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吁
我南北漂泊寻梦,很少回家,且每次回家都是来去匆匆,匆忙到很多亲朋都没来得及去拜访。其实更应该说是有些亲朋我都不知该如何去拜访,原因不言而喻,不外乎出门之时信誓旦旦,而归来之际却仍没有衣锦还乡的荣耀!
所以,每次都是从异乡带回来一身的风尘,然后又从故乡带走一脚泥土。在路途中泥土已不知不觉从鞋底脱落、消失,再不余留气息与痕迹。
最近的一次回家是去年春节,依然是带一身更厚重的风尘归家,只是又背井离乡之时,除了带走故乡的一脚泥土之外,还多带走了关于父亲的许多感想。故乡的泥土依然是在路途中,就不知不觉地从鞋底脱落、消失了,连同它的气息与痕迹。
然而关于父亲的感想,却一路带到了喧嚣的珠三角,还是未能将其忘怀,反而像一株大树一样,见了春风和阳光,日渐浓郁,占据了我的整个灵魂!
去年春节,我是腊月二十七下午才回到家,早上家里已宰好了年猪。因为从两三天前天空就一直在飘着雨,又是年底,又是桂西北部地区,天气寒冷得很!哥哥骑摩托到村公路来接我,回到家里,卸完了年货,他就又到表哥的农场忙去了。
此时母亲在楼下蒸粽子,嫂子带侄女在做中午饭。我烤了一下手,听到畜栏里骡子的叫声,才想起半天了还不见父亲的身影。我于是问嫂子,父亲是不是给骡子割草去了?嫂子说父亲一直住在卧羊坪那片梯田的草庐里守鸡鸭,明天你哥才去接他回来。
吃饭时,母亲跟我说,你父亲在家烦我老说他做事磨蹭,你哥给他在卧羊坪搭了一间养鸡鸭的草庐后,就一直住在那里不肯回家。前两天你哥也跟他说了你今天要回来,昨天就叫他回家了的,可他就是说不到大年三十不回来。等下吃了饭,你提上一些酒肉去给他吧,也不知上次给他带的青菜还有没有。
我应了母亲一声,便沉默不语,十几二十年来我知道得太清楚,父母亲的一生几乎都是在吵嘴中度过的,母亲嫌父亲做事磨蹭,父亲则烦母亲多嘴唠叨,他们从来不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也从来不肯平心静气地好好谈谈,只要一开口即有一方听不顺耳。他们的吵嘴甚至让年少的我都产生了心理阴影,考不上高中呆在家那两年,我曾一度厌烦到宁愿去亲戚和朋友家流窜,也不愿回家。
吃完饭,我提上一些酒肉和水果去看父亲。
父亲的草庐搭在卧羊坪那片梯田间一块风水位置最佳的田头里,有两间,较大的那间是用来推放农具物什及做饭的,屋里有一个鸡栅,一只灰色的母鸡在不停地呼唤着到屋外贪玩的雏鸡。草庐两端各有一扇柴门,门外都是成年鸡的鸡栅。左边门挨近鸡栅的是一间较小的草庐,那就是父亲的卧室了。
可能是早前哥哥一直打电话催我、我也表示这次一定会回来,他就跟家人都说了我要回来的消息,所以父亲见到我———这个四五年在外漂泊难得归乡一趟的儿子,并不显出多少的意外;而且父亲是个不懂得表达感情的人,所以也没有很惊喜的表情。
父亲只是像我还未出远门时对我说话那样,语气平常:“你哥早说你要回来了,没想到二十七了你才回到家。你女人有没有一起回来?”我只回答了父亲的后半句,说:“她今年先不回来,回她家过年去了。”
其实我在圆谎,两年前就说要找个时间带女友回来与家人见面的,那时候我还在北方谋生。可是后来创业失败,那年五月份我带女友返回珠三角,说白了就是回南方打工,不久后她就离开我去了香港,据她说是进了娱乐圈谋求发展,现在两人的恋情前途未卜。
父亲也没说什么,就整火炉做菜。中间父亲说些关于大家盛传我这几年陷进了骗局的风言风语。这些风言风语是从我开始学创业,不寄钱回家不久就传开了,这次刚回到村里有些人还在询问我关于他们猜测的真实。我也懒得解释那么多,就说你们认为是怎样的就是怎样的吧。
