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登吉
不知什么时候,伯伯一开口爱说“时候”。
“同志们,今天的时候……我要讲一个问题的时候……”他去年当上县文化馆馆长,开会讲话时候多,他的“时候”也更多。人家叫他“时候”馆长,或干脆叫他“时”馆长。喊来喊去,就连我叫他“时”伯伯也不觉碜口,他也不觉刺耳,大家都觉入口入味。
不知伯伯今年有多大。他的大女儿我的堂大姐和我母亲同学又同岁,虽论辈不同却亲如姐妹。我母亲明年就满五十一,这我最清楚。据说前伯母死后续娶伯母,他在结婚证上写着五十七后已过五六年,他升馆长履历表上仍写五十七,很难越过六十岁,说是争取永葆青春为党为民多做贡献不退休。
伯伯绰号多。“周围青先生”或“周先生”是指他谢顶秃头;“佛爷”或“老佛爷”是指他红颜润色眯缝双眼终年略带微笑胖乎乎的脸面,更指他好善乐施的菩萨心肠;“耗子精”是指他精明能干小心谨慎,一步一个脚印;“根号2”是指他身材矮小高不过一米五和“2”开方约“1.4”接近,像侏儒……
伯伯对我好。没有他,我这个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今生今世永远要当“娃儿王”,哪有机会当上县文化馆文学创作辅导干部兼创作员?但我刚到馆里总是百分之百地瞧不起我的亲伯伯。虽然他是这个地区进入全国级“××家协会”独一无二的家字号,但我觉得他那些可以出几个集子的“作品”全是一堆字而不是文更不是章,要说有“艺术性”便是一些应时入韵的顺口溜,如果按照写作年代从头至尾编排起不看结尾年月和正文内容只读标题便知道,这篇是“整风反右”那篇是“大跃进”,这篇是“困难时期”那篇是“文化革命”,这篇是“粉碎四人帮”那篇是“老山前线”……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于是,我越来越觉得那馆长前面的 “时候”,不只是因“口语毛病”而得这一肤浅意思而应赋予更深的含义,那便是“审时度候”的省称。
但我要公开声称,伯伯的“审时度候”决不是那种投机取巧,顺风使舵,见利忘义的“变色龙”。如果仔细琢磨他的为人和拜读他的大作,似乎他的“时候”总是走在一般人前面。在他看来,这就是常说的作家艺术家要贴近生活,要和时代脉搏一起跳动,比一般人看得深看得远。如“文革”初斗“走资派”他第一个贴出大字报,过后又第一个照顾“走资派”家属孩子,几乎被“造反派”编出桃色新闻,后与“走资派”亲如兄弟,情同手脚;再如越南战火在报端刚披露,第二天他便写出《活捉小霸王》的唱段寄往报社,似乎他刚从老山前线返回来;又如一看电视中央首长接见外宾穿西装,第二天他便取出稿费存款买上一套西服,第三天便第一个在县城穿上西装,还要从南街走到北街,从东街走到西街,边走边想“改革年代的时候,首先应从生活方式的时候改革起……当然文学家艺术家的时候应带头……”历届文化局长都喜欢他的精明能干,认为他脑子灵,肚子有墨水,能写会画,难以捉摸便难以驾驭,因此三十七年当馆员,一年当馆长,工龄三十八,党龄只两年,虽还有机会升局长但年高寿大是他的客观存在,官运实在不亨通。
我更要说明,渐渐地,我也学着伯伯“时候”起来。几年中我创作字数将近一百万,自我感觉颇良好,发表的却不足一万字,而那不到一万的铅字全是经伯伯之手斟酌修改定稿传递寄发而成。我拿到铅字如渴饮清泉。饮水思源,自然地留心起伯伯来。从留心到研究,从研究到模仿,从模仿到学习,我那原本瞧不起伯伯的心理定势逐步崩溃,慢慢地佩服他了。
一天,伯伯从县委开会回来,连夜连晚召开不到十个人的全体馆员大会,告诉我们一个振聋发聩也是激动人心的消息:县“党史办”居然从省“党史办”查获,在我们这样一个又穷又偏僻的小县里,还有一名曾在省城读书时就是党员,在 “一二·九”运动中上街游行示威,贴标语,散传单,被特务枪杀,几十年被埋没鲜为人知的烈士。县委决定,全县六十万人人平集资两元人民币共计一百二十万大修烈士墓,纪念烈士、宣传烈士、学习烈士。
