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筱璞,苟尤钊,吕琳媛,3
(1.杭州师范大学 阿里巴巴复杂科学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1121;2.杭州师范大学 阿里巴巴商学院信息经济研究所,浙江 杭州 311121;3.电子科技大学 基础与前沿研究院复杂系统与社会计算研究中心,四川 成都 610054)
人类社会已进入信息时代的快速发展期。在现代科学技术特别是信息技术推动下,以互联网为代表的一系列新兴产业领域中涌现出众多新经济模式,如共享经济、开源社区、轻公司、服务众包等[1-2]。这些新经济模式为传统工商业带来了几乎是革命性的变化,经济形态正面临某种发展范式上的转变,一种未来全新经济形态的若干早期元素正在逐步显现。这种全新的经济形态,就是本文要论述的联合经济。联合经济是一种适应于高度复杂的经济环境、以劳动者之间的自由联合为主要生产组织形式、社会资源全面开放、具有较高社会公平性的一类深度理性化和人本化的经济形态。笔者通过对当前经济发展趋势的梳理,论证联合经济元素的显现,从不同角度对其基本形态进行预测性描述。
近十年来,以互联网为代表的各类信息技术的全面普及,推动着一系列新经济模式的大量涌现,经济发展凸显出新的趋势,简要概括如下:
第一,社会分工正在向精细化和规范化急速转变。制造代工、服务外包等产业在最近几十年里发展极为迅速,而且在这些产业内部也在急剧地产生业务上的分化[3]。在各类产业中,原有的各项大而全的业务类型,正在普遍地转向精细化和专门化。同时,经济规范化程度快速提高,各项规范、标准、制度发展迅猛,有效加强了分工精细化环境下的社会协作。
第二,企业结构趋向轻型化、扁平化、网络化[4]。随着服务外包产业的发展,高度依托于服务外包的“轻公司”模式开始兴起。这类企业往往只自主经营少量核心业务,而把非核心业务交由外包企业。同时,为顺应市场响应效率需求,众多企业的组织结构趋向于扁平化,企业科层组织的层级减少。在企业中,将部分分支机构转变为具有较高自主权的业务团队的做法越来越普遍[5]。
第三,企业合伙人制度被广泛采用。合伙人制度一般指企业被至少两名以上的可共享企业利润的对等成员所拥有。这套制度在一定程度上重构了传统雇佣劳动制,在企业的一部分成员间建立了利益共享、风险共担的机制,更有利于企业人才资源的释放。最近几十年来,合伙人制度被大量企业采用,特别是在各类新兴产业领域[6]。
第四,开源社区快速发展。开源社区首先诞生在软件开发领域,是伴随着互联网所出现的一类新型软件开发生态模式。不同于传统商业化的专属专利的运作模式,开源社区对技术讲求自由的“使用、复制、修改、发布”,将技术开放于社区之中,广泛采用以GNU等协议为代表的“开放性保护”模式[7],是当前共享经济模式下进行协同创新的代表[8-9]。当前,以Linux为代表的一系列开源软件已经成为互联网运行的基石,开源社区也从传统的软件与互联网领域扩展到硬件技术领域,而且其影响在迅速扩大,吸引了大批如微软、Canonical等商业企业投入开源软件研发和开源社区的建设中。
第五,各类信息技术对经济决策的直接影响在急剧增强。在传统的商业环境下,投放市场的技术产品一般难以直接影响到经营者的经济决策。然而,进入21世纪以来,以推荐系统、人工智能为代表的各类信息技术和智能化技术体现出了技术产品对经济决策强大的直接影响[10]。从日常社交、生活消费,到市场营销,再到生产管理,人们的经济决策越来越多地依赖于由这些技术所提供的各类信息决策辅助工具,在不同经济环节中衍生出了如精准营销、工业4.0等的一系列新兴模式[11]。智能化的信息决策辅助工具,正在成为人类经济运行的一个新支撑点。
