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成子回到家,一句话都懒得说,草草地吃了晚饭,躺在炕上,从窗口望天上的星星,望着望着,上眼皮和下眼皮打开了架,索性合上。
火红的太阳当头照,照在成子的脸蛋上,他脱得净光溜丢的,上下无条线,跳下河,凉快凉快。他钻进水里,游啊游啊,突然间,他碰到了一只胳膊,铆足劲儿攥紧,将那人拉上水面,睁眼一看,是一个留着人丹胡子的日本人。他吓了一跳,赶紧钻回水里。在水底下,攥紧拳头,猛击小日本的脑袋,使劲儿踹小日本的肚子。总之,连踢带打,连撕带踹,逮到哪里算哪里。然后,像泥鳅一样,从水底下溜走了。当他钻上潮白河面,光着屁股坐在岸上,朝对岸看的时候,那水里的小鬼子,正在河里扑腾呢!这时候,成子得意地咯咯笑个不停……
不料,睡在身旁的董凤才,一面掴打成子,一面叫:“成子,醒醒,做梦呢?”
成子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董凤才、孙秀英和成子,一块儿坐在炕头上喝稀粥。
董凤才说:“成子,夜里做梦啦?”
成子说:“唔。”
孙秀英说:“梦见什么了,咯咯地笑?”
成子说:“梦见小鬼子了。”
董凤才说:“咋梦见小鬼子还笑?”
成子说:“那个小鬼子,让我给揍得直在水里瞎扑腾。小鬼子可恨,不把中国人当人。等我长大了,也练一身好武艺,杀小鬼子!”
董凤才说:“成子,我早听说,打小鬼子,是八路军的事,哪儿就该轮到咱们老百姓管了?”
孙秀英也赶紧加进来,说:“国家这么大,人口这么多,哪就该咱们操心啦!”
成子说:“您没听说,两个小鬼子,就敢在石幢杀人。再说,围观看热闹的中国人那么多,一个人伸出一只胳膊,也能把那两个小鬼子给撕烂。可那些人呐,连动也没人动。幸亏来了三个青衣青裤青鞋青帽子的年轻人,把那两个小鬼子,打得鼻青脸肿。长大了,我也要学他们,打小鬼子去!”
孙秀英还要说什么,被董凤才用眼神阻拦住了,他说:“孩子,有志气,本来,爸爸想让你进几年学堂,可咱家里穷,拖了一年又一年,学没上成,年岁也大了。要么,我找找高鹏远,他经常去县城,眼界宽,给你找个差事,兴许能学到些武艺!”
成子高兴得颠起屁股,说:“那敢情好!”他伸出小拇指,递给董凤才,第一次痛痛快快高声叫道:“爸爸,拉钩上吊,一百年……”
董凤才的眼睛湿润了,他真想把成子紧紧地揽在怀里。
次日,天刚麻麻亮,董凤才就来到高鹏远家,跟他说了许愿给成子的事。
高鹏远答应得挺痛快。
谁知隔墙有耳,两个人的谈话,让珍子听见了。她呼啦掀开被窝儿,趿拉着鞋,跑到爸爸跟前,说:“您少管闲事!”
高鹏远说:“咋是闲事?”
“爸,我听到了,你们给成子哥找差事。什么狗屁差事,不稀罕!”
“珍子,咋说话呢?大人们说的都是正经事,小孩子家家,别乱掺和!”
“我都十一岁了,咋还小孩子家家?你们撵成子哥去县城的事,叫我听见了,当我不知道!”
董凤才接过来说:“珍子,你成子哥刚刚十三岁,你当我舍得?可是呢,不能叫他总在大人的翅膀底下偎着吧!你看,就连你家房檐底下燕窝里的雏燕,早晚也得特儿楞飞了!”
珍子说:“小孩子说不过你们大人,反正,我就不让成子哥走!呜呜———”她一面说,一面呜呜地哭开了。
董凤才说:“还哭,还哭,至于嘛!”
珍子说:“成子哥不是你们老董家的,你们就这样对他!”
高鹏远叫嚷道:“珍子,不兴跟你大伯这样说话。没大没小,没老没少,不懂家规,成何体统!”
董凤才说:“别别,她终归是个孩子!”一面说,一面朝高鹏远使个眼神。
高鹏远心领神会,不再往下说。
珍子还在抽泣,不停地倾诉道:“成子哥,他们找茬儿把你撵走,你就不走,看他们能怎么着!呜呜——”
第二天晌午,高鹏远悄悄地来到董凤才家,偷偷地领着成子出了家门。
成子说:“去县城学徒,我得告诉珍子一声。她要找不到我,准会哭坏的。”
高鹏远说:“不会,不会。我回来时,再告诉她。走,走吧!”
