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育明
赵老板拎着茜红色的大号笼子推门而进,声音出奇的亲切:天水,交给你一个任务,我不在的这几天照顾一下金仓鼠。
作为拆迁队的职工,毛天水对房子本能的敏感,啧啧的称赞也到位:嘿嘿,是座标准闺房哇,金仓鼠也好看的,像个丫头家。
赵老板高兴了,是哦,别看它贼塌兮兮,标准的丫头家,还是个招财丫头。
两人同属鼠,赵老板比毛天水小了一轮。老板酷爱仓鼠,曾经养过一只灰色的“老婆婆”,有次外出归来,等着他的竟是一具硬邦邦的尸体,他没想到这么可爱的“老婆婆”竟然被老婆养死了。老板娘对老公的事不太上心,她的热情全在麻将、跳舞上,刚四十就哀叹老了老了,扮相上却是美少女。
老板脾气很大,手下全挨过骂,有这样一个婆娘没法脾气好。老板对其他的老板朋友诉说心曲,老婆算啥,还不如一只鼠贴心。“老婆婆”死后他又养了这只金仓鼠,自它进门,钱进得飞快,快得挡也挡不住。也许这是金仓鼠带来的偏财运吧?它的毛色堪比金子,金子黄得还有些生硬,它是养眼的鹅黄,比金子嫩,比金子润,比金子通情达理,况且身上没有任何不良气味,比涂了香水的老婆都耐闻,赵老板越看越喜欢。但他又要外出了,托养是个问题,老婆靠不住,宠物寄养所也不放心,他一下想到了毛天水,天水老实巴交,做事认真,又属鼠,托给他放心多了。
毛天水盯住这只黄鼠看,娘呀,老鼠都是黑眼睛,它是红眼睛!皮毛也不一样,毛蓬蓬的像只玩具!耳朵小巧,也不像老鼠,鼻子爪子像刚生出来的小人,粉嘟嘟脆嫩嫩!老鼠原本低贱,一旦色相变了,名称变了,社会地位也随之变了,毛天水想不服也不可能。
平时言简意洁的赵老板变得婆婆妈妈,关照了又关照,每天洗一次澡,不用水,把木屑浴沙放进红色的小浴室就行,金仓鼠会自己进去翻滚。每天要添鼠粮,量要恰当,时间长了营养会流失。不要给它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会跑肚。净水也不能断,脱水会出问题。要亲切地和它讲话,夸奖它,表扬它。不要让它和外人接触,会受惊。老板最后又给毛天水透露了一下秘密,晓得吗?金仓鼠又叫黄金鼠,养好了它,会发达,我让你也沾沾光。
与其说毛天水相信了这个预言,不如说他接受了老板的信任。老板走后,他把这只小鼠的家细细看过,还真像回事呢,阁楼、楼梯、真空水壶、静音跑轮、食盆。吃的名堂也多,水果仓鼠粮、磨牙零食、除口臭薄荷鲜奶酪。花俏得很!倒是那包小麦爆米花看了亲切,小时候乡下穷,爆米花就是小孩子最好的点心,没想到金仓鼠吃的爆米花名堂还多,有各种维生素之类,社会发展得实在太快了,不知不觉地,他就被一只老鼠甩下了。
毛天水蹲下身,把金仓鼠当小孩逗:偶的碗还是过去买的,十几年了,真正的低级塑料,你阁屋是高级塑料,科技越来越进步了!作兴以后我也住进高级塑料房子啰。又轻又挡雨,还可以背着走,再高级下去,人到哪里,家就在哪里。
他拎着高级塑料笼子进房间时有一股心满意足的感觉。这哪是塑料屋啊,明明是个黄金屋,不仅装着黄金鼠,还装着他毛天水的好生活——赵老板明确向他承诺,回来就给他涨钱,明年还聘用他。就冲老板看得起他这一点,毛天水就很知足。作为拆迁队职工,他知道自家房子过不了两年就得拆迁,到时候他就能有一大笔款子,那时候他可以在老婆面前使使富佬的脾气。过去他不想跟徐玉珍一起闯上海,实在觉得自己无用武之地。没想到偏财神罩着老婆,讓她在股市里赚了一把,否则能在上海买得起房?徐玉珍最近电话催他早归,听上去倒不是想他,而是女儿瘦了不少,面孔也没血色,怀疑她害病了。毛天水安慰她,妹妹头天生雪白莲花,难道你喜欢彻黑啦乌、红不拉稀的?现在的人讲苗条,妹妹头滚胖就不好看了。话虽这样说,毛天水还是和在上海工作的叶储库通了电话,他是自己少年的伙伴,让他去自己家里瞄瞄,叶储库给他回了话,说毛宁确实白笃笃,但精神头好,就是有点作痴,整天在小区里喂野猫。徐玉珍的话让他有些不安,叶储库的话又让他几分宽心,老板爱鼠,女儿爱猫,各有所好,哪个人的爱好不花钱?实在不行先把房子挂上牌,谁都知道这一带要拆迁,价钱低不了……
临上床时,毛天水又和黄金鼠打了声招呼,小东西,你晓得哇?过辰光有句话,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怜见的,天生就惹人嫌。就算你一身黄金色,还是鼠哇,不照样关在笼子里,有什么快活哇?别说鼠了,就是投胎阿猫阿狗也苦的。老辈人讲,没福报投不了人生。讲到这里,毛天水内心生起莫名的感动和自豪,第一次觉得做人还是很成功的。上床的时候,久违的温情生起来,恨不得老婆就在面前,他好把她搂上一把……
