园的花残了,草坪一片灰褐色,临岸的野葫芦枯了,像僧人的禅画。
岸边的柳,拖着丈来长的干穗子,和水里的影子对望。玫瑰花、牡丹花、苦菜花都开过了。绿的只有树。绿树荫中,碎瓷片凌乱,昨夜下过雨,树根处,泥土湿润。水面很静,偶尔有鸟掠过,击起鱼鳞般的波纹,不断飘荡,及至于无。让人看了,心里很快活。
天上人间
下雨的缘故,徽州的婉约宁静中多了几许慵懒。有人在竹林深处挖笋,有人在桥边小店里躲雨,有人在屋檐下东张西望,有人打着伞歪斜着赶路,目不斜视,胶鞋在青石板上踩得噼啪响。
远方的茶园,影影绰绰中晃动采茶妇人的身影。山林清逸的气息四处浮动,盈怀满袖。竹林丛中,山鸡野鸟,忽上忽下。
中午吃饭时,汤盆里春笋袅起的清香与窗外雨徽州的雾霭一体,连成天上人间。
发饭癫
新炒的蔬菜,在灯下冒着油光,米饭里拌了肉汤。我大哭不止,不肯吃饭。祖母说:“莫理,由他发饭癫。”咄咄逼人的样子,历历在目。
祖母生于民国二十一年,历经沧桑,饱受磨难。一个人面对着白花花的米饭大吵大闹,在她看来,天理难容。
匠心之作
感冒了。昨天中午和衣而眠,本来打算闭目养神,岂料恍惚入了梦乡。迷迷糊糊,一个喷嚏惊醒梦中人,感冒了。好久不曾感冒,我感冒是不吃药的。小病是福,有人熬药,有人熬糖,我熬病,你们熬拜吧,拜天拜地拜金,拜权拜名拜色。
盼感冒如盼雪,冬天快残了,还见不到雪的踪迹,急急如团转。最近太忙,有人散文要我看,有人小说让我看,有人随笔让我看,有人让我写序,有人让我作评。看书写作,都是分内事,奈何状态不佳,对这些都不感冒,只好自己感冒。喷嚏连连,我就写作,打算用写作来抵抗感冒,我曾经写过:
在药价高涨的当下,请允许我用文字给自己疗伤。(录自《青瓦杂抄》)
意思到了,但太矫情,人在年轻的时候,情太多,容易矫情。修改为:
在药价高涨的当下,我用文字疗伤。
文字简练了,还是矫情,口气似乎重了,好在口感淡了点。不改了,一字一句,得失寸心,淡了毕竟悠远。近来烧菜,盐放得少,不是为了让菜的味道悠远,而是之前口味实在太重。去年夏天,在朋友家烧菜,他一尝,太咸了,我还一直以为很淡。
今天是南方的小年夜,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样的情绪已经没有了。中午,同事喊吃饭,走在路上,我说:“人在青年的时候心很硬,今天小年,居然一点都不想家。”这几年,一近年关就下雨,以致一逢下雨天我觉得仿佛过年。我把每一个大年当雨天过,我把每一个雨天当大年过。独在异乡为异客,独在故乡为异客。
感冒了,以为能写点什么,文思泉涌,谁知道涌出来的只是喷嚏,喷嚏连连。心猿意马,匠心之作而已。
《墨团花册》跋
写作的时候,感觉像磨墨的古人,慢慢地,一圈又一圈,把岁月和时光磨走了。墨团泛花,多少时光轻漾,少年不在了,青年不在了,中年不在了,瞬间进入老境。
理想中的书像花名册,一篇篇文章干净净在纸上不喧不哗。我喜欢墨团,尤爱石涛“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墨团中天地宽”的句子。黑里乾坤,乱中取趣,是以此书题为《墨团花册》。《空杯集》,空悲切,莫等闲之类的话说一次就可以了,不能老挂在嘴边。
