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开车,不赶不慢,放上音乐,从抖音里听来的《痴情玫瑰花》,耳顺,上口,私下里拿过来品味,放了得有十好几遍,掌握了几句闽南语。小电驴机灵是机灵,街上到处是热风,汗滚了一身,小珠筛成大珠,大珠汇成河,咸咸地成了声势。
风一路把宝玉吹进某社区学院大门——闰月给的是这么个地址——唯一来的那回还是半年前,稔子开着宝马接的他们,宝玉没剩多少印象。当时只觉得车内空调鼓得足,音乐也吵,鼻子痒得厉害,打了几个喷嚏。宝玉记得稔子说过,这是一大户人家祖上的宅院,到“文革”充了公,后来被某老板承包,转了几趟手,到了稔子手里,给他拾掇成一家油画院。
“嘿,干吗呢?”门卫老头急急赶出来问。
“你说呢?”宝玉把车刹稳,扭头回看。这下就有了对峙的意思。
宝玉眼神一贯犀利,眼白多,不怒自威。那回吃酒,闰月他哥说,咱宝玉这一对眼啊,乍看像狱霸,细看像牢头。天王地虎,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家老母叹气,说都是大眼仁,怎么就隔代遗传了呢?这小眼球,不凶也是末吉。
逢着这对眼珠子,看门的老头自然不敢再冒声,脖子一缩,背过俩手,原路蹑回,顺道把门给带上。
进了大院,岔出两条道,右向一支,在两侧的皂荚间飘着一条白字红底的横幅:热烈祝贺某某画派联展顺利开幕。宝玉冲上勾了一眼,错不得了,把车往横幅内头开去。车停稳后,他在地上连跳三下。老家地方小,大街小巷,晾衣竿密,经常不小心就从别人晾晒的裤衩底下穿过。老人的说法得蹦三蹦,才能把霉气给蹦跑。
油画院的砖墙呈深灰,迎门便是玻璃罩关住的一尊石碑,不知何方圣物。石碑后头靠墙摆了一红木供台,供奉的神仙长袍红脸,像是书中的关二爷,宝玉没有研究。香炉里三根紫香还袅着烟气,烟灰摇摇欲坠,焚香味道幽芬,直窜进肺叶,闻着倒是心静,可惜飘得不远。过了两侧的窄门,里头小院别有洞天,改为笔墨染料味儿。这幢半古半新的深宅,房顶高耸,梁椽厚实,水泥贴着灰瓦,做工极细,瓦缝紧凑,光线悉数被没收,不分冬夏的凉快。小院被斧凿得雅致,院内花繁叶绿,摆满了蝴蝶兰和紫薇,一汪小绿池三分之一盖着玻璃板,三分之一在木栈道下,三分之一露天。水中养了几条深红的锦鲤,个儿大,挪得慢,探出一溜背鳍,像浮出水的红色潜艇。池旁站着一株高挑的法梧,枯叶碎满了池面。宝玉暗忖,是文人胡闹的地儿。
宝玉吼了七八声,不闻响动。一侧的办公室里,电脑亮着,空调冷着,却不见人影。单一条泰迪犬,从进门便一路高吠,也不怕晕,转着圈尾随,晃着短尾蹦跶,不像善罢甘休的货色。宝玉唬它,佯装一脚飞踢,狗儿瞬间蔫了大半,保持在两米开外,喉咙里咕嘟咕嘟,自己把玩自己的窝囊气。宝玉暗笑,到底随主人脾性。
小院左侧往里是一展厅,挂满大小不一的西洋画。宝玉观摩半晌,琢磨着哪个地方画虚了,哪个地方写实了,哪幅底下钉歪了小标签,哪幅画的标题起得风马牛不相及。小院右侧的小厢房是一西洋摆式的餐室,蜡具高脚杯桌布置办得有模有样,宝玉不知闰月在这里作威作福过没。再往里进,是一国画室,油画院也有国画室。宝玉偷乐,卤煮店里卖汉堡,心真贪。毛糙的绒布面覆着一长桌,睡着一幅字,宝玉对墨水字不上门道。桌上笔墨纸砚镇纸笔架烟灰缸烟蒂俱在,四方的墙上同样钉了几幅山水,用色妖艳。
独有一扇小木门,在进国画室的左边陷进一截,干支棱着。小门不雕花不镂纹,看着挺反骨。宝玉拳头点了几捶,门给拱开了。竟是一处地窖。宝玉按亮灯,胆子够肥,直接钻了下去,鼻腔跑满灰尘和木屑味。一爿地阴飕飕,面积不大,人在里头得侧身走。除了摆得密密匝匝的画,画上的尘垢,还有一架子洋酒,红的白的都齐。平常宝玉只喝青岛纯生和江小白,自然悟不出其中的名堂。宝玉总感觉这里头还多带着一缕胭脂味。参观完毕,宝玉愣愣地,重又拾级而上。只嗅着气味,那只泰迪犬在门边徘徊,尽忠地高嚷。等宝玉浮出个发梢尖来,吠声就又立马弱去。这狗性。
宝玉蹭进那间办公室,看装潢长相,不像稔子的大殿。宝玉不便翻动桌上的纸页,他只想吹口凉气。寻思着有摄像头,干脆打给闰月,看她敢不敢说半个字的谎。
宝玉咳了一嗓,問干吗呢?那边说,吃饭呢。宝玉又问吃啥饭。回说,稻黍稷麦菽,大米面馒头,什么都吃。宝玉急了,说跟你说正经的。街边大排档啊,还能山珍野味?不是跟你说过嘛,包吃午饭,员工餐。宝玉说哦,语调上泄了些力,接着说,多吃点,不对,少吃点,街上的菜,都是坏油,跟人心一样坏。闰月念了几个知道了,问,你干吗呢?怎么舍得这会儿打电话?宝玉说,没什么,就想你了呗,要原因?讨厌!闰月气息软了,应该是笑着说的。宝玉满意地说,挂了啊,得送餐去了。
挂了电话,宝玉最后瞪了一眼那狗。这泰迪犬估计没遇过这么凶的两腿动物,心态彻底崩溃,一眨眼撒腿跑没了。
宝玉在出门的时候,撞上一矮老头。老头人矮,所以嗓音冲高处放。他说我认得你,你是宝玉,做外卖的。宝玉这下也看真了,说我也认得你,你就是小冯吧。
