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的世界

2018-11-21 11:12胡清雅
湖南文学 2018年11期

胡清雅

每一天都是一次意外的睁眼,就如同每一次相遇都是一次小心翼翼的呼吸,伴随着哗啦哗啦心跳一般的清脆声响,帷幕裂开一角,舞台上的时间永恒不变地静静流淌。也许世界的尽头,一切都该这样。在这个被他定义为世界尽头的小镇上,晴朗的秋日尤其如此。候鸟追逐着去年的轨迹,把天空分割成无数细小发光的碎片;天空下金黄的麦穗在和风中,一缕一缕地飞跃。但就在这样一个晴朗的秋日午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存在感。

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从窗边站起身来,在屋子里前前后后地走了一圈,再走回来,一口喝干了剩余的半杯咖啡。

他再次滋生了要逃跑的冲动,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他要从世界的尽头开始,逆流而上,而上,一直到万物初始。可渐渐地他就习惯了。不管是从主观上,还是客观上说,即使失去了存在感,仍然要吃饭,仍然要睡觉,每天早上推开窗扇的时候,仍然会感到阳光不痛不痒地照在脸上。没有缺胳膊少腿,但有什么东西被挖掉了,犹如在某一个静悄悄的夜晚,再不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小镇的冬天如期而至。雪下了起来,一开始是钢琴上安静的键,后来是交响乐,再后来变成电视屏幕上恐怖的杂音。天黑了下来。寒风开始摧毁这个世界尽头的世界,将它在手里抛来抛去,像球一样扔着玩。到了最后,他不敢出门,连开窗换气也要斟酌再三,一开窗就是令人窒息的黑暗,让他想起从前他伤害的那个人。

这个时候,他终于开始收拾行李。几件贴身衣物叠放得整整齐齐垒进包裹,然后是衬衫,夹衣,团成球状的袜子,他把它们扔进去的时候,它们很不安分,在毛衣上弹跳不止。他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透过门板听见风雪的叹息声。雪团与门扇撞击,发出不小的声响。又下得大了些,真是再好不过。在黎明升起之前飞快地遁入,就这样融化进黑夜,就这样被吞噬,再也别回头。这世上最好的庇护是什么?除了恐惧,别无他物。

啪,啪,啪。雪团与门扇相撞的声音仍然没有停止。那样有规律有节奏地响着,就好像用叉子漫不经心地敲击着三只水杯。

雪团与门扇相撞的声音响个没完没了。他的手从衣物上升起来,在空中停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那不是雪,而是有人,活生生的人在敲门……有个可怕的念头掠过脑海,马上又返回来,盘踞不去。他的手臂彻底凝固住了,仿佛陷进了固态的空气里,成为琥珀中精致美丽僵直翅膀的蚊虫。

他大口地喘着气,站起身来。走向门廊,脚步无声而沉重。他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惧意,用尽全力最后深吸一口气,转动了门把手。

合页摩擦发出的“吱嘎”声响仿佛时间在腐蚀,从那一边灌进了凛冽的黑夜。当屋里屋外间的阻隔终于完全褪去的那一刹那,他禁不住瞪大了眼睛。一个纤细的身影,满头满脸都是雪花,一只冻僵了的手举在空中,保持着将要敲下的动作。他的身子下意识地侧开,等她蹒跚地走进屋内,才反过身把门带上。黑暗如同傍晚时分翻卷的积雨云,气势汹汹迎面扑来,却又在转瞬间退却,迅速干净得令人咋舌。

大概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他再度看向她的时候,她正在费劲地把斗篷的风帽扯下来。从风帽边缘漏出了几缕发丝。感受到他的目光,她回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迎上去。短暂的沉默后,她快步走上前,仍旧低着头。从那冻得青紫的嘴唇中飘出一行句子:“真是太感谢了,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去才好……这雪太大了……”

他后退了一步,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没什么,这是应该的。”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适应眼前的这位不速之客,浑身像是拼图放错了位置,笨拙地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如果有的话那就太感谢了。”

一个代替桌子的木架子上几乎什么都没有了,像人的空蕩荡的肋骨。最初的几秒钟,他望着那几片被虫蛀过摇摇欲坠的木板发愣,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佯装认真地在脑海中搜索一番过后,他摇晃着视线企图感知食物的存在,最终只得叹了口气道,“抱歉,我这里只有咖啡。”

“那也行。”

“可是这大晚上的……”

“没问题!我喜欢咖啡。”

一壶水被安置在了炉子上。他示意她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自己也在她对面坐下,等水开。“这样的天气,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出门?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一边拧开装咖啡粉的罐子。话音未落,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面前的少女看起来天真可爱,一切正常,但她其实比常人少了些什么——恐怕只有他这种惶惶不可终日之人方能觉察。

与此同时,她也正睁大了眼睛打量着他。

“我是一个失去了存在感的人,我是逃到这个地方来的,所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说。

“失去了存在感?对,我觉得我和你一样。”

“是吗?”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这样说来,你一个人在外面走,莫非是为了躲避什么?”

