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瑷
2009年,在“凤凰·百度时事沸点事件”评选中,“蚁族现象”以2000多万的搜索量当选“影响时代社会类”事件,“蚁族”也成为年度流行语,这正是非虚构作品《蚁族——大学毕业生聚居村实录》出版后引发强烈社会反响的佐证。而之前,“蚁族”这一新底层群体既没有得到社会学者的普遍关注,也很少出现在当代作家的视野中。然而,无论对于社会发展的长远未来,还是对于当前社会的和谐稳定,“蚁族”群体必然产生不可低估的影响。他们作为改革开放之后接受了高等教育和现代化理念的“80后”青年,对社会与人生有着较高的期待和价值追求,但对现实社会存在的一些不合理、不公平现象,又极为敏感,很容易产生消极情绪;他们承受生活与心理的双重压力,同时又蕴藏着巨大的潜在能量,渴望创造的出口与实现梦想的途径。因此,这一青年群体不仅迫切需要政府与社会组织更有力度的职能投入,也迫切需要社会文化的深度关怀。
2007年,《中国新闻周刊》第28期刊登了何忠洲采写的一篇报道《向下的青春——“高知”贫民村调查》,作者以北京唐家岭作为调查地点,首次披露中国高校扩招后大学毕业生就业难问题。青年学者廉思在读到这篇报道后十分震惊,“怎么也想不到在北京还有自己的同龄人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们“令人担忧的现状、年轻脆弱的心灵以及无处寄托的青春和梦想”尤其让他难以释怀。①他敏感地意识到这个庞大的青年群体背后遮蔽的重大社会问题亟待深入探究。
廉思组建了由心理学、社会学、统计学、经济学等学科研究生参与的课题组,全力投入对“大学毕业生聚居群体”的调查研究,调查范围以北京为核心,后来扩大到上海、广州、武汉等大城市,在考察“聚居群体”生存状态的基础上,着重探究他们的身份认同、社会心理、精神诉求等问题。廉思他们进驻各个“聚居村”与采访对象们共同生活,不仅看到真相,也产生了切身体验和感受,因此赋予这个群体形象生动的“蚁族”称谓——“高智、弱小、群居”,蚂蚁的特点习性成了这一群体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当他们完成调研之后,依然感到心潮难平,有一种表达不尽的思绪和情感驱动他们以文学纪实的方式写出了轰动社会的《蚁族——大学毕业生聚居村实录》。廉思说:这本书并不是有关“蚁族”的研究报告,而是在研究过程中形成的深访故事、调研手记等汇集起来的感性文字。这些文字记录着“蚁族”的人生感悟和成长足迹,凝聚着“80后”的真挚情感和真实思考。相比于纯“学术化”的研究报告,这本书更丰富、更纯粹、更鲜活、更真实!②
由此可见,这部建立在田野调查上的非虚构文学作品不仅具有敏锐揭示社会变革中新问题、新矛盾的现实精神,也具有在场书写的强烈的真实性冲击力,以及“80后”作者建构“80后”群体形象所特有的情感与思想的张力空间。
“蚁族”群体基本都是“80后”,他们主要来自农村或者县级市,不少人有贫困家庭背景。当他们在北京等大城市谋生时多蜗居于城乡结合部或郊区的低廉出租房,生活条件普遍较差。调查者潘登科在亲眼目睹“蚁族”的居住环境后感叹道:“这群已经毕业的大学生,聚居于这片繁华城市的贫困角落,站在现实的废墟里,眺望着遥远的梦想。他们在满是臭味的宿舍里落脚,在睡袋里安身,浑不知天之骄子为何物。”③
据调查,“蚁族”中大多数人都在私、民营企业做着临时性的工作,就业状况不稳定,待遇低下,81.4%的受访者月平均收入低于2000元,一般情况下接近20%的人暂时处于失业状态。像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有上百所高校,每年的毕业生有20几万人,就业竞争激烈,那么外地涌入北京的大学毕业生显然处于劣势,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漂了一年半载还找不到工作。
工作与生活的不稳定必然影响他们正常的恋爱与婚姻。
“蚁族”中未婚人数占调查对象的93%,在未婚者中,有49%没有恋人。与异性同居的人占到被调查对象的23%,但最近一个月内有性生活的人占到被调查对象的33%。④
从上面的调查数据可以看出,“蚁族”存在婚恋与性生活的错位和困境。首先,因为他们就业状况不理想、不稳定,还有失业危机,所以养活自己都困难,结婚成家的经济条件远远达不到;其次,他们本应该处在恋爱高峰期,却多半没有恋人,共住“聚居村”的青年男女们早出晚归,没有彼此深入了解的机会和时间,在外的社交圈子也非常狭窄,恋爱对象选择的范围极有限。这些正当青春旺盛期的年轻人渴望与异性建立亲密关系,需要感情与生理的慰藉,但在现实条件限制下,只有少部分人通过与异性同居的方式、甚至通过性交易满足需要,而更多的人则被遗忘在爱与性的荒漠。婚恋与性的非常态加重了“蚁族”的压抑感,影响着他们的身心健康,使他们对生活的热情和对幸福的期待都大为下降。
中国高校开始扩招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毕业于2002年,如今他们都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开始向“不惑之年”过渡。但是他们是否已经在事业和生活上“而立”、是否已经在精神与心理上“不惑”?