第六,自由职业者大量涌现。脱离传统雇佣制之外的自由职业者在最近几十年里比例逐步上升。根据Upwork-2016美国自由职业者报告显示,美国自由职业者从业人口比重已经达到了35%[12]。他们在经济体系内的角色也在逐步加重,一批企业已经将其部分业务围绕自由职业者来进行重构。
梳理以上新经济发展趋势不难发现,多数趋势首先涌现于互联网相关产业领域和若干高新技术产业领域内。这些产业领域往往具有以下全部或部分特征:它们常常对技术发展速度和社会协作有较高的要求,市场不确定性较强,生产要素构成中人力资源比重较大,其商业环境的构建深度依赖于互联网等现代信息技术。
对于经济发展中正在涌现的这些趋势,可以从经济复杂性角度来进行认识。“经济复杂性”这一概念源自于复杂性科学,是以复杂性科学视角来研究理解经济系统运行与演化的产物[13-14]。到目前为止,学者们对于“经济复杂性”仍然缺少一个统一清晰的定义。一般而言,对一个经济体,其参与经济运行的经营主体数量越多,社会产品的多样性越高,社会分工越精细,各经营主体之间的经济联系也越多元,其经济复杂性程度一般也相对较高。这一关系并非是绝对的,存在例外情况,但在一般意义的讨论中,可以将上述四个方面的均衡增加视作经济复杂性提高的标志。
从总体上看,经济复杂性呈现随社会发展程度的提高而升高的变化趋势。以互联网为代表的信息技术近几十年的快速发展,使得社会成员之间和经营主体之间的可连接性得到了极大的提高,社会分工越来越精细,经济演化的复杂性特征日益凸显。
经济复杂性的爆发过程大致如图1所示。伴随着技术进步与社会分工的精细化,各类产业中涌现出大量新的经济生态位,使经济体的结构趋向复杂,并推动着经济体中企业数目和社会产品多样性的提升。为适应经济复杂性上升所带来的市场竞争环境的不确定性,大量企业将其结构变得更加松散化,增加其下属机构的经营自主性,将大量外围业务进行外包,增强了社会化协作水平,进一步提高了经济体中的经营主体数目,催生出更多的经济生态位,社会分工更加精细,于是使得经济复杂性得到进一步提升。而经济复杂性的提高又迫使企业继续向松散化方向转型,并进一步加强社会协作和企业自身资源的开放性。同时,所催生的一批小微生态位从传统企业中逐步剥离出大量个体经营者,使之成为自由职业者,而经济环境的复杂化也使得第三方辅助决策工具得以广泛应用,并由此催生出更多生态位。以上各个环节相辅相成,循环往复,推动经济复杂性迅速提升直至全面爆发。
图1 经济复杂性的爆发过程
由此可知,上述各个新兴经济发展趋势实际上是经济复杂性迅速提升阶段的展现。现阶段经济复杂性迅速提升所带来的影响主要集中在新兴产业领域,随着社会经济的进一步发展,以上各个趋势会向所有产业领域逐步扩散。沿着这些趋势的发展脉络,其最终形态,即社会分工最终会细化至趋近于个体层面,使得社会协作将主要基于个人来展开,以个人之间的自由联合来实现社会生产的组织。这将是一种全新的经济形态,代表了一类全新的经济发展范式,并迥异于以往的任何经济模式。
为了准确定义这一初露曙光的全新经济形态,本文借用“联合经济”一词。尽管这一词汇也曾被用作表述历史上合作化运动时期及其他一些历史时期的若干涉及社会协作的经济特征[15],但该词汇可以给予这一全新经济形态最为精准明确和简洁概括的描述。在本文中,“联合经济”一词专指这一全新的经济形态。本文将从多个方面对这一经济形态的基本特征进行预测性分析。
相比传统商品经济,联合经济形态最为显著的特点是:松散自由的开放社区取代传统的雇佣制企业,成为社会生产的核心组织形式。发生这一转变的根本原因在于,在高度竞争性、高度复杂化和高度社会化的经济环境下,雇佣劳动制难以高效发挥生产组织效率。
