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钟顺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陈子昂
远在辽宁工作现已退休居住在清原满族自治县的坤兰姑母,日前给我电话说:侄儿啊,你是咱家这个门里,从古至今官最大的一个,也是学问最高的一个,要是在古代,你就是个坐八抬大轿的五品知州呢。说到这里,姑母话锋一转:姑母现在年纪越来越大了,年纪大了就喜欢回忆往事,特别是你二爷爷的许多事情,你们做晚辈的很少知道,不说出来老是窝在心里憋得慌啊。我现在想把它说出来,目的是为了让你这个大作家把它写出来。这样,我觉得才对得起老辈人的在天之灵啊。姑母打电话时先给我戴上一个高帽,其用意原是在这儿——让她的“贤侄”捉笔以效“犬马之劳”啊。
我的老家现为山东安丘景芝镇的一个乡村,坐落在诸城与安丘的界河——渠河的北岸,共有二百多户一千多口人,基本上没有其他姓氏,几乎全是本族本家。据族谱记载,明洪武二年始祖伯成自江苏淮安迁驻现址,繁衍至今,到我这一辈已是二十二世。我的爷爷名为兰春,他的两个弟弟分别名为兰夏与兰秋。我一直在想,兰春,兰夏,兰秋,我的三位长辈的名字起得好雅呢。给他们起名字的这位先人一定是位有学问的人,当时起名时是否受到了唐代诗人陈子昂的那首《感遇》的影响呢。想那一千三百年前的陈子昂,虽是颇有政治才干,却屡遭排挤报国无门,四十一岁即为奸臣所害。这正像极了那秀美幽独的兰若,总是躲不开风刀霜剑的无情摧残。
我的坤兰姑母即为兰夏二爷爷的大女儿。二爷爷一家在我尚不记事时就去了东北,所以他在我脑海里留下的印象寥寥无几,也鲜能从他人口中得知。姑母的电话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于是,就跟姑母说侄儿愿闻其详,让她写成详尽文字给我发过来。
姑母可不是个简单人,在我心里简直就如女中豪杰一般。还在她刚刚十岁时就跟随父母闯关东去了东北,先是务农,及至长到十七八岁,便被当时的人民公社抽调去外地“出伕”,即修建大庆至秦皇岛港口的地下输油管线。这个活可是苦啊,钢筋水泥制作的油管直径将近一米,要求挖埋的壕沟深度要达到三米,每人每天定额包干,完不成任务是不可能得到休息的。可姑母那时作为一个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女孩子,硬是和男人一样出满勤干满点,而且活儿干得既快又好,所以埋挖工程结束时,就被火线发展入了党,又被作为“先进标兵”选拔当了国家干部,一直干到某县商业职工学校校长一职方才退休。姑母还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在当年物资极度匮乏的那个年代,可没少接济我家,我深深地记得,我穿的第一套“华服”——一件藏蓝色条绒四兜制服上衣,就是姑母给我做的。姑母也是个善于学习和意志力超强的人,她只是在老家时进了几天学校门,可是工作起来却得心应手,还拿到了成人高教学历。毋庸置疑,其所具备的文化知识自然都是工作以后自学而成的。
二爷爷的确是个有故事的人!这是在我读着姑母寄来的文字时得出的结论。这些故事在以前闻所未闻,现在桩桩件件摆在我的面前,竟一度令我唏嘘不已。而叫我心生感慨的,不仅仅是二爷爷那被淹埋的光荣历史,不仅仅是他那不平凡的人生经历,更是他一生的起伏跌宕和对造化弄人的无奈与叹息,更是他被埋藏在历史的尘埃和人们的漠视里的冰冷现实。我就在想,如果二爷爷一生平顺的话,按他的发展轨迹,成为高于我这个“厅官”之上的我家最大的“官”,至少“官”至省部级应该几无悬念,因为与他患难与共的那些战友,基本是到达于此甚至更高的岗位才离休终老的。
