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瑜 黄承婧
10月23日,沙特记者贾迈勒·卡舒吉遇害一案发酵近两个星期之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才首次站出来公开就此事讲话。埃尔多安丝毫没有给沙特面子的意思,断然否认了沙特此前关于卡舒吉“在审问过程中死于意外”的调查结论,称之为“预谋已久的谋杀”,并威胁称土耳其已经掌握了整个事件的全部证据。
不知是埃尔多安所言不实,还是有意要令沙特继续难堪,他并没有当即公布这些证据。
过去两周内,土耳其方面以挤牙膏的方式不断对外释放沙特王室参与谋杀卡舒吉的新证据,沙特政府从三缄其口到被迫展开调查,而且对调查结论也是数度改口,其拙劣的外交表现令全世界媒体都站在了沙特的对立面。
反倒是埃尔多安在公开讲话中,没有直接提及沙特王室,也没有公布确凿的与谋杀案直接相关的证据。北京大学土耳其研究中心主任昝涛对《财经》记者表示,土耳其迟迟不肯亮出底牌,似乎是在待价而沽。当然,土耳其到底知道多少真相,也不得而知。
或许埃尔多安索要的并不是沙特的最终认罪,而是一个可以令土耳其满意的方案。解决问题的钥匙并不在沙特手中。
时钟拨回到大约两周前。10月12日,一位名叫安德鲁·布伦森的美国牧师,在土耳其被软禁两年之后获释。因为布伦森的问题,土耳其遭到美国帛裁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美国8月10日宣布对土耳其出口的钢铝征收双倍关税,土耳其货币里拉在8月一个月内贬值34%,国内通胀率逼近18%。
在布伦森获释前一天,土耳其曝光了卡舒吉在沙特驻伊斯坦布尔的领馆内遭到残忍杀害一事,引起全世界的公愤。细心的观察家会注意到,直到埃尔多安公开讲话前,卡舒吉遇害案的线索全部源自土耳其安全和情报机构。在全世界新闻机构的眼里,土耳其在新闻自由度上的排名与沙特相比并没有高出许多。
就在埃尔多安站出来就卡舒吉遇害事件发表公开讲话的同一天,埃尔多安的发言人在另一个场合表达了土耳其的愿望:“我们期待(美国对土耳其的)那些制裁措施在最短时间内解除。这将是两国关系恢复正常的积极一步。”
与此同时,美国中情局局长吉娜·哈斯佩尔(Gina Haspel)也抵达了土耳其,名义上是与土耳其的情报机构共同调查卡舒吉遇害一事,但更像是在试探土耳其的筹码。
特朗普上台以后,重新将沙特定义为是美国在中东地区的首要盟友。如果土耳其确实掌握了沙特王储知晓甚至是直接授意谋杀卡舒吉的证据,那么无论是对沙特还是美国,都不会是个好消息。
2018年10月8日,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抗议者举着“失踪”记者贾迈勒·卡舒吉的照片在沙特驻伊斯坦布尔领事馆门口示威。在自己的绝笔中,卡舒吉写到:“生活在这些不自由国家的阿拉伯人要么什么事都不知道,要么被误导。他们不能充分讨论,更不能公开谈论影响阿拉伯地区和他们日常生活的事情。国家叙事主宰着公众的灵魂,尽管许多人并不买账,但主要人群仍沦为那些虚假叙事的受害者。可悲的是,这种状况不可能改变。”图/视觉中国
卡舒吉来自土耳其Kak家族,其祖父穆罕默德·卡舒吉(Muhammad Khashoggi)是现代沙特开国国王阿卜杜拉·阿齐兹·伊本·沙特的私人医生,他的叔叔阿德南(Adnan Khashoggi)是世界闻名的亿万富翁军火商,曾牵涉里根总统时期向伊朗秘密提供军火的伊朗门事件。
对于卡舒吉在沙特王室的人脉,《纽约时报》这样形容:“过去30年,只要是和沙特有关的人士他好像都认识。”