自工业革命以来,雇佣劳动制一直是社会生产的核心组织形式。这种形式的主要特点是:一般存在社会资源的控制中枢,例如,对于私有制企业,其中枢一般是资本控制方,而公有制企业的中枢一般是政府或集体的权力掌控方。该中枢通过雇佣员工来实现对该实体所参与各项经济活动的组织。这一控制中枢实际上是一个联系市场与员工之间的中介机构,从经济关系网络角度,一般可对应于网络上的“结构洞”,这意味着它可以有效地垄断该实体的各类社会资源和经济信息,实现对其员工的绝对话语权,建立有利于自身的利益分配模式。由于员工与市场之间被中枢所隔离,往往处于利益受损一方,容易导致其行为短期化、缺乏积极性等问题。而且,大型的雇佣制组织广泛采用科层结构进行组织管理(可以视作多层中枢的出现),等级关系强烈,容易出现官僚主义。这样的雇佣制组织,更加适用于外部经济环境较为确定、发展变化较少的情况,这是因为这种组织结构权力较为集中,上下层之间存在实质性的利益冲突,当外部经济环境剧烈变化时,难以高效实现其共同利益和共同目标的构建,建立对环境变化的快速应对。更为致命的是,企业的发展是建立在利润驱动之上的,对自身利润的追求使得企业与企业之间存在根本利益上的割裂,即使在高度强调合作共赢的今天,这种割裂对社会协作的负面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16]。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这类雇佣劳动制本身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股份制的出现可以视作是对雇佣制在产权结构上的局部打破。近年来,一批新兴企业所广泛采用的合伙人制度是在股份制基础上出现的又一进步,虽然这些企业的员工往往仍以雇员为主,不能完全摆脱雇佣制的基础结构,但可以视作是雇佣制迈向离解的第一步。伴随着经济复杂性的爆发,这一趋势发展的最终形态,将是开放社区成为社会生产组织的核心形式。
开放社区是这样一类社会组织系统:它并不存在一个明显的可支配大部分资源的控制中枢,每一个成员都可以直接地面对市场。其生产主要由成员自行组织发起各类项目,并吸引一批具有共同兴趣的成员来构建自由的项目团队来完成。成员之间、团队之间均以自发的契约性临时合作关系为主,各方地位具有较高程度的对等性,很少存在一方对另一方的直接命令或控制。换句话说,开放社区是一类通过社会成员之间的自由联合来实现生产力构建的社会组织系统。传统上由企业控制的封闭“价值链”系统变成开放系统,社区中的每个成员都成为自主决策的经济主体。
开放社区对雇佣制企业的取代,意味着个人直接参与市场运行而不是通过“企业”这一中介组织,其出现进一步推动了经济体系的复杂化进程。对比传统的雇佣制企业,开放社区可以有效克服它们在高度复杂经济环境下面临的困境:开放社区中经济活动的组织由各类成员自由联合的项目团队来实施,不存在明显的权力中枢,成员的行动可以随时根据经济环境而调整,有着相当高的响应效率和灵活性。而且成员之间地位对等,不存在任何一方有着对社区内社会资源的强支配权和控制权,也因此不存在由强支配权所引发的不公平分配,不存在有明显利益冲突的上下层级关系,成员的加入与退出完全建立在自身价值实现的基础之上,个人利益完美地与所在团体的利益相一致,可以充分保证其成员的积极性。同时,开放社区中每一个成员、每一个团队的价值实现都高度依赖社会协作,使得不同成员可以完全从自身价值出发结合成为利益共同体,没有利润追求,完全不存在相互之间的利益割裂与对立,是一种天然的高度社会协作系统,增强了对外部环境变化的适应能力。