“同志们,这位烈士的时候……是我们全县人民骄傲的时候……这是光荣的任务……我们的时候,要打一个攻尖战的时候……”
伯伯那豌豆角似的小眼眯成一条缝,一说一个笑。那圆椭圆椭的胖脸像个刚揭锅盖打着胭脂的开花大蒸馍——伯伯多么激动,多么高兴!他那“时候时候”的讲话竟语无伦次。我心里暗暗担心,谨防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精神要失常或心脏病会复发。
当然伯伯的高兴不是在修烈士墓。听了半天,才知道他又看准了“时候”——为烈士写传记文学。出于他职业的灵醒和他集几十年之大成的美德,一听说有位烈士,便想到这是应该写点什么的时候。当县委作出决定修烈士墓,纪念烈士,宣传烈士,学习烈士,为县党史增添光辉一页的时候,他便首先自告奋勇为烈士写传记文学。他的提议立刻得到县委充分肯定和支持,领导当场作出决定,要他亲自筹建写作班子,要他视为政治任务完成好,并从“烈士墓集资款”中下拨两千元作为调查搜集、写作等等活动的开销经费。
由于我改变了对伯伯的看法,行动上自然也能受到伯伯喜欢,伯伯更加看重我。他曾对我说过多次,我有文凭有水平又年轻又是女孩,是当今社会培养作家的最佳对象,无论在事业上或职务上都要我接他的班,而且要远远地超过他——这又是伯伯看准的“时候”,经常下意识为我寻找写作机会,为了我的升腾,他愿充当坚实牢靠的人梯。《×××烈士传》虽然是包括伯伯在内的集体创作,但伯伯要我主笔。培养我当下一届文化馆长,就应该做点“物质”准备,即是说,到头来,起码要有一件掂手榨秤的东西。十多万字的“传记文学”写成功一发表,在这小小的县城,我就算是赫赫有名的大作家!
《×××烈士传》不到半年便脱稿。
“……《×××烈士传》的时候,是否能发表的关键的时候,是谁题写书名谁写序谁写跋的时候……题字、写序、写跋的时候,要找文学界、出版界的知名人士,找准的时候……请大家开动开动脑筋。这个问题的时候……”
伯伯又召开了全体馆员大会。今天他的眼睛时眯时圆,眉头的皱褶时 “川”时“王”,向人透出一种深邃莫测难以估摸的冷峻之光,又如此这般地“时候”了一阵。
写作组的全体人员绞尽脑汁多方打听近一周,始终没有结果。最后还是伯伯到省城参加文化工作会议时,经人提醒,想出了高招,瞅准了“时候”。他从烈士年谱中精心考察出,当年参加“一二·九”运动上街贴传单与烈士同路端浆糊的女同学的哥哥的爱人的伯伯的儿子是如今执掌某出版社和某家大型文学杂志大权的×老,只要×老题词或题写书名或写序或写跋甚至开个条子带个口信或者颐指气使地如此一番,《×××烈士传》定有在全国问世的时候。当然这首先要写上一封巴巴实实、激情洋溢的信;当然还要送点“红包”之类以表酬谢,这写信的任务也自然落到我头上。
信一写好,伯伯又召开全体馆员大会。一讨论,正文内容倒可以,但对×老称什么呢?这又成了问题。称“同志”,口气大了;称他的职务“×主编”,不亲热;称“老师”,太一般,当今社会的老师,大中小学教员、幼儿园阿姨、工厂工人、汽车司机、掌鞋皮匠、石木泥瓦跑摊匠……也称老师,太普通;称“先生”太洋气更不妥,越说越离谱;最后还是定为称“×老”好。觉得这个“老”字,有老前辈、老人家、老资格、老作家、老文豪或老师……受称人自己觉得应是“老什么”就是什么的这样无“老”不包的多种含义。于是,伯伯亲自用工楷抄写(因他是我县书法家协会名誉会长),签上他的真实姓名(我们讨论一致通过在信后只落伯伯真名,因他已是不大不小的“家”),我亲自去邮局用特挂寄出。
我心里甜极了,想着伯伯这封给×老的信将会给我带来福音的时候。我主笔的十五万字的“传记文学”将会在全国级刊物或出版社发表出版的时候。到那个时候,我也可以申请参加作协,哪怕是省、市一级的,我也会有凭借这一梯子天天向上、步步升高的时候。这将是我生活中的转折点,这很可能是我文运亨通的时候……到那个时候……
“咚咚咚咚……”
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正是我躺在床上想入非非的时候……