突然传来一阵异响,他起床窜过去,哇,这家伙在咬门栓呢,也许咬了好一阵了,鼻头上的毛都有点磨薄了。乖乖,临睡前给你磨牙点心了哇,怎么还不过瘾?再看看,点心只咬了一小口,显然它不馋吃。毛天水伸出手指“啧啧啧”的和它套近乎,偶的小乖乖,偶的好乖乖,叫着叫着真觉得眼前是个心心相连的宝贝乖乖,谁知这个乖乖一点也不乖,没有丝毫停嘴的迹象,直咬得嘴角流出血来。毛天水伸进笼子的那只手怎么也碰不到它的躲闪,它甚至拿红红的小眼睛死命地盯着毛天水,嘴里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
小祖宗嗳,变死相吓偶哇?!快歇个吧!毛天水急得声音都发颤了。很快他明白过来,也难怪啊,这笼子一点都不透气哇,人这样关着也吃不消的。
毛天水把鼠屋门打开一条缝,又用绳子固定好,果然小鼠安静了一些,他这才放心上床。
次日毛天水一睁眼就觉得有些不对,屋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恐怖。他掀起半盖在笼上的布,一下慌了,笼子是空的!他怎么也想不通,绳子还好好的,难道它有缩骨功?两个房间都找过了,又不是一根针,毕竟身长也有20厘米了,怎么就找不着?!
毛天水想打电话问问老板,作兴他晓得这只老鼠玩的什么花样,捺了几个键停下手来,笨哇,讨骂哇?!抽过一支烟后他变得平心静气了,蹑着足在两间屋的四角放了花生仁,再把门关好,只要少了,就晓得它躲哪了。
晚上,外面工地的灯依然高照,房间地面上的紫红色花生衣散乱成一团,毛天水松了口气,哦,小祖宗哇,你还在我家哇!
毛天水畅开笼门,重新放上吃的,反正门窗关紧了,它没地方出去,饿了自会进笼,过不了几天它就习惯了。
工地上的灯光投射进屋,条纹窗帘不厚,薄薄的,透进的光显得柔和。毛天水仰躺在床上,又想起了这片工地的前生……
其实他对这个临河老街的感情不比那些讨价还价的拆迁户差,他太熟悉这几十间老式店铺了,铁器铺、裁缝店、豆腐坊,老茶馆等,前门后门,门内有门,木楼门阁,田园方格窗,全是真的,不是拍电影搭出的景。更有几幢砖石高屋,曾经堂前燕飞进飞出,后来一门庭居住数家,搭出的小屋又搭小屋,高屋石灰剥落,青砖枯露,小屋横七竖八,人气终是不散。
毛天水的少年时代一直奔跑在这一百多米长的路段上,他和小伙伴在青石条板路上窜来窜去,还去桥下挖乌金烂泥做手枪玩。他清楚地记得冬天那些店铺屋檐下垂挂的亮晶晶的冰棱,有一次叶储库跳着脚去用拳头砸冰棱,才断了几根就脚下打滑仰面八叉地摔倒了,惹得大家哈哈笑。那时候的叶储库眼睛煞是好看,白是白,黑是黑,不像现在,浮着许多血丝。
叶储库回老家探亲,脚一抖一抖,眼睛斜着,样样东西看不上眼,半个上海人的腔调,一讲话,就露馅,溧阳口音那么好改啊?!他不像毛天水那样怀旧,一说话就伤毛天水自尊,哼哼,上海再高再有名气的房子说拆就拆,你一个小镇有什么了不起的,小地方人就是没见过大世面。
千年老屋,百年巷子,虽然千疮百孔,可住在里面的人就是不想搬离。根扎得太深了,头上一块汉瓦也呼吸了千年,桥头上的字也是明代笔迹。我们懂的,我们全住在传统里,你们说拆就拆?!你强制拆迁,你的后代再也看不到这样的老房子了!你断祖宗的念想啊!虽然“以情动人,以政策震人,威逼利诱相结合”的行规早已变得像面破旗,本土人的意志可不是你到上海混几年就能摧毁的。
毛天水过去也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半夜砸玻璃、泼猪血、门上挂死猫死狗、施工“失误”挖断水管电线、甚至装鬼尖叫,总之遵循老板命令,以不闹出人命为根本原则,只要消磨钉子户意志就行。如果钉子户材质过硬,不是一般的小铁钉,而是铜钉钢钉水泥钉,那么就不客气了,使计骗出钉子户所有人口,砸开门,三下五除二搬走所有东西,同时请来公证处的工作人员对房屋照相、测绘,进行证据保全,再由综合执法人员进行现场保护,挖掘机和拆迁工人勇猛精进,房子直接刨倒。再厉害的钉子回来都会钝掉,钉子怎敌得过榔頭?也有不甘心的,那个一脸疙瘩豆的男人不就是照着毛天水脸上砸过来的吗?那气势也像砸违章建筑,要不是他躲得快,脸青鼻肿是肯定的。
所以,当赵老板让他去老街贴拆迁通告时,他半夜偷偷去贴,他不仅狠不下心来,也有点畏缩。赵老板有些诧异,怎么搞的?当初招人特地挑身高体壮的,没想到你的胆比矮人还小!不过,赵老板心里还是明白,这是一个念旧的老实人,要不会把黄金鼠托给他?