两边都是闰月说通的,连带着看手机里的人像。小冯其实不小,家中已经当爷,在画院做门房,兼职打杂,有力出力。把年长的往小了喊,是油画院里不成文的花样,估计有逆生长的疗效。
闰月吹过耳边风,小冯家里早年连夭俩娃,都是男丁,一个在河里游泳,脚抽筋,被水鬼掳了去,一个放学走在马路牙子上,一根腕口粗的高压线摔下来,把命给电没了。家里还剩一千金,高中没毕业,被一孙子连哄带骗,弄到了山沟里,生了仨瓜俩枣的,都跟小冯不亲。小冯老伴去年也归了西,据说躺棺里,身子硬得像花岗岩,眼睛撑得铜钱般大,眼帘子怎么也划拉不落。到底是小冯命硬,不然就是祖坟放错了地方,遭了罪。
闰月说,大伙都说小冯人好,就是精神不大稳定,时好时坏,跟气象一样。坏的时候倒也不惹事,纯絮叨,嘴里不缺词,属于呓语,旁人都不知道他在磨叽什么。念完了,人也就正常了,蹿天遁地,都是一把好手。反正闰月是还没遇见他犯迷糊的时候。
小冯对宝玉说,找闰月来啦?刚去吃饭呢,再候候呗,来口我的劣等烟?现卷的。宝玉不碎嘴,按住老冯那只掏兜的手,麻花花的一截,宝玉心里紧了一下。谢过小冯,说还得干正事儿呢。鞠了个躬,近乎九十度角,倒退出门槛。
宝玉以前在深圳大芬村做过些时日的画工,流水线大生产,把藝术转轨为生意,作品也就成了商品。喷绘机从拂晓开动到凌晨,再让画工补色,不考验绘画技巧,更没有艺术家常挂嘴边的心绪和意境。速成班里所谓的师徒,不过是工头和干活的,好歹也算给宝玉打了一点涂涂抹抹的基础。
后来一批要运往德国的货,被大钩鼻子给扣下,说是偷工减料,得推倒重建。宝玉嫌累,上头话也不好听,干脆撂手跑路,腋下夹满一打自己做的次品画。对内对外,宝玉从来不敢称是画的,是做,一天能搞定上百幅。
这些画,尽是些无从变现的死钱,放家里东倒西歪地挂着,相当于出洋相,好在宝玉脸皮结实。几个要好的同乡来家里做客,有泊车仔,夜店保安,做大排档的,也有自己开了金店的,往美了说,也算遍地开花,互帮互助,向优向好。指着满屋的油画,都说宝玉的家离了人间,有些高处不胜寒。宝玉说,屁,都是屁。众人说,屁也仙风道骨。
缺斤少两的事宝玉没少干,找茬儿的人,隔三差五来一回,没到虱多不痒人的地步,宝玉就觉得此地不宜久居。再说,生活得开销,老家里也等着来钱,宝玉不能不活络。就这节骨眼上,稔子的电话来得正好。
在电话里,稔子怂恿宝玉来D城投靠他,说是手下缺个人手,你来正合适。
稔子跟宝玉同村,从穿开裆裤一直咋呼到中学肄业,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打工。两家前檐挨着后瓦,祖上也沾亲带故,所以稔子这话估计蒙不了人。今年春节回乡,宝玉听说稔子在D城发了,该有的物件一样不缺。人还没进村,香水味就灌满了整片山坳。
宝玉问,干啥活啊?稔子说,还是跟绘画有关,你不是艺术家嘛。宝玉回说,少挤兑我。稔子笑道,我现在管着一家画院,想请你帮我打下手,也算术业有专攻。
稔子最开始在D城做管道工,后来偷学了路数,自立门户,倒卖氟塑料合金泵、阀门管道等拗口的玩意儿。哪想财神爷串错了门,发了家,混成一家泵业有限公司的法人。如今又摇身一晃,成了一家油画院的社长兼董事长。宝玉对闰月说,川剧变脸也没这么利索,从没听过稔子有这方面的能耐,掏麻雀窝、尿浇蚁穴倒是一绝,现在这世道,流行外行指挥内行。
宝玉不愿再做些无中生有的活计,该是踏实一点,让自己心里兜个底了。闰月却眼里放光,拍拍宝玉的大腿,说不然我干,不受风吹雨淋,不耗脑汁心眼,还能免费来点儿艺术熏陶,合得着。宝玉想想,倒也中听。去了电话,稔子回答得也够爽快,说那就赶紧过来吧,咱哥俩还有嫂子,好好团聚团聚。宝玉寻思,剃了头,谁都能叫自己是和尚,但庙总得是真家伙。没过两天,宝玉和闰月挤了一夜火车到达D城。
遛了一圈工作环境,两人都很满意,应该说,都给惊住了。第二天,闰月踩了高跟就来上班。打卡,包午饭,正规军也就大抵如此。闰月的笑于是多了起来,气色红中透粉,跟石榴籽似的,看来D城养人。这里常年不见日头,水也属寒,不用再喝雷公根了,小米辣可以放开吃。可宝玉放心了这个,放心不下那个。他自己跟自己说,这不就是人生,操不完的心,操不完的蛋。
宝玉开始跑起外卖,一来他听人说这行来钱快,就跟《超级玛丽》里马里奥拱钱币似的,每天几分几厘进账,心里都门儿清。二来他得让自己赶紧忙上再说,行可以换,钱可以寡,但不能断。身前身后,大家小家,都是马力十足的吞钱机器。
晚上睡觉,宝玉和闰月的脑袋靠在枕头上,竟都毫无睡意,估计还没跟新床混熟,新鲜劲儿没过。不如聊会儿天吧。闰月说,稔子人不坏,要坏坏在外头,在画院里,挺像个正人君子的。再说了,跟咱到底念着情分。宝玉侧身看向闰月,他说人坏了,从毛发到骨头,全都好不了,就跟人脏了一样,身体怎么脏的,还不是心先脏的?心脏了一遍,就敢脏千遍,有了贼心,更有贼胆。正常人发家致富,会是这么个节奏吗?