卡舒吉同样与土耳其高层保持着密切关系。英国中东问题作家、记者布拉德利在英国《旁观者》杂志的一篇文章中披露,卡舒吉在遇害前,曾告诉自己的未婚妻,如果他没有从沙特驻伊斯坦布尔的领事馆出来,务必要联系其在土耳其正义与发展党(AKP)的高层朋友。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卡舒吉因多次采访本·拉登而声名鹊起,是整个阿拉伯世界最著名的政治评论家之一。卡舒吉一度还成为王室成员顾问,2016年12月,因公开批评后来成为王储的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反对后者在也门战争和与卡塔尔关系方面的政策而被王室禁言。因感觉沙特言论环境的危险,卡舒吉选择离开沙特,流亡美国。
2017年9月18日,在《华盛顿邮报》工作全球意见版面编辑凯伦的邀请下,卡舒吉在该报纸发布了第一篇专栏文章,题目为《沙特的压制已经变得无法忍受》。他在文中写道:“和我一样生活在海外的朋友们都感到相当无助。我们希望看到祖国的繁荣并实现‘2030愿景,我们并不反政府,而是深深地关切着沙特阿拉伯,那里是我们所了解和期待的唯一家园。然而,如今我们变成了敌人。”
今年9月28日,卡舒吉前往沙特驻伊斯坦布尔的领事馆申请结婚所需的身份证明文件,但是被领事官员告知需要等到下周文件备妥后再来领取。双方商定,当卡舒吉10月2日从伦敦返回伊斯坦布尔时,将再度造访。
伊斯坦布尔当地时间10月2日下午1时,卡舒吉回到沙特领事馆,从此失踪,一直等候在外的未婚妻随后报警。沙特政府一开始坚称卡舒吉进馆后不久就离开了大楼,但土耳其警方表示没有他离开领事馆的记录。
从10月7日起,土耳其媒体便不断开始引用安全机构人士的消息逐渐勾勒出卡舒吉遭残忍杀害的过程——一支由15人组成的沙特攻击小组9月29日抵达土耳其,其中包括沙特王储的貼身保镖、特种部队成员、情报人员,甚至一名携带骨锯的法医。在卡舒吉进入领馆的当天,这支攻击小组仅用了7分钟就将卡舒吉肢解。
面对不断释放的细节证据,沙特被迫在10月20日承认卡舒吉已经死亡,但是极力否认“谋杀”的桥段,只是宣称卡舒吉在领馆与工作人员进行交谈时,双方发生争执继而产生肢体冲突导致前者死亡。
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23日的讲话中又释放了一些新证据,称在卡舒吉被害的前一天,领馆的三名沙特工作人员对伊斯坦布尔附近的树林进行了勘察工作,暗指他们可能是在寻找毁尸灭迹的地点。此外,在卡舒吉到达沙特领馆前几个小时,领馆内的闭路摄像头被人有意切断了线。
问题的焦点现在转向了小萨勒曼,这位沙特王储究竟是否知晓这次谋杀行动,以及是否亲自授意。值得玩味的是,埃尔多安并未直接向小萨勒曼开火,而是建议与沙特成立案件联合调查小组。这给两国关系的缓和留下了一定空间。
独立研究机构“阿拉伯观察”的首席经济学家佛罗伦斯博士(Dr. Florence Eid-Oakden)对《财经》记者称,“鉴于土耳其与沙特、美国之间已经产生越来越多的隔阂,我们不应把这次土耳其采取的行动简单视为对美国制裁的报复。利用这次机会,土耳其会根据自身的利益与条件重新定义与美、沙两国的关系。”
具体到土耳其和沙特的双边关系,佛罗伦斯认为双方不会走向撕破脸的地步。“两国之间有着广泛的贸易和投资联系,并且相互竞争该地区的领导权。这次事件给了两国一次谈判的机会,例如在政治问题上,沙特可以停止支持叙利亚境内的库尔德人民兵组织YPG,土耳其视后者为恐怖主义组织。”
10月24日,在埃尔多安对沙特隔空喊话之后一天,沙特王储小萨勒曼在利雅得举行的第二届沙特投资大会(号称“沙漠达沃斯论坛”)上承认卡舒吉被害案为“十恶不赦的犯罪”,并称他本人与埃尔多安通了电话,讨论两国在卡舒吉遇害案上将采取的必要合作措施。25日,沙特的检察官也再度改口称,根据土耳其提供的信息,对于记者卡舒吉的谋杀案是“有预谋的”。
英国历史学家加顿艾什曾说过,“事实具有颠覆性,能够推翻民选领导人和独裁者……”但是在卡舒吉被害一事上,很可能既没有完整的事实,也没有政权被推翻。