二爷爷出生于清末民初。当时因战乱频仍,原本的殷实之家便由此衰败下来。到了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时,已是房有三间地无一亩,全靠给富有人家扛活为生。当时我爷爷和二爷爷已经结婚生子,连同老爷爷老奶奶以及老爷爷的两个光棍弟弟,全家近二十口人就住在这一处破草房里。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令全家人痛不欲生的事:一天三老爺爷在村北捡拾粪便,见日本鬼子的飞机飞临上空,便用粪叉朝飞机指了指,这就引来了杀身之祸,鬼子的飞机随即扔下一颗炸弹,将三老爷爷残忍地炸死了!面对家境的艰难和日本鬼子欠下的血债,二爷爷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将自己偷偷地卖为劳工,欲到日本鬼子掠夺的大连港口做扛包装船的活儿。他怕全家人阻拦,直到临走的头一天晚上,才从衣兜里掏出了三十块大洋,对自己的父母说:爹啊娘啊,儿子不能在您面前尽孝了,让我大哥和三弟代我孝顺您吧,如果还有活着的那一天,我再回来看您吧。全家人知道此事已生米煮成熟饭,这一去定是凶多吉少,遂抱头大哭一场。这时,是1942年。
二爷爷到了大连后,吃的苦受的罪那可真是无法形容。日本鬼子不把中国人当人看待,每天要干十五六个小时的活不说,果腹的东西却连猪狗都不如。说起来这些倒还在其次,要命的是那些日本监工,个个凶狠如狼,看谁干活稍有怠慢,便用皮鞭死命抽打。在这个码头上,货船与岸边之间搭着一块四十厘米见宽的木板,这便成了劳工的鬼门关和阎王桥。一百多斤重的麻袋驮在背上,颤颤悠悠走上这块木板,劳工们个个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自己能不掉下去就已是万幸,可日本监工看谁走得慢了,放下货物返回时,为了杀一儆百,一皮鞭就将其抽入水中。有一个日本监工在不长的时间里,就用这种办法要了五个中国人的命。日本鬼子的暴行,自然在中国人的心里种下了报复的种子,新仇旧恨更是郁结在二爷爷的心头,于是二爷爷和几位劳工便密谋除掉这个杀人最多的恶魔。经过数日观察策划,他们终于找到了下手的机会,趁一个晚上这名监工值班时,把其引诱到货垛后面,勒死后绑上石头扔进了海里。在动手之前,他们知道这事干完后,日本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疯狂地报复。所以他们早就预谋在得手之际,立刻各自逃跑。不准回老家,不许结伴行,跑得越远越好。
经过三个多月的颠沛流离,二爷爷跑到了吉林一个老乡那里暂时落下了脚。也算是自身历史演进的必然,二爷爷在这里找到了尚处于地下状态的共产党党组织,并且成为其中的一员。到了日本鬼子投降后的第二年,二爷爷按照党组织的安排,回到了山东老家。党给他的任务是利用自己熟悉家乡情况的优势,动员群众,组织武装,秘密发展党员和成立党组织。二爷爷回到老家后,先是先后将自己的哥哥嫂子和爱人,也即我的爷爷奶奶和二奶奶发展为党员,由此由点到面扩充开去,以发展更多的乡亲入党。那个时候入党可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事,说不定哪天就会丢了性命。随后,又将自己的弟弟也即我的三爷爷送到了县大队,参加了地方武装。可叹的是,我三爷爷到地方武装刚刚三个多月,就为新中国的建立付出了生命。三爷爷牺牲时还不足二十岁,尚未成家,他的遗骨就安葬在我村公墓里边。现在每到清明,乡镇政府就会组织学生前往祭奠。在安丘市的史志记载里,在山东省的英烈网页上,我三爷爷的一世英名,也已当之无愧地彪炳青史。
二爷爷当时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负责诸城安丘高密三地的秘密交通工作,简称“诸安密”。因这三个地方的县城当时还未解放,所以这是极其危险的事情。而且,每当有了重要情报需要传送,二爷爷都是亲自出马,这就更增加了他的危险程度。为了完成任务,他想尽了各种点子,用尽了各种办法。他将自己一个嫁入地主之家的远房姐姐处作为秘密交通点,每次传送情报时,为了保证情报的安全,他总是将情报交给这个远方姐姐保管,并嘱咐道:这可是比弟弟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必须人在它在,不能有哪怕一丁点的闪失。有一次夜里为了传递一份情报,在路上遇到了敌人,他随即躺进了刚下过雨的路边水沟里,用草遮盖住自己的身体,直到三个小时后才得以安全脱身。就是由于这一次的长时间浸泡,二爷爷元气大伤,患上了终身未愈的风湿疼痛。二爷爷秘密运送情报工作,为了保密并未告诉家人。有一次在一个集市上传送情报时,正巧被二奶奶撞见,二爷爷便将头扭到一边佯装不认识,以致二奶奶一度对其产生了很大的误会。