“我还有件东西要交给她呢!”
“什么东西,我替你给她。”
“那可不行,我得亲手交给她。”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快走吧,待会儿该晚了!”连说带哄,走出门,上了路。
成子一步三回头。
高鹏远和成子爷儿俩一前一后地走着,穿过一片又一片庄稼地。草密豆苗稀,野花铺满地。
成子长这么大,还没到过县城,不免惆怅,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珍子。
高鹏远回过头来说:“成子,事情就是这么巧!这次,我到县城,本来打算到朱二先生药铺,托老先生的人情,请秃爪子李给你当师父。刚走到石幢,正好遇上秃爪子李。你就说,我早到一步,他还没来;我晚来一步,他走过去了。不早不迟,正好脸对脸,头碰头。”
成子说:“这么说,咱们这次到县城,就到秃爪子李家去吗?”
高鹏远说:“可不咋的。到时候,可千万不能秃爪子李秃爪子李的,先给他作揖,行礼,客客气气的。”
“这您放心。我咋能叫他秃爪子李呢?他肯做我的师父吗,说好了?”
“没说定。他一年到头忙,这也是真的。听说,他替八路军办事。不过,千万别往外说。”
“是杀日本鬼子的八路军吗?”
“那还用说,还有俩八路军?”
“等我学成了,长大了,也去找八路军,杀小鬼子!”
高鹏远赶紧说:“那可别介,你爹让你到县城学徒,是为将来挣碗饭,养家糊口过日子!”
成子执拗地说:“我早就听人家说过:不赶走小鬼子,中国的老百姓,就不会消停!”
高鹏远注视着成子,良久,没有开口,心里说:这孩子,小小年纪,咋懂这么多!
成子被高鹏远看得发毛,喃喃地说:“咋,人家说得不对吗?”
高鹏远点点头说:“对,对!”
爷儿俩说着话走到秃爪子李的家门口,又高又大,石灰的门楼挂瓦檐,朱漆大门,宽宽的门框上有副对联,上联是: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下联是: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成子说:“这家两边儿的门框上,咋嘀里嘟噜这么多字?”
高鹏远说:“这两句话,我可听孔大学问讲过,这是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的自勉联。”
“蛤蟆掉井里了,不懂!”
“等你长大,就懂了。”
成子刚要用拳头擂门。
高鹏远赶紧拦住成子的手,说:“别听他叫秃爪子李,却是个书礼人家。不能大大咧咧的!”说着,敲敲门,未有动静,他又用些劲儿,敲了两下。这一次,似乎听到了脚步声,且愈来愈近。
门打开了一条窄窄的缝儿,从门缝儿露出半张脸,上下打量了半晌,轻声问道:“找谁?”
成子急忙搭言:“找……”
高鹏远赶紧拽了一下成子,接过来说:“找李师傅,是他叫我们来的。”
门打开了,是一位老头子,彬彬有礼道:“莫不是从河南村来的贵客,主人吩咐过了,请进!”
高鹏远和成子爷儿俩,跟在那人身后,来到东耳房。
老头子点点头说:“先在这里等,主人有些事,我去禀报,马上来。”说罢,退去。
成子不耐烦地说:“倒是说好没有,咋这么费事!”
高鹏远说:“你小小年纪不懂,认师父那么容易吗?”
成子东瞧瞧,西望望,地面上的方砖,满地坑坑洼洼,四壁破破烂烂。他的小心眼儿也会转悠:别看外表,门楼高高大大,围墙磨砖对缝,门框上的大红对联写得肥肥实实,像模像样的。到了里边儿,却原来这样,不由得“嗤”地一笑,说:“这家子,驴粪蛋子外面光,光溜面儿全长外头了!”
高鹏远说:“拜师父,不许瞎说!”
成子说:“咋是瞎说,您看,从外面瞧,多光溜,多气派。”他指指厢房地面和四壁,接着说,“看看,这德行!”
高鹏远说:“这还看不出,这才是习武之人!长年累月,拳打脚踢,磨的。”
成子惊讶地“啊”了一声。
高鹏远和成子爷儿俩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厢房外咚咚地响起了脚步声。
高鹏远心里一动,估计是秃爪子李出来了,赶紧拉了成子一把,刚要迎出,那人已经进了门。
果然是秃爪子李,青裤青袄青包头,青鞋青袜青小褂。未曾开口,先呵呵地笑,厢房四壁嗡嗡作响。
高鹏远拉着成子走上前来,说:“快,成子,拜见师父!”
成子说:“拜见师父!”