闰月知道拗不过宝玉,于是改说其他。她告诉宝玉,稔子在画院主要负责行政管理,真正的头儿另有其人。此人既是画家,也是政府文化部门的头脑。宝玉说,你说反了,先有的后者,才有的画家身份。这年月,扒手也附庸风雅了。闰月说,你别老抬杠打岔,听我接着说。别看行政岗设了创作培训部、展销交流部、办公室、推广部,加上我和小冯,也就四个人手,另外俩女的,一个花瓶,一个关系户。宝玉插嘴说,吃亏不?吃亏就别干了,哪里都有容身处,谁都难,也没见谁睡公园不是。要不,我把她们揍一顿,揍老实了,你也就舒坦了。最后一句宝玉是讨欢心用的。
夜色里闰月的眼睛闪了闪,立睖着,说平日我就擦擦桌子,挂画,也挂横幅,跑跑腿,装裱字画,联络通讯。就是画挂歪了遭骂,碰坏了得赔,办事回晚了,会被那俩骚浪货碎嘴。不过吧,车马费报销,工作时长也短,闲来可以玩手机,所以总体不坏。宝玉信了个大概。
宝玉这时忽然起了兴致,身子吱吆一声盖过去。闰月喘着气说,混蛋,要压死我呀,都几点了,再胡搅蛮缠,当心一脚踹床下。宝玉笑着说,哪吒闹海,哪还问龙王爷的意见。闰月这下跟着宝玉叽叽坏笑,不再说话了,是听凭发落的意思。
宝玉当年仿的《大宫女》就挂在床头白墙的正中央。宝玉偏好安格尔的手艺,尤其对这幅画喜爱有加,一路辗转根据地,也舍不得给扔掉。此刻,大宫女的肥臀、厚背和鼓胀的右胸对着宝玉,亮而隐晦,她的目光也偷偷盯着宝玉。宝玉不害臊,他们都不害臊。闰月不知何时跑进了画中,淘气得分外迷人。这一夜,宝玉很得劲儿,画布的人儿跟着在尖叫。
宝玉和闰月租住在一个筒子楼里,挨着二层的楼梯口,用来盯梢倒挺合适,居家就有点嫌吵。好在听惯了,两边耳朵都不大挑。之前网上盛传一句话,只要心中有沙,哪里都是马尔代夫,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宝玉闰月深得精髓,将这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喊成皇宫,大厅是金銮殿,卧室是寝宫,厨房是御膳房。宝玉说,大门叫午门。闰月说,呸,午门抄斩没听过?不吉利。查查百度,说不然叫神武门吧。两人都觉得这名字英气,说过年都不用贴尉迟恭了。宝玉叉腰四顾,叹道,可惜缺了一个御书房。以后有了孩子,还缺太子府,东宫。闰月相随叉腰说,也缺行宫,到哪儿都能落脚的那种。说到兴头上,两人哈哈傻笑,不亦乐乎。
闰月方方面面的底子不俗,也懂得嘴甜的好处,跟微博里的美妆博主学了几招,天天施着淡妆,美得不过分。来画院开会办事的男画家,喜欢跟她调笑,闰月举止得宜,捏着尺寸应付。有时候一高兴,男画家把长发一挥,赏她几幅小画小字,连带稔子不要的好些废画,闰月统统搬回家。她自己悟不出画里的世界,只是觉得颜色鲜艳,热闹得有章法,可以填补家里的冷清和俗套。再说宝玉懂行,也喜欢研究这些玩意儿。
平时回家无事,宝玉常常站在画布前推敲,像个资深的从业者,也好为人师,对闰月开讲堂。维米尔《倒牛奶的女仆》,妇女手上是咱中国的瓷器,这是当时的时代风尚。右下角踢脚砖上头,有一只丘比特,这是画家的小心机。荷兰画里,光通常从左上方来,法国油画的光则大部分居中。闰月不知所谓,宝玉落得没趣,往后就把她支一边。闰月如果不喊他上床,估计宝玉能把玩到天明。他们租住的小房,俨然成了艺术之家。那句话说得真好,屁也仙风道骨。
看多了别人的残品,宝玉的自信心水涨船高,他不是很把他口中这些狗屁画家的“屎货”放眼里。当年他描摹的那些油画,好歹都是世界美术史上响当当的名作,大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意思。那天回家,闰月见他把布框画架染料搬进家门。宝玉说他要重新提笔作画,这回搞原创。闰月不作判断。只是出租屋从此变得更加促狭,艺术得很不像话。
宝玉突发奇想,打算画画每天接触的那些同行,艺术与生活就该骨肉相连嘛。他开始留心其他送餐员的神色体态,还试过尾随别人,偷拍他们送餐的画面,回到家把照片晒出,正式动笔临摹。那次遭人发现,被骂变态。宝玉想想,是挺猥琐的,也罢也罢。
最开始他所画人物不定,有就餐高峰前汇聚商场门口的群像,也有深夜跑单小哥的一枝独秀,或插科打诨,或百无聊赖,或不断埋头刷单,或放着抖音快手笑成一团。宝玉务求写实,不放过任何细节,就像敬爱的维米尔同志一样。他喜欢线条明晰,色调偏暖,练多了感觉越发上手,自己给头上配了光环。宝玉笔下的送餐员,渐渐集成一个系列,挤挤挨挨搁在家里,逐步取代了其他人的糟粕。