就在卡舒吉失踪的那一天,《华盛顿邮报》的编辑还在等着卡舒吉修改一篇稿件,不料,这篇未修改的稿件却成了卡舒吉的绝笔。在这篇绝笔中,卡舒吉写到:“生活在这些不自由国家的阿拉伯人要么什么事都不知道,要么被误导。他们不能充分讨论,更不能公开谈论影响阿拉伯地区和他们日常生活的事情。国家叙事主宰着公众的灵魂,尽管许多人并不买账,但主要人群仍沦为那些虚假叙事的受害者。可悲的是,这种状况不可能改变。”
卡舒吉自己也难逃被“虚假叙事”的命运。“阿拉伯世界正面临它自己那个版本的铁幕,而这并非由外部角色所强加,而是追逐权力的本土势力造成的。”
上世纪70年代,境内土地并不富饶的沙特凭借石油一夜暴富,与美国达成“以投资换安全”的合作,而在沙特国内则形成了“以福利换稳定”的王室传统治理模式。
借助“黑金黄金”财富,沙特王室得以自上而下地向民众分配财富,借此稳定传统王室政权。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沙特在国际能源市场上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现在其左右国际能源市场的能力大幅下降。因为沙特所产石油的98%来自七个巨型油田,这些油田都已进入中后期开发阶段。此外,美国、加拿大等掌握了页岩油和页岩气的商业开发,对石油进口需求减小。
由于能源技术革命引发的结构性危机、国际油价下降以及沙特石油产量下降趋势,沙特国内财政吃紧。
而沙特在也门和叙利亚都投入了大量的军事资源,又与伊朗争夺地区主导权,这些都极大消耗了沙特财政国力。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测,沙特的外汇储备在五年之内将消耗殆尽。
沙特单一的石油经济模式到了必须变革的阶段。另外,美国一直向沙特王室施加压力,希望能实现权力向年轻王子集团的移交,进而推动沙特加快现代化改革。2017年6月21日,时年82岁的老国王萨勒曼终止了“兄终弟及”的传统王位传承模式,“废侄立子”将小萨勒曼立为第一顺位继承人。
这位85后王储如果登基,将是沙特王国历史上登基年龄最小的君主。在一系列政治动作背后,小萨勒曼逐渐掌控了沙特的政治、经济等多方面的大权。事实上,沙特正处于极力塑造国际良好形象的阶段。
小萨勒曼王储在经济改革、反腐运动等方面的行动都赢得了国际认可。2016年4月26日,当时还是副王储的小萨勒曼提出“2030愿景”,试图通过对国防、外交、经济、社会改革的“四轮驱动”,塑造一个“大胆改革者”的形象,实现沙特的转型。该愿景设置了诸多发展目标,包括提高水资源和电力管理水平,摆脱高度依赖补贴的现状;将非石油出口占GDP比重从16%提高到50%,将非石油收入占总收入比重从10%提升到70%。
2017年11月,小萨勒曼王储亲自牵头成立“最高反腐委员会”,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反腐行动”,200多名高官被捕,其中包括十几位亲王。但这次反腐行动在更大意义上被外界视为小萨勒曼清除异己的一场策划。
卡舒吉在同一时期的专栏文章里便写道:“小王子似乎抓错了人。过去两个月内数十名知识分子、教职人员、记者以及社交媒体上的知名人士都遭到了逮捕,他们当中的大部分都只是温和的批评者。”
除了经济上的改革,沙特在社会政策现代化方面也做出一系列调整,例如允许妇女参与娱乐项目、允许妇女开车上街、开放电影院等行动得到了西方国家的认可。
不过,这些塑造外部形象的努力都可能在卡舒吉被害案中付诸东流。上海国际问题研究所中东研究室主任李伟建对《财经》记者指出,如果这次的记者遇害案被证实与小萨勒曼有关,这位沙特王储此前在西方社会营建的“锐意进取改革者”的形象将濒临破产。
原定于10月23日至25日举办的“沙漠达沃斯论坛”遭到了包括IMF总裁拉加德、法国财政部长、英国贸易部长等在内的欧美政治领袖以及摩根大通、Uber在內的多家企业的拒绝参加。据该会议官网介绍,这届峰会将由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领导。