秃爪子李忙上前抻起成子,笑呵呵地说:
“算了,算了,不算拜师,不算拜师,只算认识。”
高鹏远说:“认个师父也成,反正都一样。嘻嘻——”
秃爪子李说:“拜师父咋拜?那得烧香上供,天地人三磕头,剃头宣誓。一时称师,一世为父。现在,都民国了,不实行那老一套。再说了,你们爷儿俩,至今还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咋个拜?总不能叫我秃爪子李师父吧?”
高鹏远心里一凉,陪笑道:“真是的,嘻嘻!”
秃爪子李说:“我叫李铁,卢沟桥事变那年,跟日本鬼子肉搏,我们那个大刀队,最后被日本鬼子打光了,我掉了两根手指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成子说:“小日本,真可恨。长大了,我给您报仇!”
李铁说:“师父不师父的不要紧,最要紧的,我教你点儿真功夫,不玩儿花拳绣腿。不为看,只为战,打仗时用得上。”
高鹏远高兴地说:“好好学,成子!”
李铁说:“往后,也别再管他叫成子,就叫大号。”
高鹏远说:“成子,听见没有?以后,不管是谁,都得叫你董世贵。”
李铁笑笑说:“小名是给爹妈取的,什么时候,爹妈都能叫。长大了,旁人就不能再叫小名了。忘说了:小名为贵,说叫谁有罪。好了,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他一面说,一面走到靠近房檐的老槐树下,说,“看见没有?我把它推一下,叫它挨到房檐!”
他叉开双腿,伸出双臂,口中突发“嗨”的一声,老槐树一晃悠,碰在房檐上。
高鹏远惊呼道:“神力,神力也!”
李铁从墙旮旯拿来一条木板,上面钉着一颗钉子,露出有一寸长。他说:“董世贵,你拿着,钉帽朝外,贴近墙壁,好,贴好!”他从腰间取出双锤,说时迟,那时快,“嗖”的一声,木板上的铁钉被牢牢地钉进墙里。
董世贵看得愣了,眼睛盯着师父手里那一对圆球,心里好生纳闷。
李铁拿着两个球,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流星锤,十八种兵器。刀,有长刀短刀;关公使的是青龙偃月刀,杨志用的是短刀。程咬金用的大斧跟黑旋风李逵使的双板斧,都叫斧,功能用法,区别大了。我手里的就是十八般兵器里最后的那一种,叫流星锤。一个铁的,一个铜的。两个球之间,用一条锁链连着,轮番使用。看准,铁的出去,回来;铜的出去,回来。”
两个圆球在空中闪闪发光,飞来飞去,高鹏远看得眼花缭乱,伸出大拇指,不断地说:“神功,神功也!”
在高鹏远和董世贵不经意间,李铁“嗖”地跃上房檐。他俯下身子说:“这属于轻功,江湖人常说的飞檐走壁。”说着,从房檐上飘下来,轻轻落地,就像掉下一根鹅毛,丁点声音都听不到。
高鹏远和董世贵爷儿俩看呆了,愣愣地站着,大气不敢出。
李铁说:“这些都是小把戏,不值一提。”
董世贵心里想:莫非还有比这更厉害的?
李铁说:“董世贵,你看见没有,围着院子,有十二棵榆树,你呢,每天推一下,挨到墙头上的瓦。”
董世贵好奇,真的噌噌几步,手推榆树,“嗨”,有什么呀,没费什么劲儿,就把榆树推得挨上墙头上的瓦。不由说道:“这个容易,这个不难!”
李铁又从房檐底下取过一条口袋,说:“董世贵,这里面盛的是沙子,你把它扔过墙头去。”
董世贵提在手里,感觉轻轻的,心里说:“这算什么,该不会弄错了吧?”
李铁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坚定地说:“是它,就是它!”
董世贵真不知道师父的葫芦里卖什么药,掂掂手里的口袋,“嗖”地一下子,把口袋扔过了墙头。
李铁又把高鹏远和董世贵爷儿俩带回东厢房,他走到木板前,说:“董世贵,看仔细,这是一块木板,上面画着三百六十个同心圆,圈套圈,最大的半径三尺三,中间最小的是一颗铁钉子。看准没有?”
董世贵说:“看准了。”
李铁说:“大点声!”
董世贵声音提高了三倍,高声答应道:“看准了!”
李铁取出流星锤,说:“你飞出去一颗锤,看能不能击中木板上画的圆圈?”
董世贵从师父手中接过流星锤,“嗖”地飞出一颗,好像毫不费力,就击中木板上的圆圈。
李铁走过去,认真数了数,说:“不错,不错,从外向里数,最外边是一环,最里边那颗图钉,是第三百六十环。好家伙,你初来乍到,就击中第十八环。比我初学乍练时强多了!”