需要注意的是,开放社区并不能套用对现有企业的理解,未来社会中并不会出现一批大大小小的相互独立的开放社区,如同现今的企业生态一般。开放社区的核心在于开放,不但其成员可以自由地联合和自由地加入退出,而且其各类社会资源都可以实现全面开放,这意味着开放社区之间实际上并没有明确的边界。换句话说,可以把整个社会视作一个整体层面的开放社区。
在开放社区中,社会生产的组织会进一步突破地域、社交能力的限制,其社会协作关系将呈现出强烈的陌生人特征,传统经济环境下依托个人人脉的“熟人运作”模式将被彻底打破。这也暗示着,开放社区的经济运行存在对机器智能的高度依赖,因为人类社交能力的局限性,没有机器手段的介入,陌生人之间难以有效建立大范围深层次的社会协同。同时,这一变化也将促使人们的日常社交与职业合作出现分离,使社交活动剥除利益影响,回归情感需求,从而使得人际关系趋向单纯。
这类自由联合的开放社区是联合经济环境下社会生产的组织核心,决定着联合经济的基本社会形态,是联合经济与传统商品经济的根本不同点。从生产要素结构上来看,开放社区的出现意味着人力要素占据了绝对统治地位,需要对人力资源进行直接的组织才能有序高效地维持社会生产,而通过资本及其他生产要素进行间接组织的传统模式将失去效率。在历史上,从土地要素向资本要素的转移体现了传统商品经济对自然经济的取代,由此不难理解,联合经济形态的出现标志着人类经济发展范式将迎来又一次重大变革。
为了理解联合经济形态下社会资源的所有制形式,需要首先观察以专利制度为代表的现代知识产权保护制度。对专利权的保护是近代商品经济崛起的产物,其核心在于,通过对组织或个人创新产品的排他性权利保护,以市场利润为手段来激励社会创新。也就是说,获得专利权的组织或个人,在其时效范围内,一般是具有对其专利产品的排他性权利,并可持续通过这一排他性权利获取收益。除了专利权以外,商标权和版权也采用了类似的排他性权利保护模式,三者一同构筑起了适应现代商品经济的知识产权保护体系。这些知识产权保护制度的确立与发展,与近代工业发展几乎完全同步,而且体现出与现代商品经济环境下社会生产组织形式的高度协调性和一致性,例如,知识产权的排他性与私有产权之间的关系。在推动近代工业化商品经济打破自然经济过程中,这些制度大大激励了组织和个人的创新,并相辅相成地贯穿了整个现代商品经济时代。
然而,这种建立在排他性权利保护基础之上的知识产权保护模式在最近数十年来已经逐渐显露出其局限性。这些局限性在不同的商业环境下表现多样,例如,专利蟑螂、专利丛林的出现等[17]。其最本质的缺陷在于,这种排他性的知识产权保护,形成了一个“反公地悲剧”,使得在其时效期限内,进一步的创新难以有效发生在所属企业之外,影响到创新的社会性协同参与和扩散[18]。
在传统经济环境中,创新行为所需的社会性参与有限,社会竞争对技术发展的速度要求不高,单独的企业也可以凭借自身力量有效地推进后继创新,因此,这类局限性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并不严重。然而,伴随着技术进步的飞跃,各类创新开发所需的社会性参与程度正在急速提高:由于创新高度依赖于以往成果和多种外部支撑,各类成果之间及创新所需各种外部社会资源支撑之间,其依赖关系纵横交织,已经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社会化关联网络,而创新实际上是这一关联网络的进一步延伸。在这种环境下,针对创新的排他性权利保护将这一关联网络割裂为一个个互不连通的团簇,而当创新所需社会资源横跨多个团簇时,人们不得不付出额外的成本来重新打通所需的团簇。显然,排他性权利保护不利于激励高度社会化环境下的创新。