近来作文极慕平易自然的境地,希望写出粗茶淡饭一般的滋味。大餐是你们的,我偶尔去做客。这些文章是我笔下的好汉,他们打家劫舍、杀富济贫,他们肝胆相照、喝酒吃肉,他们或失意、或得意,他们耍枪弄棒、笑傲江湖,他们是我的。
需要风
今天下午,文思枯萎。枯若秋天的野草,萎似霜打的瓜蔓。想作两篇文章,终于没作成。这几年,我写作从来是等文章上门,而不是赶文章上架。今天下午,文思枯萎。文章的手指叩门不止。咚咚咚,呵呵呵……以为文章来了,开门出去,白花花骄阳一片。于是,回房修改旧作。
冯雪峰《真实之歌·风》中有云:
风啊!它岂但吹走山野的枯萎,而且使山陵显出稀有的妩媚。
大可玩味
乡邻送张中行自产的大南瓜,老先生舍不得吃,摆在桌子上清供,看了好几天。此举大可玩味。
有雨,客至,在巷子深处的酒楼,饮茶,喝酒,作准风月谈。此举大可玩味。
深夜,走在路灯下,夜色昏昏,灯影暗暗,人影淡淡。此举大可玩味。
某年某月某日某个下午,繁忙间隙,胡竹峰写《大可玩味》。此举大可玩味。
一直写
可以这样读:一直写。
可以这样读:一直,写。
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写。一直写一直写一直写一直写。如此而已。
还可以这样读:一,直写。
文 章
两种文章:不忍释卷,不忍展卷。
还有两种:不罢不休,不罢也休。
追不回逝水年华
一个少年在爬满青苔的土墙下吹肥皂泡,一颗,一颗,又一颗,连成串,在空气中,阳光下,五颜六色。须臾,破碎,它们随风而逝,和少年一样,追不回逝水年华。
看 人
旅客的面孔似乎都是一致的,偶爾也有例外:孩子们总是兴高采烈、活蹦乱跳,恋人们柔情蜜意,大部分人的表情还是千人一面。
去东北,我会看人,看关东大汉,我想,谁是当年的挖参人,谁是当年的流放者,谁是当年的刀客,谁是当年的旗人。
去西安,走在人流滚滚的街头,你们都是先秦子民啊,我在心里对迎面而来的一些面孔说。我更喜欢看兵马俑,一张张面孔,我相信他们是我们的先人。
我去山东,亦步亦趋。当地的朋友吃什么我吃什么,他们看什么我看什么,这里是孔子的故乡啊。
去一些城,会看到了很多机器人。不是说他们是真的机器人,而是表情的生硬与木板,有金属的质感与色泽,仿佛机器人。
小镇上,看见三三五五的阿婆拿个菜篮子,颤颤巍巍走在河岸边,小脚一步一步迈着,一点一点地挪动,顿觉时光温柔了许多。
我去香港,看人来人往;我去乡下,看负暄闲话。
澳门的街头看到写满颓靡的很多张脸,尤其是下雨之际,走在小巷里的一张张面孔,越发显得颓废,颓废中多了古雅与香艳。
颓废。古雅。香艳。让我念念不忘。
《邹书》与《列子》
秋雨淅沥中想起前天晚上的梦:四周混沌仿佛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世界,迷蒙蒙虚实难辨,一个身穿淡灰色衣衫的青年抱书而行,时行时飞,怀中一本《邹书》,一本《列子》,那情景有些像庄子《逍遥游》。洋洋乎,荡荡乎,梦醒了,窗外天光大亮。
《列子》我至今没读过。《邹书》者也,此前一无所知。西汉邹阳被谗下狱,于狱中上书梁王申冤,因而获释,后人遂以“邹书”为上书鸣冤之典故。为何入我梦中?怪哉。
苦竹杂记
去朋友家吃午饭,进得小区,心生安静。抬头看见墙上挂着“碧竹园”字样,碧竹之园,天下之竹皆是碧色。
苏东坡画过红竹,称为“朱竹”。兴致突来要画竹,案头无绿便研朱。人说此物不曾见,答曰:世间何见墨色竹?