董世贵战战兢兢地说:“瞧师父说的,哪儿能呢!”
李铁说:“真的真的,我第一次,击中的是第六环,差点儿飞出木板子!哈哈——”
高鹏远一直看,一直在心里琢磨,压根儿不知道李铁究竟要干什么?
这一次,李铁绷着他那张铁青的脸,严肃地说:“董世贵,你愿意做我的徒弟吗?”
董世贵感到极其突然,慌慌张张地应道:“愿意,当然愿意,师父!”
高鹏远听了,也觉稀奇,愣愣地站着。
李铁说:“你太小,还不知道‘三不传’说的是什么。一不传少爷,二不传姑爷,三不传舅爷。什么意思,知道吗?就是说,他们不苦练,师父下不去手狠打。”
董世贵听到这里,吓出一身冷汗,心里说:怎么着,还要挨打?
高鹏远心里也犯开了嘀咕。
李铁说:“你听准,能做到的,就说能;做不到的,就说不能。不要勉强,要从心里说!”
董世贵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来,只好点点头。
李铁说:“先说第一件,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推榆树,十二棵树,每棵都要碰到墙头上的瓦檐。”
董世贵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想,吓我一跳,这事太容易了,因此,答应得异常痛快:“能,保证能!”
李铁又说:“第二件事,也是每天早晨起来必须做的。”他从窗台上拿起一个布袋和一把小勺,继续说,“每天从东厢房的墙根下,一勺沙子,放进布袋里,然后扔到墙那边儿去。”
董世贵又长舒了一口气,心里说:吓我一跳,这事也忒容易了,他答应得也特别痛快:“能,肯定能!”
李铁走到被架起的木板前,说:“看到这块木板了吗?上面的同心圆,从大到小,一共三百六十圈,每天飞流星锤十下,每一下都要击中木板上的同心圆。”
董世贵听到这里,险些笑出来。心里说,木板这么大,太容易了。于是说:“行!”
李铁说:“先别说行不行?要求每天从外面用墨笔涂掉一圈。涂到最后,仅剩下一颗图钉。往后,那颗图钉,就是目标,锤锤见血!”
董世贵听到最后一句话,有些肝儿颤,琢磨片刻,犹犹豫豫地答应了一声:“行……”
李铁是干什么的?他早就看出董世贵在犹豫,可是,他相信,愈是犹豫,愈说明他认真,愈不是干什么都瘫事的人。于是说:“好吧。从明晨起,一切从零开始!”
高鹏远听到这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李铁把高鹏远和董世贵爷儿俩引进正房。
正房的太师椅上,端坐一位老者,华发飘飘,美髯过胸。
李铁走上前来,轻轻叫道:“爹,这就是我跟您提到的董世贵,我已经根据您的吩咐,一一嘱咐到了。”
老者睁开眼睛,干咳了一声,说:“告诉他们我的大号。以后,说话方便。”
李铁说:“我爹叫李恕宽,街面上都叫老人家宽老爷子,为人宽厚和善。可有一宗:要是知道有人在欺骗他,老爷子嫉恶如仇,势不两立。”
李恕宽眯着眼睛,“嗯”了一声。
李铁说:“这样吧,平日间,我不可能总在家,就由我老父亲指点。练武练武,主要靠练。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师父在,练;师父不在,照样练。圣人说:习文练武。文曰习,武曰练。”
董世贵不断地点头。
李铁说:“记着:大智若愚,勿恃聪明;淡泊恬适,明心立志;滴水穿石,贵在坚持;厚积薄发,以柔克刚;海纳百川,包容涵藏;戒骄祛躁,平等待人;涵养心性,静定归真;心诚则灵,唯德感天;大道至简,淳朴自然。”
董世贵说:“师父,您说得那么快,哪里记得住呀?”
李铁说:“习武之人,不必懂得那么多。时间长了,自己便会悟出其中之奥妙。”
高鹏远心里想:原来并非一条粗鲁汉子。李铁,秃爪子李,文武双全。
李铁说:“好吧,我还有事,董世贵的事,就由我父亲来安排。”说罢,一阵风似地出了家门。
董世贵朝李恕宽走近几步,双手作揖,说道:“老人家,有何吩咐?”
李恕宽带搭不理地说:“除了练武,就是喂猪打狗挡鸡窝,拿了尿盆算完活。要么,掉过来也行,除了喂猪打狗挡鸡窝,拿了尿盆算完活之外,就是练武。然也!”刚要起身走,掉过头来,继续说,“铁道西边,还有几亩破地。耕耠拉拽,拉墒打砘子,种瓜点豆,薅苗耪地,一年到头,就这么丁点儿活儿。”
高鹏远心里犯了嘀咕:咋会这样?
