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霜,不是降下来的,降下来的是衰老的时间。时间在催化,在鬓发上,在草叶上,在浆果里。霜是一个隐喻,是凝与散,是相逢與告别,是万物的起始句和结束语。
是古老的民谣:“白月光,露结霜。”促织唧唧唧唧地低吟,一声比一声微弱和悲凉,似乎大地有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秋雁嘎嘎嘎在夜空裂帛似的叫,叫得让人无法入睡。秋雁怎么就来了呢?像一封无法投递的家书,带着远在异乡的人的渺渺音讯。打开窗户,月光奔涌进来。窗外的平畴白茫茫的一片。远处黧黑的山峦罩了一件白衫。白是一种冷白,凝结的白,匀称地铺在屋顶上,铺在收割后的稻田上,铺在墙头上。月光浮在一层白上。白,是一种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颜色,是从植物茎脉里抽出来的汽,是尚未满盈之月分泌的汁。远远看去,白在平缓地流淌,漫过山梁,漫过屋顶,漫过河堤,漫过田埂。流淌声交织着夜蝉的鸣叫,夜鹰咯咯咯喙壳的磕碰声,使冷夜陷入无边寂静。提着红灯笼的人在巷子里低头走路,脚步声悠远回荡,跫然。红灯笼轻轻地摇晃,竹笼里的烛火一团一团地跳动。荞麦花在门前的矮坡地,一浪一浪地开了,积雪一样压坠枝头。提灯笼的人,摸摸自己的头发,凉凉的,湿湿的,满眼的白让他惊诧,自言自语:“寒露还没过几天,不知不觉霜降了。霜降了,要摘油茶了,要腌柿子了。腌了柿子,冬雪也来了。”
清早,廊檐下晾晒的衣服,被霜冻成了硬硬的布片。平畴上的霜迹还残留着昨夜野兽的斑斑脚印,偶蹄形的,奇蹄形的,梅花形的,单爪形的。秋雁去了哪儿呢?已不见踪影,饶北河多了一群长脚白鹭,在洋槐树上叫得让人慌心,呱呱呱呱,仿佛它们是一群孤儿,仿佛这个客居之地永远不会成为它们的故乡。它们将在河畔度过严冬,觅食,求偶,孵育。它们一群群,沿着河面斜斜地飞,飞过湾口,飞过树梢,飞过甘蔗地,随夕阳一起坠落。霜迹在埠头,在门前的青石板台阶,有了人的脚印。妇人在埠头淘米,筲箕在水里洗去米灰,把米扒进柴锅的沸水里,捞米煮粥。男人用木桶挑水,储满一个大水缸。霜降这天,淘的米与往日有了区别。淘了粳米,又淘糯米。糯米用来焖山黄鸡板栗糯米饭。这是最滋养的饭食。家鸡有白毛鸡、麻鸡、乌骨鸡、花鸡、三黄鸡。三黄鸡体型小,特别会跑会飞,脚小而短,跑起来,脚往两边撇,胖胖的身子滚球一样,在稻田里,在菜地里,在茅草山里,到处找谷物找虫子吃。三黄鸡羽毛黄、爪黄、喙黄,汤汁也浮油漂黄。秋鸡肥,板栗也刚下树剥开,和糯米一起,在铁锅里慢慢焖。深秋初冬,一年的农事,将只剩下两件重体力活,摘油茶和挖番薯。没有体力,油茶籽和番薯都进不了家。吃了糯米饭,挑一担箩筐上山摘油茶籽。
油茶花前些日子已经开满了山坞,白如霜,红如焰。这是一种迎霜花,花苞被青蓝色的花衣紧紧地包裹着,像个豆蔻少女。寒露过后,早晨的雾霭便笼罩了山冈,太阳白晕晕的,长出绒毛,露水日重,白茅倒伏。油茶花一瓣一瓣地开也一瓣一瓣地焦枯萎谢。霜来了,花蕊绽放了出来,野山蜂钻进了花粉团里,嗡嗡嗡。我们能听到野山蜂的颤抖之声,薄薄的羽翼携带着全身的震动。油茶树上挂满了油茶籽。山楂完全熟透了,红皮黄肉,嚼一口,浆水喷射。只有到了霜降这一天,油茶籽的含油量才最高。这一天,也叫“开山门”。
