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岚
1918年,一战终于结束了,近代中国第一次走上战胜国的舞台。北洋政府的威望抵达巅峰,又在无形中为第二年的巴黎和会储备“能量”。新的文化运动正在展开,并在第二年爆发出磅礴之势,一批年轻人逐渐走上历史舞台。此时的中国,早已不再被世界孤立,一场发源于欧洲的大流感,悄悄蔓延而来……
尴尬的胜利
1918年元旦,府院之争过程中上任总统的冯国璋,在新年庆典例行三鞠躬后,“忽唱诵词”,被新闻媒体刊登在娱乐头条。上海县教育会在西门外斜桥体育场举办了一场同乐大会,宣布“行阳历新年,与世界接轨”。
同一天,孙中山发布《军政府公报》称:“际兹新岁,凡我忠勇国民与海陆诸将,当益奋前功,速图勘定内乱,回复平和,使法治之效果,与并世列强同轨。”翻译一下就是:新年到了,我们继续革命。
两天之后,他下令炮击观音山,却未得到陈炯明麾下陆军的响应,最终被西南军阀篡夺权力,去粤赴沪。
新年首日,即描绘出了1918年的中国:民国初生,政治革命与文化革命继起。张勋复辟才被平息,北京国会又遇危机。孙中山开展“护法运动”,军政府成立;各地军阀割据一方,内乱不断。
在北京,皖系军阀控制的北洋政府日子不太好过:一边要面对错综复杂的国际形势,一边要应对山头林立的国内各派势力,正在扯旗放炮武装暴动的革命党更是让政府焦头烂额。
前一年的8月14日,北洋政府终于宣布“与德奥两国同时入于战争之状态”,与两国所签条约一律废止。段祺瑞以国务院总理的身份,向诸协约国驻华公使提出有关中国参战的要求:废除《辛丑条约》中禁止中国在军事方面反对德国的条款;延长庚子赔款支付的时限,不加利息;将中国关税率提高至7.5%;天津周围20里内允许中国暂时驻军,以防范德奥侨民。在这个基础上,中国将会以输出劳工和原料的形式参战。
1918年,中国因“宣战”而迎来了国际地位的大幅攀升。
4月,北洋政府顶住国内压力、不顾日本威胁,派遣4000名中国军人、1艘中国军舰——“海容”号巡洋舰,前往俄罗斯境内海参崴和西伯利亚接送华侨归国,这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中,执政者第一次在海外动用军事力量,以保护侨胞的利益和安全。
趁著撤侨的契机,北洋政府还展开了一系列收回国权的动作:如废止《中俄蒙协定》,出兵外蒙;积极提出修改《中俄伊犁条约》,废除了旧约中的不少不平等条款;1920 年9 月发布大总统令,废除俄侨领事裁判权,收回俄租界等。
11月11日,协约国以战胜同盟国而宣告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中国成为战胜国。消息传到北京,沉浸在“公理战胜强权”错觉之中的人们,将象征耻辱的克林德碑,改名为“公理战胜”。
当月28日,北洋政府特开大会庆祝战胜,在故宫太和殿举行盛大的中外军队阅兵式,并鸣礼炮108响。刚刚上任一个月的新总统徐世昌,在军官簇拥下,身穿西式燕尾服、头戴礼帽沿着太和门台阶拾级而上。新式洋枪洋炮装备的北洋士兵走过太和殿前,接受总统和中外宾客的检阅:63岁的政治家没想到,伴随大阅兵而来的,是巴黎和会上的“弱国无外交”,以及开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大门的“五四运动”。
酝酿与生长
民国建立没有带来和平秩序和统一,相反,君主复辟、军阀割据:共和体制带来的政治面貌不足以革新国家,而另一些正在酝酿生长的新的东西,却可以用来唤醒国家和人民。
1月15日,当时中国最流行的杂志《新青年》做出宣言:从此以后,我们不再用文言文来写作,我们要用白话文来写作。
在这本杂志上,可以看到一些人的名字,比如陈独秀、胡适、周树人,他们是当年这个国家的热血青年,后来他们有的成了终生的朋友,有的成了一生的敌人。
《新青年》产生过许多“十万+”,比如鲁迅的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5月15日4卷5号发表)、李大钊的《庶民的胜利》和《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新青年》1918年10月15日5卷5号发表,实际出版时间为1919年1月)等。
湖南青年毛泽东也是这本杂志的读者。这年4月,他与蔡和森、何叔衡等在湖南长沙组织新民学会。成立之初,这只是一个知识分子要求向上、互助的团体。此后数年,大多数会员接触马克思主义和劳工运动,思想上发生了重大变化,学会宗旨由“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修改为“改造中国与世界”。
及至夏天,毛泽东为组织湖南青年勤工俭学前往北京。彼时北京大学刚刚建起一座红楼,两个月后才被启用为图书馆新址。在红楼一层东南角的办公室内,第一次与李大钊见面的毛泽东,获得了图书馆助理员的兼职机会。依据北京大学档案现留存的工资发放册记载,毛泽东于1918年12月、1919年1月和2月先后签收了3个月工资,月薪为8块大洋。