毛天水迷迷糊糊地入睡了,半夜他被一阵啃嚼东西的声音惊醒了,撑起身一看,笼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动,圆头、尖耳朵,暗身体,哈哈,它在啃鼠粮。黄金鼠也是鼠,不开灯和野老鼠一样,乌漆墨黑。
一会儿,啃食的声音停止了。毛天水凝神一看,笼子精空,鼠影全无,他正想探头看床底下,就听到一阵吱吱叫的声音,一会高一会低,一会粗一会细,唱歌吟诗似的。咦?它还挺快活?毛天水重新躺下去,随它去了,丫头家在玩呢,累了就会去笼子里睡觉。笼子不就是它的家吗?谁还会放着家不回在外面流浪?!
毛天水很快感到了倦意,闭眼没多久他就梦见了一座新房,也是茜红色,门大开着,感觉那是他自己新盖的房,他开心地推门而进,一根绳子差点将他绊倒……毛天水睁开眼,一下目瞪口呆,老天爷,出纰漏了!
因为工地上灰大,他不敢在外面晒衣物,只是晾在家里,此刻,房间里的晒衣绳上并没衣物,净光的一条,不,晒衣绳上走着两只老鼠,它们像走钢丝一样,一弹一耸的往墙头走,走得还挺有节奏。前面那只乌漆墨黑,毛紧皮实,长长的细尾巴,线条干净利落,跟在后面的模样有些含糊,不,它的轮廓颜色太刺人眼睛了,它就是黄金鼠哇!毛天水恍然大悟,原来先前看到的那个吃食老鼠就是一只野老鼠啊!那一高一低一粗一细的鼠语就是它们的对话,它们刚才在交流什么?难不成野鼠教唆家鼠叛逃?!
热血涌上毛天水大脑,他真动气了,大吼大叫,只想让它们吓得滚下来。
两只鼠不仅没有停下脚步,反而窜得更快了。它们一下跳到了墙角屋柱上,顺着柱子飞快地往上爬。毛天水只恨自己不是老猫,不能一下逮住它们。情急之下他打开了电灯,屋里变亮了。但是,屋顶由于灯罩的关系,还是处于光的死角,看上去有些暗。毛天水起身拿起扫帚,拍着墙壁威胁它们。他发现,那只野老鼠不见了,金仓鼠缩在屋角发出难听的吱吱叫声。
毛天水疑惑极了,没见那只老鼠下来啊,它躲哪啦?还没想明白呢,只见金仓鼠在屋顶角落里一闪也不见了。他忙把灯转过来,直直地照过去,墙角那里光秃秃的,几道污浊的雨痕在灯光中触目惊心。
毛天水脑袋嗡的一响,坏事了,听老人说过,老鼠会缩骨头,再小的洞,只要脑袋钻得过去身子就过得去。那里一定有个漏洞!
毛天水扔了扫帚扑向窗户,他猛地拉开窗帘,只见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他眼前飞过,那是一只黑斑纹猫,嘴里叼着一团黄色的东西。毛天水还没反应过来呢,它就消失在墨黑烂暗之中。
偶的天,简直是只小山虎哇!仅仅几秒钟,毛天水由惊叹变为恐惧,这下可好,撞到这只野猫冤家,白白里忙了一场,精空!
毛天水无颜面对老板。他没法忘记老板看着黄金鼠的眼神,这眼神比看老婆还充满感情。差不多就是老辈人讲的看妾的眼神了。妾被猫吃了,唉唉,轮到毛天水也会心里堵得慌啊,虽然毛天水梦里都不曾娶到过妾。
毛天水吭吭哧哧地告诉归来的老板,自己犯了错,正托人买一只鼠作赔,老板像刚刚死吃过一顿,一脸撑得难受的样,他努了下嘴,让毛天水拿回去一双拖鞋,说是特意送他的。
叶储库又晃到他家来了,他往门上一靠,那双天生的坍眼充满嘲意地看着毛天水,作孽,面孔变得绿嗖嗖的,糟死啦!又大大咧咧地吩咐,来碗滚水,加点新茶。
毛天水唉声叹气地为这位老乡端来一碗茶。叶储库这才心满意足地坐到折椅上。他拿起这双宝马标志造型的拖鞋,掂了掂,嘎嘎笑起来,哈哈省油环保的宝马,就是少了尾号,记得上高速出示驾照车检啊!一碗茶吃完,才一本正经起来,吾还不知道你,心里窝塞啊!明摆着的,老板动气了,叫你轮子趁早滚起来,滚就滚,你又不是没地方去,格小地方还想风光过大上海?你真走了老板不要眼热煞?!不过走之前也要爽气一把,不要一副塌肩膀的样对?