这期间宝玉结识一送餐的哥们儿,名曰阿刁。阿刁口才好,自言以前在商业街暗地兜售假鞋,库房就藏在商业街不远的巷弄里,楼道上去拐三拐,有意者就带过去挑。货齐,嘴利爽,销量自然不错,赚的是人面子钱。他说一双鞋就是一张脸,街上就数人头最多,腰包不鼓说不过去。宝玉问,眼下跑来这里,良心悔过?阿刁一笑,越发邪乎,说,管得严了,抄一次,加上罚款,梭哈,全都赔上。以前不懂打点,以为躲得起,傻啊。现在是心累了,还是干点实在的吧。这下宝玉跟阿刁就有了同病相怜的情谊。
阿刁得知宝玉写画,主动请缨,积极配合宝玉作画。宝玉虽觉欠妥,但毕竟不至猥琐和变态,也就默认了。阿刁于是成了宝玉画板里的典型人物。
耗在绘画上的时间拉得越长,赚钱的时间就被占得越凶。本来不吱声的闰月,开始展现自己的苦口婆心,说你不想自己,也得考虑家里的老人。宝玉不爱听,心烦意乱的,送餐就丧失了往日的热情。本来长相就不占优势,脸色一难看,连锁反应,顾客评分高台跳水。
宝玉那天又来了突发奇想,用画笔对准闰月说,不然你给我来个裸的?纪念纪念。那边回,有毛病,纪念个头。宝玉再坚持,闰月口气就松动了,只说别放出去,也别对第二个人说。宝玉激动得大叫,真以为我有毛病啊。
闰月后来提议,既然好这口,干脆卖画赚钱,宝玉活路多,让他给介绍介绍,没准哪天就翻身农奴把歌唱了。宝玉竖起一根食指拦在嘴前,说莫再跟我提稔子,当心剜你的嘴。闰月委屈得尖尖地抽噎,唾液连着上下唇,嚷嚷不过了不过了,真心过不了了,撑着也是互相拖累,两看生厌。宝玉的气,叹得比天边的雷还闷。
宝玉送外卖的时候,结缘了一位阿姨。这阿姨初见宝玉,就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回合。宝玉被看得心虚,勾勾手上的塑料袋,说阿姨,您的外卖。阿姨说,别人都不像好人,就你这小伙子,看着是个踏实肯干的主儿。
宝玉乐了,说阿姨,您这回真看跑眼了,我可不够踏实,整天心猿意马的,心里没装着外卖的活计。阿姨说,要不我怎么说你踏实呢,把心里话都翻出来了。我活了那么大岁数,人鬼神看了个遍,还能看错啦?宝玉忙回,错不了,错不了。
阿姨不停嘴,说以前那些送餐员吧,我老觉着别人心思坏,都像在打我家的主意。宝玉觉得阿姨想法独特,忙给同行美言几句,正想脱身,阿姨却说,小同志,往后我的订单,能不能都让你来送?宝玉据实禀报,单子都是公司随机派发,我们做不了主。阿姨皱了皱泛蓝的纹眉,说那不然这样,往后我想吃外卖,专打你电话。我这老胳膊老腿,有时候容易犯懒,也想享受一下科技进步的红利。放心,我就偶尔点点,不会老麻烦你的。怎么说呢,我就相当于你的VIP客户,货到付款,VIP的价。宝玉抹了抹额上的汗,问,您这又是图啥呀?
阿姨抓着宝玉的手臂,把他拉进屋里。宝玉不明就里,阿姨又开始发话,她说你看看,阿姨家里的摆式,不像坏人的布阵吧。如今家里就我一人住着,平日一包乌江榨菜配白饭,一天就对付了。我对别人不轻易交心了,这回就当买彩票,认准了你,你就当行善,可还行?宝玉对老人,心总软着半截,阿姨把姿态放得那么低,宝玉心一热,便应下了这桩买卖。
宝玉后来逐渐了解到一些情况。阿姨姓覃,以前在珐琅厂掐丝车间吃手艺饭,景泰蓝上的山水花鸟、草木虫鱼,都是从她手上跑出来的。掐丝的工艺不算复杂,难在熟能生巧,要做好,得见真耐性。先设计图样,然后画到铜胎上,再将铜丝按图案掰出各款曲线,取鑷子夹上,沾点儿白芨,最终斗榫合缝,粘在铜胎的图案上,这是掐丝的大体流程。宝玉来了兴致,常向覃阿姨讨教些作画的技巧和对工艺的看法。他告诉覃阿姨,自己也画油画,没事糊弄几笔,拍下一些作品,放给覃阿姨指教。阿姨说,我就说嘛,你不简单的。这下两人话就贫了起来,每次给覃阿姨送餐,宝玉都干劲十足。
宝玉将此事告诉闰月,闰月也觉得稀罕,想说改天拜会一下这位老人家。覃阿姨老早就催宝玉带上媳妇,来她家里吃顿满当的,说家里头好久没有热闹劲儿了。她现在就一个人,老伴去世得早,有一个独子,前年休假,非得跟哥们儿骑摩托去神农架找野人,结果在路上给一辆货车撞成了血浆肉浆。
宝玉听得揪心,说覃阿姨,以后我管您叫妈,您要不嫌弃,就认下我这个干儿子。覃阿姨眼睛笑没了有一刻钟。
近来闰月的身体越发懒起来,总说乏。以前宝玉窝在被子里招呼闰月上床,待她上钩,一把用被子将其盖住。被窝里头孵着宝玉挤出的屁。闰月想要挣扎逃开,宝玉则死死按住,嘴里嵌满得意的笑。类似的恶作剧屡试不爽,是两人的小游戏,调剂余缺用。但近来闰月不再配合,一副无欲无求、任欺受辱的姿态,害得宝玉也意兴阑珊。爬上身去,像登坡,叹一声,滑下来,滚到一边,径自鼾声如雷。
宝玉抱怨闰月,说都是画院的工作给你闲出的毛病。他当然也怨稔子。闰月自然不服,零星拌嘴回去,火力不及从前猛烈。这让宝玉更加七上八下,心想莫不是船舱漏水,爱的小船划不远了?
