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树

2018-11-20 12:30陈集益
山花 2018年11期
关键词:砍树检查站

陈集益

头戴凉帽哎,冷饭缠腰!一里三歇哎,不怕岭高!

——浙西南民谣

树木再次变得值钱的时候,我们山里人还在为解决温饱而奋斗,平原上已经兴起建房热。平原人是推着独轮车进山的。独轮车有一个比自行车钢圈粗壮数倍的轮子,有一副形似巨兽的肋排似的车架子,有两根微微上翘的结实的车把,车把上套着一根类似皮带的车襻绳。除了过于陡峭的斜坡、狭窄的栈道,独轮车对道路的选择几无要求。平原人推着独轮车走过机耕路,走过田埂,到达山乡水库,从坝底的之字形坡道推上大坝,再通过微微晃动的木桥下到柴油机船上,道路曲折却挡不住它的脚步。

那时候进山的路基本建在山脚下的河滩边,路基用大溪石筑砌,路基上爬满常青藤,路面混合着泥土和石头。一路上平原人推着独轮车说说笑笑,车轮在大大小小的石头上翻滚、跳动,车身时不时发出哒哒的声响。山里人听见声响,就像听见自行车的铃声一样好奇。“您从哪儿来呢?”山里人盯着平原人看。平原人大多长得又黑又高,大手大脚,两只眼睛就跟牛卵似的往外鼓。“表哥——你家有树卖吗?”山里人还不习惯被陌生人唤作“表哥”,有点受宠若惊,表现得却冷淡:“树……有啊。”

平原人掏出香烟,只敬给愿意给他带路的人。平原人说,湿的树太沉了,运不动;又说要剥了皮的树,能看清树的粗细与毛病。平原人总是在挑剔,站在一棵立在天井或屋檐下的树下面看,用手指箍。完了,还要把树横在地上拿尺子量。树立着时通常显得笔直又漂亮,身上有疤瘌也看不到,树一躺下来就显得不值钱了,贱了——山里人懂得这个道理,在没有谈好价钱前不愿让树躺下来,平原人往往要在村里来回转上几圈,才能买到双方价格都满意的树。当然,这时天已经快要黑了。

“表哥,你知道……村里有旅店吗?”

“哪来的旅店,又不是在镇上。”

“那你家,……能借宿一宿吗?”

山里人向来好客,但对于进山买树的平原人,想到他们讨价还价时的精明样,都不愿往家里带。人们往往打发他们去小赖子家住。小赖子家素来爱留宿外来人,比如焊锡的、弹棉花的、打铁的、摇拨浪鼓的、杂耍卖艺的,五行八作,给他们在空房或阁楼上安个铺,做顿饭,收点钱,也算是一种营生。

小赖子家房子大,有两个天井,五六间正房,当年拥有这么大房屋没有划为地主,归功于他爷爷在解放前就输光了田产,但是也仅仅逃过了挨批斗的厄运罢了。小赖子从小瘦弱、娇生惯养,在整个生产队年代,他和我一样,几乎是在社员们的鄙视与唾弃中度过的——我是因为疾病,他是因为干活不利落——好在终于单干了,随着越来越多的平原人进山,陌生的,熟悉的,长驱直入,有的连表哥都不叫,直接进家里问:“喂,你家有树卖吗?”小赖子家每天闹闹哄哄的,就像开了一个赌场。

平原人到底比山里人富裕,他们进山时大多带着大米、猪肉,有的带着酒。买树之余,平原人喝酒、猜拳,打牌、嬉闹……小赖子家的烟囱终日浓烟滚滚,酒肉的香味从门洞里奔出来,弥漫半条街。他趁机推销起自酿的黄酒甜酒,卖起了鸡鸭——鸡鸭刚开始是自己养的,后来从村里人家收购。村里人嘀嘀咕咕,说小赖子开旅店比开代销店挣钱多呢。偶尔有人想凑进平原人堆里去与他们“打成一片”,但打牌输了平原人会说钱先欠着,因为树还没买成,不能两手空空回去;反之,平原人会追着要债,说钱没给呐,上你家背一棵树抵债吧。

村里人对平原人没有了好印象,虽然羡慕他们出生时投胎在水库外,进山买树能给村里带来钱,但总觉得他们骨子里是瞧不起山里人的,所以才敢打牌赖账,买树多一分钱也不让——要是换作山里人到平原上去,谁敢这么做呢。