我把这些话跟父亲说了,父亲说其实家人都挺理解你的,只是风言风语的怕影响到你的名声。我说这没什么的,以前有些人去广东八九年了才回来,信不写、电话不打,大家都说他们客死他乡了,可后面人家还不是好好地活着。人家说人家的,我过我自己的生活。
父亲就不再说什么,因为父亲和我都深知,十几年来乡邻之间一直都不和睦,互相诽谤与打压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人们每每恨不得自己的口水能淹死别人,以此作为人生胜利之事。
我问父亲现在养了多少鸡鸭,父亲说现在成年鸡有五十多只,四只母鸡又带有五六十只雏鸡,还有一只白母鸡在孵蛋,鸭子有五只。父亲越说越高兴,又说,不过现在有一只老鹰还没被打下来,经常有贪玩离群的小鸡被叼走。我现在天天在瞄它,等把它打下来了就太平了,估摸着明年能养上两三百只呢,土鸡挺卖价的……
我让父亲自个儿用饭,自己出到草庐外面来,四周走走看看。我们家这一片梯田座落在大山谷边上,山谷里有一条流程很远的小溪,逶逶迤迤的,隐在山厚草深的山涧中。其源头就是供灌溉我们这片梯田的水源,一年四季有清洌的活水,从不枯竭!父亲的草庐就搭在水位下一点点,很方便引水,这方位又通风迎阳,所以说它是最佳的风水位置。
就是因为这片土地风水好,所以自爷辈来别人都盯着,都想占为己有,终于到“土改”的时候爆发,队长带领队里的人们要公然掠夺!队长正是当年从老家随爷辈一起逃饥荒过来的父亲的近亲表哥;这掠夺的欲望直到今天也还没有消灭,仍有些人家虎视眈眈,恨不得我和哥哥娶不到老婆,从此这一脉家族断子绝孙。这从中大概可以看出世人的一些嘴脸来!
父亲比较软弱,不敢跟人家激烈理论,当年幸好母亲据理力争。因为土地是我们爷爷自己打拼后买下来的,共买了三壁山坡,“土改”一开始大部分即被分了出去,独还余留了这一片土地。母亲属虎,是个不让须眉型的妇人,他们理论不过母亲,所以这一片好风水土地才得以保留下来,并成为了我们家后来赖以发展的宝地。这也是父亲这一辈子在母亲面前挺不直腰杆的原因。
草庐的四围都是梯田,这几年在哥哥嫂子的辛劳下,大部分种上了甘蔗,还有些种上稻谷和玉米。田边和田坎上是一些造田时余留下来的桐果树、油茶果树及一些杂树杂草。眼下甘蔗已差不多尽数砍光榨成红糖卖钱了,还只余有相连的两小片留作明年的蔗种。
自东向西南方向———就是沿着那条隐在深涧的溪流方向,是一座座厚实的连绵的山脉;溪流虽然不怎看得见,但视野还算开阔。本来视野还可以看向更远的,因地处位置颇高,说不定可看到邻省某市的如海市蜃楼般的轮廓,但不幸在千里之外被一座高山给挡住了视线。
按照风水学的说法,这是不佳的方位,那座高山挡住了从山外来的祥光;不过妙就妙在那座山巅居然是由两座美丽的小山峰连体组成的,就像是一副马鞍,而这又正是风水学上的最佳山势。所以父亲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很憧憬到这个地方居住,举家迁离整天鸡犬不宁的大寨子。
但是父亲这一憧憬就憧憬了将近一整个人生,他从中年时代就开始憧憬,现在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了。
其实父亲也算是“辉煌”过的,“土改”之前,他是屯子的副队长,经常跟村里的基层干部出差开会,出差到最远的地方是市里——有红色革命老区之称的百色市(就是邓小平起义的地方),那时候百色市尚规划为地区。
据说父亲就是在市里的博物馆看到飞机的,不过直到今天父亲也不知道,当年他所看到的只不过是飞机模型而已,并非是真正的飞机。但是退位让贤后,就是整天跟农事打交道,所以多年后的父亲,就是到几十公里外的小小的县城里,居然也找不着北了。