那天吃饭,两边都不说话。宝玉憋不住了,问:“在外头是不是有了看对眼的?”闰月的目光冷得像冰凌,回了一句:“神经病!”宝玉说:“那你干吗总给我低气压,身子哪儿病哪儿灾了?我看是心病。”闰月撂了碗筷,蹦出一句话。宝玉听不清,说你说啥,咋口齿还不清了呢?闰月受气,哗啦起身,三步蹿进卧房。宝玉不饶人,说我看你现在倒跑得飞起。
宝玉头一个想到的是稔子。这狗稔子,当年就不是好鸟,偷鸡摸狗,喜欢抓女孩的小辫,现在攒了钱,还不无法无天?宝玉不放在嘴上,心思却日积月累,快要把自己逼疯。
上次扑了空,宝玉心未死,闲下工夫就把车兜到画院里候着。那回闰月前脚出门,没过多久,戴了一副脸般大小墨镜的稔子就晃着身子出来。他开走了靠在画院门前的宝马,宝玉在后头紧跟不放。
稔子先到五金批发市场转了一圈,对着一群工人模样的小伙指手画脚。看来画院的事务算兼差,这头的事业还没放。随后,稔子又把车兜回了社区学院,是从后门进的,最终停在一栋办公楼前。稔子这反常的举动,让宝玉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稔子抽出钥匙,推开一扇拉闸门,进去后又将闸门锁死。宝玉知道这楼正面还有门,赶紧追过去,想着循声跟上,跑到二楼连廊的时候,自己呼哧带喘,却没能看见稔子的踪影。正要自责,忽然听到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在整栋空旷的楼里格外醒耳。听声音,是在楼上的头顶位置,宝玉赶紧爬上去。
门一律紧闭,这栋楼不像日常办公的地点。宝玉愤恨地想,是挺适合辟为某些人不正经的后花园。连廊天花板的电条一半黑着,一半亮出薄弱的银光。宝玉现在一个房门一个房门贴过去听,终于听到了一扇门里头的动静。有模糊的男声,八成是稔子那破嗓门。再仔细辨听,竟然还有女人的声音。宝玉的心悬到了喉咙眼,汗水一茬儿一茬儿地往外冒。他在晦暗的连廊上走了几个来回,汗在身上打滑,痒溜溜的,脑子里尽是白色的光影在娑动。
宝玉蹲在墙边挠头。他咬咬牙,如果真是闰月,他决定就地正法,把她剥了皮、抽了筋,再按住稔子往死里揍,总之一个也不能跑,大不了最后投案自首。宝玉霍地起身,眼下没有工具,倒是戴了头盔,抓在手里可当武器。他重新站在那扇门前,突然想起掏出手机,打开了录像功能。
现在,宝玉觉得有一整列火车从他的体内钻过,哐当哐当,震响不歇,让他听得恐慌又烦躁。他往后蓄一步力,高高跃起,一脚将木门踹飞了半边。楼里又是噼啪一声尖响,宛如闪电劈过。
里头的确是稔子。也有一女的,剥得精光晃眼,但不是闰月。宝玉彻底放松下来。稔子吼得最凶。这种事,换成谁也得急。女的穿衣很是麻溜,稔子让她赶紧先走。
现在屋里只剩两人,稔子抽烟,冷静了些,说张宝玉,你嫂子派你来的吧?宝玉没答话。稔子又说,那姑娘,就画院一学生,我们纯粹瞎胡闹,你总不能跟着胡闹吧?你想要多少吧。宝玉来了底气,说放你妈的狗屁,你的事,我一根指头都不想摊上。稔子乐了,说那最好不过,你自己说,为啥跟踪我,还把局面弄得这样狼狈?宝玉又不说话了。
稔子阴笑起来,说好哇你个张宝玉,我算明白了,你觉得是闰月吧?宝玉喉结发紧,气都缩在胸腔,跑不出来。那头接着说,我说到底谁狗眼看人低?我郑武再畜生,也不混蛋。再说了,你家闰月,是仙女还是野狐狸?宝玉嘴里溜出一个京骂,说你最好老实点,弟妹是好女人,少了她,你丫能旺成现在这狗样?稔子没否认,只讪讪回了一句,光喝茅台不解饿。
最近这两三月,闰月越发喊累。宝玉说,难不成有了?闰月啐了宝玉一口。在深圳的时候,宝玉到医院做了结扎,主动的。他不喜欢戴套,总觉着隔膜,自己硬得不利落,可不花钱找罪受。再来,他们也不急着要孩子,眼下这点钱,付不起第三张嘴。
宝玉蛮了一回,送她去医院,说总不能一直不明不白。排队挂号人多,半天工夫就耗在一个等字上。闰月说,你去工作吧,家里吃钱紧,就号个脉的事儿,好了我再打给你。宝玉想了想,说那我再去接几单,完事告诉我。
直到暮色四合,闰月也没来电话。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宝玉先跑去医院,诊疗室里没见着人,想问一声医生,一排人堵在门口,用眼睛死瞪宝玉,像要把他切成块。宝玉索性开车回家,速度急,差点撞上一辆奔驰,给人骂了两句祖宗。到家后,发现屋里黑着灯,等拉了开关,才看到闰月的山寨耐克鞋歪倒在门前的红毯上,到这心才彻底安下来。