毛天水双眼迷惘地看着叶储库。叶储库拍拍他肩:寻到这只黑花猫,拗断它的颈梗脖子,打得它青紫绿黯的掼在老板家门口,哼哼,还你老板情,我们死揪烂挽一把也威风的。
毛天水缩了缩脖子,这个、这个,算了吧。猫是畜生,和它顶真什么。
叶储库的坍眼差点鼓起来,你还不如一只猫敢抢食呢。走!吾帮你出气。
毛天水硬被他拉出了屋,跌跌撞撞六神无主的毛天水发现他的眼睛盯住了一个地方,不是猫窝,而是酒屋,卖本地米酒的。叶储库的眼睛有了变化,嘴唇有了表情。
快活得哇!做神仙得哇!天王老子得哇!叶储库一喝酒就这样大呼小叫。毛天水知道这是他寻乐的途径,他的幸福需要酒精发酵。毛天水本来就不想寻猫报仇,见状就拉他进去喝酒,几杯下肚,叶储库的话题从毛天水的胆小转移到自己身上,他一会吹牛,一会牢骚,历数自己的本事以及社会的不公。
毛天水待他陶醉得差不多了,扶着他出门,经过一处待拆迁的房屋,叶储库眼睛放起光来,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角落那里倒剩饭菜,女人脚跟头有两只三花猫在吃,看样子这个女人喂久了,猫和她很亲热,一边吃一边用头拱她的手。
叶储库大声嘘着过去,两只猫吓得一窜,顿时没了影。女人跺着脚骂,你只眢里眼!路那么宽还不够你走?!
叶储库大着舌头,公共场所,有碍观瞻……
女人气呼呼地走过来,把叶储库用力一推,你啥个角色?!叶储库趔趄了一下,转过身去,扑到墙头的油漆桶前,那是一个快见底的红漆桶,他掏出还未干的刷子,在墙上龙飞凤舞起来:猫恶!喂猫无耻!猫傻!杀猫光荣!
女人气恼地嚷起来,一个男人跑过来,一看神态就是她的丈夫,男人很有趣,一边歪着头听他老婆声讨,一边欣赏着叶储库书写。
叶储库得意洋洋地扔下了漆刷,男人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捡起刷子对叶储库一笑,沾了红漆,也在墙上写了一行红字:猫善,喂猫好运,猫聪,杀猫天谴。
毛天水虽然恨猫,倒也同意他的针锋相对,猫是聪明,笨的是那只仓鼠,还有自己,活现世哇!如果自己年轻十岁,一定追出去把那猫逮了,金仓鼠活着,就赏猫一脚,金仓鼠咬死了,猫也别想活,他会狠狠摔死这只抢食的贼猫。唉,老了老了,老鼠和猫都不买他的账。他觉得有点头疼,懒得再去理会猫善猫恶猫傻猫聪的问题,他独自回家,撇下叶储库独自在那里摇摇晃晃地发酒疯。
第二天毛天水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老板被人告了,警察把他带走了。
事情缘起一个被强行拆迁的妇女,半夜被绑架扔到一废弃的车库里,她惊吓过度,连自己家的地址都讲不清了,警察根据她的叙述,帮她找到原址,却发现她名下的房产已经夷为平地,家中现金、存折、 衣服、 证件一起压在废墟之下,她气疯了,抓住一个正在往外抽木料的民工,一边咬他一边大骂吸血虫、稻飞虱,民工火了将她一推,竟然脑袋撞在墙砖上磕死了。
拆迁公司停业了。老板的婆娘给毛天水打来电话,这个过去对仓鼠并不精心的女人突然把仓鼠奉为了神明,她直着喉咙喊:偶老早就说过,你就是个牛吃蟹的货,能做出什么好事?!你还想装憨儿,以为赔一只金仓鼠就解决问题了?!你倒是大弄乾坤赔一个公司啊!你这个倒霉货!害人精!偶家男人有个三长两短,你别想过好日脚!偶正告你,死人的赔偿金全得你出!还有偶的精神损失费!偶一想起你这个死颜搭色的就来气,你夜里困得太平啊?!
毛天水当然睡不太平,他严重失眠了。他不仅仅烦恼、内疚,还深深地惊奇,没想到老板家的老婆这样嘎啦嘣脆,像全身披挂骑在马上,虽比不上穆桂英飒爽英姿,但杀气腾腾的挑战还是实打实的。而他,像个缩头乌龟,躲在破墙后面,听着她一句句戳过来,心里苦殷殷的。忍让、谦让这类人生武器全不管用,全是锈铜烂铁,全是违章建筑,一推就倒。他还有脸去探望老板吗?他一身的晦气,只怕以后谁见了都要躲着他走了。
叶储库安慰他,有理说实话,没理说蛮话,不要听她胡嘲,那是迷信!男佬是老板她就有知识啊?不过豬婆一个!
毛天水喃喃地,嗯嗯迷信,是迷信,偶也不相信。话虽这样说,心还是不着落,怎么说老鼠也是条命哩。何况,它不是一般的鼠,它是金仓鼠啊。他突然害怕起来,为什么它就是金仓鼠呢?猫为什么不叼那只黑老鼠偏偏要叼这只金仓鼠呢?果然兆头不好!
叶储库哈哈大笑,它是黄金鼠,不是长命鼠,又不会折你的寿。无非你发不了横财,你上海有现成的房子现成的家,够本了!
