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任俊国
每一次,我都比春天提前想到杏花。
故乡的杏花开得浅淡。在这浅淡里,有故乡对我的好,也有我对故乡的好。比如杏花开时,天气转暖,脚上的冻疮好了,可以把故乡的路走得更好些。比如三两瓣杏花飘进书来,可以把故乡的美诵读得更好些。比如把一捧杏花放在妹妹的头发上,可以听杏花里的瓣瓣笑声。
杏花在浅淡的颜色里绝对不失汹涌。我这样想时,杏花已淹没了故乡,淹没了二月。
淹没了蝴蝶。
一只喜鹊跳入杏花里,溅出几只画眉来。
然后,三月和桃花,从最后一朵杏花上浮起来。
离开故乡后,我一直在岸上,看花海如潮。
看母亲站在杏花下,迷惑于眼前飘落的时光。在她的理解中,光阴太快,花开太早,一切本可慢慢来。
阳光把几枝杏花的影子移了过去,扶了扶她。
想到此时,母亲已转身走进了青瓦房。
我和故乡隔着一场杏花雨。
一根佛手瓜藤爬上了杏花树,触摸到最后一颗杏子的酸甜,然后开花结果。秋天都从杏花树上下来了,佛手瓜藤还在上面。
它在等。
等二月重新爬上杏花树,等杏花重新爬上二月头。
等到杏花开得又多又大时,佛手瓜藤却没有醒来。它知道,花会再开,美好会再来,但不必有我。
杏花是我的初恋,也是我对故乡的祝愿。
我听见故乡的喊。
先是一朵杏花、一朵杏花地喊,然后是一树杏花、一树杏花地喊。喊风筝,喊蜜蜂,喊蝴蝶,喊喜鹊,喊麦苗,喊豌豆,喊油菜,喊桐树,喊桑树,喊桃树,喊水波,喊二月。
喊我的那朵藏在最后面。
我看见了,她站在竹林边。我过去时,她又站到溪水边。我再过去时,她又站到青瓦房边。这一次她不走了,眨着眼。
我揉了揉眼睛,窗外的阳光正好。
杏花哟,请你再一次把我喊回梦中。
在牧童遥指的方向上。
塔尔巴哈台山下的野巴旦杏林里,所有的想象和意境都不够用。山上的雪是昨夜忘走的那匹月光吗?
杏花涂抹上雪和月光的胭脂。
塔尔巴哈台的乡愁和牧马可以狂放不羁,但拴住它们只需要一朵小小的野巴旦杏花。
在时间的方向上,有一个杏林的故事,还有一个杏坛的故事。有幸,我都到过故事的发生地,并以一株杏花的方式进入故事中。
董奉杏林医病,也医世道人心。孔子杏坛讲学,更育德育人。
在牧童遥指的方向上,我们还有很多路要走。
以桃花和三月为例,爱情不老。
时间一到,桃花就开,不讲门第,没有地域,没有文化隔膜。或说高山花迟,或说江南春早,但桃花心中的三月不变。
我突然想到桃花运。命运把桃花安排成一个暗示,安排成一个比喻,安排成一个生活侧面。
花开堪折直须折。一枝客观的桃花被主观攀折了。
桃花运应该是另一种命:我已开了,你不必等。
桃花运还可以是这样的命:你若是三月,又何必等?
而我喜欢的桃花运是:你若不开,三月不来。
在玉龙雪山的索道上,我收到山下的桃花开的信息,每一瓣飘落的桃花都让我泪流。
面对恐高的同行女子,我不说梨花雨,只说桃花泪。刚到山脚,她失色的花容又面若桃花。
春天跟我们一起下山,桃花盛开的地方才是家乡。
此时,雪山顶上云开雾散,彩云朵朵。
是的,天上的桃花也开了。
桃花,隐者也。
事实上,陶潜和菊,一个是隐者的代表,一个是隐者的比喻。他在采菊东篱时,目光向着南山,而心早已潜渊,走向桃花源。
走向春天。
离理想不远的地方,是桃花源的入口。
桃花开在寻常阡陌,开在茅檐溪头,不自命清高,也不回避现实。
于万物欣荣时,桃花是另一个层次的隐。
或许,每个人都有十里桃花、万家酒店的情结,然后醉在其中。
李白以一滴桃花潭的水,醉了岸上人。
我们都在时间的岸上。
而春天在桃花潭里,桃花在水波里。
桃花燃起了篝火。
爱穿花的蝴蝶一直没有穿过桃花林。依然辛劳的蜜蜂跳着劳动的舞,将把桃花蜜酿出三分醉意。
昨夜,月光在桃花面前跳舞。
面对桃色新闻,月光没有任何解释。风自讨没趣,有一瓣没一瓣在地上捡拾过往光阴。
一只蚂蚁忙上忙下地爬,它在追踪月光的足迹吗?
几根春笋突然长高了,把几瓣桃花扣在笋衣上。
三月过后,我常看见姑娘把笋衣缝进鞋垫里,把桃花重新绣出来,月光正好走下她手中的丝线。
桃花虽落,爱情不谢。
谁说开场白?谁道夹白?谁起高腔?
春天和故乡自有安排。
又是一年花如雪,梨花的气场比冬天那场雪的阵势还要大,淹没了舞台和我的思想。
有银装的小将手持梨花枪出了雪满山的边关,有叫梨花的阿妹走出村口那场雪。
又一句高腔,叫开了故乡的辽阔。
乡音无改梨花白。
又一场雪,翻过了故乡垭口……
向三月表白,用梨花的笺。
山路折折叠叠,总有一树美丽在下一个拐弯处,总有一些期待在前方。春风吹拂,梨花舞雪,仿佛有瓣瓣月光飘落。
仿佛有瓣瓣目光飘落。
一树梨花,就是我今生走不出的风花雪月。
枝上的新叶长出来时,梨花未谢。
或是梨花开得繁盛了些,每一片新叶都想轻轻捧着她;或是梨花开得娇弱了些,每一片新叶都想轻轻扶着她;或是梨花开得皎洁了些,每一片新叶都想轻轻衬托她。
此花开过,人间便谢了清词。
梨花从新叶间飘落,划过春天的耳畔。
母亲和一树梨花站在一起,念叨着一村旧事。
阳光下,老枝把新枝上的新花递向前方。梨花开时,我收到了母亲递向远方的如雪思念。
苏东坡说,“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最好在三月的梨花下,饮一盏故乡的梨花酒。
此时,吟诗饮酒,无关风月,无关伤春,只关乡愁。
风已经走远,几瓣对白簌簌而下。
三五树梨花恰到好处点缀了山边。
三五个看花人恰到好处点缀了春天。
梨花开时,清晨就来得早些,黄昏就走得慢些,留在故乡的纯洁和美好就多些。
有梨花谢了。
或有一场雨来,或有一场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