父亲生性胆小软弱,凡事都图个息事宁人,所以从不见父亲跟人吵过架,惹不起他就躲。父亲爱喝酒,虽然酒量不高,但每喝必醉,每醉就爱在火塘边瞌睡,不愿洗脚和进房间睡觉,又唠叨。我和哥哥还小时,母亲和两个姐姐最拿父亲这一陋习没办法。我和哥哥稍长大后,有了能架父亲进屋睡觉的力量,父亲才收敛了。
父亲就是因为有一次喝醉,硬要爬到楼上睡觉不慎从梯子中间摔下来,把腰给摔坏了,从此,父亲的后半生都离不开草药。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两个姐姐不顾父亲畏首畏尾的反对,求告亲戚们帮忙,历尽艰辛,硬是把那间烂茅房改成了瓦房,我们和别人家一样可以住进新房了。这也就意味着父亲在他中年的时候,在这个家他就已经开始失去了一个男人应有的主导权了。住进新房不久,两个大龄姐姐就相继被人家娶过去了,家里又几乎恢复到一片烂摊子的境况。
这时候哥哥不顾母亲的劝阻,毅然放弃了学业来帮扶家里并继续供我读书。那时候的哥哥正好要读六年级的下学期,他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不谙农事桑麻的少年啊!在哥哥和母亲的极度辛劳下,我们家终于也和别人家一样,摆脱了吃玉米面饭的命运,能够一日三餐都吃上白米饭了;有时候手头有急需,跟乡邻亲友们借钱别人也肯借了。从此,父亲在这个家,真正失去了一个男人应有的主导权。
但失去了主导权的父亲,却并没有终止他对这个家发展发达的一些构想和思考。父亲这一生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和一个崇高的理想,他的愿望是在卧羊坪搭一间草庐,养上一大群鸡鸭;他的理想则是成为一名有建树、受人敬重的草药学家。而他的最终目的,是想靠养家禽和给人采药换来经济,让我们家兴旺发达起来,在别人面前能够真正地挺直腰杆!
立志后的父亲,托人买了几本草药书籍,有些是同行的亲友赠送的,父亲从此就抽时间研究、采草药。除了医治和缓解自己身上的病痛,也还能为邻居医治一些小病症。
可是抱负这东西,往往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父亲在草药学上几十年来没有多少进步,更别提有什么建树了,上门求药的人自然很少,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邻村有一个比他年轻二三十岁的草药学家,十里八村有名,经常有从外村赶来向他求治求药的人,他的家庭也因此增加了很大的经济收入。
但父亲没有被打击到,不嫉妒也不气馁,依然默默研究和采药。而且他知道自己年事已高,就力劝我和哥哥趁着他还健在跟他多学学,意思是哪天他若不在了,即使我们不成名,起码也不用去求别人。
可哥哥对这方面没兴趣,他常和母亲揶揄父亲,一辈子守着药罐子还医不了自个儿的病。这时候的父亲很受挫,他骂母亲是妇人之见,对哥哥则抱怨说自己老是要忙农事,没能像人家一样吃了饭就研究,怎能有建树!
其实不用母亲和哥哥说,父亲在心里边也感到自己的无力与悲哀!之后他不再劝哥哥学,只劝我。我深知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得不到亲友的理解和家人的支持,内心是如何的孤独和寂寞!我理解父亲,为了在精神上安慰他,所以常常陪着他学,也为了他的安全着想,还常陪他进山采药。但其实我学过即忘,所以这么多年了,能记住的草药也没有几味。
父亲一生的道路充满了艰辛与坎坷!直到人生迟暮,父亲美好的愿望才得以实现,可他那崇高的理想却还是在此岸搁浅。
此刻,在喧嚣的珠三角的我,只愿父亲能够在他平静的草庐里,养上百鸡百鸭,在家禽的欢叫声中得到人生迟暮的一份安乐与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