红色的“朱竹”在画廊见过,总觉得格调不高。绿色的竹子,山林里看看就可以了,以竹入画,还是墨色为上。
碧竹,红竹,墨竹,有沒有叫作胡竹的?胡竹是我胡诌的,苦竹倒见过不少。周作人有本书叫《苦竹杂记》,是他五十岁左右的文章,寓悲悯于简练淡远中,是了不起的性情之作。读周氏兄弟文章,越发对自己的写作不满意。天下好文章被周家人作光了,如今只有一桌残茶剩饭,幸亏有些菜没端上来,这是后来者的运气,抓紧吃吧。
咳嗽的时候,我会喝一点苦竹沥。枇杷露太甜,仿佛糖水,加了川贝越发像糖水,小时候喜欢,现在不喜欢了。
朋友客气,知道我爱吃鱼,专门买了两条鱼配萝卜丝做成羹汤,放老抽生姜红烧。喝着鱼汤,吃着鱼块,心里真是愉快。坐在客厅里吃饭,吃家常饭,喝茶,喝武夷茶。记得前不久去南方,看见过“武夷山”的指路牌。
苦竹峰
朋友小女,念不清“胡竹峰”三个字。每次说我的名字,听在耳里,总觉得是在喊“苦竹峰”。如今以文章为衣饭,也真是辛苦,尽管好的文章是不能辛苦的。尽管好的文章是不辞辛苦的。一团文气一团柔软,一团文气一团柔软的背后确需要写作者不辞辛苦。
写作本是呕心沥血的事业,近来常觉疲惫,不敢太用功,转而读书,不能太苦竹峰。
小品文
写了一组随笔,长达万言,短的也有千字。好久没写过小品文,作长文章酣畅淋漓,但我更喜欢小品文,性灵不可泯灭。生活里沉重太多,写小品文是给身体松骨。古玩文物,山川草木,花鸟虫鱼,人世清欢,闲情乐事多些不坏。
鲁迅先生《小品文的危机》有云:“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文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抗争和愤是人的一面,淡然与从容也是人的一面。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充满情趣,是人性本色之一。小品文有三种:
一种小得盈盈一握。
一种品出弦外之音。
一种文气风雅可人。
小石头记
一枚印章,跌落在地,摔坏两个角,顿成奇品,巧夺天工。奇品可遇不可求。桂林的山是奇品,突兀拔地而起,怒发冲冠,有复仇气。前几年,友人千里迢迢从兰州带来一石。石头呈灰白色,椭圆形,长不及十寸,中有黄色斑纹如水墨画,像孔子问道后挥手而去。石上孔子着长袍,拱手拜别,沉思若有所得。老子葛衣麻服,手拄藤杖,肃穆而立,长髻在夕阳下衰老成了传说。今得此石,蒙二贤护佑,下笔或可多得文章之味也。
难入睡
晚饭后无事,倒水泡脚,放了点橘皮。泡脚本是俗事,放上橘皮,倒有些雅趣了。淡黄色的橘皮泡在水里,像昏黄斑驳的路灯。窗外有雪,雪片碎碎密密,东摇西晃,喝醉了似的。天这么冷,也真需要点酒。刚刚从外面喝酒回来,但没有酒意。酒被他们喝了,我灌了两壶茶,喝多了,难入睡。
冬夜想起杜鹏程
突然想起杜鹏程,写《保卫延安》的那个陕西作家。
《保卫延安》看过,波澜壮阔中有一花一叶之细,大不容易。那个时代的作品细节处理上很见功夫。前些时候重读《创业史》,梁生宝买稻种一段写景格外好:“春雨刷刷地下着。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乡村和市镇,百里烟波,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这样的描写有无华之美。
无华之美,是艺术的大境界。
杜鹏程的作品,还看过一部中篇《在和平的岁月里》,我更喜欢短篇《夜走灵官峡》。于是用脑子背诵文章,记得是这么开头的:“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半尺多厚。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我顺着铁路工地走了四十多公里,只听见各种机器的吼声,可是看不见人影,也看不见工点。”背不下去了。
《夜走灵官峡》写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小说中的成渝如今是老汉了。而写小说的杜鹏程,一些人几乎不知道他是什么鸟了,即便知道,也把他看成“笨鸟”。文学沙滩百鸟翔集。
陕西我不熟悉,陕西作家认识不少。有年去黄河边,洪水滔滔,脑海中想起“大水走泥”四个字。陕西一些作家,出手经常是混沌而伟大的作品。黄土高原不长树木,专长文学。
天 窗