进了山坳,雾霭散尽,山梁上的枫树和昨日不一样了。枫树叶慢慢转黄,金色透明。乌桕也是这样。太阳斜射下来,整个山冈都变了模样。溪涧边的芦苇枯黄下去,哀哀的,芦苇花飞絮一样飘飞,起起伏伏,若有若无,像一群白蝴蝶在翩翩而舞。芦苇抽穗的时候,我们还觉得,长长的暗紫色的穗,在秋风里自由地摆动,一副无忧无虑的少年样子,没想到,初霜来临,穗扬起了白花,丝丝缕缕,随风而去,留下空空的芦头。野柿子涨红了圆圆的脸,那么肿胀,似乎随时会胀裂。山崖上的野菊,却第一天开了小果盘一样的花,仿佛它的绽放在诉说昨夜的冷霜。山峦层林尽染,霜色不再是白的,而是浸透了植物,成了山毛榉的麻褐色,鹅掌楸的赤金色,银杏的素黄色,皂角的烟褐色,枫杨树的烈焰色。海棠和野石榴,还来不及变色,已落叶纷纷。而冬青更墨绿,青松更葱茏。毛竹在这一天,停止了生长,不再发育。
在随处可见的山垄里,毛竹绕着山坞长,青青翠翠,蓬蓬勃勃,风吹来,呜啦啦作响。做灯笼的篾匠梅七,选择这天上山砍毛竹。从这一天开始,毛竹变轻变实,肉瓤木质,皮青有一层霜灰。毛竹用柳条扎成捆,泡在溪涧里,泡个三五天,晾晒半个月,竹青发白,破开,拉成篾丝,编织灯笼。挂在门前的灯笼,提在手上的灯笼,板桥灯上的灯笼,全靠梅七的一双手。他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篾丝团成一圈圈,日日编织。他从十四岁开始学做灯笼,做了多少灯笼,他也记不得了。上门接亲,放着炮仗,吹着唢呐,媒人手上晃着灯笼;除夕元宵,屋檐下红彤彤的灯笼,让一个远游的人,看着天上的红月亮,泪流满面,无怪乎欧阳修写《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一条长板凳两盏灯,长板凳连着长板凳,几百人接成长龙,在晒谷场上舞龙,灯笼在黑魆魆的夜里,形成灯海,在一个人的心里沉淀,成为亘古的记忆,如卢照邻所言“锦里开芳宴,兰缸艳早年。褥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名霎,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走夜路的人,提一个灯笼,风吹雨打,竹笼里的灯映出一团火——灯笼,故园的别称,用霜降的毛竹围拢在一个篾匠的手心里。糊灯笼的红纸褪去了颜色,变白,又糊一层红纸,篾丝却不腐烂。灯笼糊了多少层纸,人的头发也变成了白色呢?梅七也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他也不会头发变白。
已经很多年,梅七不做灯笼了。做好的灯笼也没人买。接亲的媒人背一个烟袋,不要走路了,坐小车了。以前接亲的人,再远,也是走路,或坐牛车,现在再近,也坐车,有车队接。灯笼没地方放。巷子里,家家户户有路灯,灯笼也不需要挂了,谁会浪费那个钱呢?板桥灯也不抬了。抬灯比耕田累人,谁也不愿出力气。灯笼就这样消失了。