同时,排他性权利保护也不适应于经济复杂性爆发的环境。在高度复杂的经济环境中,对发展速度的高要求和高强度的社会竞争对创新的时效性有着空前的需求。这一环境要求人们能够对社会需求进行快速反应,以尽可能高的效率整合所需的各类社会资源,迅速地推出并推广其创新成果,从而实现发展速度的最大化以有效应对社会竞争。因此,在这种环境下,社会资源的整合速度和创新成果的扩散速度成为关键要素,人们难以承受对各类社会资源的割裂所带来的社会效率成本,排他性的权利保护实际上已经不能用来维持其竞争优势。而且,不仅仅是知识产权领域,任何会造成社会资源割裂的组织模式,都将面临这一困境。解决这一困境的唯一办法,就是逐步走向全面开放。
由此可见,在经济复杂性爆发的环境下,对社会资源整合效率和社会协同的高度要求,不仅使得这类排他性权利模式在知识产权保护中的弊端暴露无余,而且将迫使各类专属性的社会资源走向全面开放。对经营者而言,在这种环境下继续维持对其社会资源的专属专利,将使其难以建立起与其他社会成员之间的对等联合,从而严重影响其社会资源的使用与整合效率,最终导致在社会竞争中失败。
社会资源的全面开放,意味着对传统所有制的理解在此失效:不论是“私有”还是“公有”,在社会资源的利用层面上,全面开放之后社会成员所关心的是对社会资源的整合与利用,而不是“它属于谁”。然而,如果根据其发展脉络,会发现这种全面开放实际上是传统意义上的“私产”通过社会成员之间的联合、开放与共享所实现的。换句话说,这种社会资源的全面开放模式,实现了“私有”与“公有”两种相互对立的所有制的统一。
联合经济的出现和发展必须以高度发达的市场经济为先决条件。没有高度发达的市场,就很难出现经济复杂性的全面爆发,推动联合经济确立的社会环境也就无从谈起。然而,联合经济虽然以市场经济发展为条件,但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自由市场经济,而是同时包含较为强烈的经济指令性因素,在社会生产的调节中实现了自由市场与经济指令的融合。
这一转变的原因在于,一方面,联合经济形态下经济系统已经高度复杂而且快速变化,经济运作的社会化协作程度极高,对每一个经营个体或团体,为有效建立其社会化协作,推动其所需社会资源的整合,需要面对海量的经济信息和策略选择,每个人所面临的经济复杂性已经突破了其认知能力的极限,依靠个人或团体的局部性认知已经难以有效实现经济决策的优化,需要借助于外部的决策工具[19]。另一方面,要维持以发展效率优先的发展模式,不论是小规模的由具体项目驱动的社会团体,还是宏观经济体系,都需要能够有效地对个人层面、团体层面和更为宏观层面的利益和发展进行平衡,寻找其可能的协调余地和优化空间。因此,在信息技术和智能化技术高度发展的前提下,采用机器手段,通过各种类型的辅助性经济指令或建议,来协调优化经济系统的运行,就成为社会发展的必然。目前一些研究已经发现在若干经济环境中机器手段可以带来巨大的优化效益[20-21]。这些机器手段的引入,实际上意味着指令性经济的元素重新出现。
不过,这种机器化的经济指令,其运行模式与传统计划经济下的计划指令是非常不同的。其差异在于,这种机器性的经济指令并没有破坏经营者自身的决策自由,经营者可以选择接收指令,也可以拒绝或在机器指令基础上进行优化选择。机器指令的目标在于将市场信息的复杂性降低到人的判断能力范围之内,从而协助经营者的优化其策略选择,而非强行要求经营者绝对服从。另外,除了经济决策,在开放社区内,社会生产的组织本身也存在对机器的高度依赖性。这是因为,开放社区内部的交流与合作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日常社交意义上的“熟人”范围,人类自身的社交能力远不足以满足联合经济环境下的生产力构建所需。在进行生产联合所需要的各个环节,包括项目的选择、联合对象的选择、联合协议的达成、联合流程的管理、利益的分配,几乎都将由机器扮演主要的连接协调角色。