“是的,”她皱了皱眉头,露出苦恼的神色,“从两年前开始,就一直在逃。我不知道要怎样甩掉他们,不管我走到哪里,他们都似乎能跟着我;有几次我都远远地望见他们的影子了,但我足够幸运,总是能在附近找到垃圾桶;我钻进去藏着,每次都能够幸运地躲过。啊,别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弄脏的衣服又不是不能洗啦……没错,我也知道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他们找到;但我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吗?我只能接着跑,一直都不停地跑,直到世界尽头,如果有的话……”

“我很抱歉,但你恐怕是不可能再跑了。”他摊开手,带着一丝冷酷地指出了他所认为的客观事实,“这里就是世界尽头。”

“是吗?”她微微张开了嘴,他平静地等待着,等那双眸子里跳动着的金色火光忽地萎靡成一抔灰烬。然而她下一句话却是:“那你不是想逃都逃不了了吗?”

“水开了。”他说,站起身来,熄灭了炉子。咖啡粉扑簌簌地落在水面上,很快地沾上水的重量,在透明的液体中轻盈而缓慢地下沉。她凑近了些,瞪大眼睛望着他拿着一柄长勺子搅动水面,如同望着坠入湖中的一大簇星屑。他把勺子从壶里拎起来,瞥见她屏住呼吸、生怕颤动一下睫毛的专注样子,又忍不住一声长叹:“是啊,我和你一样,也没有别的什么选择了。”

“有啊,一开始不要放手不就行了。”她抬起头来,眼中星火跃动依旧,“自始至终都牢牢地抓住你的存在感,不要让它溜掉,也就不会有之后的麻烦了呀。”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么容易就好了,我从来没有主动放弃过我的存在感。我根本没想过失去存在感这样的事情,竟会降临在我身上,也并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才招致这样,如果非要有个因由,那么,”“怎么?”她凝视着他,目光清澈。那些话在嗓子眼里莫名地堵了一下,紧接着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他感到无法对她说谎,“……就是那样。我曾经……伤害过一个人。尽管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他,而那也并非我所希望……但或许罪恶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生长的……”他闭上眼睛,一副极度痛苦的模样。她转瞬间被他的痛苦所击倒,但是,她不得不让自己镇定下来,出于礼貌,她得跟他说点什么。

“……那并不是你的错。你自己也说了,既然并不希望看到这样,人也不是你故意要伤害的,那又为什么要将这责任归咎于自己呢?”

“是的,你说得对,”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手指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隔着裤子深深地掐进大腿中。“可我无法忽视我在伤害他所起的决定性作用。如果不是我的话……这是报应,而我也不过是罪有应得。”

一阵绝望突然攫住他,将他拖向深渊一般的无力。他看着她沉默地垂下头颅,她那能言善辩的嘴紧紧地抿着,良久,她终于开口:“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关系。”他苦笑,想起炉子上那壶咖啡,“很抱歉,煮过头了,大概会很苦。”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过滤咖啡。棕色醇滑的液体缓缓地倾泻进茶筛,穿过无数个细小的孔汇成一股滴进杯中。她双手捧住茶杯,满足地咕哝一声,随即小口啜饮起来。

半晌,她搁下杯子,笑道,“果然好苦。”

“那就别再勉强喝了。”

“不苦还叫什么生活啊。”

道理谁都会讲。他想,讲这样道理的人,大抵是觉得日子很难熬,编造出所谓名言警句来自欺欺人。“那么,”他略向后靠了靠,将一具躯体的重量尽数交托给椅背,酸而苦涩的液体凝成一团灼烧的球在喉中滚落。“你当初又是为什么要放手呢?难道你不……”

“啊,我没有后悔过,”她笑着打断了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可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知道我之前是做什么的吗?”

“呃……什么?”