毛泽东在北大期间,学生们创办了《新潮》杂志,以三项标准为圭臬:批评的精神、科学的思维和改造的修辞。
美国教育家杜威翌年访问中国时,对此评论说:“没有一个国家的学生像中国学生这样,热切的追求现代新思想,特别是关于社会和经济方面的。同时也很少见到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有些辩论本来可以用来维护已建立的秩序和现状,却一点不被重视——事实上,闭口不谈。”
与此同时,在上海环龙路44号那幢砖木结构带前院的房子里,胡汉民、朱执信、廖仲恺、古应芬等革命党人出入频繁。
护法运动失败后,孙中山正全力培植陈炯明的粤军,他甚至把自己在上海的房子抵押过两次,一次得款2万元、一次得2.5万元,都由廖仲恺亲自到漳州交给粤军使用。与此同时,孙中山在这座事务所中著书立说,完成了《知难行易的学说》和《实业计划》两书,与其1917年写成的《民权初步》合为《建国方略》。
孙中山把《民权初步》作为“社会建设方略”,旨在培育中国人民的民主意识,具体贯彻他的民权主义思想。《知难行易》则集中讨论了认识论问题,以大量事例理论化了“行易知难”的观点,提出“此为救中国必由之道。”
《实业计划》洋洋10万余言,集中体现了孙中山对中国工农业、交通等实现现代化的宏大设想。他提出:修建10万英里的铁路、修建 100万英里的公路,兴建水利和电力,并在中国北、中及南部沿海各修建一个“如纽约港”那样的世界水平大海港。
孙中山在《实业计划》中提出修建三峡大坝的理想,“当以水闸堰其水,使舟得以逆流而行,而又可资其水力。”这是中国人首次提出三峡水力开发的设想。
静悄悄的流感,轰轰烈烈的实业
我们来看两则1918年的新闻报道。
第一则刊发于当年3月10日上海《申报》,是记者发自济南的长篇消息《济南发现疫症之近况》。
报道首先通报了济南地区两案“输入型”疫情:一处是,济南大明湖南岸汇泉寺街住户杜良才,系津浦铁路的巡警,农历初六那天“染疫回家,初八日身故。其嫂传染此病,于十三日病故。其兄杜兴复亦于十四日身故。”第二处是,家住辛庄的理发匠赵立亭“曾在津浦传染时疫”,“十二日(指农历)得病回家,十四日病死。遂乃传染其子及女,于十九日同时身死。其妻复传染此病,二十日亦死,全家均已死绝。”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两案疫情共造成了7人死亡,可见此次疫情来势凶猛。
报道中的“疫情”是指席卷全球的西班牙流感。当年中国从南到北多个地区都暴发了疫情。患病者普遍出现“足软头晕”“身热咳呛”“周身骨痛”等癥状。在有些地方,大流感一度被称为“骨痛热病”。
疫情严重时,浙江绍兴死亡人数高达10%,当时报载:“一村之中十室九家,一家之人,十人九死,贫苦之户最居多数,哭声相应,惨不忍闻。”棺木所售一空,“枕尸待装不知其数”。河南的情况也相当骇人,报上称之为 “疫鬼正在高兴的时代”。
当时的中国尚没有统一的卫生防疫体系,西洋的防疫技术虽然在上海等通商口岸有所应用,但远没有普及,中医药成为许多基层政府抵御流感的基本手段。民间组织在疫情防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值得一提的是红会,当时的红会组织主要从事灾荒救济,流行病救助并非工作重点。但在1918年大流感中,红会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也开启了近代中国红会流感疫情救助的历史。
第二则报道来自美国。
8月25日,美国《新贝德福周日标准报》在15版和18版用两个半版的篇幅,对中国南通纺织专门学校进行了长篇报道。南通纺织专门学校由张謇创建,是中国第一所纺织高等学校。报道笔下描述的是中国实业家的理想缩影。
一战期间,英法德俄无暇他顾,中国轻工业和日用品制造业发展迅速,又以纺织业和面粉业为最。如全国缫丝厂数量由1931年的170余家增至1918年的433家,丝车总数达到166754台。
以济南为例,当年即有三家面粉厂开业:无锡荣氏在济南陈家楼开办茂新面粉四厂,资本50万元,工人近百名;翌年7月设立为济南茂新面粉公司。张采丞和股东冷振邦在官扎营的庄稼地里开始扩建“华庆面粉厂股份有限公司”,它后来成为济南商埠最有名的面粉厂之一,购置美制“脑达克”复式钢辊磨和英制蒸汽发动机数部,一条铁路支线直通厂内。穆伯仁在三里庄东街创办惠丰面粉厂,当年11月注册为“济南惠丰面粉有限公司”。
依托于实业规模的增加,金融行业也有所发展。除了银行、保险业的兴起,当年6月6日,北京证券交易所开业,这是中国人自己创办的第一家证券交易所。开张的北京证券交易所由原交通系头领梁士诒创办,资本10万元,主要经营债券、股票,同时兼做外币生意。两年后,上海等地交易所陆续创办起来。
这是近代中国经济少有而短暂的春天。那些我们熟知的企业家,都在此间成就一番事业。他们不会想到,一战结束后,中国很快便会陷入“铁厂积货如山、无人问津,至于闭炉停机;纱厂结账,大多无利……其他工业亦皆消沉”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