“蚁族”群体或许因为他们在生存困境中的坚持与忍耐,展示出追求梦想的坚韧、乐观、奋进、淡定等精神风貌,但是只有深入他们的人生,才能够真切看到他们面对现实的脆弱、迷惘、懈怠、焦虑等另一种心态,他们的内心一直充满了矛盾和困惑。
毫无疑问,“蚁族”都是为了追求自己的人生梦想而从偏远地区、贫困地区涌入经济发展与综合条件占有绝对优势的大城市,那么他们的梦想是什么?
“知识改变命运”———应该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人的共同梦想。作为21世纪的学子,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其视野、思维、知识储备等确立于一个全新的“知识经济”时代,虽然他们多数在落后地区求学,但是互联网的信息覆盖与渗透,使他们无时不在感受世界潮流的冲击,无时不在受到现代化的优质生活水平的诱惑。比尔·盖茨的创业神话,王健林、马云等的成功经验都具有“现身说法”的影响力。但是,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经历成长的青少年们,他们最初的理想教育是来自身边的“现身说教”——那些通过上大学改变了命运的父辈们,自认为下一代应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普遍都有望子成龙的高期待;而那些处在底层的农民和城镇普通百姓,则更是以“不读书绝无出路”教训子女。如此这般的“理想教育”实质上已经变异为“现实教育”。特别是90年代以来,浮躁、趋利、拜金、媚俗等不良风气对社会价值观与价值取向形成种种误导,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80后”这代人对理想与梦想的正确理解和追求。与社会理想密切联系的崇高理想似乎不再神圣,甚至遭到嘲弄;与人类梦想息息相关的光荣梦似乎变得空泛、不切实际,而个人的功成名就、发财致富却成为许多人追逐的明确目标。对于那些无根无基在大城市漂流的“蚁族”而言,其世俗化的梦想不过是在城市扎根落户,过上体面的生活。
然而,就业困境和尚未完善的保障制度,让不少“蚁族”感到实现最低的梦想亦十分艰难,他们时时都有生存的危机,更妄谈在城市获得身份认同、人格尊严、价值实现。
山东农村出来的刘柏立志当一名“大学生村官”,他曾豪迈地说:“什么时候我成功了,我一定要找人给我写传记,我非常希望自己某一天能够像马云和刘永好那样。”刘柏大学尚未毕业时先到北京打拼,目的是为回乡创业进行必要的准备,他原以为北京满是机遇,但是投了上千份简历却找不到顺心的工作,多次受挫后感到很压抑,每次“从小月河走出来都感觉自己很丢人”,在他看来,“小月河就是一个标签,没能力的人才会去住那边”⑤。虽是北京人却持农村户口的孙菲,不得不与那些背井离乡的外地学生一样做“蚁族”,在小月河已经住了多年,无论她怎样热爱北京,有归属感,然而她从小到大一直得不到市区“北京人”才能够得到的优越条件,身份的限定就是这么无情,出身的差异影响一个人一生的轨迹。面对这样的不公平,孙菲年轻乐观的心也难免时有阴霾笼罩。
很多农村出来的大学生体谅家庭的困难,他们毕业后如果没有工作或者混得不好,对父母就是最残忍的打击。所以,他们情愿在外面漂着也不愿意回去,还不能让家里知道他们真实的处境。毕业于北京某大学的小遥说:“我需要一些美好的梦想支撑着我努力下去。可是我不太敢想那些具体的细节。一想起诸如定居、工资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忧虑和不安就会一股脑地涌上来。我只有脚踏实地,过好当下。”⑥