“我是个写故事的人呢。”

“听起来还不错啊。”

她眨了眨眼睛,“我想把全世界都夹进笔记本里,想让铅笔尖在全世界的纸上跳踢踏舞,想要编织出一个个精彩的故事给全世界的人看,甚至想要创造出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世界,但在我们那里,在我家里,都给算作歪门邪道。他们凭什么!我偷偷地写,从小写到大,就连在逃跑途中也一直在写,就连现在也在写,我一直带着我的笔记本,我……”

“那你你现在在写什么?”

“是一个很棒的故事!”她马上低头在挎包里翻找,脸颊又红了起来,双瞳像阳光下摇晃的风铃一样晶莹透亮。“一个国家的王子和魔王同时爱上了公主,可他们都认为公主喜欢的不是自己而是对方,于是双方开始了争斗,还有就是……”

一个笔记本被掏出来重重地放在他面前,封皮上奇异的花纹不知道是设计师的匠心独运,还是老鼠长期啃食的结果。

“这个故事你觉得怎样?”

“感觉有点狗血。”

“你是说我幼稚吧?”

她沉下脸,手忙脚乱地将笔记本收起来,拉上挎包拉链。听到刺耳的“刺啦”声,他一时间手足无措,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并说,“我只是对这类题材不太感興趣……”

她倒又显得坦然起来,“没事没事。不过是个故事而已,本来也没有多少人会看到。”

说着,她喝掉了杯中剩下的咖啡,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舔嘴角。她发觉他在看她,露了一半的舌头闪电般地缩回去,她红着脸傻笑起来。但是很快,她唇边的笑意连同脸颊上淡淡的红霞一起褪去了,变得如同屋外夹杂着冷风的大雪一样苍白,眼中开始闪现出浓郁的不安之色。

“你是不是还有事情要做?”她问。

他能透过她发出的每一个音节听到她短促的呼吸声,就如拉花玻璃一样一碰即碎。“真是抱歉打扰你这么久。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不必留在这里,我……等雪下得小一点,我就上路,接着逃跑。今天非常感谢你,发自内心……”

她低着头盯住自己的鞋尖,细瘦的双手搁在膝盖上,手心里捧着已经空了的咖啡杯。

他急忙坐直身子,“你别多想,我并不觉得被打扰,相反,有你在这里还挺开心的。而且,”犹豫了一下说,“我之前没说清楚,其实我本来也是打算逃跑的。就在刚才,在你敲门之前,我还一直在楼上收拾行李。我想在天亮之前就离开,或许被人发现的可能性会小一些……现在看来我们说不定可以一起走。”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但我一个人可能收拾不完那么多行李,你愿意帮我的忙吗?”

“当然。”她说,同时重重地点着头,看起来差点要哭了。

“衣服和日用品我已基本收拾完了。”望了望自己那间卧室狭小的门,他说,“我们还是去那边吧。”

他们的眼前呈现出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他先她一步弯下身钻进去,听到她憋不住的一丝轻笑,他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感觉到自己的姿势肯定滑稽得像一只青蛙。

“这是什么地方?阁楼?你要去拿些什么?”

“去拿一些无用的小东西。”

在楼上一个狭小低矮的房间里,大大小小的箱子从墙角拉了出来,一一打开。在墙的另一边,由画框层层叠叠垒起的缝隙中间,依稀可见一扇窗户,被钢琴的一边切割成三角形。漆黑的玻璃将昏黄的灯光原原本本反射回去,外加他们两人被浮灰模糊扭曲的脸。他还没来得及撑起身体,她已经捧起了离她最近的一个小盒子。没有上锁,咔哒一声就掰开了,灰扑扑的珠子滚落一地。她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这、这些东西都是你的吗?”她看向他,兜着一裙子跳跃的珠子。

“不全是。有些东西是前屋主不要了留下来的,也有一些是我放进来的,毕竟……都没什么用,而且实在是没那么多地方放。不过要是离开这里的话,很多东西一下子就变得具有了价值了。我想把它们拿着,即便是在逃跑的路途中,也能回过头来看看自己从前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咯咯地笑起来,一边用袖子掩在嘴上挡住扬起的浮灰,“好吧,你想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看到什么拿什么呗。”他耸耸肩,“你也随便看看吧,要是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可以拿走。”

“真的吗?”