从前乡下砖墙瓦屋,房子建在一起,内室开天窗采光。儿时所见的天窗,用透明的玻璃瓦安在屋顶。每天醒来,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看着天窗。倘或晴天,从天窗里垂泻而下的阳光,丰腴,新鲜,艳丽,总有一些美好的情绪在心里升起来。
钟叔河先生告诉我说,他小时候见到的天窗,是在人字形屋架两面坡屋顶的背风坡上开一豁口,另支小屋顶以遮雨,对外的口子以平板遮蔽,板可活动,上系一绳,需要采光时拉开,冬天或暴雨时则可关上。 这样的天窗好,不仅采光,而且能出气,更有手工的朴素。
今天南方下雪,岁末年关的雪。我想起少年时候,睡在被窝里透过天窗看雪的辰光。
腕痛帖
手腕忽痛,不知风寒所致还是损伤。关节伸展僵硬一周有余,不便写作,这是身体告诉我,文章不可贪得。歇歇也好。刚从老家归宜,友人心细情重,赠麝香镇痛贴一盒。今日冻风瑟瑟,白炽灯下读闲书,紫砂壶内泡普洱。晚餐做荠菜鸡蛋面,青者如翠,黄者似金,白者如玉,入口颇劲道。冬夜回春,一室风暖,体内草长莺飞。饭后轻揉腕寸半小时,痛楚稍止。
手 稿
电脑的普及,手稿几乎销声匿迹了。汉字的线条一律统一,汉字的结构一律统一,汉字的气息也一律统一。显示屏上的方块字,干净,体面,只是没有私人感觉。写作快十年,没留下一篇手稿。手稿在当下已不是作家的产物,像是古董。
前些时有家文化单位说要收藏我的手稿,找来找去,只有几封写坏的旧信封与一封没有邮寄出去的信件,真是对不起得很。有年在郑州,一位搞收藏的朋友要存我的手稿,用钢笔抄了篇文章,整整四页,可惜写在打印纸上,至今让我耿耿于怀。
买过不少作家手稿,当然是影印本。闲来无事,翻翻鲁迅、巴金、老舍、朱自清诸人的手稿本文集,有微火烤手之美。
影印本惠及手稿的同時,也给手稿做了变性手术,几十年前出《红楼梦》抄本,胡适的批注题字不见踪迹。
我能从作家手稿看出一点性情来,以满足我对手稿书写者的好奇。有回在朋友家看卞之琳先生的几十封家书,字写在米黄色的薄信纸上,密密麻麻,细小纤弱,像蚂蚁搬家,能看到写信人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与骨子里诗人的纤弱敏感与自尊,在家长里短的一字一句中,让人平添了一股惆怅。
我最喜欢毛笔字手稿。
墨香已逝,手稿犹在。
心境明朗
晨七时起床,心境明朗。
吃早餐之际,一只喜鹊立在厨房窗户雨棚上叽喳喳空鸣,侧耳听了片刻,不知道它在叫什么。唯心境明朗。
心境明朗,今日天气亦好,晴空无云。
走 洲
和悦洲这名字好,《说文》:“和,相应也。”《广雅》:“和,谐也。”《说文系传统论》:“悦,犹说也,拭也,解脱也。若人心有郁结能解释之也。”新年里出行,找个好地方,图个好兆头,让笔顺一点。写作是谋生的手段,文人难当,腰上无铜,腹内漆黑,不知道才高几何,凡事得讲究些个。
友人准备写本新书,去采风。我纯粹玩玩,打秋风的。时令是春天,打春风吧,秋风萧瑟,干瘦瘦的,不实惠。晚饭吃到野生甲鱼,果然比秋风实惠。
和悦洲四面环水呈圆形,似荷叶漂浮水上,原名“荷叶洲”,历来商埠重地。生意人讲究吉利,遂改名和悦洲——和气生财。
第二天到处转转,拐弯,再拐弯,路边有水,初春的气息从窗外挤进来。看见一座寺庙,山门开阔,一戴眼镜的和尚,走出来接我们。庙里一些题匾,书法甚好。
在寺里转了片刻,去主持老师太静室喝茶聊天。老师太神色平静,修行了一辈子,气息与凡人不同。
出寺后去天主教堂的遗址看了看,只剩下一个大门。破败比完美好,尤其是古建筑,翻新的亭台楼阁远不如一地瓦砾耐人寻味。和悦洲上的破墙残垣是时间散落的一地碎片。
在小镇走走,感觉十分烟火。
街边不少卖菜人,摆一张木桌子,或者放在挑子里,有人索性把菜摊在地上。芫荽,茼蒿,野芹,鸡鸭鱼肉。回家时,带了一条干枯的丝瓜,准备请画家焦墨写生一幅,题上“今年树上挂着去年的丝瓜”。
蠢文学
某年某月某日和某诗人聊天,谈到了文学,他不断谈蠢文学。
问:文学还分蠢文学、聪明文学吗?
答:纯文学,纯粹的纯,纯洁的纯。
笔 记
时间不早,但我睡觉还早。躺在床头读《四十二章经》,书中有段话极好:
佛问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数日间。佛言:子未闻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饭食间。佛言:子未闻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呼吸间。佛言:善哉,子知道矣!