还有一种比煤油灯还小的灯笼,挂在高高的树上。满树的灯笼,我们在五里路之外,便看见了。树下有一位母亲,穿着灰蓝色衣裳,坐在竹椅子上纳鞋底或缝衣边。近近地看,那不是灯笼是柿子,远远地看,哦,不是柿子是灯笼。霜让柿子青涩的浆汁变甜,变浓,甘洌,也让柿子青色的肉皮红出火光。腌柿的师傅来了,扎一条藏青的围裙,揣一把剃刀,进村。他手中的拨浪鼓,咚咚咚,摇起来,吆喝:“打霜了,腌柿了。头白了,磨刀了。霜腌了,不烂了。没牙了,吃柿了。”一群孩子跟在他后面,也吆喝:“打霜了,腌柿了……”柿子用一个竹杈从树上拧下来,一米箩一米箩地装在厅堂里。腌柿的师傅坐在板凳上,用剃刀一圈圈地把皮切下来。他一边切皮,一边说,霜真是个好东西,没有霜,柿子一直麻涩,霜让酸涩的东西变甜变醇,真想不出世上还有比霜更好的东西。在所有的手艺人中,腌柿师傅是唯一在霜降这天出门觅活的。腌一天柿子,师傅收五升米。腌了的柿子用圆簸箩晒在瓦屋顶上,一棵树的柿子,晒十几个圆簸箩,遮了半边的屋顶。黑瓦红柿,乌鸫来了,果鸽来了,低地莺来了,吃鲜红肉瓤。晒了三五个日头,肉瓤萎缩,慢慢渗出霜白。出了霜白的柿子,甘甜,口感绵实,可以藏一个冬天。
师傅一般在晚上腌柿,刀在掌心一圈圈地削,第二天晒。腌柿师傅差在十年前不来村里了。已无人腌柿了。柿子挂在树上烂,喂鸟。柿子价低,卖柿的钱不如工钱。村里有十几棵柿子树,零零散散地分在屋前屋后、地头地角,红灯笼一样挂着。
霜降了,夜晚拉长了饶北河的流水声,又黑又冷。这个时候,村里会来一个陌生人。他穿一件驼色短袖的夹袄,解放鞋的鞋帮沾满干燥了的泥浆,背一个帆布袋。帆布袋里放一个罗盘和一个油布纸包、一根旱烟管,油布包里是金黄色的烟丝。他长长的旱烟管,包了一个铜头。他用铜头打欺人的狗。他是一个地仙。他在村里,走来走去。每一个山冈,他都要走一圈,爬上去,放眼四望。他熟悉饶北河流域的每一个山冈,每一条河汊,他熟悉大地的骨骼和筋脉。“人在霜降之后死,有福分。”地仙说。他看泥土的成色,看山冈的形状,看泉眼的深浅大小,看溪流的流向,看太阳东出和西落的方位。“霜降了,土层干燥了,才知道哪里适合葬人。”他的罗盘像他拼接起来的脸。“人死,怎么选择得了时间呢?选一块葬人的地,可以提前选。”在村里谁叫他留宿,他也不推辞,他说,“人选一地,鸟选一枝。”地仙是最受村里老人欢迎的人,请地仙吃饭,好酒好菜伺候着他,想请地仙选一块好地。而地仙无论喝得多醉,也不说好地在哪儿。也有人根本不信地仙,说,农忙结束了,地仙又来蹭吃了,有龙凤地,他早留给自己葬了,还把子子孙孙的葬地也留着。2000年,镇里实行了殡葬,选了一块向阳的坡地,修了陵园,做统一安葬地。地仙再也不来了。
土层干燥,芝麻落壳了,豆荚噼噼啪啪爆裂。天气越干燥,早上的霜花越绽放。饶北河边的柳树,白茅,稻草人,斑竹,豆架,霜花一层叠一层。我们以“昙花一现”形容时间的短暂。昙花是月下美人,从开至谢,四个小时。或许比昙花谢落更快的,是霜花了。霜花也是最寂寞的花,无蜂无蝶,开放的是花瓣,谢落的是冰水,晨雾还没散尽,便已无踪。热爱霜花的人,必是了悟人生的人。霜降之时,人暮之秋,一切都消逝得那么快,让人不忍说出草木又凋零。而唯一漫长无尽的,便是霜冻和随之而来的严寒。虫蝥蛰伏在地洞里,蛇不再爬行,梧桐一夜落尽树叶。黄连木涌出了全身的血浆。山寺里的晚钟时远时近时有时无。白菜萝卜的秧苗铺上了稻草,橘树桃树开始修枝剪叶。番薯藏进了地窖。屋顶上晒出了豆瓣酱,用一个土缸,蒙一张纱布,日晒太阳夜浸霜。冬白菜也泡进了土瓮里,萝卜辣椒刀豆也压在盐水里,预备了丰足的冬藏。