除此之外,海量的底层基础性产品的生产、交易、物流、协作与管理也将全面交由机器,实现其自动化与智能化,并可由机器自身的自主进化来实现优化和升级。如此一来,可自主进化的机器生态体系成为人类经济体系所依托的土壤,经济系统的运行实际上被区分成为两个层面:主要由机器自动完成的经济底层基础体系和机器协助下的开放社区体系。这两个层面之间并没有清晰的边界。而作为经济后台的机器系统本身的升级和完善,将是自身自主进化和开放社区研发维护协同共生的共同结果。总而言之,联合经济形态下,依托于科学技术的发展,极度复杂的经济环境使得指令性因素从市场机制中自发涌现,最终形成一种自由市场与经济指令相统一、机器生态与人类社会协同发展的融合局面。
联合经济是一种发展效率优先的经济范式,存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对社会公平的牺牲。相反,发展效率与社会公平在联合经济环境下可以实现较高程度的统一。更准确地说,两者是互为条件的。联合经济与传统商品经济的核心差别在于社会生产的组织形式。前者主要由个人之间的自由联合所驱动的开放性社区来组织社会生产,而后者主要通过由各类社会资本所驱动的雇佣性组织来实现。不同的组织形态决定了其利益分配模式有着根本性不同,不能套用传统的利益分配模式来理解联合经济。不同于传统的雇佣劳动制企业,联合经济环境下的开放性社区由于其社会资源的全面开放,成员之间、团体之间的主要区别主要来自于工作能力与社会声誉,而没有任何一方具有超然的强支配权地位(如传统企业的资方)。因而不论是成员之间,还是针对具体项目的团体之间,其地位都具有较高程度的对等性。而且,成员之间的联合是松散的,有着高度的自由性,呈现出由具体项目驱动的高流动性特征。同时,由于社区成员之间经济连接的成本降低和高度复杂化,以及对机器智能的依赖性增强,在具体的利益分配过程中,分布式的利益分配共识比中心化的“切蛋糕者”机制更容易建立,因此,传统经济环境下负责利益分配的“切蛋糕者”和有机会获取额外收益的“结构洞”,在开放社区中会逐渐消失。
以上这些特点使得联合经济环境下决定社会成员收益分配的核心因素,不再是传统商品经济下的私有资本或其他类型的专属性资本等这类影响收益分配的最强杠杆性因素,而是其工作能力与效率、社会声誉,以及开拓新领域所带来的边缘红利。而在这三者中,社会声誉(包含信用、能力评价、社会声望等)是唯一可能继续保留有非均质性特征从而带来持续性的收益杠杆作用的因素。因此,相比传统商品经济,联合经济环境下驱动社会收益分配不均等的外部因素将被大大削弱,其社会公平程度会远超过当前时代。
同时,联合经济形态下,分配的公平性本身也是实现发展效率的重要条件。联合经济形态下的社会竞争的胜负根本上由社会资源整合效率所决定。对于不公平分配中的获利者,由于社会资源的全面开放,个人或团体通过不公平分配获取的额外利益不但缺乏有效途径将其转化为持续性的收益,而且会严重影响其声誉价值,对其后续的社会合作和所参与的社会资源整合造成负面影响。在此环境中,个人和团队要获得更高的收益,其途径主要是通过提高工作能力与效率、提高社会声誉、开拓新的领域,而后两者实际上也可纳入提高工作能力与效率的范畴,而“投资获利”这一观念将渐渐淡出。因此,联合经济形态下的社会分配,本质上是由个人的工作能力与效率所驱动,在很高程度上实现了个人利益与团体利益的一致性,使效率与公平不再成为矛盾体。