那时候,我们还很少出山去,更别说把树运出山去卖。那时候,我们只等着平原人来村里买。那些被剝得赤条条、白溜溜的树,斜倚着墙壁、板壁、天井或者门口的水果树,就像女人裸露着修长的大腿。只是,长驱直入的平原人越来越狡猾了,一会儿说这棵树做不了柱子,那棵树做不了楼栅,这树长了瘘,那树被啄木鸟啄了洞,总能找出树的种种不是。甚至明明相中了也故意不买,等着树的主人生气、懊恼,在一番内心煎熬之后同意降价。

当然,树的买卖最终一桩桩地做成了,钱从一个个皱皱巴巴的帆布书包里掏出来,经过一双粗糙的手到了另一双粗糙的手。然后,买树人背着树嘟嘟囔囔刚走,隔壁人家的女人就来打听。

“哎呦,你家某某山上的树卖了多少钱?”

“又卖便宜喽!嗯呐,哪卖得了这么多!”

关于树的虚虚实实的卖价,一度成了村里人的中心话题:人们除了谈论这一季谁家收了多少稻谷,谁家的猪长得快,母牛生了小牛,就是计算谁家分回多少棵树,卖了多少钱,然后对比树卖得是贵还是贱。这样的议论听起来夹杂着叹息,其实多数时候是愉快的。它让人想起曾经的劳作,多么艰辛,所得却那么少,而砍树,是现在,像我这般既不会手艺又没有其他经济来源的山里人,最快捷直接的一笔收入。

于是乎,每当有人卖了树,手头有了点钱的变化,是在屠夫磨刀六的案板上首先显现出来的。以前磨刀六杀死一头猪,要像流浪汉挑着铺盖卷一样四处游走,而现在每个清晨肉铺前围满当家的男人。他们如恶狼盯住磨刀六肢解一头刚刚咽气的猪,这个嚷着要买一斤前槽肉,那个吼着要买一斤里脊。磨刀六手起刀落,你说买一斤他要连着骨头剁给你三斤。这三斤被笋壳捆扎的鲜红肥白之物,就成了这男人一路得意的抱怨:“谁说不是呢!你们看看,这哪里是卖肉,尽是骨头!”

女人们却总是悄悄买回布料,就跟密谋似的请裁缝做成一身衣裳,然后在某个不准备去干活的早晨拎着一个竹篮穿街而过。那一天就算乌云密布也会变成一个艳阳天,女人们叽叽喳喳着,争相打听这身衣裳花了多少钱、哪里买的料。

“的确良呀,多少钱一尺?”

“井下村裁缝做的吧?”

“嗯,嗯呐。”

女人们攀比起来,没多少日子就都穿上了新衣裳。她们就像艳丽的彩蝶,在街巷或田野飞来飞去。我真想把家里卖树的钱悉数交给我的女人,对她说:“爱莲,你也去供销站量几尺的确良吧!”在我的劝说下,有一天她去了井下村,只给孩子们扯了几尺卡其布。我说:“你自己的的确良呢?”她说:“真不巧印碎花的卖光了。”过不了几天我去井下村买药,顺便去供销站转转,却发现成捆的碎花的确良在一个柜子里立着。我的眼泪一下蹦了出来。

我擅作主张,给她买回了的确良。我怕路上被人看见问这问那的,用一张荷叶包着。她以为荷叶里包着买给孩子吃的油条,拆开荷叶就骂我:“你去退掉,你去退掉!这么花的布我穿不出去的。”我知道她是心疼钱,由着她骂。她骂着骂着就不骂了。

我敢打赌整个山乡找不出第二个像我女人这么好的女人。我甚至想,老天爷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女人许配给我?我虽然是爱她的丈夫,也算是一个好人,但是她嫁给我,没有享过一天福。

我的病是老毛病了,每年冬春季节,我有一段时间只能躺在床上,咳嗽,哮喘。夏天是我身体最好的时候,我能跟村里其他男人一样,割稻,犁田,耙地,插秧,除草,开荒……除了挑重物,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我从不认为我比别人笨或懒,就算生病的日子,我也要跟着一家人来到田地,有时候咳得连站都站不直,但是这一天农事的安排、侍弄莊稼的要领还得我来指导。正因为此,单干以后我们家的粮食没有比别人家少,但是一家人的日子总归过得艰难,就像一根打着死结的井绳拉拽在井沿上。