霜降了,棉花全白了。彈棉花的老洲师傅一日也没得空闲。他背一弯长弦弹弓,腋下夹一张檀木磨盘,手握一个弹花棰,脖子上套一条牵纱篾,穿一双软底棉布鞋出门了。他是村里两个弹棉匠之一,另一个是他儿子。他不带徒弟,他的手艺世代祖传。他的额头有一个麻雀蛋大的肉瘤,说话的时候,忍不住要快速眨眼睛。咚咚咚,弦声可以穿过两条巷子。我们喜欢看他弹棉絮。棉花在弓弦鸡毛一样,飞起来。一天弹八斤皮棉,他便收工。第二天,压棉,用磨盘一圈一圈压,一层一层压,压出一条棉絮的形状,再拉经纬线,一条红线一条白线,交叉织出一块田野阡陌。他脱下鞋子,站在磨盘上溜,腰水蛇一样摆动,磨盘溜来溜去,棉絮变薄变实。他儿子叫毛三,二十多岁,在家里撬棕床。霜后的棕树,可以割棕皮,一片片割下来,不用晒,也是干燥的。毛三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握紧一片棕皮,往向上倒起来的耙钉上,拉扯。耙钉有九个,排成一排半拱形。棕皮被扯烂,一丝丝落在地上。把棕丝团起来,用一块大石头压住,开始捻线。捻线的,有一个木轮,左手快速转动木轮,右手捻棕丝,棕丝捻成线。两根棕线头绑在一个葫芦形的木槌上,又快速转动,捻成了棕索。棕索一根根固定在一个床体一样的木框上,编织,编织六天,有了一张棕床。棕床有弹性,干燥,透气,不伤腰。毛三还会撬蓑衣。撬蓑衣一般是在上半年。棕树一年长十二片棕皮,在端午后和霜降后分别割两次棕皮,一次割六片,十六片约一斤,一斤六毛钱。抓了棕皮,捻了线,拉了棕索,便缝制蓑衣领口。一个领口十六片棕,用棕索订实,在一张大木桌上,用一个蓝边碗固定领口的形状,摊开棕叶,摆出衣服的形状,开始缝制。棕叶作线,横缝成行,缝八十行,便成了蓑衣。蓑衣也叫棕衣。雨天穿上蓑衣戴一顶斗笠,插秧种地,淋不湿浇不透。
弹棉花撬蓑衣,不分家,同一个祖师爷。这是老洲师傅说的。他不厌其烦地哼着“檀木榔头,杉木梢;金鸡叫,雪花飘”。“我们的祖师爷是黄帝,没有哪个行业的祖师爷,比我的祖师爷位高了。”他每次说,都显得十分自豪,似乎他也高人一等了。他爱弹棉花,溜起磨盘,眉开眼笑。可惜他五十多岁得了肺结核病,再也弹不了。毛三成了村里唯一的师傅。毛三的儿子有四个,没一个学弹棉花,一个贴地板砖,一个做汽修,一个开农用车,一个在小学教书。弹棉花的生意很清淡,蓑衣已经没人穿,虽然一件蓑衣可以穿十几年,但笨重,不如一件塑料衣披在身上舒服。棉絮也是机器压的,把棉花送到压棉絮的人手上,早上送去晚上抱棉絮回家,只要六十块钱。
棉花还是种的,平畴里,棉桃吐出花的白雪。霜降之后,棉桃全开了,棉叶纷纷掉落,妇人扎一条围裙,去采棉。棉花塞进围裙兜里,围裙兜要不了一会儿就鼓了起来,再倒进扁篓里,扁篓满了,背回家,晒几个日头,收仓了。
蒙霜的大地,素净白练。河水彻底枯瘦,天空过于吝啬雨水。浆果不得不坠落,果蒂霉变,果肉腐烂,果核陷入土里。霜清洗了万物,该凋谢的凋谢,该腐烂的腐烂,该埋葬的埋葬。而留下的生命,霜给予了水的滋养,葱茏多汁,甜美温婉。虫蛾以死亡迎接了霜,死在稻田上,死在茅草上,被风高高吹起,不知所终。霜降有三候:“一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蜇虫咸俯。”豺狼早绝迹了,打猎的人也没了。祭兽的庙还在。庙在村口的一棵桑树下,有一个半圆形的拱门。晌午,庙里的油灯莹莹发绿发黄。桑树叶一片一片飘下来,像天空的灰烬。油灯前的方桌摆上了祭品。