调研者们对邓锟、洪建修等进行了数年的跟踪采访,随着《蚁族》的出版和热销,他们曾一度成为媒体和舆论的关注焦点,但是,一阵舆论热潮过后,他们的生活又归于平淡,他们中有的离开北京去了三线城市,有的换了工作或换了住地,可他们仍然还是“蚁族”,还在原来的轨迹上爬行着。邓锟曾说:“我并不认为我是失败者,只是我尚未成功!”⑦这句话后来被当做“蚁族宣言”而广为流传。从这一宣言中,折射出“蚁族”坚韧自信、乐观奋进的精神。调查者发现,“蚁族”中有许多人确实是以积极向上的心态看人生,他们为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不懈努力,白天辛苦奔波工作,晚上读书学习熬到深夜,他们坚信在大城市一定能够找到更好的发展机会,只要坚持下去,就能够改变自己目前的困顿现状。但是不能否认,年复一年未能改变的现状,使有些人的坚韧乐观逐渐被一种安于现状的麻木取代,他们对恶劣环境的适应渐强,对生活质量的要求渐弱。他们知道自己的底层出身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自己的社会归属,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出人头地,但是因为背负着父母的希望,他们只能默默忍受在大城市漂泊的所有艰辛和困苦,只能在无奈的状态中得过且过,精神上变得懈怠甚至麻木。
那些对现状强烈不满却又一直无法改变命运的“蚁族”们,任岁月蹉跎,青春与理想的光彩一点点被销蚀,乐观向上的热情和激情逐渐冷却,面对迷茫的未来,自信淡定的心态被莫名的焦虑或烦躁取代。那个曾喊出豪言的邓锟怀着落寞的心境去了云南,承认自己“在北京蛮失败的”,他曾对廉思说,日子过得再苦从未掉过泪,可是有一天早上舍友问他,“昨天夜里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邓锟完全没有印象,回头看到湿漉漉的枕头,才相信自己是在梦里号啕,“可见真正的悲伤不是哭,而是哭都不知道!”⑧“梦里号啕”,暴露了“蚁族”普遍存在的内心脆弱,这脆弱平时被坚强的外表包裹着,被自觉的意志力压制着,不仅旁观者看不到,而且自己也有意忽略或者不敢面对,但这种精神压抑达到一定的极限就会有崩溃的可能,因此,“蚁族”群体如何得到心理疏导,也是不容忽视的社会问题。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的这首短诗《一代人》(发表于《星星》诗刊1980年第3期),高度凝练地揭示了“50后”这代人,在经历了被欺骗、被蒙蔽的扭曲错乱后,重新探索真理追求光明的精神内质。
但是紧随其后,“60后”登上改革开放的新时代舞台——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
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
啊,亲爱的朋友们,愿我们自豪地举起杯,
挺胸膛,笑扬眉,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这首张枚同作词、谷建芬谱曲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在1980年唱红了大江南北,尤其深受80年代大学生的喜爱,时代赋予他们振兴中华的光荣梦想与使命,他们成为真正的天之骄子。这首歌唱出了那一代青年的理想与抱负,充分展示了他们意气风发、开创未来的青春风采。
然而,在同一年,《中国青年》第5期刊发了署名潘晓的读者来信《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她诉说自己探寻人生真谛的迷惘和苦恼,引起无数青年读者的共鸣,也激发了不同观点的争鸣,数千万人参与了这场在全国范围内展开的关于人生观的大讨论。
1980年的一首诗、一首歌和一封信非常有代表性地反映了“50后”“60后”青年人精神状态的“正”“负”两极,那么哪一端更真实?哪一方是主导?这个问题今天回头去看似乎不是问题,因为看似“正负相反”的倾向,却有“殊途同归”的本质——那就是对人生价值共有的探求,只不过“伤痕诗人”与“新一辈”们是站在历史的高度、时代的高度思索、宣告、抒怀,其理想与抱负自然与时代进步、国家兴旺、民族强盛合为一体;潘晓所代表的“迷惘青年”是从现实的人生处境探讨自我存在价值,而意识深处回响着不愿沉沦、不甘平庸的呼声。从这层意义上说,向上的时代精神对80年代青年有着强烈的影响力。