有时候,我真希望那是一个梦:在源远流长的金塘河没有被拦截成水库之前,我曾那么健康,爽朗,我十三岁就跟父辈去放木排了,那时候毛竹和木材都是通过水路运到平原上去卖的。祖辈们来往于山区与市镇码头,既能赚钱又见世面。我站在木排上能判断水流流向、避开漩涡,大人们都说我脑子灵、身手矫健,将来是块撑排的料。如今,水库把我们封锁在大山里了……

我的病,就是在修筑水库的那几年落下的根。可以想象,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派我去修水库,我就不会患上哮喘病和气管炎,在生产队,那些壮劳力就没有理由认为是他们养活了我。那些年月,为了治愈这毛病,赤脚医生那儿、井下村卫生站、山乡卫生院开给我的药(土霉素、红霉素、螺旋霉素、鲜竹沥、祛痰灵、氨茶碱、甘草片)我吃了个遍,针(青霉素)也打了不少。我还让家人拿蜡烛给狗皮膏药加热,一下按在后背上,烫得熟了一层皮。我打听各种偏方,烤橘子,蒸大蒜水、生姜水、萝卜水、煮马蜂窝、秋梨、百合、批杷叶,包括用童子尿煮的猪肺。

有一年,我听说井下村有一个“老气管炎”去衢州做了“穴位埋藏针灸疗法”。我去他家,看见他躺在床上。“去吧,你也去吧,我把地址开给你。”他有气无力地爬起来。那是我成家之后最后一次走出水库,去到那么远的地方。这一路的艰辛曲折可以讲上一天。可惜手术最终没有做成。如今又说起来,仅仅为了说明我当时多么想治好我的病。如果治好了病,我就不会继续咳嗽,也不会让一家人跟着受苦……一转眼,我的大儿子、二儿子都大了,小的也出生三年了。不过,我很少跟他们谈我去山外治病的事,如果一定要谈点什么,就谈谈平原上的汽车、火车、拖拉机、电影院、国营工厂,他们都没有去过山外呢。所以我跟村里其他人一样,也指望多卖树。卖了树,就能带一家人渡过水库,去山外游玩一趟……

可是每次临到真要砍树的日子,我又会感到不安。不仅仅担心树会被砍光,而是砍树对我来说是一件喜忧参半的事。喜的当然是树能换来钱,暂时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忧的是每一次砍树对我来说都是对身心的折磨。

砍树是体力活。一棵树在山上被砍倒,拖到可以往山下滑的险道上,再一棵一棵往山下滑,树往往被卡在半道上。如果有的山上没有用于滑树的险道,就得老老实实地背树下山。可以说,每棵树从山上运到山下都颇费周折,而背树回家的路近的两三里、远的六七里,同样让人畏惧。因为背树不比挑粮食可以控制重量,假如一棵能做柱子的树重达两百斤,也不能肢解成两段来背。记得第一次分树,是在离村不远的一座山上。分树那天,原第四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出动了,在崎岖的山道与田埂上,背树的人形成了一支队伍,就像一列蚂蚁衔着沉重的粮食,踉踉跄跄。我走在队伍里,肩上的树一会儿撞到岩壁,一会儿磕到田坎,树就像一只巨鸟的爪子,一会儿把我摁在地上,一会儿把我甩到烂泥里。当我想歇一会儿,因为会堵住后面人走路,我只能硬撑着往前走。

肩上疼,胸部难受,腰酸腿软,整个人仿佛就剩下一个意志,那就是坚持,死也要把树背到空旷地带,扔掉,喘上一口气。——有什么办法呢?树值钱的日子,村里人都在砍树、背树。我花不起钱雇人。况且,按照我们这里的传统,上山砍树、背树原本就是男人的事情。