一开门,见是伯伯。在秋初朦胧的夜色里,他穿着拖鞋,宽绰拖地的睡衣有点像日本人的和服披在身上。虽看不见他那眯缝双眼、面带春风如来佛式的笑靥,但从他那洁白如玉两排整齐的假牙露出薄片式的嘴唇之外的表情来看,他在笑,他完全在笑,而且是舒心的欢笑。或是期待已久的兴奋点突然出现,或是创作灵感骤然从天而降,迫不及待地跑来告诉我,他心里正处在不知有多么地高兴的时候。
“伯伯,有事吗?”我忙问。
“好!对!称伯伯好!称伯伯的时候最好!快,赶快的时候,把信追回来……”
我一愣。
……细细算起来,若烈士活到现在应有八十岁。烈士的女同学的哥哥的爱人的伯伯的儿子如今的×老,大约和烈士同龄,伯伯这把年纪称×老为伯伯确实有根有据,不算妄称……我很快领会伯伯的意思,难怪他这时候兴奋。我知道,这又是伯伯看准了“时候”。如今人与人的关系到了从同志到先生再到老师快要过渡到姐姐哥哥或叔叔伯伯甚至爸爸妈妈的时候……
于是,我连夜连晚赶到邮局,经过局长大人的夫人,我的远房姑婆说明来意,惊动局长大驾才取回了那封信。
于是,我伯伯又连夜连晚恭抄书信将称呼“×老”改为“××伯伯”。
于是,我连夜连晚又将重新写好的书信送往邮局,又重新以特挂寄出赶上明天邮车。
半月后,“××伯伯”回信了,言称“×××烈士”是他同班学友,同意题写书名,支持出版。真走运!到了“瞎狗”碰着一堆“屎”的时候!
再半月后,通过“××伯伯”为伯伯另找了一位“××伯伯”写序。
又半月后,另一位“××伯伯”为伯伯又找了一位“××伯伯”写跋。
半年后,《×××烈士传》经一家国家级出版社出版,印数五十万,每本定价一元五。
在县委县政府主持召开的为 《×××烈士传》写作组庆功的大会上,伯伯登台讲了话。他说:“……《×××烈士传》能出版的时候,这首先应该的时候,归功于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和支持……更应该的时候,感谢××伯伯、××伯伯、××伯伯的推荐和支持……这是烈士的光荣,我们的时候,只不过的时候,做了点微不足道的工作的时候……”
伯伯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下台来。要不是他那熟悉的“时候时候”的话音,真认不出他来!今天,他穿着崭新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最显眼的是他那“周围青”的秃顶换上一副反拖夹烫成微波形的中西结合土洋并举的“满山黑”的“时候”假发。伯伯加冕了!迎着新闻记者发出的闪闪镁光,他脸上的皱纹一丝也不见,露出佛爷如来式的微笑,一步一颤地迈动双脚绕场一周,一手捧着一本夺目的《×××烈士传》,一手半举不停地微微摆动,向鼓掌的人们频频致意……我想,若今天伯伯来填履历表,那五十七应改成二十七;若今天来登记结婚,我那续弦的伯母可能只有十七岁。伯伯今天显得太“时候”。这样的派头,这样的“大家”风度,翻开县城的历史,可能还是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我的伯伯,焕发出从未有过的青春——他升官了!今天,县委主管文化的书记当众发布一条最新消息,伯伯将就任县文化局第三副局长。
这个时候我在想,《×××烈士传》的问世,最关键的还是伯伯看准了“时候”,向×老跪地称侄,这才是取得大功的“时候”。我还想,我也将随着《×××烈士传》的出版,凭借我那伯伯的提携和帮助,也将更加的“时候”。
我越来越佩服我的“时候”伯伯。
这以后,我得到了有形的欢乐。据说,我已进入县文化馆馆长五位侯选人之列,到了接受组织全方位考察的时候……
然而,正在这个时候,出版社按合同发来通知:五十万册《×××烈士传》无人订货,要作者自找销路,承担一切经济责任——这说明,×老的金字招牌只包出书却包不了卖书……
整个文化馆一片哗然……那 “50万×1.5元=75万元”的“责任”谁承担?