1977年高考恢复后,人们普遍把考大学视为通往理想彼岸的唯一金桥,毫无疑问,“读书改变命运”激励着每一位胸怀理想的有志青年,无数农民子弟正是靠着这样的信念拼搏出来。但是,1980年本科录取率才8.4%左右,高考其实是一座挤着千军万马的独木桥,所以高考落榜的失意导致一些青年对人生的未来感到迷惘、悲观。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在80年代就业难题已经十分突出,返城知青与高考落榜青年等形成庞大的“待业群体”,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社会稳定,但是国家千方百计广开就业门路,除了通过招工、招干解决部分人的就业,同时大力发展集体经济与个体经济,以此扩大就业渠道。那时期绝大多数青年并没有陷入被社会遗忘、漠视、自生自灭的困境,他们感受到国家的关怀,感受到社会改革发展的希望,因此对“再过二十年”也同样充满憧憬。
然而,青春的岁月在改革的大浪潮中或奔涌或沉沦,30年已经过去,再相会的80年代青年们会有怎样不同的感慨?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无论是功成名就还是遭遇下岗,无论做企业家还是当农民工,社会阶层的分化使他们已难以共唱“同一首歌”。他们出生于“80后”的下一代,也已经产生明显的贫富分化。
“蚁族”谱写的《蚁族之歌》,成为那些漂泊在城市边缘的“80后”一代人的青春证词。
什么地方是我们的天堂,
什么地方是我们的梦想,
什么地方是我们的希望,
什么地方让我们飞翔;
…………
我们虽然没有什么,
可是我们依然有坚强,
我们虽然没有什么,
可是我们依然还在幻想,
我们虽然没有什么,
可是我们依然有力量,
我们虽然没有什么,
可是我们依然不怕冷落。
这首歌的创作者李立国毕业于辽宁一所科技院校,为了自己的音乐梦想在北京已经漂了10多年,他与另一位草根歌手白万龙蜗居在唐家岭一间只有5平方米的租房里,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蚁族”,最理解这个群体在大时代下苍白的形象表征和炽烈的内心诉求。不过,以这首直白的歌作为“蚁族”的精神写照,显然是不完整、不深入的。只有全方位地介入其中考察,才有可能展现这一代人的特殊面貌和特殊心路。
廉思曾说过,自己作为“80后”的一员,之所以急迫地想去了解“蚁族”,倾听他们的声音,探究他们的心灵,其实是有一个潜在的强烈需要,那就是“通过他们,探究我自己的心灵”“捕捉并传达我们这一代人那种精髓、韵味与感觉”。他动情地说:
我其实一直都在找寻这样的人——他们是普通人,身上体现着我们这一代人最宝贵的文化价值,同时在彷徨中寻找着未来的路。他们身上有深深的历史烙印,同时在创造历史。当我发现“蚁族”后,我知道,他们就是我要找寻的那些人。他们的生活环境、人生经历和价值取向尽管各不相同,但是他们却同样体验着这个时代共有的怀疑惶惑和苦恼迷惘。⑨
在《蚁族》出版后,青年读者的强烈反响使廉思当初的感觉和认识很快得到印证,他们纷纷借助网络平台发表议论、抒发感慨、探讨人生,特别是他们一度麻木僵冷的思想被深深触动、被有力激活,许多人给廉思写信交流看法,阐述自己的思考。
虽然我远离唐家岭,远离基本的生存压力,但是,我远离了蚁族的命运吗? …………
与其说我在北京得不到的是一所房,不如说我得不到的是在这座城市的归属感。就算我将来有了房子车子,但是如果没有具备尊严、权利和公平环境的生活,我依然会觉得,这座城市不属于我,这里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⑩
从“蚁族”的内心诉求可以看到,他们悲观和焦虑的根源不在于当下的生活窘困,而在于——他们对社会发展一直在尽力、在贡献,但是社会发展却没有为他们的自身发展提供公平与保障的条件和环境;他们身处于经济与文化繁荣的大都市并参与着繁荣的创造,但是又始终是“边缘人”,得不到身份认同和价值肯定;他们热切期盼民族的复兴,但是对自己的未来常常丧失信心……而对于年轻人来说,“无论剥夺什么都不会比剥夺他的希望更可怕”!当知识不仅无法给他们的梦想插上翅膀,甚至不能给他们在现实中立足的力量,当他们终日庸庸碌碌,找不到自己的方向,“除了穷凶极恶地赚钱填补自己的危机感之外,别无他求……”难道这些仅仅是“蚁族”自己的问题与悲哀吗?这个时代究竟是谁的时代?他们的深刻思考与尖锐追问很有震撼力,也很有代表性。