董世贵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叔叔,您回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您放心!”
高鹏远刚才还想好好嘱咐他几句,可是,说离开,就离开了,鼻子一酸,泪水涌满眼窝。
董世贵的心里热血沸腾,翻江倒海,初来时的热情,一下子降到零度。可是,话该怎么说?回去,不行;不回去,能学到什么?
高鹏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咋会这样!”
董世贵也真懂事,见高鹏远这样为难,反倒装出很惬意的样子,说:“挺好的!”
高鹏远见董世贵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悬着的心放下了,说:“我该回去了,以后,有什么事,捎个话儿。再说,你那些鞋鞋脚脚的,也会有人给你送过来!”
董世贵点点头,两串泪水甩了出来,急忙扭过脸。
高鹏远假装没有看见,说:“我走了!”说罢,扭头便走。
董世贵真想追上去,却控制住了。
高鹏远从秃爪子李家出来,一路擦着泪水,信步往东走,远远地望见石幢,它巍峨耸立,愈走近它,愈显得高大。高鹏远走到石幢的莲花座,伸手抚摸着那雪白雪白的汉白玉,心潮起伏。他知道,在这里,刘景光被日本鬼子剖腹,驼背王勋被点天灯,荷花姑娘被脱光衣服……这些,原本应该告诉董世贵,激励他好好练武,将来去杀日本鬼子。可是,他一想再想,董世贵小小年纪,懂个啥?等他长大了再说也不迟!
田野里的庄稼,蔫头耷脑的。俗语说,有钱难买五月旱。可是,直到六月十三单刀会,关老爷还是不肯洒下一滴雨。
高鹏远一路走,一路哼———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他却依然排除不掉心中的惆怅。
高鹏远走到村口,稍稍放慢脚步,为的是把情绪安定一下。可是,事与愿违,他越是想安定,越是安定不下来。索性靠在大柳树下,闭上眼睛,好好地想一想:成子的命太苦了,那么小,就没了爹。这还不算,还送了人,连姓都改了。就算这也行,如今,小小年纪,就离开家,渴了饿了,冷了热了,谁知道?他想到这里,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一回,真的叫他伤透了心!他后悔当初不该叫成子去县城。说好学武术,这可倒好,实际上是给人家当小半伙。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两行泪水止不住地流。
突然,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把他唤醒:“爸爸!”
高鹏远睁开眼一看,原来是他的宝贝闺女珍子!
珍子说:“爸,您哭了?”
高鹏远急忙说:“没,没有呀!是突然飞进爸爸眼里一个蠓虫。”
珍子说:“这该死的蠓虫!爸爸,您送走我成子哥了?”
高鹏远说:“送他到县城学武术,将来练好了一身武艺,到前线杀鬼子!”
正说着,从小庙的后房檐,跑出一大帮孩子,嗷嗷地叫喊着朝他扑过来。
高鹏远一看,好家伙,都是乡里乡亲的孩子:祥林、双喜、老土、石头、小艾、满囤……
祥林说:“成子学大刀吗?”
高鹏远说:“学,学大刀!”
双喜说:“这么说,也练花枪了。”
高鹏远说:“学武习武,什么不学,什么不练?”
祥林叫道:“那,等成子哥回来,我就跟他学大刀。到时,我专门砍掉小日本的狗爪子,叫他再不能搂枪机,看他们还怎么到处杀人!”
双喜抢过来说:“那我跟成子哥学花枪,专门扎小日本的裤裆,看他们还怎么使坏劲,冒坏水!”
祥林、双喜哥儿俩的一席话,听得老土、石头、小艾、满囤一大帮孩子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高鹏远像是一只大公鸡,带着一群小鸡雏,叽叽喳喳走了一条街。
结果,整整一条街的男男女女,大人孩子,统统知道了成子去县城学武了,将来上前线,杀东洋鬼子!