到了这个时候,我那“耗子精”似的“时候”伯伯,经过思虑再三,又去县委县府如此那般地“时候”了一通,终于想出了新的“时候”……
这故事的源头发生在丁字街口,但非全在丁字街口。
隆冬。深夜。
我写好教案批完作业,才感到手僵脚冻。悄悄灭了灯,轻轻钻进被窝,就能享受无穷温暖——妻子肥腴丰满的身躯,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热能,早把被窝烤热,我全身的麻木僵硬,很快被烘烘热浪融化吞没……一旦我冷冰冰的嘴吻着她热濡濡的唇,她醒与不醒都会拦腰抱我,搂得紧紧的,给我抚慰,给我温存,十多年如一日。
今晚却出意料之外。我向她投去习惯一吻,她头一偏,身一侧,滚向床那边,让我扑了个空……或是……或是……或是……我正莫名揣度,却传来她呜呜的哭声。“唉,亲爱的,半夜深更……”
“……呜呜呜……”一声更比一声紧。
“不能这样……左边是学生,右边是教师,后边是机关……你知道,我们这房间莫遮莫拦四通八达,容易惊动别人……”
“你给老娘爬开……”妻子骂出声,并狠狠蹬我一脚。
妻子有贤有德。我被女友抛弃,她这个贫农“正品”跟了我这个“崽儿”。她有副不高不低不肥不瘦不美不丑的身架,为我生儿育女,为我勤操家务,为我修建新房,为我撑持人面……只是文化低小学毕业,说话粗声粗气,一生气便口吐脏话,有时竟不堪入耳……这时又来了,怎能说“爬”呢?“爬”这意思三岁孩子都明白,说“滚”也能显出点文明。我怕她再溜出一串 “爬火巴……日妈捣娘”的脏话,耳朵一痉,全身打颤……忙用手堵住她的嘴巴。
这一堵不打紧,她却猛地坐起来——堂堂男子汉,被她狠狠一脚……蹬倒在床下……
我骨头散了架,躺在地上不能动……这婆娘,欺我太甚,一天比一天不像话……
我说我教重点班是受重用,她说校长把我当牛或是一头猪,连狗都不如。我说她“农转非”能当职工是政策好,她说农村大变样到处都是万元户老娘上当不浅,有手有脚啥都能干无拘无束从不稀罕铁饭碗,更不想靠男人过日子。我要她说话去掉××两个字,她说老娘习惯成自然。我说送走客人说“再见”不说“慢慢走”,她说乡坝佬不会装洋相。我说她走路应微微挺胸扭扭屁股一步一踮,她说看见那些妖精臭娘就想吐。我说她衣服该换新样式如翻领小西装或那种能露半截胸的什么衫,再不能穿那老掉牙的枇杷侧边扣,她说老娘祖辈传人兴这个。我说我们散步还是学别人肩挨肩或手拉手,她总是要走我后面。我说多来点“华尔兹”“圆舞曲”,她说老娘就是喜欢“洪湖水浪打浪”“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我说做爱时要互相用眼脉脉看着,用手轻轻摸着,吻啊亲啊,不仅仅是肉更要注重灵那才是爱的追求,她说要干就爽性不干就拉倒……
我立大志树雄心想用当代城市文明磨掉她古老乡野土气来个家政大改革,她却桀傲不驯不接受,反说我对她生嫌弃,有了第三者,开口说话便吵架,一吵便要闹离婚。
老天爷呀老天爷,哪里会有第三者?要说我有第三者……那……那……那就是我的知识我的先进我的当代文明。
真是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
“……滚到野婆娘那里去……”她高喉大嗓放出这句话,叫我胆战心惊……隔壁学生教师机关干部还有三个孩子……这种话是真是假,只要传出去,我还有脸吗!