“蚁族”系列报告向社会打开了一扇扇窗,千姿百态却真实感人的“80后”们扑面而来,让这个时代看到了他们祈盼的眼神,听到了他们急促的足音和脉动。
较早开始青少年文学创作的女作家陈丹燕曾感慨万端地说:“中国的独生子女社会到来了……在这个时候,整个社会对孩子这一代人非常困惑,不知道这一代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他们会怎么样,他们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因为没有人的童年经验可以帮助成年人来正确地判断在独生子女社会中成长起来的一代新人。”⑪“80后”作为“独生子女”第一代,他们大部分经历了“小皇帝”的童年时代,在“6·1”家庭模式中成长(6个家长呵护1个孩子),然而,不幸的是,娇生惯养的“小皇帝”们偏偏赶上中国“高考指挥棒”下应试教育登峰造极的时代,背负着全家过高期望的“独一代”们在竞争残酷的考场上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独一代”实质上是在溺爱与摧残的分裂式生态中成长,因此他们的性格精神呈现出矛盾复杂的特征。他们独立性差、依赖性强,却又任性叛逆,崇尚自由,不愿受任何束缚;他们生活能力与意志品格较弱,但不乏挑战精神和开创人生的勇气;他们脆弱敏感、自私狭隘、缺乏责任感,然而良好的教育赋予他们较强的社会参与意识和追求新事物的热情、视野、活力。
通过“蚁族”群体的观察,对于“80后”这一代人,我们已经不能单纯地从某个侧面对他们做判断,尽管他们给人们留下各种负面印象,尽管他们还深陷在迷茫悲观的困境中无力超越,但是不容置疑的是,这一代人已经真正介入社会,开始他们对个人命运与国家前途的思考和担当,这个时代已经无法忽视这一代青年的存在。
历史将如何记录我们这个时代?毫无疑问,在各类权威性的“年鉴”中,确凿的统计数据已经全面记载了中国经济发展的速度和成就;在浩如烟海的“新闻报道”中,那些曾经震撼我们心魄或牵动我们思绪的大小事件、天灾人祸也将封存于历史深处;在无数畅销的“传记”中,这个时代的政治英杰、企业巨头、文化精英、演艺明星们或功勋不朽或魅力永存……然而,一个时代的“社会图景”如果只呈现光荣与成就,而遮蔽阴霾与代价;只塑造英杰和明星,而空缺草民与百姓,那绝不能真实地反映出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完整风貌,也绝不可能深刻地传达出一个时代的精神内涵。
惟其如此,廉思申明,他们所关注的“蚁族”,作为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在传统的意义上,他们只不过是时代的旁观者。他们没有个人历史,他们虽也在剧场内,却毫无戏份儿,甚至连跑龙套和坐在台下欣赏的资格都没有,他们或许只能站在舞台的侧面或幕后去窥视剧情的发展。”但是“他们是从不同的角度看,并反复思考着———他们的思索,不是像镜子般的反射,而是一种三棱镜似的折射。”基于这种认识,廉思试图以非虚构的实录叙事,立体展现“三棱镜”所折射出的多维空间,引导读者全方位地深入观照、探索“当今之时代和当代之青年”⑫。
两个同为1983年2月出生的年轻人宋永亮和辛胜通,他们的生日只差一天,但是他们一个出生在黑龙江绥化偏僻农村的贫穷家庭,一个出生在北京市的富裕家庭,从他们的人生起点,就注定了他们天差地别的身份与未来。辛胜通2007年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专业硕士毕业,“有人推荐”进了一家“几乎不对外招人”的大国企,一年后就拥有了一套90多平方米的房产,27岁结婚,事业家庭皆美满,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宋永亮2008年才从黑龙江黑河学院本科毕业,辗转于5个城市换过7份工作,最后漂在北京,租住在潮湿的防空洞地下室,在龙文学校谋到一份工作,为了绩效周末也不休息,成天加班加点拼命干,快30岁了,还不能给女朋友一个结婚的承诺。