前面论述中已经提到社会声誉是联合经济环境下唯一可能带来持续性收益分配差异的杠杆性因素,其重要性会超过以往任何一个历史时期。这同样是因为联合经济环境下社会生产建立在由个人和团体间的自由联合所驱动的社会协作的基础之上,而个人和团体的社会声誉会直接影响到社会协作的效率。声誉较高的个人和团体,会获得更多、更直接的社会协作机会,使其社会资源整合更深入和有效。社会声誉价值的空前提高会为经济运行乃至社会面貌带来极为深刻的变化。经济系统中的社会信用成本大大降低,各类社会规则的遵守与执行程度也将远超当前,使得整个社会的秩序性可以维持在极高水平,呈现出高度规范化的特征。因此,联合经济也是一种高度规范化和制度化的经济形态。这种规范化意味着,联合经济形态下社会成员之间的自由联合是在各类社会规则的有效约束之下进行的。各类社会规则会在这一体系下高度发展,形成高度的社会规范化与高度的社会自由共存的局面。
高度的社会声誉价值也意味着,在社会规则和制度的确立与执行中,传统的政府强制力手段可能会趋向于弱化,甚至退出大部分的社会管理领域,因为违反社会规则所带来的声誉损失在大多数情况下已经足以让违反者付出高昂的代价。一种把建立在社会共识基础上的社会规则体系与建立在机器生态基础上的社会关系组织与协调手段相结合的方式,极有可能成为社会规则执行的新模式。这种新模式暗示出,联合经济形态下政治权力结构会趋向于分散化与去中心化,传统的集权性政府将会在很大程度上被弱化。然而,政治权力的去中心化绝不能说明社会整体的动员能力低下,相反,其社会动员能力也将远超历史上的任何一种社会形态。其原因在于,联合经济形态下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有着高度的一致性,当一个社会群体面临严重压力时,或者建立了某种强烈的群体共同意识时,高效的社会协作机制会推动该群体急速达成行动目标的协调一致,爆发出空前强大的集体行动力。
联合经济形态下,社会分工与社会协作的高度发展也意味着社会文化将呈现出极高的多样性。由于社会分工的高度精细化,基于个人联合的社会协作环境将使开放社区中的每一成员都可以代表这一经济环境中的某一生态位。换句话说,在联合经济形态下,几乎每一个社会成员都可以在经济体中寻找到适合自己的独特位置。因此,这是一种天然适应于人们个性释放的经济形态。
这一环境也将推动社会职业构成发生深刻变化。不单单是个性的释放,自我价值实现的需求还将使得社会职业变得高度体验化和创意化。文化产品的生产,例如,人类知识、社会文化及其衍生品等,将成为社会生产的主流;各种类型的文化创新,及其所带来的体验和边际效益,将成为人们从事生产活动的直接动力与核心诉求。换句话说,创新本身将成为社会经济活动的基本驱动力。因此,联合经济形态下的社会产品生产模式可能呈现出这样的情景:开放社区主要以承载大量文化元素的各类创意型产品为主;而较少承载文化元素的基础产品的制造与交易则更多地由机器系统自动完成。在这种环境中,社会成员的个性释放将会极大地推动社会文化多样性的爆发性发展。
在文化多样性高度发展的同时,联合经济形态下高度的社会协作性将使得不同类型的文化之间所带来的社会鸿沟趋向消失,使各种不同的文化既保持了各自的特色又可实现完全交融。对文化差异的尊重、认可和追求会成为联合经济形态下的社会共识。
本文论述了随着经济复杂性的爆发和现代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联合经济将会成为一种新的经济发展范式,并给出了关于联合经济形态的若干预测性描述。
综合以上论述,联合经济形态的基本特征总结如图2所示。可以从不同的视角来认识这种全新的经济形态:从社会发展模式来看,联合经济体现出对发展诉求的直接面对,创新成为经济活动的直接动力;从社会分工角度看,联合经济意味着社会分工与社会协作的高度发展;从生产要素角度看,联合经济是劳动力要素地位空前提高的结果;从所有制演变角度看,联合经济是私有制发展的最终归宿;从经济调控角度看,联合经济体现出对市场经济的超越和指令性经济元素的回归;从技术发展角度看,联合经济意味着机器生态成为人类社会立根的土壤;从组织结构角度看,联合经济是结构松散化和网络化的最终形态;从社会文化角度看,联合经济将带来文化多样性和个性化的高度发展;从职业构成角度看,联合经济意味着职业类型的全面体验化、创意化和个性化。