及至淮海战役时,家乡已经完全成为解放区,二爷爷的秘密交通工作便告完成。于是,二爷爷就接受了新的任务,带领全县支前民工,前往战场运送粮食弹药。完成这次任务后,二爷爷又被抽调去做渡江战役的支前准备工作。南京解放后,组织想让他留在这里,可二爷爷还是感念家乡,坚决要求回到原籍。回到家乡后,上级先是安排他到县委担任领导职务,可是他以自己领导与文化水平低为由坚辞不受,便又安排他去做了官庄乡的第一任乡长。就是这个乡长之任,成为他命运的转折点。
命运的变故是由一件事情引起的。我村有一位老党员患了阑尾炎,急需用人工送到百里之外的坊子医院实施手术。当时这位老党员的亲属就找到二爷爷,要求从乡里先借点钱,二爷爷便让会计从救灾款里取出一部分暂作手术费。可这位会计以救灾款不能挪用为由,拒绝执行二爷爷的指令。二爷爷见状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吼道:这位老党员的儿子正在部队服役,如果他的命丢了,我们怎么跟他儿子交代?赶快把钱拿出来,出了任何问题由我负责!就这样,在二爷爷的强制下,这位老党员的亲属拿到了钱,并顺利地给病人实施了手术。
这就埋下了惹祸的根苗。建国初期开展“三反”“五反”运动时,这位会计便出来揭发二爷爷“挪用”救灾款的事。不仅如此,二爷爷还有一个罪名,就是包庇地主的女儿,让地主的女儿躲在自己家里免受改造。原来,这位所谓的地主女儿就是多次掩护二爷爷秘密运送情报的那位远房姐姐,这位姐姐的男人已死,自己又没有留下后代,而且全家人因出身问题都在不断地遭受批斗清算。二爷爷见她可怜,念及旧恩,就将她接来家中居住,并满怀深情地说道:姐啊,今后你就把我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住的就有你住的,我要为你养老送终!姐姐现在见这位比亲人还要亲的本家弟弟受到自己牵连,便即刻不告而别,离家出走沦落他乡不知所终。见此情景,二爷爷那刚烈脾气是再也按捺不住了,便任着性子发泄了一通:老子已经干了半辈子革命,现在革命成功了,老子不干了,国家干部不当了,党员也不要了,回家种地去,大不了再去东北就是了。
鉴于二爷爷的态度和行为,县里便派人来对其做说服动员工作,让他做个检查就过关,不要一时冲动误了前程。可二爷爷就是铁了心,不仅不答应做个检查、上班和参加组织活动,还把前来动员的县委组织部部长骂出了家门。这时已在上海和南京担任重要领导职务的昔日战友,得知情况后,便派人前来请二爷爷去那边工作。可二爷爷怕给战友增添麻烦,咬着牙就是不去。待大“官”战友派人带着组织介绍信第二次来请时,已是心灰意懒的二爷爷为了躲避他们,就以壮士断腕般的决绝带领全家闯了关东,在东北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历程,也将自己的遗骨埋葬在了这里,埋葬在了他当年当劳工和杀死日本人的存念之地,埋葬在了他投奔共产党走上革命道路的这方热土。
运笔至此,时间已至晚上十点。整整一天的亢奋,使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历史竟然会是如此的走向与巧合。应该说,二爷爷的最终结局,是其宁折不弯的刚烈性格使然,更是历史这只怪兽对他的捉弄,一如那“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般的壮怀激烈啊。唯独可以告慰二爷爷的是,在埋葬他忠骨的这个地方,他的后代人丁兴旺,现在已繁衍至数十人之多。姑母也如自己的父辈一样,也是个壮怀激越的人,洋洋洒洒地给我发来了两万多字,而且里面承载的故事可谓太多太多。限于篇幅,作为晚辈的我只能回望一下先人的背影,揀其要处写下上面这些文字,既算是了却姑母的心愿,也更是对先人的缅怀和纪念啊。
好了,那就把一直鼓荡在我心中的那句话写在这里,作为本文的结束语吧:历史已深种在先人行走的足迹里,我们不应让它随风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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