那次,我们要砍的树位于东坑村与井上村之间的龙坑。龙坑是幽深的峡谷地带,金塘河的上游,那些树属于十来户人家共有。我跟着大伙背着斧头、别着砍刀,穿着草鞋和打补丁的衣服,穿过东坑村,沿着长满青苔的溪边小径,往上游走了四五里地,山风冷飕飕的。我们到达一处水声激扬的地方,要翻越一座瀑布旁边的巨岩。在巨岩后面,谷底的树上全是攀援的藤蔓,带刺的、开花的,结着野果的。我们进入谷底,人完全被湮没了,被树林和藤蔓,被湿漉漉的雾气,还有忽远忽近的水声。如果不是看见阳光落在大树下的青苔上,像宝石上的反光一闪一闪,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行走在一个巨大的岩洞里。所以,我们要爬到更高的山腰去,那里干燥、通风,没有蛇,没有虎纹蜘蛛,没有五颜六色的蜥蜴,没有带毒的雨蛙和蟾蜍。还有一个原因,砍树的顺序都是从山顶依次往山下砍的,这样被砍倒的树往上坡方向倒去才不容易折断,也不容易压死人。

我先是跟雨民搭配砍树。

为什么要两个人配搭砍树?不仅仅为了加速一棵树的倒下,更在于两个人的斧头能够落在树干的不同位置。我们先要在树被伐倒的方向(上坡方向)砍出一个口子,然后在这口子的反侧你一斧、我一斧地砍下去,树欲倒不倒时再在砍口上加楔子,然后在树干的不同方位补上几斧子,树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尖叫,朝指定的方向倒下。树倒下时,会剐蹭到旁边的树枝,掀起一股劲风。倒下后,树桩上流出的树脂,颜色会瞬间变红。

雨民说:“去他妈的,树流血了!”

雨民是个莽夫。他来山上要带三个饭盒,一盒菜两盒饭。他砍树时赤着膊,腰间扎一条白粗布,嘴里喊着“嘿呦!嘿呦!”——这时斧子在我眼角一闪而过,一道白光之后,嗖的一声,一大片树肉就从底下飞上来,冲着我的额头,或者眼睛。我渐渐跟不上他的节奏。以至于他那头不一会儿就砍出一个大口子,树的承重就倾斜了,好几次差点酿成大祸。

我不得不去跟螳螂做搭档。螳螂有力气,但是由于我体弱他可以省着力使,这让他很称心。但是没两天,我就感到胸闷气短,胸口越来越疼。我跟螳螂、耕马、雨民几个说,你们就留一小片林子给我吧,我一个人慢慢砍。他们几个急着想把树砍完、卖掉,就划给我三十来棵树,说到时候砍不完,他们会上来补。

然而,我不得不放下了斧头。

那时,我正在砍一棵汤钵那么粗的树,树上有一个鸟窝,鸟早就飞走了,可是当我的斧头砍向它,才知道窝里还有幼鸟。我一会儿看看树上的鸟窝,一会儿看看树桩上的砍口,最终决定爬上树去,在树倒下之前把小鸟救下来。当然,说“救”有些不恰当,因为我主要想着回家时可以把它作为礼物送给孩子们玩。当我爬上树,大鸟突然出现了,是两只鹞,它们俯冲下来,速度之快犹如利箭,我赶紧一手抓住树枝,一手护住眼睛。果然它们从我头顶掠过,爪子头几下落在我護住眼睛的手上,然后才把我的头皮和耳朵抓伤了。等它们再飞来的时候,我已经滑到地上,裤子被树干磨破,两腿内侧火辣辣疼。我挥舞一根树枝,哇哇叫着,有一只被我抽中了翅膀,摇摇摆摆飞上了山。

鹞被赶开后,我抡起斧头,把那棵树砍倒了。可能是带着对抗情绪的原因,我都不记得砍树的过程中我是否停下来喘息,只记得树倒下时鸟窝随着掉下来,两只还没长羽毛的幼鸟——赤裸裸的,一只摔死在岩石上,一只被树枝压成了泥。随后,我就看见越来越多的鸟在山顶上盘旋。有老鹰,有鹞,有隼,它们发出低沉的叫唤,身羽在阳光下射出冷光。

砍树的声音消失了,大伙看到头顶一幕,扯着嗓子问我咋回事?我支支吾吾,说一棵树砸死了两只幼鸟。他们兴奋地爬上来,就这件事议论了一阵,接着又去砍树了。刚砍了几斧,山下林子里飞起成群的山雀、黄莺、暗绿绣眼、白腰文鸟,它们迅疾地朝对面山上飞去……