“真的。”他说完就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对付一个牛皮纸包。纸包终于被打开,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堆灰不灰黄不黄的旧报纸。

在一堆杂物中间,静静地躺着一把剑。剑鞘看起来是黄金做的,但这色泽也假得太过分了。五颜六色的宝石密密麻麻镶嵌其上,一看就是源自哪个小摊小贩的伪劣产品。

“多漂亮的一把剑啊。”她双手捧起剑笑道,“我想这是某个王室成员的所有物吧?要不然,就属于某个骑士,或者魔法师。你觉得会有人用这把剑施魔法吗?……这栋房子之前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啊,莫非是个隐姓埋名的贵族?……好了,我都要来灵感了。就这把剑,肯定有很多故事可写的……”

“假的,玩具剑。”他下出结论。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剑鞘里回响,他一阵恍惚,感觉到剑身上盘旋的花纹一点点收紧再收紧,牢牢地箍住他的四肢,如同一个闪着金光的咒语。

“你怎么了?”她搁下剑,目光中写满担忧。

他使劲晃了晃头,“没什么。我只是……只是,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她一下子明白了,“是之前那件事吗?”

他点点头。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知道,”她说,“我没有体会过那种……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被伤害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我无权假惺惺地激励你,也无权要求你忘掉过去。无论我说什么,都苍白无力,无法给你任何实际性的安慰。我知道,我不会再说了。我也不会主动询问你关于那件事的细节,我不能,也不想再一次揭开你的伤疤。可我还是很抱歉,因为我无法帮你分担任何痛苦。”

照理说,他应该感谢她的理解和尊重,然后两人都不再谈这个话题。可是,在这一刻,他惊讶地听见心底传出阵阵呐喊:说点什么!他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介意她来安慰他,他甚至希望她安慰他,随便说什么都好!他死死地盯住她,目光是一把扳手,妄图撬开那紧闭的嘴唇。这样的目光甚至把她给吓着了。她不安地往后缩了缩,露出惶恐和困惑交织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可是,你是不是听过一种说法?‘存在这件事就是没有意义。这是老生常谈了。好多人都这样说,好多人都在想这些事,不管是失去了存在感的,还是仍然与他们的存在牢牢捆在一起的那些家伙们。”

“的确,谁能胸有成竹地说出自己到这世上是干什么来的?我们写下多少本自传也好,把名字刻在石碑上也好,都终于难逃一死;而很多很多年之后,书页会腐朽,石碑会风化,我们在这世上并没留下什么痕迹。或许‘存在这个词的意义,便是被这终将到来的未知无情剥夺了。尽管认识到这一点,许多人仍然死死抓着存在不愿放手,我们渴望存在,并且一旦拥有,就要百般设法地继续……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所有人生来就注定了要像这样走下去的,这是个无可逆转的过程,即使这个过程毫无意义。”她说。

窗玻璃上那一片模糊的暖黄色之中,他和她相对而坐,雪花从两人漆黑的剪影中划过,返回来匆匆地看上一眼,又匆匆地离去。一片又一片,不知疲倦地重复。

“两个失去了存在感的人,在这儿无意义地谈论有关存在的话题。”是的,这是个很严肃的话题,可一旦有她在身边,他不知怎的就忍不住想笑。而在他笑出来之前,她已抢先发出了“噗”的一声:“你还真是……什么事都要追求意义。”

“也不是。”

“啊,没事没事,忘了那狗屁的存在感吧。我们可以来玩跳棋。”她从地上抄起六边形棋盘举在面前,笑眯眯地说,“我好久没玩这个了!”

棋盘边缘的小格子里传出了棋子啪啦啪啦的声音,清脆得不可思议,让人想到棒棒糖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奇怪的是,这声音在他心脏深处引发了共鸣,她继续摇晃着棋盘,两股声波以同样的频率和幅度振动着。他望着棋盘上鲜艳的色块,吞了口唾沫,“我也是。”

她将棋盘端端正正地摆在两人连线的中点处。她一边在自己这边灵活地放下弹珠一边问他,“你要什么颜色?绿的还是黄的?”

“都行啦。”

“那就绿色。唔,你先还是我先?”

“你先吧。”他谦让道。

她伸出一只手,“划拳。”

划拳的结果是他赢了,他的起手谨慎而不失锋芒。弹珠排成队在棋盘上行进,战线一步步拉开;面对他滴水不漏的防守,她皱起了眉头。尝试着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颗弹珠,很可惜失败了。战争进入白热化,他转守为攻,将黄色弹珠逼入死角。

她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靠在箱子上不动了。

“那是什么?”她突然指着靠近窗户的某个地方问道。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依偎进了钢琴和墙壁形成的怀抱中。她抱起一叠画框,拆开捆住画框的绳子,一一展开。

“这也是前屋主留下来的?”

“不,是我画的。”

她凑到他面前,吃惊地说:“想不到你居然还是个画家!”