毛天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偶马上挂牌卖房,现在势头也好,合同一签老子就过去,什么金仓鼠银仓鼠的,一捞抄去。
叶储库开心了,以后我们同在上海,想起来拔脚就可以一道喝几两,你老婆做的菜太盛色了,其实偶要求不高,生果肉嚼嚼就OK。
毛天水不但卖了房,屋里一切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唯留下了家里的大木脚盆。它高五十公分,直径足足两米,盆外还吊着四只铜环。现在市面上已经见不着这样的大脚盆了,看上去就是一只小船。
恩娘走得早,爹爹命也苦,没多少享受。他在世时告诉毛天水,这只大脚盆有一百多年了。一百多年来,毛家人的手一直摩擦着铜环,以至它们一直保持着金亮的光泽。以前碰到水涝的辰光,毛家人用绳子系在脚盆的铜环上,拉着它在被淹的田里割稻头。小时候的毛天水听了眼热,巴不得马上落暴雨淹了稻田。有一回他偷偷地把它当船使,去河里采荷花,回家被爹爹打了一顿。时间过得真快,眨眼爹爹也去世两年了,自己也五十五了,比当年的爹爹还要见老了。
现在连当地村民都不用这样的大脚盆了,大上海更用不着了,可是毛宁要,毛天水笑,快点找个小伙子家,到时候给我生个一男半女,几代人一起围坐着泡脚,讲闲话也方便。毛宁笑得有些喘,好呀好呀,有许多脚等着朝里放呢。
眼睛一眨,他就到了上海,在老婆面前做男人,在丫头面前做爹爹,一切顺理成章,自然得就好像从来没有分居过一样。很快地,一些硬邦邦的溧阳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正宗的上海话,虽然真情流露时还是以溧阳话为主,但多少有了点上海腔。
徐玉珍认为女儿畸恋了,老找小区里一个老头,人家老太还没死呢,第三者光彩啊?!就算死了,老少配也没好结果,最后都是悲剧。最后无可奈何地警告男人不要过于干涉她喂野猫,让她分分心也好。
毛天水不相信毛宁会出格,这里一定有隐情,他会耐心等待,等女儿自己来吐心曲。他倒是希望她去养一只鸟,两只也行,总比和野猫混在一起好,虽然他也理解人与人的喜爱不同,但他就是不喜欢猫,老辈人不是管它们叫懒猫吗?懒猫懒猫就是个懒字,整天就是吃了困,困了吃,比猪猡强不了多少。他心里还罩着那只黑花猫的阴影,它叼走了老板的金仓鼠。
毛宁收在院子里的流浪猫让他睡不好,尤其那只被毛宁称为黑花的黑狸花猫,叫声贼难听,鬼叫式。他根本没看清那只叼走金仓鼠的黑花猫的眼睛,却无端地相信,它也和黑花一样长有一对精光四射的绿眼。若不是上海溧阳隔得远,他真会认为是那只贼骨头猫跟过来的。
毛天水难得一次睡好了,却梦见自己被风吹起来,他想飞回地面,臂膀张开,却僵硬得扇不动,又好像后背被什么钳拉着,身子在空中没法自主……他醒后莫名的沮丧,太不吉利了!难不成自家也像那只金仓鼠,被看不见的正眼怪抓牢了?!不良情绪一直保持到早饭桌上,终于寻到了原因。人家讲开门不能见垃圾,我们家见相啰,阳台变成猫的棚户区,风水全破坏了。依我性,全部拆迁!
毛天水怎么也没想到那只大脚盆带到上海,竟然是给猫们住的,它搁在阳台一侧,成了猫们的旱船,它们整天趴在里面,那只黑花还喜欢在里面打滚。毛天水一见就生闷气。
有时毛宁有事出去,让他帮着喂下猫,他的口气便趾高气扬,过来!小野猫,给你们吃还搭架子啊?!毛天水心里明白,女儿根本不指望自己会喜欢上猫,她只是以为通过喂猫会给老爸找到一些乐趣。
但毛天水始终觉得没意义,又不是喂小鸡,可以看着它一天天长大,然后一只蛋一只蛋的滚出来,猫除了到处散发尿骚臭,对人有什么贡献?人偏要发贱,心甘情愿做猫奴!