人命在呼吸之间,好文章也在呼吸之间。文章成败,呼吸之间耳,稳住那口气,不松。文人的积习,世间一切都有文章之道,世间一切皆是人生之道,这是我的痴。
《四十二章经》里还说,学道的人,像牛背重物,走在深泥中,非常疲倦了,但不敢东张西望,走出淤泥之后,才能休息。佛家的说法,从来不只是智慧,还有超脱。一个人有智慧不难,超脱难。
佛言:如人锻铁,去滓成器,器即精好。学道之人,去心垢染,行即清净矣。我辈学文章之道,亦是学道人也,学一辈子,庾信文章老更成。
清 白
齐白石有幅小品,题为《清白世家》,画白菜画鲜菇,自辟笔路,线条清净设色清净,有佛经之美,静对如一卷古人笔记。人间难得清白,清白世家好,清白为人好,清白饮食好,清白文章好。清是清楚,白是明白。文章写得清楚明白不容易。文章写得清白是本事,要下苦功。这又是痴话了,好在痴话本是说给同道中人的。我辈写作者,众人拾柴,一起烤火,本就是痴人。正所谓: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窗外春光大好,天青云白,无数锦绣文章。
质木无文
文章各有所好,所好皆好。肉鱼滋味,蔬菜滋味,瓜果滋味,米饭滋味,面点滋味,都是好滋味。文章也是各色滋味,其实是质,文章之质何止千万。钟嵘《诗品》总论:东京二百载中,唯有班固 《咏诗》质木无文:
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太苍令有罪,就递长安城。
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
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
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钟嵘视野所限,这一首诗固然语言质朴,没有文采,但恰恰好在此处。后人跟风,认为此诗是“文人初学五言诗体,技巧还不熟练”。写文章是一家言,读文章是一家眼。
班固有修《汉书》之才之力。
宋代苏子美以《汉书》下酒。
离 歌
古人离别作赋,今人分离写歌。
明天离开安庆,想写篇文章。前几天作文若干,才思泉涌,应该还有余兴。此番离开,写不出文章,分明枯竭。
江郎才尽是假,障眼法耳,才情如水,江涛汹涌,淹没两岸。江淹两个字,差不多就是文学的味道。江淹的字——文通,更是文学的味道,只是段位低些,太“昭然若揭”,少了含蓄。
文通只是门槛,好像才华只是门槛。这些年写了一点文章,不少人夸奖有才华,我心下惶恐。才华一文不值,门槛而已。傅斯年主政北京大学文研所,要求新来的研究员“三年不得撰文,要把才气洗净”!
在安庆将近三年,写了三本书,交往了很多朋友。有些朋友是字典。有些朋友是散文集。有些朋友是诗词歌赋。有些朋友是武侠小说、社会小说、谴责小说、言情小说。
南来北往的人生固然痛快,但也痛苦。下午整理书籍,两千来本。三年岁月,存书两千。存书不稀罕,一年读三四百本书,这是我得意的。我得意还能读一点书。读书本是寻常事,只是我辈少文心。越来越知道一己之短。读点书,写点文章,差不多就是这样。写点文章,喝点茶,过小日子,差不多只好这样。差不多,这样很好。
写作不是娱我,写作也并非娱你,写作是我的饭碗,祖师爷赏的。
忙 赋
为赋新词强说愁,忙得没有为赋新词的心境,更遑论强说愁的心情。强说愁要闲,最起码要闲情,没有闲情,最起码要有闲心,没有闲心,最起码要闲趣。
如今,闲人多,闲情少,闲情多,闲心少,闲心多,闲趣少。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两人者,苏东坡、张怀民。闲人并不少,大雪之夜的王子猷,湖心亭上的张岱与金陵人,隐居杭州孤山的林逋。
现在没有真正意义的闲人了,有闲的闲不住,无事生非终成困。
闲人是痴人。某痴迷围棋,某回出差,棋瘾难耐,上街寻同好,终遇到一个。不问姓名不问身份,两人对弈三个小时,不告而别。这是当下的魏晋风度。日子是当下的好,风神是过去的佳。过去的风神隔了一层,一隔味道就出来了,一隔境界就上来了,一隔怀想就生成了。怀想似乎比憧憬高级,怀想的成本低。