大伙一如往常砍树,我却感到双手滞重,连斧头都举不起。这不仅因为疾病的困扰,我感觉不对劲。整个上午,我再没有听到一声鸟鸣,大山里只有我们砍树的声音。我坐在被太阳晒热的石头上,一棵棵树倒在身旁,叶子散发浓郁的类似油漆的味儿。白云投下铅色的阴影,一丝风也没有……

尽管砍树对于我们,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却突然想起我爹曾经说过的禁忌。那时候,开斧之前必须码起一堆石头祭拜山神。山神是每座山都有的,有的山神凶煞,有的山神慈悲。听爹说过,山越深越容易招惹山神,所以进深山不准猎杀怀孕的母兽和幼兽,砍树也只砍大树。想起这些,我不免后怕起来。因为吃午饭时,我们都从山的高处下来,在一处阴凉处坐下,打开各自的饭盒,竟然发现每个人的饭盒里都爬进了蚂蚁。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吓得无法吃下去,把饭盒重新捆扎好就上了山。

接着,就听见下面有人喊叫起来,我以为有人被倒下的树压住了,下去才知道老鸡公被山蜂蜇了,一只眼睛像公猪卵袋那样肿起来。老鸡公看见我,嚷嚷:“痨病鬼!就是因为你砸死了幼鸟,滚开!”——自从分田单干后,很少有人拿我的疾病羞辱我了。当他再拿我来出气,我就冲上一步,朝着他的胸口揍了一拳。我们被大伙拉开了,都劝道,不要吵了,树得抓紧砍掉,听说乡里马上就要成立木材检查站了。可是大伙刚回到各自树下没砍一会儿,耕马突然被蛇咬了。那蛇与树下的箬竹丛一个颜色。

大伙七手八脚,用刀割破耕马被蛇咬的伤口,把草药和毒蜘蛛捣碎敷在上面。我们让肿着一只眼睛的老鸡公陪着用绳子扎死胳膊的耕马赶紧回家。然后,剩在山上的人就都没有心思砍树了。第二天,我们凑了几块钱,买了半个猪头和两斤黄酒,在龙坑的平坦处垒砌石头祭奠过山神,怪事才再也没有发生。

这之后,我们在战战兢兢中把树全砍了。

说也奇怪,当树全砍了,笼罩在心头的那种敬畏心理一下子就消散了。我跟大伙一样,眼看分树在即,开始盘算起树能卖多少钱,这些钱怎么花。我仿佛看到了治疗气管炎的药,看到了给孩子买的五花肉,看到了给爱莲买的新衣裳,看到了每个人脸上的笑容。而且,我还想到了带爱莲和孩子们去平原玩。但是,由于龙坑与吴村相距太远了,那些砍倒的树还必须保留着枝叶——刚砍的树有水份,非常沉,保留枝叶能继续汲取树中水分——为了能在短时间内加速树干的风干过程,我们还要在树干的根部,用斧头凿一个小洞,倒入一点桐油、柴油或者煤油,这样,树干里的水分就会被往树梢跑的油分子追着跑,加快蒸发,行内人管这叫“抽丫”。如此这般,既是为了砍倒的树干得快,背树省力,也是为了在某个涨水的日子,可以将半干燥的树扔进金塘河,利用水流运到吴村去。

一个星期后,大伙凑在一起问“该去了吧?该去了吧?”都担心哪天乡里真的就禁止树木运出山了。虽然都知道树还很沉,但是老鸡公他们已经等不及了。于是我们别上砍刀、穿上破烂衣服,开始用砍刀删去树枝,断掉树梢,把树背到开阔地带。被归类、剥皮的树,一棵一棵,又白又净,立成一个个架子。

这过程同样伤筋劳骨:树枝删得不干净,背树的时候树枝的茬会扎进肩膀;而且剥皮的时候,剥皮人要掌握好下刀的力度,力下大了会砍伤树肉,留下刀痕,力使小了,剥皮就会变为削皮——削皮的坏处是,树干上残留着的树皮会继续渗出树脂,黏得要命。但是不管怎么说,剥皮总比砍树心情愉快多了。