原本同样打算抵制这一次论坛的美国财长姆努钦最终还是在10月22日悄悄抵达了利雅得,并与小萨勒曼进行了会晤。按照姆努钦本人的说法,他的这次访问是为了“确保美国和沙特之间的经济与战略关系不会受到卡舒吉案的影响”。
沙特与美国一直以来能够超越两国意识形态、社会制度和宗教信仰的不同,保持着紧密的非正式盟友关系。特朗普上台以来,更是将沙特重新定位为美国在中东地区的支点国家,美国为沙特提供安全保护,沙特则投资美国的基础设施。
在特朗普去年5月的首次出访行程中,美沙签署了超过3400亿美元的合作协议,其中约三分之一是沙特向美国采购军备。今年4月,小萨勒曼也穿着西装革履、打着领带在美国访问了21天。
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研究所首席研究员贺文萍对《财经》记者表示,特朗普政府对沙特的过分支持,也使后者有恃无恐。
沙特在国际场合不断显露出咄咄逼人的姿态。2017年,沙特“绑架”到访的黎巴嫩总理萨阿德·哈里里并强迫后者辞职;2017年6月5日,沙特等阿拉伯国家以卡塔尔支持恐怖主义活动并破坏地区安全局势为由,与卡塔尔断交,甚至还曾一度打算联手阿联酋入侵卡塔尔;而在2018年7月,沙特逮捕了一名国内女权活动者,与加拿大外交关系恶化,最终两国互相驱逐大使。与此同时,沙特还冻结与加拿大的经贸合作,转移在加留学生;而沙特对也门的战争行为造成了人道主义灾难,过去三年中,上百万也门人处于饥饿、流离失所、霍乱与死亡之中。
土耳其方面不断释放卡舒吉案新证据的做法不仅令沙特难堪,特朗普也被拉进了舆论的漩涡之中。特朗普在10月13日出席访谈节目《60分钟》时表示,一旦证实沙特官方策划杀害了卡舒吉,将对其实施“严厉的惩罚”,但不包括取消与沙特之间高达1100亿美元的军火交易,并称取消交易“是十分愚蠢的”。
随后,特朗普派国务卿蓬佩奥出访沙特,参与调查记者失踪事件,并向土耳其索要涉及此事的关键证据。据《纽约时报》报道,沙特在蓬佩奥访问当天,向美国政府打了一笔1亿美元的巨款。据悉,这笔钱是之前沙特许诺用于帮助美国维持叙利亚稳定的经费,但具体的支付计划还没有定。
但是面对誓报一箭之仇的土耳其和不断给对手提供口诛笔伐弹药的沙特,特朗普陷入左右为难境地,他目前处在微妙的时间节点,11月4日美国对伊朗制裁以及11月6日美国中期选举临近,特朗普面临国内与国际上的双重压力。如果不对沙特进行制裁,这将成为民主党攻击特朗普政府的又一理由,而在欧盟、加拿大等国要求处置真凶的国际压力下,特朗普恐怕无法敷衍了事;但如果施以制裁,美国无异于自断手臂,伊朗、俄罗斯或将渔翁得利。
在舆论压力面前,白宫也被迫开始对沙特施压。特朗普称沙特当局策划了“史上最糟糕的真相掩盖行动之一”。10月23日,蓬佩奥在白宫记者会上宣布,美国决定撤销多名与卡舒吉死亡案有关的沙特官员的赴美签证。同时,美国国会将与财政部开展合作,制定针对涉嫌谋杀卡舒吉的沙特官员的其他惩罚措施。
李伟建对记者指出,特朗普在中东政策的推行,沙特在联合其他阿拉伯国家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一方面沙特对中东、海湾国家有一定影响力,另一方面,特朗普对巴以问题、伊朗问题的处理,与沙特有着共同利益需求。从这个角度而言,特朗普还是想要维护美沙关系。
但不可忽视的是,美国国内对沙特的批评声音很多,尤其是奥巴马后期,允许“9·11”事件的受害者向沙特政府提出赔偿要求。另外,在“伊斯兰国”出现以后,沙特的一些私人财团向“伊斯兰国”提供資金或者装备武器的行为受到美国指责。因此,美国国内民意对沙特的印象并不好。
沙特此次又深陷记者遇害案,美国国内会进一步加深对沙特负面的看法,从长远来看美沙关系仍存在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