“……我……”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啊!想起了,妻子误会了,那是今天的事。
我有一支派克笔,不知怎么今天突然不来水,急得上街下街找修理,不觉来到丁字街。丁字街口偶然碰见她。她就是我十多年前的女朋友。我们相爱两三年,她爹逼她嫁给一个当兵的。今天一见面,不知怎么她就哭,我的眼睛也发热……妻子走来瞧见了,这算我“黄泥巴滚裤裆”……
“……那二十元给老娘拿出来……”声音比以前高八度。
一提钱更胆寒。长期来,我管干她管钱。那二十元是我今天从她“金库”偷偷取出,又偷偷给了……原准备守口如瓶不能暴露,若她发现便一骗二骗三骗四骗五骗……假称三番五次买新书,随便从书架取出几本……即使背上“偷”,也能如数“报销”。只要说买书,她就最支持,只怕今天追得急,逼起说真话。
“……我……我给了……”
“……我的天……这叫我咋活人……一辈子跟你遭难受累勤扒苦做才有今天这个家,到头来还口口声声要改革我,吃里扒外,想着不正经……”
我话未说出口,她就数落我。我心里打寒战。这明明又在说我有了第三者,这得了吗!让她一说开,乱七糟八……什么也要说,让人真假难辨,隔壁学生教师机关干部还有三个孩子听得见,我还有什么脸!……记得那一年,我把一级工资让了人,她半夜三更闹天空,又哭又骂上吊刎颈喝农药,左劝右说不顶用,躺在床上号啕大哭……我脸实在没法搁!……惹毛了,急中生智,顶起被盖向她扑下去,被盖蒙住我,我蒙住她,强行吻她亲她,真乃献媚取宠……堵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不让她哭,即使她要说要哭,也不会向外传出一点声波……妻子驯服了,哭脸变笑脸……我又生一计,答应她自我“升三级”戒烟戒酒戒新衣。这比连升三级工资还要多,本月就开始,当场写保证。妻子柔情蜜意顿生,又紧紧搂着我……
谁知今夜不生效。我去得快,她来得猛。我顶着被盖向下扑,上身却被双脚反挡在空中,被她顺势狠狠又一蹬,再次倒床下……
妻子不降服,还能教学生?一计不成二计又生。教书匠足智多谋……我双脚跪在床面前,接连磕了二十多个头,装着全身冻得抖,学哑巴不断摇头晃脑比手划脚……示意她可怜可怜我这高中班主任……谨防隔壁学生教师机关干部还有三个孩子听见了……万万不能出声音,有话白天悄悄说……我敢百分之百保证,邻居早惊醒,正在屏气听动静……
妻子终归是妻子,心软下来不出声,那眼泪却奔泻不停……
下了早自习,妻子不在家。锅灶冰冷,箱柜狼藉,“金库”不见了,只见桌上放着一张纸条,我大吃一惊。那上面歪歪扭扭一行字,正是她亲笔:“一刀两断要离婚,好让野婆娘来搞家庭革命。”
老天爷呀天老爷,妻子始终不相信,我那二十元是寄回老家乡政府,作为建修学校搞了捐赠。
跑拢汽车站,汽车已开动,喝喝连天喊停车,司机不理睬,眼看已进丁字街,转弯便已出城外。
哎,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我站立在这熟悉的丁字街口。前面没有路,向左通老家,向右通河坝。猛记得,昨天在这儿碰见她。这倒霉的丁字街口真是鬼使神差!突然,我六神无主,顿觉全身瘫软……仿佛见她还在掉眼泪……仿佛妻子怒气冲冲站在面前……仿佛三个孩子已出走……仿佛家庭已砸烂……仿佛听见上课铃已响,但我还未吃早饭……我觉得,我和妻子还有很多说不清……仰头问苍天,难道只有闹离婚?
是她错,还是我错?
我真到了丁字街口!这“丁”字往前,没有路。向左,还是向右?或者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