显然,相比于那些资产过亿的富豪阶层的二代们,辛胜通还够不上“富二代”的标准,他只能算是一线大城市家庭经济比较好的“城二代”;宋永亮相比于那些根本上不起学甚至吃不饱饭的“穷二代”,也还没到那样的困境,他不过是千千万万出身卑微的“村二代”的典型代表。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为他们之间的天壤之别而震惊。他们之间的差别不仅仅反映出教育、就业、住房等民生根本性问题存在的缺陷,也折射出社会结构失衡状况下各种资源分配不公、保障制度不完善、政权公信力待提高、社会应有的价值共识亟需重建等现实问题。
“蚁族”所代表的“80后”青年群体作为中国经济改革与社会转型时期的新一代,他们身不由己地成为改革与转型中的各类矛盾的聚焦点。
“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曾经是人们对那些从落后、偏僻、贫穷地区奋斗出来的有志青年的褒扬赞誉,“金凤凰”也曾经是农村青少年羡慕、学习的榜样。但是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推进教育产业化后,上学贵、上学难将无数寒门子弟挡在了学府门外,许多本来很有希望成龙成凤的农村娃甚至连小学都没法读完就失学了,贫穷让他们输在了起跑线上。一些苦读到高中、考上大学的贫困生,面对难以担负的高额学费,有的不得不含泪弃学,像父辈一样去打工谋生;有的靠助学金、银行贷款或个人勤工俭学终于毕了业,但是不曾料到“读书”却未“改变命运”,反而沦为“蚁族”。
教育产业化的最初目的是把教育作为拉升经济的一种手段,各级高校在此转型中竞相开始“扩建——扩招——提高收费”的所谓“跨越式发展”。但如今教育产业化暴露的不良后果已经引起社会的普遍反思。
首先,扩招后学生人数激增,使高校原有的办学规模、设施等都很难应对,于是又开始了非理性的扩建、新建,全国各地形成“大学城”建造热潮,无数“新校区”拔地而起,“大学城”、“新校区”建设与运作的高成本几乎使所有高校背负着数额惊人的巨债。其次,随着高校办学规模扩张,10多年间学科和专业设置也持续盲目大跃进,新专业数量在经过爆炸式的增长后至今还没有遏制的迹象。问题的根本在于,一是新增专业不顾及就业压力大、社会需求不足的现实情况,比如旅游管理、电子商务、广播电视编导、动画等专业在大中城市就业率都很低,到二三线城市几乎没有需求,但是许多地方院校却也热衷申报这类专业;二是一些传统院校罔顾自身办学特点和师资条件局限,跟风新增专业,比如许多师范类院校看到新闻专业热、艺考热就争先恐后地新增新闻学、广告学、播音与主持艺术等专业,至于能否保证教学质量,毕业生出去是否能找到工作并未进行充分评估。
总之,过热的教育产业化使“蛋糕”越做越大的同时,一方面将“成本”转嫁到教育支付者身上,导致“读书致贫、读书返贫”现象出现;另一方面,无节制的扩招也让每年几百万的大学毕业生涌向本来就形势严峻的就业市场,使很多负债读书的学生进入社会后处于失业或半失业的境况,“蚁族”群体也随之不断扩大。
“蚁族”作为民生新问题,已经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和热议,有人提出解决“蚁族”问题应该从转变大学生就业观念做起,大学生不应该都涌向“京沪广”,可以回到二三线城市去发展。然而,严峻的现实是“二三线城市其实同样有大量‘蚁族’存在”⑬。
关于大学生就业难问题,政府目前在增加社会就业机会方面固然存在可以体谅的种种实际困难,但是在促进人才合理流动、合理配置方面,在切实有效地引导大学生就业、鼓励大学生创业方面,政府的职能投入还存在不足,特别是对失业群体和低收入群体的社会保障改革,执行力度与人民的期待尚有差距。
也有人以励志的大道理教育“蚁族”:年轻人有一个艰苦奋斗的过程,经历各种艰难和辛酸,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事实上经历各种艰难和辛酸对于来自底层的青年并不可怕,艰苦奋斗也是“蚁族”们早已选择的自救之路。然而可怕的是,如果这个“过程”在有失公平的社会机制下被视为“必然”,而且今天的“蚁族”还要将这个“过程”沿袭到他们的下一代身上,那么就意味着弱势与普通阶层向上的发展途径格外狭窄,他们的被剥夺感、怨怼心理或将由此而生,对社会发展方向的质疑和对国家前景的焦虑也会趋向严重。对此廉思表明了自己的担忧:“‘蚁族’现象所引发的后续问题,不在当下,而在未来。一个人在年轻时的经历会影响他今后一生的心态和价值观。试想:一个人在年轻时被社会冷落、认为社会是不公平的,那么当他成功后,他会怎么来看待这个社会?他会如何来回报这个社会?他又会如何来教育自己的下一代?这是涉及中国社会可持续发展的重大问题。”⑭真正了解“蚁族”群体的人都会感受到这一警示的沉重分量。
