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宏伟
白居易在《北窗三友》这首诗中,说他有三个朋友,即琴、酒、诗。“今日北窗下,自问何所为?欣然得三友,三友者为谁?琴罢辄举酒,酒罢辄吟诗。三友递相引,循环无已时。”实际上,他还有第四位朋友,让他有些害怕的友人,可称为“诤友”,那就是镜子。后人在白居易住过的地方发现了两面铜镜。
1992—1993年,考古工作者对洛阳履道坊遗址进行了大规模发掘。这是白居易晚年生活了17年的宅院,大量诗作诞生于此。在该遗址清理出一件石经幢残块,上面刻有“开国男白居易”等字。出土两面铜镜,但谁也无法证实白居易是否使用过这面铜镜,能够确定的是,铜镜与白居易曾经共同存在于同一时空,或许见证了白居易的晚年生活。
在白居易存世的两千八百多首诗作中,明确以镜为题的有13首,另有七十余首与镜相关。近年来,白乐天的镜诗受到文学研究者的关注。白居易一生所写的镜诗,最早的一首《秋思》写于32岁,最晚的《春暖》作于69岁,时间跨度长达37年。镜诗内容大致可以分为讽谕、赠友、写景、状物、对镜等。
“讽谕”是白居易自定的一种体裁。有《百炼镜》《太行路》两首诗作,均列入白居易创作的《新乐府》五十篇之内,写于38岁他在长安任左拾遗期间。最负盛名的为《百炼镜》,小序:“辨皇王鉴也。”诗末四句云:“四海安危居掌内,百王治乱悬心中。乃知天子别有镜,不是扬州百炼铜。”可见具有讽喻的目的。有学者认为,这首诗表面上是歌颂唐太宗“以人为镜”的美德,实际上是讽谕宪宗应向唐太宗学习。
《太行路》一诗以夫妻来比喻君臣关系,以妻喻臣,说明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古称色衰相弃背,当时美人犹怨悔。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鸾镜在白乐天的另外一首诗里也有提及,《和梦游春诗一百韵》:“暗镜对孤鸾,哀弦留寡鹄。凄凄隔幽显,冉冉移寒燠。”鸾鸟是古代的一种瑞禽。《山海经·西山经》曰,高山西南三百里,曰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楚辞·九章·涉江》:“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王逸注:“鸾、凤,俊鸟也。有圣君则来,无德则去,以兴贤臣难进易退也。”
这是一个具有悲剧色彩的故事,以鸾鸟为题材的铜镜却被广泛应用于唐人的社会生活之中,成为人们日常梳妆照容的器具。留存至今与鸾鸟相关的唐镜为数不少,多为双鸾镜。鸾镜常见于古人的诗中,如唐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龙飙去去无消息,鸾镜朝朝减容色。”
白乐天镜诗中的赠友诗数量较少,仅有5首。最早的一首《以镜赠别》,约作于唐元和七至八年(812-813年)故乡下邽。描写的是一位少年即将远行,诗人以铜镜相赠之事:
人言似明月,我道胜明月。明月非不明,一年十二缺。岂如玉匣里,如水长澄澈。月破天暗时,圆明独不歇。我惭貌丑老,绕鬓斑斑雪。不如赠少年,回照青丝发。因君千里去,持此将为别。
众人都说镜子如明月,白乐天觉得镜胜于月。明月不是不明亮,而是一年有12次残缺。不如放置在玉匣中的铜镜,像平静的水面一直保持着清澈明净的状态。在月残天昏之时,镜子的圆满明亮却不会消失。白氏日渐衰老,两鬓斑白,不如将明镜赠予少年,照以青丝乌发。因为少年将远赴千里之外,诗人手拿宝镜以为作别。
离别之际,以铜镜作为礼品赠予对方,成为唐代男性友人或男女之间表达深厚情谊的一种方式。
在白居易的镜诗中,有一首54岁时所写、赠予年轻友人的《赠言》:“二十方长成,三十向衰老。镜中桃李色,不得十年好。”在临别之际,希望朋友能够珍惜大好时光。
白乐天67岁创作的《送蕲春李十九使君赴郡》:“可怜官职好文词,五十专城未是迟。晓日镜前无白发,春风门外有红旗。”诗中的“李十九”,即蕲州刺史李播,上任时年已五十,晨照镜前尚无白发,春风得意,仕途畅达。白居易期待他们能够以“达则兼济天下”的胸怀,有所作为。
与这种积极进取的精神形成较大反差的是两首赠道士诗,似乎可以读出诗人的几分消极与无奈。其一为白氏52岁作《赠苏炼师》:“明镜懒开长在匣,素琴欲弄半无弦。犹嫌庄子多词句,只读逍遥六七篇。”所谓“炼师”,是因某些道士懂得养生、炼丹之法,被尊称为“炼师”。从诗中感觉到作者慵懒懈怠的生活状态,甚至连开匣照镜的闲情逸致都没有了。其二为诗人68岁时所写的《对镜偶吟赠张道士抱元》:“闲来对镜自思量,年貌衰残分所当。白发万茎何所怪,丹砂一粒不曾尝。眼昏久被书料理,肺渴多因酒损伤。今日逢师虽已晚,枕中治老有何方?”