祭品是谷烧酒和四个菜、四个瓜果。祭的神是太阳神,门口挂了一副红对联:闲品山茶迎日起,静凭阁槛看人忙。年少时,我害怕庙里莹莹的油灯,油灯亮起来,会加深庙的黑暗,而神会在油灯里现身,我不敢想象神的样子,神有怎样的面孔?有一次祭神,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条野狗,突然窜进来,叼起桌上的猪蹄吃起来,吃得狼吞虎咽。结果可想而知。祭神的人,抡起门闩,狠狠砸狗脑壳,三五下,狗瘫在神像下,牙齿咬着猪蹄,嘴角淌着长长的血丝,血丝很快变成了乌黑色,绿头苍蝇嗡嗡地飞来。我再也不去太阳庙看祭神了。祭祀的人,与他的心灵无关。
天很快阴了下来,太阳随飞鸟消失在山梁另一侧。我们早早吃过晚饭,去晒谷场。一年中,第二次社戏,在这里上演。第一次在芒种,第二次在霜降。演社戏的人,是本村的串堂班,有十几个人,男男女女,拉二胡的,吹唢呐的,吹笛子的,打钹的,演戏的。晒谷场摆了二十几张八仙桌,大人坐在桌上嗑瓜子吃麻子粿,小孩子穿来穿去胡闹。也有喝酒的。酒自家带来,还带椒盐花生米和酱豆干。年轻的男女,站在晒谷场的边角上,看不了一会儿,人不见了,去了哪儿呢?谁也不知道。社戏的曲目,年年没什么變化,《郭子仪上寿》《穆桂英挂帅》《玉堂春》《碧桃花》《八仙过海》等戏的选段。戏唱完了,人散了,月已中天,乌鹊绕树三匝。刘长卿写的“霜降鸿声切,秋深客思迷。无劳白衣酒,陶令自相携”,也就是这个意思吧。月亮沉在水缸里似的,扁圆,辉亮。瓦蓝的天空在荡漾,秋雁再一次飞过平畴。“人”字形的列队,嘎嘎嘎,叫得大地一阵阵荒凉。月光是没有尘埃的光,它不奔放热烈,照在额头上,多了阴寒和落寞。手摸摸额头,湿湿的,露水圆圆,从发梢落下来。
社戏已经二十多年不演了。演社戏的人,已大多不在。而霜一年一年在降。
露水白白发亮,月光溶解在露水里,剔透晶莹,裂冰似的闪射。南方的深秋之夜,霜是不可承受之轻之物。水赋物以生命。水也有生命。水的生命,以各种形式存在,如霜雪如雾露,如汽霄如冰霰。霜是水最冷的一种生命形式。水分从空气中析出,高于冰点,凝结为露,低于冰点,凝华为霜。霜覆盖大地表面,那么沉重。李贺说:“夜来霜压栈,骏骨折西风。”最后,霜还覆盖我们的双鬓。
霜还会从湿土里长出来,像一根根银针,拱出一个个虫洞一样的噬孔。我们称之为芽霜。芽霜是最后融化的霜。太阳出来,雾气散去,大地之上,纯白的颜色慢慢褪去,枯黄色裸露出来,麻黑色裸露出来,墨绿色裸露出来——一切的本色还一次交还给大地,霜变成了一颗颗露珠。每一颗露珠,映照出一道彩虹。彩虹相互映衬。露珠吧嗒跌落。屋顶,是白色屋顶,看起来像一块块的斜坡。屋顶毗连屋顶,像一块不规则的白格子布,白色消失,布又成了黑格子布。我们坐在屋檐下喝粥,埠头前的水池,被一块厚冰冻住。冰下,小鱼在游来游去。冰慢慢塌裂,漂走。
彩虹是光的幻象。而霜是轻薄伤逝之物,也是沉重寒骨之物。我们以“风霜”喻人生多艰。霜是水滴的晶体,也是阴寒的晶体。霜降,是季节的一个节点,也是生命的一个节点。霜白叶红,或许说的就是一个人的中年吧。而霜,以消失的方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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