面对“蚁族”背后的系列社会问题,全社会应该从制度上、从文化生态上为青年创造一个有公平保障、有人格尊严、有价值实现可能的成长与发展环境,让“蚁族”有梦想的时代,才真正是中国梦的时代。
巴尔扎克于1835—1843年花费8年时间创作的长篇巨著《幻灭》,是他自己列于创作成就“首位”的著作。他通过两个“外省青年”的遭遇,揭露了“巴黎那种不祥的魅力”和“这个世纪的巨大创伤”——19世纪的巴黎“就像一座蛊惑人的碉堡,所有的外省青年都准备向它进攻……在这些才能、意志和成就的较量中,有着三十年来一代青年的惨史。”在巴尔扎克看来,“这已不仅是个人生活的写照,而是本世纪最奇特的一种现象的反映。”巴黎所代表的生活法则对整整一代青年的精神状态产生着不可抵御的影响与冲击,而每年从外省大量流入巴黎的青年们的命运,也密切联系着整个社会生活,从不同侧面深刻反映出了历史的大背景和社会的主要本质特征。因此巴尔扎克自认为他的《幻灭》三部曲“充分地表现了我们的时代”⑮。
这里提及《幻灭》,不是刻意要把廉思笔下的“蚁族”与巴尔扎克笔下19世纪的“外省青年”做牵强附会的联系,乃是因为这部不朽的经典在今天依然有着渗透到灵魂的思想启迪——无论之于文学还是之于社会。“巴尔扎克的哲学深度也正表现在:他不仅意识到时代给个人的发展提供了可能,刺激了青年一代的美妙幻想;同时看到了社会还包含着那么多阻碍个人发展的因素,看到了物的统治使多少人才遭受摧残,多少理想归于幻灭。”⑯这一悲剧内涵具有永恒的认识价值和撼人心魄的感染力。每个历史时期、每种社会形态,都存在理想与现实的尖锐冲突,都不能避免现实条件与环境的不利因素对个人发展需求的阻遏。正因为如此,关注青年的动向就是关注时代的动向,关注青年的未来就是关注民族的未来。这业已成为中外文学中古老而又历久弥新的主题。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廉思:《蚁族——大学毕业生聚居村实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第18页、第242页、第41页、第121-127页、第302页、第14页。
⑧廉思:《蚁族Ⅱ——谁的时代》,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77、147-148页。
⑨⑫廉思:《蚁族Ⅱ——谁的时代·自序时代的追问》,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4-8页、第4-5页。
⑩何鸣致廉思的信,《蚁族Ⅱ——谁的时代》,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41-49页。
⑪陈丹燕:《变化中的中国儿童和青少年文学》,《文艺报》2006年2月16日。
⑬于小龙:《“蚁族”:梦想太多还是希望太少》,东方财富网,2010年4月22日。http://money.eastmoney.com/news/1282,201004227308879 2.html
⑭廉思:《由地壳运动引发的时代联想——读“城二代村二代”有感》,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37页。
⑮分别见巴尔扎克《幻灭》第一部初版序言、第三部初版序言、巴尔扎克《致韩斯卡夫人》(1842年12月21日)。转引自艾珉著,傅雷译:《译本序》,《巴尔扎克选集幻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6-8页。
⑯艾珉著,傅雷译:《译本序》,《巴尔扎克选集幻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9-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