毛宁感觉到老爸的不快乐,用商量的口气说:老爸实在不喜欢猫,我给你买一只小狗吧,你每天带它出去溜遛。
毛天水孩子气地拒绝,狗我也不喜欢,汪汪地乱叫,吵也吵死了,还不如养只大鸟。
母女俩一怔,他还有这爱好?什么大鸟?八哥?老鹰?猫头鹰?毛天水笑了,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他稀奇的是过辰光的一只大鸟,离他老家八里外的一座小庙旁的一棵大树上的一只大鸟。那庙叫蚂蝗庙,小小的一个殿堂,很不起眼,看上去也只能立几十个人,毛天水听父亲说,一开法会,几百几千人也进得去,还不挤。
母女俩都不相信,又不是神话故事,说得像真的一样。其实庙里的地皮究竟会不会像蚂蝗一样收缩毛天水也不敢肯定,他又没参加过什么法会,但他爹爹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一开法会就会飞来一只大鸟。说到这只大鸟毛天水的口气就肯定了不少,他还真看到过一次,就停在庙门口的老黄杨树上,全身青色,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它的样子,頭颈后面拖着两根长长的毛,像杨柳条,颜色稍微有些黄。叫声很稀奇,醒来——醒来——的,村里人说它是报晓鸟。毛天水笑眯眯地说,它一叫就有喜事,不是谁家添了个胖孙子,就是谁家发了笔横财,定规请全村吃上一顿,要不就是个丰收年,家家欢喜。
毛宁眼睛也发亮了,真得啊老爸?那你看到那回遇到什么好事啦?毛天水有些不好意思,那天我敲碎一只碗你爷爷奶奶没有骂我。文革那阵蚂蝗庙拆了,村里人捡了房梁木材回家造猪圈、当柴烧,庙没了,树还在,那只鸟再也不飞来了。
毛宁眼神有些定,她看着毛天水的脸,好像充满了怜悯:老爸,你真喜欢的话,我去给你买一只好玩的大鸟,给你当宠物。
不用不用,我说说的。你们娘俩日子过得好我就快活,什么宠物不宠物的,我又不过精贵的日子。
自从毛天水回家,毛宁明显开心了不少,不过她心事更重了,常常会在几秒钟内出神,毛天水安慰她,找工作不急的,你看你脸色白了了的,养好身体再讲,工作嘛,爹爹也会帮你上心的。
毛宁照一眼镜子,老爸,我不急的,放心吧,我买的基金有回报。倒是老爸和老妈要当心自己的身体,我老不放心你们的。
徐玉珍提起叶储库,说他最近常过来是怎么回事?毛天水说你们不知道哇,叶储库单位马上要倒闭了,他心慌,手脚也闲得发痒,不来我这里消磨日脚也没处去。别看他喜欢吹牛,心还良善,看见野猫还喂一把呢。
毛宁不相信,她说怎么看他都不像喂流浪猫的,眼睛里没有怜悯。
毛天水嘲笑道,都像你啊,一见野猫就咪咪咪的真以为和人一样啊?
一家人正说闲话,就听到外面一片纷乱,原来黑花掉河里了,它一边哀叫一边在水里挣扎。毛家紧张成一团,一时不知用什么物救它,毛宁甚至动了请求钓鱼邻居的念头,他们有长长的捞鱼网罩,虽然以前她听到他们在嘲笑自己喂猫。
毛天水竟然在岸边卧下身,向黑花伸过手去,黑花呛着水游过来,但差着一截,毛天水一急又探了下身子,结果窜到河里去了,幸亏从小会水,扑腾了几下便发挥了水性,抓住黑花后往院子里一抛,自己在老婆女儿的惊呼中爬上了岸。徐玉珍急着赶他去洗澡,毛宁则从大脚盆里抽出一条旧毛巾,麻利地包裹住了黑花,两个女人各忙各的。
吃饭时,全家沉浸在莫名的欢乐中,徐玉珍笑着问毛天水,怎么舍命救猫了,你不是最恨猫吗?毛天水认真地反驳,我是恨那只贼猫,要不是它金仓鼠还会丢命?老板作兴也不会倒霉。
徐玉珍嗔道,又来了,金仓鼠还住在你心里啊,和你攀亲戚啦?
毛天水又呵呵乐了,那只贼猫是冤家,我们黑花是小亲亲,不一样。
毛天水和黑花的关系改善了,黑花不时地到他脚边蹭来蹭去,毛宁都拍了好几张人猫同乐的照片。好日子不长,黑花突然失踪了。毛天水猜想是偷别人院子里的鱼让人打死了。毛宁的脸一下胀得彤红,一到深秋,流浪猫就成批地失踪,她怀疑黑花被猫贩子抓走了。被父亲一提,又多了条遭殃的可能,顿时眼睛湿了。徐玉珍瞪一眼毛天水,我们黑花又不缺吃,它抓小鱼小虾还不是为了报恩,要不它一条条摆在我家门口干什么?什么叫偷?哦,他们在河边钓鱼就不是偷,你问问河里的鱼虾,人家同意他们抓啦?怎么就没人去打死他们?!
你看你,七搭八搭。毛天水摇了摇头,但看到女儿的反应还是暗暗地后悔,干吗去触她心境?这不等于把她往那个老头子那里赶吗?一定要让女儿开心,多说说她喜欢听的话题,开心的人身体棒,整天哭丧着脸,大米饭红烧肉也是白吃。
毛天水便和她说闲话,嗳,毛宁,那个什么研究所找到顶级的黑狸花了吗?
父亲这一说,毛宁心情更坏了。她知道几个超级猫迷搞了一个猫文化民间组织,他们正在通过各种渠道和全球公认的品种猫鉴定组织联系,欲把本土的狸花猫申请为中国的纯种猫。中国要走向世界,猫族也需要自己的品牌。如果权威机构同意建立狸花猫血统基因库,那么一切都会正规化起来,注册跟踪,参加各种猫族品种赛等。他们深信各国专家会对黑狸花投赞成票,它们是多么健壮可爱标致的中国猫啊!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培育顶级的黑狸花,其中一只被命名为王子的公猫纯正得让人惊叹,毛宁见过它的照片,黑肉垫、黑鼻头全身条状纹,连肚子上的黑色纹路都明确清晰。
毛宁给毛天水看过这张照片,毛天水哇的一声叫,那我们黑花不是王母娘娘千金小姐啦?快拿去和它配对。黑花确实不俗,不仅背毛顺滑而有光泽,花色也可爱有趣,斑斑点点却又成排成行,图案像一串串的玫瑰花瓣,更有意思的是,它的脖子上有一圈淡咖啡的环形,像一串项链。脸又圆又大,绿眼砖红鼻,眼眶一条天生的眼线,在眼角处微微扬起,色彩艳得像化过妆似的。谁见了都要惊叹,这哪像流浪猫啊。毛家总要纠正别人的定义,说它早不流浪了,是毛家正正宗宗的院猫。毛宁对黑花也是百看不厌,她太喜爱它了,舍不得送它到研究所配对,相反她准备天暖和些给黑花绝育,她才不想让它变成生育机器呢。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黑花失踪两周了,很可能已经受难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它去研究所呢。
在忐忑的日子里,毛宁接到短信,在上海某个仓库里,窝藏着几百只猫,正要运往南方的一个城市。志愿者准备采取行动,时间定在某某一刻。毛宁心一动,没准在那里可以找到黑花?
