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中学时代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就是饥饿。当然我并没有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我读高中的时候,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吃饱饭已经没有问题。我所经历的饥饿,与我就读的学校有关,也与我的性格有关。
现在想,当初我之所以要放弃普通高中而报考职业高中,正是所谓的“人穷志短”吧。我的父母都是农民,假如他们的儿子能够去工厂上班,每天工作八小时,每周休息一天,月底有一笔工资,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普通高中需要经历高考,对那时的农村孩子来说,高考就是独木桥,挤上去了,顺利通过了,从此成为天之骄子,也就告别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生活;假如没有挤过去,就有可能回到村子,每天重复上一辈人的艰辛劳作。而职业高中,只要学校分配工作,进入工厂,成为一名工人,就能与父辈过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这是父母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
学校在一百多里以外的乡下,那是我第一次离家那么遥远。食堂的伙食极差,饭是馒头,菜是菜汤,上面见不到几滴油。吃这样的饭菜,当时或许感觉吃饱了,却根本挨不到下一顿。十七八岁的年龄,不仅是长身体的时候,并且好动,所以常常是饭前最后一堂课,我总能听得见自己胃肠蠕动的声音。
平时还好,挺一挺就能过去,我最害怕的,其实是星期天。食堂从周六下午开始不再提供饭菜,这让留在学校里的同学不得不饿着肚子。我记得那时凡离校近一点的同学,都会在星期天选择回家,回家不为别的,只为几顿饱饭。而像我这样离家很远的,只好在学校里硬撑——撑到星期天晚上,那些返校的同学,能够给我带回一点吃的。
高中三年,为了对付饥饿,我想到过很多办法。
办法之一,是每到周六那天早晨,我会省下二两馒头,到中午的时候,再省下二两馒头。省下的馒头分成两顿吃,每顿二两,正好可以撑到星期天的中午。然后,中午饿一顿,到晚上,便会有归来的同学为我带回果腹之物。整个高中时代,这是我对付星期天的最惯用的办法。但这个办法的最大不足之处是,我的肚子总是处在饥饿状态。
第二个办法是,我会到学校附近找吃的。学校附近倒是有一家商店和一家羊汤馆,然而那时的我,口袋里根本不会有一分钱。于是,学校附近的菜地便成为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我去菜地里搞点青菜,回来用手撕一撕,撒上一点盐,就可以对付一顿饭。尽管,用不了半个小时,饥饿就会再一次袭来。
第三个办法,也是最无奈的办法,就是去老师那里蹭饭。学校里住着一些老师,逢星期天我去拜访,装成请教问题的样子,到了中午,老师留我吃饭,饿的问题就解决了。我至今还记得被我蹭饭最多的那位老师叫岳明熙,单身,房子前面有一片很小的菜园。星期天我去帮他干活,他便会留我吃饭。到后来,即使菜园无活可干,他也会主动找我过去。他清楚我需要的仅仅是一顿饱饭,但很多时候,我并不想打扰他。年少的我,已经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整个高中阶段,在星期天,我的肚子基本都处于饥饿状态。肚子饿,就不想动,我就坐在教室里,或躺在宿舍里,想很多事。比如,为什么我会吃不上饭?我给出的答案是,学校太穷,我家太穷。为什么学校会穷,我家会穷?答案是,学校不容易,我家是农村的。然后,继续往下想,答案越来越多。我会想很多事情,然后,饿得受不了,就会去找吃的。那时学校里只有我一个住宿的学生,为了能够吃一顿饱饭,我的创造力得到空前的开发。比如我会用青菜叶和剩馒头熬出一锅粥,比如我能在盛夏晒出又香又脆的馒头干,比如哪一种运动既锻炼了身体又能减少热量的消耗,等等。后来我想,那其实是独立——真正的独立。一个人只有在感受到饥饿的时候,只有在千方百计解决这种饥饿的时候,才能学会真正的独立。而真正的独立,首先得从独立思考开始。
我始终认为,不管离家多远,假如你的口袋里还揣着足以应付一切的钱,假如你没有应对饥饿或者可能到来的饥饿,假如你还没有病倒,假如你没有那种“呼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感觉,你就没有真正的独立。因为你还可以随时求援,而不必自己去想办法。换句话说,家不是助你想到办法的所在,而是帮你解决问题的所在——你要试着自己去解决问题,这与“家是你坚强的后盾”并不矛盾。
细想,现在我从事写作职业,其实与那段饥饿的时光有关。饥饿首先让我学会独立应对自己面临的困难,然后让我学会独立思考。而独立思考,我认为才是一个为文的人的基本素质。
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太可能忍受我曾经忍受的那种饥饿。但是我想,不管如何,你应该找到一种“饥饿”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独立”——谁也帮不了你的独立。你可能还没有,你可以创造它。
独立做事情,独立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