“这些都是我没有卖出去的作品。”他不无遗憾地说。

“你还卖画?”

“当然,不然我吃什么。好吧,说实在的,也根本没卖出去多少。像那样画自然风光的都总共只賣掉了两三幅,卖的钱还不够买颜料的。所以,有时候我到附近的酒馆,给他们弹弹琴,他们提供我一日三餐。”

“你还会弹琴!”她愈加地感到意外,“对了,你能弹一首吗?”

“今天太晚了。”他说着,扭头看了看天色。事实上,他们刚进阁楼时外边就是漆黑一片,他听到她敲门时外边就是漆黑一片,现在还是漆黑一片。

“那么改天。”她说。

仿佛要掩饰自己的尴尬,他扭头望望窗户,“雪是不是下小了点?”窗外仍有雪花飞舞,但轨迹已不再那么凌厉;它们的脚步声也轻了,因而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人的心底。

“也许吧,”她也扭头望望窗户,“我不知道。”

“敢不敢把窗户打开看看?”

“你敢吗?”她反问。

“下楼去看看吗?”

“好。”

没有人再多说一句话。他们一前一后,从来时的小门爬出去。穿过狭窄的走廊,脚步依次踏过十一级吱嘎作响的台阶,楼梯响过二十八声,一声不多,一声不少。他们经过小桌上的咖啡壶和并排的两个茶杯。最后,他们肩并肩地站在门口,他的左肩抵着左边的墙壁,她的右肩也靠着右墙壁。手拉着手,再自然不过。

他侧过头望向她,她对他点点头。要不要披上你的斗篷?啊,那个没必要。你穿大衣吗?不了,谢谢。我开门了。嗯,开吧。

呼啦一声,风涌了进来。世界尽头的夜晚在他们眼前拉开。雪的确下小了些,可以依稀望见对面的房屋,以及远处摇曳在黑暗中弯弯曲曲的小路。有好长时间,他们居然忘记了渐渐冷却的温度和铺天盖地的黑暗,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这是一个夜深人静时分的剧场,幕布已然落下的舞台,而他们立于正中央。四周有风的低语,雪花与大地亲吻的声音,将他们温柔地环抱,托举起来,举到与天空齐平。

他们仿佛站在天空之上,又仿佛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上。在那里一切都沉降下来,除了天空,除了他们俩,除了他们在彼此眼中的倒影。一种清冷的静谧包裹着他们,他听到她的呼吸声,她也听到他的呼吸声,因寒冷而压抑,又因寒冷而心悸。

“真美。”他说。

“是的。”她说。

他们又回到阁楼上。他拾起那把剑,用袖子擦擦上边的灰尘,剑鞘上的宝石不易察觉地闪了一下。

“你要走吗?”她问,“我们要走了吗?”

“哦。”他回过身来望着她。

她有着轻飘飘软绵绵的发丝,以及闪闪发亮的眸子。肤色因寒冷而苍白,但是有一片可爱的绯红色在脸颊上弥漫开。他咳了一声,她立即专注地望着他,模样像一只缱绻在主人膝头的猫咪。

她垂下头,咕哝道:“我有点累了。”

“我想也是。大概五点了,我们一宿没睡!”他说,“你要去休息一下吗?”

他们走下楼梯,在位于走廊另一头的卧室里,她脱掉外衣,钻进被子。

“我,我再去喝点咖啡。”

“哦,不,”她说,“你留在这里吧。”

“你知道吗,”她说,“虽然我写了那么多爱情故事,但实际上,我之前根本没谈过恋爱。一次都没有。我只能根据从童话书和言情小说中看来的东西进行干瘪的幻想:凄美的、迷离的、迂回而哀婉的,无条件的、疯狂的;王子和灰姑娘,魔王和公主。我把自己代入他们,然后我忘记一切——忘记我在逃跑,终有一天将无路可逃;忘记身后穷追不舍的那些人,忘记时间的流逝以及……忘记了这世上还有‘存在这件事本身。”

她的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心跳的声音。他看不见她的脸,但感受得到她紧挨着自己,从她的身体上传来令人安心的温热;她的发丝纠缠着他的手,他开始用手梳她的头发,手指爬到发根,然后从那里出发一直滑到末梢。他遇到了几个阻碍,然后突然发现,她的头发并不如看起来那样柔顺光滑,有许多隐秘的结藏于其中,像水中的漩涡。

他感到她的脑袋离开他的胸膛,他耳边的枕头尖锐地凹陷下去一块,那是她的手撑在那里。

“你之前告诉我存在没有意义。”