闰月躺在床上,也不怕长痱,用被子埋着全身。问说咋啦?那头不吭声。再问,说累了,想歇歇。宝玉不死心,说医生怎么说,为啥不给我打电话,害我干着急半天。闰月弱声说,没事。宝玉独自叹了口气,捏了捏被子底下闰月的身子,说我给你做一碗葱花瘦肉粥,你醒来喝。
宝玉送餐,遵循過来人面授的机宜,给保温箱笼上铁丝固定,再加把锁,防止有人窃食偷餐。结果那回下楼,发现车没了。宝玉说了无数个操你奶奶,心想干脆撒手,这是天意。往后宝玉再买一辆电动,只给覃阿姨送,不用穿制服,像是赌气。没有呼叫,他就在家里练笔。
光吃老本总不是活法,于是宝玉扛上画作,到各家画廊自我推销,没想回回碰壁。他怀疑是自己的着装问题,跟阿刁讨了资讯,拐弯抹角,买着一套盗版杰尼亚西装,回头还往打印店印了一盒名片。抹足剃须膏,删去胡茬,再出发。这回人家倒是客气了些,会端上一纸杯热茶水,瞅几眼,聊上几句,问了来历,最后还是谢绝。宝玉感觉自己的心血管都给堵住了。
那天傍晚,天上的雨憋着,没落下,倒是蜻蜓密得像雨,打到人疼。家门口这时来了一只野猫。闰月撑起腰身,喂了一点肉末和米饭。野猫喵呜喵呜地叫,闰月终于感到一丝久违的欣慰。往后日子长了,这猫也敢进门来讨食,撒撒娇,拿舌头舔掌。闰月跟宝玉合计,将其收为家庭成员。宝玉去买了一个猫砂,这猫真就在家里住下,不再随便乱跑。
闰月问,取个名号?宝玉思前想后,说叫夸克吧。闰月不知何为夸克。宝玉说,就是最轻的重量单位,猫跟人一个道理,贱名贱命,反倒好养活。闰月说好,给我写写这俩字,我好现学现卖。两人终于收获了一点笑。不多时,闰月又惶惶的,说倒真是,你说月是啥,我又算啥,果然受不住了。说罢又哭哭啼啼,阴雨绵绵的样子。
宝玉那日从床上爬起,洗漱完毕,闰月坐在大厅的沙发上,说要离婚,过不下去了。宝玉犯懵,说为啥,不打不骂,有吃有喝,还图啥?闰月说,就是厌了,可以了吧。宝玉说,我想打人。你打吧,找个地方下手。宝玉胸口疼,压抑得紧,不懂作答了,人整个跟着坠在沙发上,有些飘慌,嘴唇硬起一层白壳,也没觉得要喝水。再问说,为啥啊?闰月倒哭了,说不值得,你不值得。宝玉霍地站起,说别闹,孩子似的。再等一会儿,说我去上班了。他吻了一口闰月的太阳穴,闰月木一样杵着,宝玉又拍拍闰月的后脑,发丝极细,真是一头秀发,可不能就这样跑掉了。
宝玉其实是出去兜风,想确定一下什么是足可确定的。小幅的画就拴在后座上,他不肯就这么认了。
现今每次回家,寶玉都感觉整片筒子楼灰沉沉地朝自己倾来。七扭八歪的窗框,被风雨或是野小子打碎的玻璃窗,竹竿上随风荡漾的花衬衫、奶罩和婴儿尿布,都在加剧着他心里的躁郁。
闰月果然在哭。这段时间她一直哭,避着宝玉流泪。在跟前虽然止住了,眼眶和鼻尖子却红得凄怆,单眼皮快腌成两道杠了。宝玉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看她绷到何时。
闰月实在绷不住了,逊下来,连说我怕。宝玉抱住闰月,说别再折磨我了,好不好?闰月指了指病历本。宝玉摊开,横看竖看,说这他妈的鬼符,成心让人看不懂。
闰月已经泣不成声,说宝玉,我跟我爸害了一样的病。宝玉眼前瞬间黑了一阵,说这病还他妈会遗传?闰月说,应该没跑了,当年我爷饿死得早,所以没发现。宝玉说,你爸快到六十才给赶上,你好端端的,会不会弄错了?闰月说,复诊过了,医生也说,我这年龄算罕见的。
闰月的病,学名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也就是俗称的渐冻症。闰月父亲之前就得上,瘫在床炕,越缩越小,早晚都得有人服侍。家里六兄妹,大家砸锅卖铁,让父亲多活了四年,前年才戴的孝。大家都说,老人终于轻松了。
这病是绝症,闰月说,宝玉,我不想那样活,毫无尊严,生不如死,我想现在就去死。宝玉说,别傻,我不让的,打死我也不让。
治这病得花大数,宝玉比谁都清楚。他去管阿刁要钱,说我在这里,就你一个朋友了。阿刁说我想想办法吧。宝玉点点头,说不勉强。发一根烟,走了,没带着希望。
过了一礼拜,阿刁找上门,说你查查账上。宝玉查完,差点给跪下。阿刁说,你跟我这样就没意思了啊。宝玉说,我就你一个朋友,要是你也没得借,也就没人愿意借我钱了,我都想通了,要真没辙,我跟闰月一起走,没啥好留恋的。
阿刁说,之前不是跟你说都梭哈了吗,其实还藏了点儿。当年一大学历史系的老教授被抄家,我爹这人贼,堵人家门口张望,等大伙散去了,他就往里头刨挖,捡回了一套玩意儿,明万历的洋货。后头我偷摸着给卖掉了,老头子就骂我不孝。这笔钱一直没敢大花,现在派上了点儿用场。嘿嘿。阿刁笑完,又对宝玉说,你积极点儿,人活一世,多往好处想想,听到没?把你剩下那半包烟都给我吧,得戒了,当是还礼。