“对镜”一词源于白居易以镜为题的诗歌:《对镜》《对镜偶吟赠张道士抱元》《对镜吟》。这种诗歌是白乐天通过对镜观察,以诗的形式记录自己不同年龄段体貌特征与心路历程的变化。
32~34岁创作的诗歌中,属于白氏最早的一批镜诗。《秋思》:“病眠夜少梦,闲立秋多思。……何况镜中年,又过三十二。”《感时》:“朝见日上天,暮见日入地。不觉明镜中,忽年三十四。……白发虽未生,朱颜已先悴。”这一阶段,诗人虽年轻,尚未长出白发,但通过照镜感悟岁月流逝,白驹过隙。
白居易镜诗中开始出现“二毛”一词,是在他35岁之时。二毛即黑发中夹杂着白发。《权摄应早秋书事寄元拾遗兼呈李司录》:“到官来十日,览镜生二毛。可怜趋走吏,尘土满青袍。”这说的是白居易35岁任周至县尉时的一种生活状态。《新秋》:“二毛生镜日,一叶落庭时。老去争由我,愁来欲泥谁?”这首诗为白氏自江州司马升迁至忠州刺史时所写。
白发是白氏镜诗吟咏的永恒主题,此类诗歌不仅数量众多,而且持续时间较长。《初见白发》,大约作于36~37岁:“白发生一茎,朝来明镜里。勿言一茎少,满头从此始。”白乐天年逾四十,在照镜时或有所悟,或被白发所困扰,如41岁所作《闻哭者》:“余今过四十,念彼聊自悦。从此明镜中,不嫌头似雪。”45~47岁时,感叹《照镜》:“皎皎青铜镜,斑斑白丝鬓。”这一时期白乐天创作的镜诗,反映出诗人已能够心平气和地看待满头白发的事实了。54岁作诗《秋寄微之十二韵》:“览镜头虽白,听歌耳未聋。”在《初见白发》诗写作二十多年之后,白香山依然还记得这首诗,又作一首《对镜吟》,这时的诗人虽已变成了白头老翁,却为自己能看见头白而感到幸运:“白头老人照镜时,掩镜沉吟吟旧诗。二十年前一茎白,如今变作满头丝。……我今幸得见头白,禄俸不薄官不卑。眼前有酒心无苦,只合欢娱不合悲。”
白居易在他39岁之时,开始将掉头发写入诗中。《早梳头》:“夜沐早梳头,窗明秋镜晓。飒然握中发,一沐知一少。”《叹老三首》第一首:“少年辞我去,白发随梳落。……但恐镜中颜,今朝老于昨。”《渐老》:“白发逐梳落,朱颜辞镜去。”乐天的诗越来越多,头发却越来越少。
白居易的镜诗大多较为悲观,但有一首写于64岁的《览镜喜老》的诗,是难得一见的乐观之作。该诗创作于大和九年(835年)洛阳履道坊白氏宅第。
今朝览明镜,须鬓尽成丝。行年六十四,安得不衰羸?亲属惜我老,相顾兴欢咨。而我独微笑,此意何人知?笑罢仍命酒,掩镜捋白髭。尔辈且安坐,从容听我词,生若不足恋,老亦何足悲。生若苟可恋,老即生多时。不老即须夭,不夭即须衰。晚衰胜早夭,此理决不疑。古人亦有言,浮生七十稀。我今欠六岁,多幸或庶几。傥得及此限,何羡荣启期。当喜不当叹,更倾酒一卮。
在这首诗即将结尾之时,诗人不胜感慨,吟道:“傥得及此限,何羡荣启期。“荣启期三乐”的典故见于《列子·天瑞》。传说春秋时期,孔子游至泰山,见到了行走于郕之野的隐士荣启期,身穿鹿皮袄,腰系绳索,一边弹琴,一边唱歌。孔子好奇地问:“先生为何如此快乐?”荣启期回答:“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足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为一男子,是二乐也。人的寿命有时短得死于娘胎、亡于襁褓之中,而吾年已九十,是三乐也。贫困是读书人的寻常之事,死亡是人生的必然终结。我安处常情,等待终结,当何忧哉?”孔子对此颇有感慨:“善乎,能自宽者也。”
这一典故在后世广为流传,唐人更是熟知,铸造有以此为题材的“三乐镜”。白居易在《览镜喜老》诗末引入荣启期的故事,亦在情理之中。他还将荣启期看作自己的老师,见于《北窗三友》:“嗜诗有渊明,嗜琴有启期。嗜酒有伯伦,三人皆吾师。或乏儋石储,或穿带索衣。弦歌复觞咏,乐道知所归。三师去已远,高风不可追。”白居易《不与老为期》中:“百忧非我所,三乐是吾师。”此外,在白氏创作的《郡中夜听李山人弹三乐》《偶作》《晚起》《池上幽境》等诗中皆以荣启期三乐作为主要题材。
白乐天50岁出头的时候,喜欢在夜里照镜子,因为这样能够隐藏须发皆白的客观事实。作于杭州的《祭社宵兴灯前偶作》:“城头传鼓角,灯下整衣冠。夜镜藏须白,秋泉漱齿寒。欲将闲送老,须著病辞官。更待年终后,支持归计看。”次年(824年),他来到洛阳,购买了履道坊的一处宅园,作为退隐之地,仍不忘夜照面容。《自咏》:“夜镜隐白发,朝酒发红颜。可怜假年少,自笑须臾间。”
白乐天的一生,通过一首首镜诗,定格在他的诗集中。白居易生前未曾料到,在他卒后若干年之后,自己却被人当作了一面镜子。晚唐诗人皮日休写有一首以白居易为镜鉴的赞美诗《七爱诗·白太傅》,提出白氏可以成为做官者的一面镜子:
吾爱白乐天,逸才生自然。谁谓辞翰器,乃是经纶贤。欻从浮艳诗,作得典诰篇。立身百行足,为文六艺全。清望逸内署,直声惊谏垣。所刺必有思,所临必可传。忘形任诗酒,寄傲遍林泉。所望标文柄,所希持化权。何期遇訾毁,中道多左迁。天下皆汲汲,乐天独怡然。天下皆闷闷,乐天独舍旃。高吟辞两掖,清啸罢三川。处世似孤鹤,遗荣同脱蝉。仕若不得志,可为龟镜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