“是的。这就是我的想法。”

“既然这样,与‘存在相反的‘失去存在,就是人生获得的意义。”她一字一顿,说得无比清晰。

他惊得全身一颤,被这个逻辑不容分说地击倒。身旁,她还在继续说:“我现在相信存在这件事的意义了,我相信生命的意义,无关存在或不存在。意义不是什么功成名就,也并不强求留下痕迹。绝大多数时候,它只是默默地隐藏在生活的表象之下,但那并不代表它不在那里。它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的相信,甚至是我相信它这件事本身。有点像心怀希望的感觉,或者像平时察觉不到、但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呼吸。”

她的呼吸吹在了他耳边,像一朵蒲公英。有好长时间,他们并排躺着,静默地望着窗外那层黑色的纱慢慢变得轻薄。那是怎样一只神奇的手?能将这样一层神秘的纱轻轻掀起,露出深深浅浅的蓝色的清晨。天空沉静地涌动,如同一片幽谧的森林。。

“马上就要天亮了。”他说。

“我知道。”她说。

与此同时,他们都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地板的缝隙里钻出来,从墙壁中渗透出来,从窗框边溢出来,直到整个房间里都是它的回声。他心里一紧,刹那间明白了什么正在发生。只是,当他要用绝望和恐慌来填满自己的心房之时,却发现这些情绪已然没有容身之处;一种奇怪的宁静占据了他,顺着手臂蔓延,从指尖发散出去,和从她那边传来的宁静交汇缠绕,生生不息,仿若藤蔓攀援着巨树。

“有人来了。”他瑟瑟发抖地说。

“这只是你的幻觉。”她抓紧他不停地颤抖的胳膊。

“你觉得……”他清了清嗓子,有些艰难地问道,“他们存在吗?”

她认真地思索了片刻。

“他们只是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幽灵,是你心中的执念。”

“我同意。”他想了想说。

她侧过头看他,尽管窗外的阳光已被灰云遮盖了大半,她的瞳孔中仍然有金色的光芒流动。

“说不定还真是这样……”她俏皮地吐着舌头笑了,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阳光就好像要溢出眼睑一般,“谁知道呢。只不过,我们并不是失去了存在感,而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他没有说话,他在思索着。她安静地等着他思索。

方才那窸窣之声已经成了轰鸣,仿佛命运拖着沉重的脚镣向他们走来,它的足音令人战栗。他站起身,披上外套,然后走到房间一角,提起了那把从阁楼上带下来的剑。

她坐在床沿上看他。“假的,玩具剑。”她忍住笑意,“这肯定不是真的,因为太狗血了。”

“我是个菜鸟。”他说,“我真不会用这个。还记得小时候,不管参加什么测试,剑术还是什么,我都是千年老二——呃,倒数的。从头到尾我想干的只有两件事:弹琴,画画。可是,唉,你知道的,在那种关乎命运、尊严、荣誉的大事面前,唯有力量才是一切,艺术无足轻重。”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奇异的坦然。他向着门口走去。他回过头,想用眼神拦住她的脚步,但她依然不屈不挠地跟上。“没有人强迫你,”她说,“没有人能强迫你。而且,你已经很勇敢了。”

他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板上。门外是一片死一般的寂寞。

“为什么这样说?”

“我很抱歉我要再提起那件事……但我还是要说,我改想法了。你曾经伤害过一个人,这千真万确。”她盯着他,语气前所未有地郑重,“你伤害他只是由他们和你所定义的存在。不只是在你拿出剑的那一刻,甚至在你日后悔恨的时候,在你把苦涩的咖啡灌进喉咙的时候……你向他们,向这个世界,展示了一个事实:你有你自己的世界,而那是他人的规则、他人对于存在的定义无法延伸之处。即便你失去存在,也——”

“是的,我并没有失去存在。”

他回过身来,用力地拥抱她,吻了她的额头。她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角,他感到自己的前襟湿了。

他平静地打开了门。一片灰压压的影子铺满了视野,每一道灰色影子的边缘都在瑟瑟发抖,一如成千上万的落叶在风中旋转着凋零。他拔出了劍,毫无畏惧地持剑而立。面前所有的灰色影子齐刷刷地发出了倒吸凉气的声音,紧接着一齐以更高的相同的频率颤抖起来,如同一阵巨浪般的掌声,如同一阵暴风雨般的巨浪,如同黎明前的暴风雨。

他知道她就在身后。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