如今闰月的手脚已经使不上大劲儿,需宝玉帮着穿衣、喂饭。闰月哭,说都说闰月生命硬,屙屁!先把自己给克死了。宝玉说,别瞎说。闰月说,我毕竟不是霍金,是吞金,钱的黑洞。宝玉,给我个了断吧,求求你。下一次,你就可以找个奶子大点儿的,身子骨硬气的。宝玉捏住她的嘴,死命摇头。他说,你给我老实咽饭,有病,咱治,否则我先死给你看。
宝玉到底跑了一趟稔子的画院,一进门就大喊“稔子、稔子”,难得在办公室里把他给逮着。
稔子正往烟斗里捣烟丝,起身说,哟,稀客稀客,让女秘书出去。
“做个交易吧?”宝玉坐定了说道。
稔子将烟斗引燃,半笑着说:“你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宝玉这才说开,他想让稔子帮忙卖画。画了些题材,自己觉得有意义,手法上也不落人后。
稔子说,明明是拜托我,怎么成了交易?
宝玉说,你要能帮上我,那件事,我就这辈子封口,把录像给销毁。
稔子稳稳坐下,跷着腿,晃了又晃。烟雾缭绕,味道香浓。宝玉嘴馋了,赶紧说,你快落个槌。
稔子说,要没大难,你不会求我的,是闰月的事吧。
宝玉说,不关你?事。
稔子感叹道,宝玉啊,你这人真他娘的倔,可惜这不是一个倔就能行的年代。你迟早会吃亏的。闰月的事,我知道个大概,那次来离职的时候聊了些。你其实犯不着要挟我。
宝玉唉了一声,说我先谢过你。稔子说,改天你把画弄来给我瞧几眼。宝玉起立,说不劳改天,就在我车上拴着。
宝玉去卸画的时候,稔子把他拉到偏处,说宝哥啊,赏个脸,往后别在外人跟前叫我稔子,总像差了一辈。有正名呢,就叫郑武吧。说罢从烟盒里拍出一根蓝屁股,递上。宝玉没要,说戒了,不戒就该喝西北风了,刚才在里头,把老子馋得要死。
“郑武啊,回头我寄你一箱山稔子,都是山里现采的,就地打包装箱,家乡味道。”宝玉冲画院里喊这么一嗓子。
稔子忙回:“我先谢过你。”
见着近来宝玉总把自己的画搬进搬出,闰月问说怎么回事。宝玉笑嘻嘻地回答,终于打通了任督二脉,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数额,以后你的医药费算是有着落了。闰月没笑,青色的脸膛上风雨不动。
如今的宝玉和闰月,没了闲心,却得了闲工夫。那天终于跟覃阿姨约上饭。闰月嫌贵,不愿坐出租,宝玉就翻出那条当年母亲塞来的在送子观音庙里开过光的花背带,把闰月拴稳当了,骑着小电驴过去。闰月路上笑说,真是丑死了。
覃阿姨亲自下厨,做了盐煎肉、鱼香茄子、秋葵炒鸡蛋,到街上买了一碗三大炮,还炖了一煲佛跳墙,说是以前跟厂里一福州佬学的,得给闰月补补。
在桌上,覃阿姨不断给闰月夹菜,说照规矩,你也得管我叫妈。闰月叫得响亮,清楚。她现在口齿不比从前清晰,也不够从前伶俐,一个长句,得缓成三段。宝玉和闰月不大响动,半是矜持,半是疲惫。覃阿姨的嘴倒是勤快的,她说:“宝玉其实跟我儿子很像,都在鼻头长着一颗痣。第一眼看到的时候,简直一个模里烙出来的。对宝玉,我是存了私心的。”宝玉连说,以后常来看您。
覃阿姨还说道,她感觉自己如今老得很不体面。去咖啡馆喝咖啡,她仰杯的幅度,比一般小姑娘要大不少,但她愣是改不掉。意识到却改不掉,没有什么比这更感伤的了,这就是老化。她还想起自己捧碗的时候,习惯性把拇指勾到碗内,简直讨厌死自己。闰月想笑却未敢笑,她何尝不想老得这样可爱。
到后半段的时候,闰月才相跟着敞露心扉,她说自己有几次想过,趁还能动,干脆一头撞死。
“宝玉看得紧,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样子,我就很不忍心,活着不忍,死了也不忍。老天爷,怎么就这么狠心待我。”饭吃到最后,成了三人一起的哭局。
病情不管情分,闰月的身体,眼下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肌肉萎缩的迹象。她总说自己臭臭的,她开始大小便失禁。覃阿姨主动来当护工,说喝杯咖啡打个盹儿也是一晌午,不如替你们省下一笔费用。宝玉千恩万谢,对覃阿姨,他比对亲妈还亲。
亲妈在乡下,两个兄弟四个娃,还有一圈猪和一房的桑蚕,都得照料。宝玉甚至没把闰月的病情如实通报,因为没有必要。
那次宝玉去给稔子送画的时候,覃阿姨打来电话。宝玉没留意,等接上才发现已经是第六通。宝玉赶到医院时,覃阿姨的身体还在不住地发抖。她抓着宝玉的手,感觉稍微缓和了一些。下午闰月突然想吃素馅饺子,催她去买馅料。难得闰月提建议,她不敢懈怠,没料到回来就发现染了一地红。覃阿姨当时吓得又哭又叫。