毛天水很起劲地说要和她一起去,他说多一个人多一双眼睛。平时一直呵斥毛天水的徐玉珍突然柔情了,当自己还是小伙子啊?你这几天不是腰疼吗?毛宁却很高兴,妈妈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老爸的。
父女俩赶到那里时,天黑了,双方争斗的高潮已过,警方做了老娘舅,志愿者只要拿得出证明,可以领回自家的猫,其余的猫仍放行南去。这难不倒志愿者,他们个个手机里存有猫的照片,黑猫、白猫、黄猫、黑白双色、三花、条纹狸花、打旋狸花、各种色斑混在一起的玳瑁,猫和猫都长得差不多,警察怎么分辨得清?有个小伙子根本不找,第一笼就随手点了三只,弄得警察临时决定,一人最多只能领三只。一个姑娘伤心得抹泪,她只带了一只猫包,最多只能救两只小的。就这样,猫贩子仍急得双脚跳,他们可是真金白银买来的,志愿者是变相哄抢哪。可是,中国有专门养猫的饲养场吗?没有,那你们的来源就很可疑,至少脖子上带铃铛、红绳结、驱蚤圈的就是家养的宠物,你们这些偷鸡摸狗的下三滥!你们拿出的检疫证明也是假的,有种报出电话地址,看哪个国家单位敢开这样的证明?!其实三方都很清楚,运猫者只是钻了法律的空缺而已,救猫者认领的也未必是自家的猫。
父女俩分头寻找。就在毛天水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个人影一晃而过。毛天水心异样地一动,怎么可能?!但事实不容他假装没有看见,叶储库就是的的刮刮的猫贩子!毛天水想起来,难怪过去他说过一只野猫可以卖15元的话来。毛天水揪住他,你小子不入调!今朝我也不和你罗嗦,帮我寻出黑花来。
叶储库打着哈哈,阿哥不要红面孔,偶只不过帮人拎草鞋,人总要吃饭吧?阿哥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说着两人猫着腰在笼子间寻找起来。
这些竹片木条钉做的笼子长一米,宽半米,高也不过二三十公分,大猫在里面站都站不直身子,就这样每只笼子都塞了十五到二十只猫,猫们局促得转个身都难。笼子和笼子叠加在一起,猫毛乱七八糟挤出来,猫眼却只只分明,全冒着幽幽的绿光,只只死光一团。金刚地狱在眼前现形,毛天水差点呕出来。想起自家院子里宽敞的大脚盆,那些猫在里面打滚,真是贵族生活。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抱怨着,猫气味太难闻了,瘟死啦酸的!
一只笼子缝里掉出一只刚生下便被踩死的小猫,毛天水的牙顿时酸疼起来,缺德啊,你什么生意不好做?!叶储库继续打着哈哈,等我有了本,定规改做高雅的行当。
毛天水终于看到了一团熟悉的黑玫瑰花斑,膝盖一下变软了,你个猪头仨!老子家的猫被轧成绞布了!黑花看见他,黯淡无神的眼也放光了,被挤压扭曲的身体拼命校正过来,嘴巴一开一合地往前拱,笼里的猫都在叫,它们的眼睛里都露出了盼望的神色,黑花的声音被淹没了。
叶储库打开笼门,毛天水把手伸进去,一把揪住了黑花的后脖颈。黑花没有挣扎,四肢略有些僵硬的张开着,既配合又紧张。毛天水心疼了,凹刀麻子!老子家的黑花滚瓜拉圆的,现在被你们弄成咸鸡骨头了!黑花回首看了他一眼,露出从没有过的自家人眼神,毛天水马上伸进左手,小心地兜到它的腹下,又稳稳地托起它,当黑花离开了那些苦难的猫众,它的舌头伸了出来,仿佛透不过气来。叶储库拍拍黑花,好了好了,跟著你外公回家吧。
毛天水抱牢黑花,亲昵地:走,回家去。说着觉得哪里不对头,怎么手背粘乎乎的?!低头一看,黑花的左脚踝已经折断了,腿骨处的毛早已凝固成几缕污色硬条了,现在的血一定是在笼子里挤压出来的。毛天水的身子僵住了,黑花仰头看着它,眼里满是期待和不安。
一阵戗风过来,毛天水的嗓子毛拉拉的痛,他冲着叶储库压低了声,你这只消阳鬼,现在怎么办?害我女儿啊?!
叶储库看出了他的心思,也压低了声,要不重新塞回去?你发声我照做就是。
毛天水恼火了,你少装痴得憨!依我心火,打开笼门,一捞抄放走,爱上哪讨生活上哪讨去!