董世贵愣愣地站在门楼下,见高鹏远往东街去了,一直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往回走,靠着东厢房,默默地陷入了沉思。他后悔了,他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爹娘,才能见到小伙伴儿,才能见到珍子?他想到珍子那红太阳般的笑脸,那双明媚月亮一样的眸子。想着想着,眼窝里涌满了泪水。
董世贵向练身房里走去,木板上面大大的圆圈,好像大大的眼睛在盯着他。难道它也在打量他,嘲弄他?琢磨不定。他从窗台上拿起流星锤,朝着支撑起来的木板,“嗖”地甩过去,不偏不倚,至少进了三十环。董世贵很得意,接着,一连气儿砸了十锤,每一锤都命中木板,没有一锤脱靶。他“嗤”地一笑,心里说,每天叫我用墨笔从外面涂掉一环,我干嘛涂掉一环?少说也得涂去七八环。当他拿起笔来时,心里虽是这么想,却犹豫了,哆哆嗦嗦。最终,还是涂掉了一环。
董世贵从东厢房出来,走到西跨院的高墙下,墙面上挂着一个小铁勺。再看看墙根处,有一口大水缸,铁锅扣着,一条口袋搭着。他取下空口袋,把大铁锅掀起来,一看,水缸里装的都是沙子。他明白了,这就是给他用作练武的。他想,平日里只要有人提起练武,都是大刀啊,长矛呀,或者蹿房越脊、飞檐走壁、旱地拔葱。怎么到了我这里,就成了砸门板、甩沙子?他心里想,假若,回到村里,小伙伴们问起来,我可怎么说?他越想越觉得委屈,险些有泪水流出来。可是呢,他又不敢违抗师父的旨意。无奈,他从铁锅里舀了一铁勺沙子,装进空口袋,刚要扔过墙去,他又迟疑了。他想,扔一次,添一勺,屁轻屁轻的,闹着玩呢?他刚想再来几勺,忽又想起了师父的话,每天往口袋里添一勺,不可多,不可少。我是向师傅发过誓的,咋能自作主张,随意乱改呢?他终于说服了自己,老老实实把盛着一勺沙子的口袋,扔出西跨院。再跑到西跨院,从墙头上扔回来,循环往复十次。
董世贵觉得很无聊,可是,无论如何,还是听话的。他又向那些倒霉的榆树走去,猛一推,让榆树撞着砖墙上的瓦檐。嗨,谁知用不着多大力气,干嘛使那么大的劲儿,费那事,比吃面条儿还省力!就这样,他便漫不经心地推一推,墙根下的十二棵榆树,很快推了一遍。心里说,十遍就十遍,一百遍也毛事一堆!
董世贵走回正房,向李恕宽老爷子禀报。
李恕宽还没有等他开口,说:“甭说了,我都知道了。挺好,挺好!多长点儿眼力见,有活就干,没活就练,胆大心细,艺不压身。正所谓,艺高人胆大。你看,凡能做大事的人,有几个畏首畏尾,优柔寡断?”
董世贵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可他又一想,整天介木板、甩沙袋、推榆树,这叫啥“艺不压身”?仅仅靠这个,就能“艺高人胆大”?
人老奸,马老滑。哪知董世贵在外面练,李恕宽在屋里看。
董世贵甩流星锤,李恕宽在心里记着数:“一下,两下……”
董世贵练沙子包,李恕宽在门里数趟趟:“一回,两回……”
董世贵在推榆树,李恕宽趴窗户记棵数:“一棵,两棵……”
所以,当董世贵向他禀报时,每次不等他说话,李恕宽就说“知道了”。老爷子为儿子收到这样的好徒弟,感到十分喜悦。
这天晚上,李恕宽让家里人多做了几个菜,要董世贵坐在他的对面,兴高采烈地说:“孩子,我看了,你做得样样认真。木匠、瓦匠学徒,三年零一节,才能出师。我看你呀,用不着那么多工夫,就会有个三招两晃的!”
董世贵说:“老爷子,我咋看不出?”
李恕宽笑呵呵地说:“你知道,习文练武,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提高的。一上来,就玩姿势,摆架子,学的仅仅是皮毛,花拳绣腿,驴粪蛋子外面光!”
董世贵不语。
李恕宽说:“今儿老爷子高兴,冲你,多喝二两西烧锅老白干,哈哈——”
董世贵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得到了老爷子的欢心。
熄灯时分,他为主人拿了尿盆,回到自己的小厢房,躺在炕上,抚摸着胸脯,对自己磨叨:认了师父,学了本事,杀小鬼子!