这里需要强调,联合经济显然不能拿过去计划经济时代的“合作经济”去类比,开放社区也绝非当年的“合作社”的再现。联合经济形态所依赖的一系列先决条件——经济复杂性的爆发、发达的社会分工、先进的信息技术等,使其在各个层面上都迥异于以往的任何一种经济形态。这种经济形态的出现和建立很可能成为自商品经济突破自然经济以来的又一次人类发展范式的大转移。而且,联合经济形态的一系列特征,也暗示出在未来经济发展中有待解决的若干问题。除了在人工智能等领域的一系列显而易见的问题,另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联合经济形态下开放社区中社会协作是高度“陌生人化”的,这指示出,在今后一个时期里,通过构建行之有效的技术手段和商业环境,推动社会中陌生人之间建立起大规模、深层次的对等性社会协作,将会成为社会经济发展的核心推进器之一。参考英国工业革命时期农村贸易远程化对工业化的推动作用,社会协作的“陌生人化”将产生的深远影响是不难理解的。此外,多种常用的传统经济指标,如涉及利润率、产值、投资额度等方面的指标,在描述存在联合经济元素的新经济形态方面会带来严重偏差。在联合经济形态下,理论上存在出现“实际交易量巨大而GDP几乎为零”经济体的可能,显然这类经济体很难采用各类基于产值的指标进行分析。因此,为了对存在联合经济元素的经济体进行有效刻画,参考联合经济的各类特征,通过引入对联合经济元素的描述,来提出若干新的经济指标是有必要的。这些元素包括:各项产业中开放资源的比重,第三方辅助决策的应用比例,自由职业者的比重,陌生人之间的社会协同比重等。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对联合经济的描述是通过对当前一系列经济趋势(特别是各类互联网新经济)的观察并结合对经济复杂性的分析所得出的预测性结论。这一描述有着较为充分的理论逻辑,并建立在当前各类新经济发展趋势的基础之上。同时,部分推论过程和结论可以从近期的一系列研究中得到支持,包括社会P2P协作网络和基于共享经济的协作生产[21-22]、对联合产权的讨论[23]等方面。然而,这里依然存在大量亟待解决的开放性问题。例如,目前尚不清楚有着部分决策自由度的经济系统的稳定性条件[24],对于经济复杂性爆发过程、各类联合经济元素的涌现过程与细节条件等也有大量研究空白。实际上,在本文所预测的经济发展脉络中,几乎每一环节的具体演化细节,都包含大量未知问题,值得进行深入探讨,特别是定量研究。
因此,作为一种预测性的描述,必须承认,它和未来联合经济的实际形态之间在细节上的偏差难以避免。但笔者依然对以上结论抱有信心,认为这些偏差并不影响本文预测在整体上的准确性。这一信心来自于,本文预测的若干核心结论,如自由联合、指令性经济因素出现等,也可以通过另外一套完全不同的建立在劳动价值论基础上的理论体系推得[25],而且两套理论体系所预测的经济发展脉络的核心部分,如指令性因素源自市场的高度发达、私有制走向开放等结论,也是完全一致的。尽管对这两套体系都存在有相当程度的争议[26],但殊途同归的结论,却增强了这一预测的可靠性。
最后,笔者希望本文能够吸引到学界对这一经济趋势及其相关的大量未知问题的关注,以期达到抛砖引玉之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