近日忙乱,只好怀想过去的闲来冲淡当下的忙乱。忙乱忙乱,一忙就乱,乱中出错。忙碌忙碌,越忙越碌,碌碌无为。无为很好,碌碌无为不好。人生虚幻,秦皇汉武也罢,唐宗宋祖也罢,现在只剩一片虚无。我看《道德经》,读到时间上空的一声巨叹。老子明白一切“为”,不管为有为无,为大为小,都是“无”,都是空。都是空都是空,都,是,空,你得填满它。
木 石
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差不多是文人的通病或者说是文人的个性。我自己偶有文章之外,间或也买一点木头与石头之类把玩。不是大物件,却自娱自乐出好心境。当然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没有闲钱,闲情只好搁置。闲情要闲钱做底子。
过去买的物件,不是木头就是石头。昨天下午,百无聊赖,把玩木石遣兴,想起《红楼梦》木石前盟的故事来。
林黛玉的前身是绛珠仙草,贾宝玉的前身是神瑛侍者。每天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天长日久,绛珠草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可惜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其五内郁结着一段不尽缠绵。后来神瑛侍者意欲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这里面有让人感动的一片殷殷之情。
读《红楼梦》,读来读去,一情耳。年纪大了,人心麻木,越发无情,读读《红楼梦》,算是给情感补充养料。贾宝玉念念不忘“木石前盟”,最终抛下“金玉良缘”。以前曾替贾宝玉可惜过,现在年纪大了,心想,管他金玉不金玉。很多时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是木与石来得踏实。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那些情感都过去了,只留下了一堆沉痛的文字,这是曹雪芹的福分,更是我们的福分。
五月之书
樱桃红像腮红。这么说俗了,樱桃红像釉红如何。今年的樱桃吃过几次,若问樱桃如何,答曰:新鲜。刚才收到新书《豆绿与美人霁》,觉得新鲜。这是今年的处女作。去年出了两本书,早属旧文,不新鲜了。好久没出新书,这一次居然觉得新鲜,心里咄咄称奇,新鲜。五月的最后一天,天气真好。
入 帖
常读碑帖,有回看得入迷,差点把盛夏看成了深秋。中国书法总是让人颠倒,黑白颠倒,昼夜颠倒,春秋颠倒,冬夏颠倒,幸亏没有男女颠倒。
文章是什么。文即纹,指纹路、纹样。章本指屏蔽,转指外表。文章原义指有纹样的表面。文章的章,从音从十。古人奏音乐,连奏十段才能结束(十,数之终也),十段一章。文章文章,也有段落。文章从“音乐”里会意而来,用文字表达出来的东西,读起来如音乐一样美妙无穷、悦耳动听,才能称为“文章”。很多人的文章有音无乐。
以上是胡话。
入帖要古,学习书法从晋唐开始是对的。写作要新,学习文章还是先从民国开始,这样上手快一些。书法顺水直流,写作逆水行舟。
文章也要入帖,临习民国、明清、唐宋至先秦的文章,学各种技巧法则,接通古人精神,接通中国文脉的暗流。学习古人,进入古人,是文章家的基本要求。文章入帖的目的是把传统的技法变为己有,成为自己创作的依据。
入帖之后,再谈出帖。
在当下,入帖者,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而已。出帖者,空山不见人。
地 气
常说地气,地气是什么呢,地是土壤,气是气息气流气脉气场。地气就是土壤的气息气流气脉气场,地气就是生气。傍晚或者深夜或者清晨,有一片氤氲的白雾贴着田野蔓延,淡淡的,有人说那就是地气。
人站在地上才能生活,人死了又埋在地下,归于地气。人的繁衍,生发枯荣在土地上。地气是地中之气。《礼记》说:“孟春之月,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在乡下,鸡鸭猫狗受了伤,人将它放在松动的地上,说接接地气就好,第二天,鲜活乱跳。猎人打来的猎物,野性不死,狂喊亂叫,人将它吊起来,接不到地气,须臾便死。患有脚气者,打赤脚,多去地里踩踩,脚气自愈。