叶储库说,阿哥你晓得的,这是不可能的。今天如果没警察,你们是一只也拿不走的,除非出钱买下来。
毛天水轻轻地摸了摸黑花的脑袋,偶的个小猫猫嗳,你认命吧。黑花浑身颤抖起来。毛天水又死死地盯着叶储库,热辣辣地问,就没别的办法了?
叶储库凑到毛天水耳边,趁我们老板没看见,偷偷放到仓库后面去,那里有个墙洞好逃出去,作兴会碰到心肠软的,收到家里也没一定。
毛天水看一眼正在对面寻找的毛宁,急促地,快快快,不要给她看见。说着塞给叶储库一小袋猫粮,先把猫粮塞到墙洞外面。
叶储库接过黑花,鬼鬼祟祟地走进暗影中。
毛天水怔怔地看着叶储库怀里的黑花,它的形象完全变了,过去好看的玫瑰色斑变成了溅开的点点血污,看得他脑壳子直发麻。正纠结着,裤腿被什么牵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一只小黄猫伸出的爪子紧紧地拽住了自己。毛天水叹口气,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猫粮,撕开口,抓出一把,放到笼前,黄猫不看猫粮,只管尖细地叫着。毛天水往后躲了躲,硬把猫爪扯开,又把猫粮从箱子缝里塞进去。猫粮像受惊的小飞虫,纷纷落到群猫背上,猫粮无声的滑落下去,没有哪只猫分心来逮住猫粮,它们视线高度集中,都死盯住毛天水的眼睛,他是它们的一根救命稻草。
毛宁皱着眉走过来,毛天水迎上去,他说这里没有黑花,我们快走吧,要不这只黄猫又要揪牢我的裤脚管了。
毛宁看着黄猫,它又一次伸出爪来。毛宁伸过手去,轻轻碰了它一下,带它回去吧。
当猫老板铁青着脸走过来时,毛宁大声地说道,这只小黄猫是我们家老猫生的,名字叫亲亲,你们凭什么夺人所爱?!这只有了新名字的猫果然亲人,毛天水手一伸过去,它就伸出舌头来舔他,毛天水颤抖着声叫了声亲亲,鼻子头止不住酸了。
徐玉珍听了父女俩的叙述,不停地说着作孽。毛天水看着毛宁眼角过早爬上的皱纹,深深地叹了口气,女儿家操心多老得也快,猫的事就到今天为止了,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上心了……
毛宁没心思听父亲的又一次唠叨,她忙碌着,新来的小猫才三个月大,得给它准备暖和的猫垫。徐玉珍长叹一声,猫是我家女儿的一帖药啊。
这天晚上,毛天水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睡着,天快亮时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女人坐在家门口,正弯腰在大木脚盆里洗脚,那张脸有些熟,像恩娘,他心里一阵惊喜,四脚刨地,狂欢地向她奔去,他的身子在跑动中有节奏地耸动着,像马像狗也像猫……
徐玉珍唤醒了他,你乱叫什么?毛天水收回伸在被窝外变凉的腿,见相啰,我怎么四只脚跑?!
轻微的关门声传来,徐玉珍捅捅他,两人爬起身,跪在窗前朝下看,毛宁像没脚似的往外飘。徐玉珍紧张的说,一定又去找老头了。
毛天水苦笑了一下,半夜三更的找老男人?!唉,这几年就没称心的日子,老鼠啊猫啊朋友啊女儿啊,全是冤家!一个个逼你逆水中游。
徐玉珍再也忍不住了,抄起电话就打,她的声音激动得发抖,林教授,你以为我不知道真相?我早就找到你家的电话了,我忍到现在了,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什么,你要和她爸爸通话?
毛天水听到了一个陌生的男声,他努力挺直背脊,脸色渐渐变白,像毛宁一样失了血色,他慢慢放下电话,苦笑着对徐玉珍说,不要冤枉人家,是人家一直在帮我家丫头,没想到她也会生电视剧里的时髦病。
徐玉珍紧张得话也讲不清了,什、什么电视剧?到底什么病?
你不要紧张,是电视剧里的常见病,血出了点问题。
徐玉珍牙齿打着抖,白、白、白血病?
毛天水捧住头,为什么别人的病也会跑到我们家来?随即搂住老婆,明天再去收几只流浪猫,我要帮它们搭一幢猫别墅……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只要她喜欢的事,我们都去做……
爹爹,恩娘。毛宁推门而入,她第一次用家乡话称呼父母,她的口气是玩笑的,表情却郑重其事,不要生气嘛,是怕你们担心才不说嘛。林教授一直在帮我上课,他让我不要害怕,说他会走在我前面,到时表演给我看,说他走时就像去别的地方旅游一样,去去就回。林教授也瞒了他的家人,他是渐冻症……
窗外传来一阵悉里索落的声音,似乎有一道影子飞过,毛天水迅猛地拉开窗帘,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动作早就做过了,人生如梦,从看那只叼走金仓鼠的狸花猫开始,他就像活在夢中,他要醒来,醒来,乌赤墨黑中一下豁闪,日头高照,原来世界是这样的,极黑,也极亮,极冷,也极热,像他自己的前胸和后背,互不相干又连成一体,像所有生命的前胸和后背,和他同时呼吸窒息,他要调息,他要醒来、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