油灯碗“啪”地响了一下,紧接着,屋子里黑咕隆咚的。
石幢莲花座西面,两个日本鬼子,把刘景光押上台阶,用刺刀挑掉他的裤子,正要举起刀,捅他的肚子。只见董世贵飞也似地窜上青石台阶,照准小鬼子,连脸带屁股就是一顿臭揍,打得小鬼子嘴歪眼斜,腿折胳膊断,他抻起刘景光就跑……
石幢莲花座北面,两个日本鬼子,把驼背王勋押上台阶,浑身上下浇满汽油,一个小鬼子掏出火柴盒,刚要点燃。董世贵窜上台阶,照准小鬼子的火柴盒飞起一脚,火柴四散,飞上了天。他扬起双手,左右开弓,噼里啪啦,两个小鬼子被打得鼻青脸肿,找不到北,他拖起驼背王勋就逃……
石幢莲花座东面,两个日本鬼子,把荷花姑娘押上莲花座,那小个子日本人,手里攥着一条草蛇,正要从荷花姑娘的裤腿塞进去,董世贵飞上莲花座,照准小鬼子的脑袋飞起一脚,接着就是一顿雨点般的拳头,连踢带打,小鬼子满脸流血,他背起荷花姑娘就飞……
董世贵笑醒了,原来是一场黄粱美梦。他睁眼睛望望,黑洞洞;伸耳朵听听,静悄悄。
夜正长。
儿行千里母担忧。董凤才托高鹏远去县城,给成子拜师学徒这件事,孙秀英本来就不愿意。这天,眼看着成子真的让高鹏远带走了,她的心里,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她从炕头一下子扑到炕脚子的被窝摞里,“呜呜”痛哭。
董凤才拉扯着媳妇说:“成子也没到别处,县城离咱们河南村一大步远,哪天你想他了,让他回来几天,叫你看个够!”
孙秀英从被窝摞上抬起头来,满脸鼻涕满脸泪,指着董凤才说:“你说得轻巧,哪里会那么容易?你当孩子住店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没说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咱们登门上户地看看,还不行咋的?”
“我早听老人说过:练武练武,皮肉受苦。真不知道孩子得受多少苦,遭多少罪呢!”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你呀,别没完没了的,在家里就轻省?刚刚十三岁,赶车拉墒打砘子,挑水劈柴推碾子,样样受累的活儿,哪样他没干过?”
“好歹在眼皮子底下,我放心!”
“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你就是养窝小鸡,也不能让小芦花鸡,总围着老母鸡转吧?房檐下燕窝里的小燕子,不能总趴在窝里等着老燕子喂吧?真是的!”
“我愿意叫孩子在我的翅膀底下偎着,就愿意叫他吃现成的喝现成的。狼不叼谁家小猪谁不心疼!”
“你要是这么说,我得跟你掰扯掰扯。你以为成子是你一个人的?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你知道疼,我就不知道疼?”
“算了,算了,老爷们儿都是狗脸!”
董凤才听到这里,知道是媳妇给他台阶下。不能给脸不张兜,就坡下驴,不再争执,索性出去找点儿活干。
孙秀英坐在炕上,抻过针线笸箩,戴上顶针,翻出鞋底子。取出针条,纫上麻绳。她知道习武之人费鞋,她要给成子做一双千层底,别让孩子磨破了脚。一面想,一面哧啦哧啦拽麻绳儿,眼泪顺着麻绳儿走......
多事之秋,这边唱来那边和,你方唱罢我登场。
东院的董凤才和孙秀英两口子,刚刚消停,西院里的高鹏远和李兰英两口子开了战。
李兰英说:“我早就说:董凤才家里的事,你少掺和。这次,可倒好,你呀,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高鹏远说:“你这就不对了,街上事,街上管!谁家也不能房顶儿开门,不求人。人家董凤才董大哥,那么大岁数,登门上户,求咱们雀蛋点儿小事,你说不管,说得出口吗?”
“旁的事,你管。可这拜师练武的事,你也管。一口一个打仗,口口声声离不开打仗,叫人听着肉麻。”
“老娘们儿家家啥都不知道,这些年,中国叫日本鬼子给祸害成啥样子了?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民不聊生。再不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就真的家破人亡,当亡国奴了!”
“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哪儿就轮到咱的孩子当兵去了?”
“你这就是妇人之见,国家灭亡了,还会有家吗?甭说当亡国奴是什么滋味,你就看看县城周边的几个村子,那里小日本抓的民夫,都干的什么活儿呀?给他们挖地壕、修炮楼。日本兵大枪一端,刺刀一上,谁敢偷懒,枪托子托,这是好的,再干嘛,“噌”一刺刀,小命见阎王了!”
“照你这么说,成子真的就得当兵去?那我可舍不得,你趁早把他找回来!”她说着说着,眼窝里满是泪水,哧溜哧溜往下流。
“我可没说成子就一定当兵去,人家董凤才左不过求我,在县城里找个差事,混口饭吃,顺便叫成子拜秃爪子李为师,学学武艺,没说非得当兵打仗。”
“你又不是不知道,成子和珍子订了‘娃娃亲’。不错,成子是董凤才的儿子,可他还是咱们高家的姑爷,一个姑爷半个儿。忘说了,丈母娘疼姑爷,实顶实呀!”
高鹏远不无揶揄地说:“嗨,那只是‘娃娃亲’,说说而已,闹着玩的!”
李兰英说:“那可不是闹着玩儿,是有证人证物的‘裤兜漏’。说了不算,那成了啥?”