天气可以预报,地气预报不了。人类至今不能作地震预测,一场地震涂炭生灵无数,掌控着地气的永远是天意。
人要多接收地气,赐人勃勃生机,赐我辈好文章。
该写点什么
二〇一三年七月二日晚,胡竹峰说:“该写点什么了。”我回道:“那就写点什么吧。”对一个写文章的人而言,“写点什么”是常态。不能老让人家催着。
昨天看见一句话:古代,群山重重,你怎么超越得过?有人画出一张肖像,比《蒙娜丽莎》还好,那倒服了。有人对我说,洞庭湖出一书家,超过王羲之,我说:操他妈!话是木心先生说的,当时惊出一身冷汗。现在犹自惊魂未定。当代写作书法绘画的人都应该看到。
《吉祥经》之余
今晨起床,想起《吉祥经》。佛家《吉祥经》,读来入平和境地。世事无常,不可多葵倾之心,读书写作不过修行。陆陆续续,书写了十几本,意气越来越少。文章散淡一点好,写者平缓吉祥,读者平安如意,这才是舒心乐事。
去年开始读一点佛经。佛经是洞达超然之书,直指本性。中国最有力量的文字,好到可以放眼世界的,我选择佛经。任何国家的哲学都不及佛经,可惜外文无法翻译。文学是加法的艺术,佛学是减法的艺术。文学和感官没有关系,却能感动人。佛学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最近事情真多,感觉累,心头惘然。刚才想到:
那个才气超过我两倍的人,他的努力是我二十倍。
小女胡牧汐身体有恙,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遍为她祈福。
骨 相
唐人画像丰腴。我少年时也喜欢丰腴,丰腴有富态美。
青年时迷恋过一阵子相术,终究不敢太深入。
画像不论,从照片说:李叔同骨相清奇,但奇多于清,李叔同一生的确充满了神秘性。鲁迅的骨相凄苦,那样的相貌配得上一笔干瘦勁道的文章。丰子恺的骨相圆通,俞平伯骨相豁达。
皮相风清月白,骨相水落石出。中年发福,骨相遁迹。骨相遁得远了,表相浑浊。写作,差不多也要写出文章的骨相,把自己摆进去。
磨盘灯
往东至东湖村看见磨盘灯。
磨盘灯,灯体罕见。中心轴装有两个木盘,一大一小,两盘平行,形同磨盘,故灯名由此而得。四周用红布遮挡,灯架上扎有五色花鸟、禽兽装饰,灯顶端有四角凉亭,舞动时,灯盘上伫立六个少年,手提花篮,在管弦锣鼓伴奏中随盘转动,口唱戏文,自由起舞。下盘伫立着四位手提灯笼的娇艳小姑娘。灯中两人推动磨盘轻轻转动,灯上六位五彩大马的姑娘一唱一答。唱词多是徽调以及民间歌谣。人随盘转而飘舞,鼓乐随风而飘扬,灯下五马奔跑,疾步如飞,灯上百火齐明。磨盘灯千姿百媚,可谓花灯中奇葩。
每年正月初二始,至元宵节。东湖村举行磨盘灯会,请神祭祖、驱邪纳福,祈求太平。两百多年前,磨盘灯自江西引进安徽,以祝丰收年景。
磨盘灯,人团圆,灯团圆,花好月圆。
竹简精神
文章写太长,铺张过度,未免浪费,浪费文字。有人说文字是肉做的,那写作更要减肥,以瘦为荣,见到肌肉为美,现出骨相为美。
该写的少写点,不该写的不写。差不多就是竹简精神。
好的文字如刀刻,快刃而下,锋力自如。
好的作家如刀客,心狠手辣,绝不废话。
问:文章是写长好还是写短好。
答:先把文章写好。
手 生
有人越写越生,有人越生越写。越写越生,越生越写。越生越写,越写越生。像绕口令一样。写作用笔,偶尔要绕口令,绕开口,成令。
令是词调、曲调,即“小令”,又称“令曲”,字少调短,词中有《十六字令》,元曲有《叨叨令》之类。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得。(张炎《词源·令曲》)
关键还要讲自己的话。
很多人不会说自己的话,今天突然这么觉得。
很多人不敢说自己的话,今天突然这么觉得。
是今天突然这么觉得么,或许是昨天,也可能是前天。
少 作
少作,少年之少。
少作,多少之少。
少年人少写点,文章千古事,先谈恋爱去。文章千古事,先挣点本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钞票是写作的本钱。鲁迅晚年,面对不甘平顺的青年,其劝告不是革命,也非读书。过来人说了句大实话:
顶要紧的事,是银行里要有一点钱。
大先生语重心长。
木鸡养到
木鸡养到,我喜欢的成语,也是典故。成语都是典故,典故未必是成语。写作的过程,成语耳——让字拼凑成语,最后成文。典故,按照我的理解,典当过去。这些年写了很多散文,人见面客气,说胡先生文章真好。我想,好文章,非得典当过去不可。写得太多,过去典当得差不多干净了,或许有天改行写小说去。写散文是立地成佛,写小说是苦海无边。我的画外之音是说好的散文要有佛性,而好的小说,得让芸芸众生看看无边苦海。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历久乃成,其鸡望之若木鸡,盖德已全,它鸡无敢应者。离木鸡养到的境界差得太远,从《庄子》上读到这个典故,立此存照。
神 性
浮生太苦,近来大忙,我还想写点文章。生活太累,我还想写点文章。前一阵子感觉大好,写出那么多东西,我很满意。这两周气息奄奄,颓唐得很。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窗户阴霾如黑云压城。今天下午,在电脑上几番沉吟,脱口而出:明天该买个口罩了。
越来越明白时间重要。时间和身体不可浪费,作文每有制述必贯之神性。没有神性的文章,终究入不得上流。人性是花开花落,神性才万古长青。
足衣癖
写了篇《足衣癖》的文字,没有写好,但我喜欢“足衣癖”三字。
足衣癖:天下收藏无奇不有。
足衣披:鞋帮子开了,披在脚背上。
足已劈:足能走路,亦可劈腿。
足一批:肉摊猪蹄杂陈。
组已批:组织批准比什么都重要。
足矣批:够了,就这样吧。
登秀峰塔记
东流晋时属彭泽县,濒临长江南,取“大江曲折来,到此如东流”之意。陶渊明任县令时,偏爱东流黄菊,常常日驻彭泽、夜宿东流。今人慕其风节,建有陶公祠。
东流古街,历经兵灾水毁,年久失修,很多房子已成断壁残垣。走在古街上,怀着对美好事物失去的忧伤与无奈,能感受到的,是不动声色的时光的老去。时光让人间的一切付之东流。
老宅的窗台下一狗静卧,街角一株的盆景迎风而立,弹棉花的铺子里生机蓬勃,发出点声响,其他入眼的,皆倦怠慵懒,只等着太阳西去。太阳拉长老屋的影子,在街面的青石板上留下刻度,光阴的刻度,此刻,因为古街,仿佛停頓。
秀峰塔建在陶公祠后面的草地上。
塔名秀峰,山清水秀。山偶尔也能秀,江南很多山是秀色可餐的尤物。我觉得秀峰两字与我有缘,有夸我漂亮的意思。近年越来越不爱照镜子,因为越来越不漂亮。岁月带给身体的,往往是丑陋。民国某一年间的九月天气,郁达夫去苏州游玩,路上遇见一群少女,“把她们偷看了几眼,心里又长叹了一声:‘啊啊!容颜要美,年纪要轻,更要有钱!”我容颜不美,年纪不轻,也没什么钱。
二〇一三年九月三日下午,爬上了秀峰塔顶。塔底极窄,仅容一身。登上塔顶,透过塔窗看窗外,风很大,我站住不动,让风吹着。
序跋癖
王羲之癖鹅。阮籍癖车。刘伶癖酒。隋炀帝癖女人。李清照癖赌。米芾癖石。李唐人癖牡丹。陶渊明癖菊。周敦颐癖莲。八大山人癖花鸟虫鱼。郑板桥癖男色。冯梦龙癖话本。蒲松龄癖传奇。闵老子癖茶。贾宝玉癖胭脂膏。鲁迅癖烟草。刘邕嗜痂成癖。海畔有逐臭之夫,可谓臭癖。兰荪蕙之芳,众人之好,此乃香癖。《水浒》中“鼓上骚”时迁,有偷癖;“小旋风”柴进,是好客癖;黑旋风李逵,有杀人癖。有人有自残癖,有人有服药癖,有人有小说癖,有人有大话癖。有人癖小脚,有人癖长辫。有人癖粉黛,有人癖须眉。有人癖旧时月色,有人癖得意尽欢。智者乐水是水癖,仁者乐山是山癖。
我幼年恋母乳,有母乳癖。童年嗜甜,有糖果癖。少年爱书,有书癖。青年好色,有美癖。近年有序跋癖。序难写,容易过头。跋也难写,容易流俗。过头也罢,流俗也罢,不过头不流俗也罢,没有真性情,没有自说自话,就不是好序跋。
顾亭林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序。
胡竹峰说:我之患在好为己序。
责任编辑:吴 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