割的是手腕,手腕皮嫩,偌大的血管就在一层皮下,一点力就进去了。水果刀当时放在果盘里,闰月从床上滚下,一点一点爬过去。得亏这点距离,不然真就让她给得逞了。经过抢救,闰月到底捡回了这条薄命。
闰月躺在病床上,人跟被单一样洁白。她吃力地对着宝玉说:“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你跟我在河里游泳。我们一边游,一边嬉闹,一点都不觉得累。我们就这样游啊游,一路游回了老家。我看见我妈在河边洗衣服,她冲着我喊,我的野闺女哟,终于晓得回来了。”
宝玉点头,说你好好睡,过年就回去。
那天深夜,家里的房门被敲得很响。上次响得那么猛,还是派出所来人查居住证。宝玉没睡,在台灯底下作画,搁下画笔,趿着拖鞋去开门。竟然是稔子。宝玉让他进屋里坐,稔子没答应,他说是来跟你告别的。
稔子用袖口擦擦一脸的汗,说跟你实话说吧,那些钱,都是我出的,你的画卖不出去。我一直放在库房里,现在都还给你,兴许还能用上。
宝玉探头往两边的走廊张望,栏杆底下,摆满了自己运给稔子的画。
稔子出事了。公司生产的一批紧固件出了问题,害得下游的能源公司损失了一大单生意,来人找稔子算账,稔子硬撑着,对方于是把他靠画院替人洗钱的罪状搅了出来。警方现在正追查,他得出去避一避。
稔子说其实也没啥好糟心的,就是对不住小冯,那么大年纪,还得跟着奔波遭罪。宝玉没有彻底缓过神,只说了几个“哦哦”。
“我来不是要你还钱,就当是买了画,现在再送给你。对了,那个录像呢?”
“早销了,当晚就删了,留着晦气。”
稔子笑出一气鼻音。
宝玉问:“不急吧,出去整桌小酒?”
稔子摆了摆手,撂下一句“天命在上,咱都珍重”,红着眼吭哧吭哧走了。
他走路的姿势,跟寶玉记忆里稔子的模样很不相像。既不像小时候,也不像前些时候。
闰月连着一个月呼吸困难,得送医院里长住。那次医生找到宝玉,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们尽最后一把力。
当天晚上,宝玉请阿刁到街边摊吃小炒,他给自己开了三瓶红星。他问阿刁,咱这儿饮水的河是哪条?阿刁说,佚河上流,总归喝不死人。哪条河最脏?阿刁寻思半天,说弥河和幻河都够脏的。幻河吧,见过有人拉屎。咋啦,关心起生态文明建设?宝玉笑得鲜红油亮,说可不是,人活饱了,就想着活好喽。
回到家,宝玉用米饭兑水,喂了夸克最后一趟。然后他就将它抱到街上,把它往外逐。“该回哪儿回哪儿去,这里本就不是你的家。”夸克似乎听懂了人话,一别三回头,直到看不见宝玉的身影,才倏地一下,闪没了踪迹。
宝玉后头在闰月那幅裸体画的脚边,补上一只猫。灰底黑纹,小巧可爱。他边画边号,干号,没滴泪。
覃阿姨来过一次,宝玉让她挑走几幅,说也没什么能留下的,只有这些乱涂乱画了。覃阿姨卯足劲说,我可喜欢了,你不能就这样算了,是别人没眼力看出里头的妙处。
那晚夜深,天好,挂满一幕的星星。宝玉在卫生间吸走最后几根烟,然后折回病房。闰月一直在睡,睡得那样平静,她已经睡了很久很久。宝玉深呼吸,将呼吸机拔走。他用那条花背带,把闰月绑好在自己的背上。
宝玉现在骑着小电驴,背着闰月,穿过D城夜晚所有的流光溢彩。大宫女充实的肉,现在变成了一摊坚硬的骨。宝玉觉得自己的心,被这些嶙峋的骨硌得生疼。
他先把画一幅幅横过栏杆,然后好不容易才把自己连同闰月一起甩过河栏杆。坡度陡峭,他必须一路刹脚,才在河边停稳当。此刻,宝玉的嘴唇十分干燥,他抿抿嘴,用舌尖舔润,燥烈的触感在舌面上一路延伸,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上唇如此漫无边际。
宝玉躬下身,轻抚了一阵《大宫女》,或者是那幅闰月的胴体。宝玉把两者画得极为相似。她们确实有着高度一致的美感。宝玉轻声说,别了,别啦。手一松,伊就在河上凫起了仰泳。白灿灿的身体,还是那么性感,健康,充满着生气。伊越游越渺。
在河光里,油画像一叶叶小船,船队拨开漂浮的垃圾,缓缓而下。宝玉背紧了闰月,也开始游去。腥味浓烈,久而不闻其臭。划水声咕噜咕噜,静且悠扬。
不多时,河上有歌传来——
我要送你九十九朵玫瑰花,我要做你永远的阿娜达。我要寄张喜帖到你阿嬷家,真正的痴情男子汉在这,就是我。
宝玉转过头,对闰月说,咱们回家。
作者简介:
梁豪,1992年生,北师大文学硕士。现供职于人民文学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