高鹏远和李兰英两口子,正在说闲话,可巧,珍子跑进来,正说到“娃娃亲”,别看她仅有十一岁,可有心眼儿了。于是问道:“爸,啥‘娃娃亲’,是不是又提我和成子哥呢!”
李兰英说:“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打岔。”
珍子说:“我和成子哥订的‘娃娃亲’,咋是闹着玩?陈快腿、连汤嘴,谁不知道?”
高鹏远说:“你别陈快腿、连汤嘴的,是该你们小孩子家家叫的?”
珍子说:“取名字就是给人叫的,怕叫哇,别取名字呀!再说,陈快腿、连汤嘴这些破名字,也不是我们小孩子给取的呀!”
李兰英说:“这孩子,跟大人犟嘴!”
珍子说:“本来嘛,‘娃娃亲’,又不是我跟成子哥订的。也是你们大人说的,没过几年,说不算数就不算数了!”珍子说到这里,两颗泪珠说流就流出来了。
李兰英说:“委屈个啥!”
珍子赌气抬起脚走了,噔噔出了家门。
高鹏远说:“你惹她干啥?”
李兰英说:“甭理她,看她有哪儿去的。豆大个毛孩子,就知道‘娃娃亲’,整天介把‘娃娃亲’挂在嘴上,寒碜不寒碜!我就不信,肚子饿了,她也不回来!”
珍子从家里走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去哪里?她信马由缰,好像走到哪里算哪里。她走啊走啊,一直走到坡岗下的白沙滩。不由得靠着一棵歪脖树坐下,脱掉鞋子,光着脚丫,踹呀踹呀,把白白的一双小脚丫深深地埋进沙土里,凉丝丝的,惬意极了。她闭上眼睛,眼窝里不知不觉又涌满了泪水。她刚刚十一岁,可她的心眼咋就那么多!大人的一句话,原本并不怎么在意,她听见了,心思就从爪哇国绕一个大圈儿回来。此刻,她的心绪好像一团乱麻,理不出一个头绪,仿佛越理越乱。好吧,那就不理,看它能乱到哪里去!她想骂一句“妈妈的”,可她又觉得,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不能撒村骂人。再说,骂谁呀?她确确实实感到烦闷,看见花上的蝴蝶翩翩起舞,她心烦意乱:飞什么呀?讨厌!听见庄稼地里的蝈蝈低吟浅唱,她满面愁容:叫什么呀?讨嫌!在这个世界上,她似乎什么都不感兴趣。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她有爹有娘,可是,她竟然感到莫须有的孤独。她甚至不能自已,她想嚎啕大哭,她想放声嚎叫,恨天无柄,恨地无环!
她索性闭上眼睛,让自己消停消停......
北风吹,雪花飘。雪花飘飘,新年来到。
珍子和爸爸妈妈一起包饺子,不知怎么成子哥也来了,也和大家一块儿包饺子。
成子哥在包饺子时,悄悄往饺子里塞进一枚铜钱,神不知鬼不觉使了个小记号。
当饺子捞上时,成子哥故意把使了点儿小记号的饺子,往珍子的近处扒拉。他的目的很明确:好让珍子吃到这个大钱饺子。
珍子看在眼里,明知成子哥心里的小秘密,却偏偏不去夹那个饺子。
成子终于憋不住,把那个饺子夹进珍子的碗里,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珍子,哥哥替你夹一个!”
珍子明明知道,可是,她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夹起来,放在嘴边吹吹,然后放进嘴里一丁点儿饺子边儿,故意放慢速度,突然,尖叫一声:“啊,啊呀,硌我牙了,大钱饺子,让我吃到了!”
成子哥说:“你吃到了大钱饺子,你会太太平平,顺顺利利!”
珍子高兴地大声叫喊:“嗷嗷———”
高鹏远和董凤才两家,真跟唱戏一样,高家刚有个风吹草动,董家就知道了。董凤才和孙秀英两口子得知珍子从家里跑了,能不帮助找?
董凤才找了半天,好容易在这里遇见了。刚要叫醒她,突然听到珍子“嗷嗷”地大声叫唤,顿时,吓了他一大跳。
孙秀英急忙扑上去,搂着珍子,慢慢摇醒她,嘴巴贴近她的耳朵,轻轻地叫道:“珍子,醒醒,别怕!”
珍子醒了。她睁开眼,抹抹眼睛,喃喃地说:“我怎么来到了这里?”
“这你问谁,谁知道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呀?小祖宗,叫我们好一通找呀,腰酸了,腿麻了。算了算了,找到就好,赶紧回家吧!”
珍子懵懵懂懂,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服服帖帖地跟着大人们往家里走。
这一夜,珍子翻来覆去,没有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