等到休息时,大伙又嘻嘻哈哈起来,说小赖子老婆与平原人如何打情骂俏,相互揩油,为了挣钱小赖子夫妇连脸面都不要了。又说有一户人家的女儿看上了一个来村里买树的青年,那青年也是穷得屌丢了都没有钱赎回去的主,是给别人推独轮车卖苦力的。老鸡公说:“牛栏仔,卖了树赶紧把她抢回来,肥水不流外人田哪!”牛栏仔是耕马的大儿子,他是代替他爹来干活的。他回嘴道:“嗯嗯。可惜你家桂花许配给人了。”

就在大伙这么议论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爱莲,她会不会也爱上平原人中的一个呢?这想法让我有些不舒服,我就想爬到山顶去透口气。当我呼哧呼哧地爬到我砍过树的地方,心紧了一下。倒不是飞来两只抓人头皮的鹞,而是看到倒在山顶上的树减少了。

山那边,正是隶属龙游县的山庙村,与我们村有着世代的仇恨。这仇恨多源于地界的纠纷和相互偷树的矛盾。雨民、老鸡公和牛栏仔等人,都曾经去山那边偷树被对方抓到过,遭遇过挂牌游街的耻辱。当然,我们也抓到过山那边的人,抓回后除了游街还拿鞭子狠命地抽。

看到此番情景,大伙一致认为,树是被山那边的人偷了。他们嗷嗷叫了一番,就往山那边去了。仅剩下我和螳螂、汉匡几个,一边干活,一边盼着他们回来。我们当然希望树被追回,可是,中午吃饭时他们没回来,下午太阳西斜,还是没回来。螳螂叽叽咕咕,派我去山顶张望,我不愿去。后来是小个子的汉匡去了。

当我们在繁忙劳作中,渐渐忘记汉匡去山庙村打探的事,突然山上响起了他的尖叫,他就像一块越滚越快的石头往山下跑。接着,我们就看到无数鸟雀从山那边飞来,不是鹰,也不是鹞,而是小型鸟类,瞬间消失在苍穹下。

“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几个呢?”

“他们、他们被抓了……”

我们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翻山去增援。想来想去,就继续干起活来。不知不觉,太阳滚下山坡,天色迷蒙起来,这时我才想起,往常这个时候早就收工了。我们的人怎么还没有回来呢?我们不得不往山顶爬去——在山那边,群山蔼蔼,我们朝山那边呼喊雨民等人的名字,喊了没几声,有蝙蝠从山下岩洞里飞出来,吱吱叫着。天很快就暗了。是下到山的那边去,还是选择回家?正在这时,山下林子里响起沙沙沙的声音。

“谁?谁啊?!”我们同时问。

“我!!”

树下灌木丛里出现一个头,昏暗中也能看到冒热气,等来到我们跟前才看清是没有几根毛发的老鸡公。他满头大汗,告诉我们,他们几个跟着偷树贼留下的痕迹找到了山庙村,在两户人家的院子里发现了我们的树。那些树已经剥过皮,但是仍能认出从我们这儿偷走的。他们从树龄、干湿度、斧刃宽度进行辨认,对方蛮不讲理,说自己的树就是自己的树,哪来那么多道理。

“然后呢?”

“就打起来啦!”

回到家,我越想越不安起来。一路上,老鸡公都在讲他们与山庙村人怎么打架:“半个村人都涌来了,这些贼,以多欺少,还要不要脸啊!”骂了一通,又说,“你们也不赶去凑个人数,生产队解散了,但咱第四队的人还得一条心哪!”

老鸡公讲的无疑是真的,在我们这儿打架可不是坏事,相反可以因此成为英雄,或者地头蛇,被人敬畏。我由此断定,明后天两村人还要接着打。果不其然,次日一早,进山的队伍里多了耕马家的另外三个儿子,雨民的兄弟和侄子,老公鸡的儿子和女婿,还有几个以前因为偷树与山庙村结过仇的人。他们浩浩荡荡,直奔山岭那边而去。

留在龙坑继续干活的,只有我和汉匡、螳螂等人。我们将树一棵棵删枝去梢,从乱七八糟的藤蔓(没有了树荫遮盖,藤蔓再次疯长起来)或者灌木从、箬叶丛里拖出来,然后根据地形寻找合适剥皮的地方,将剥完皮的树立成一个个晾晒的架子。树在阳光照耀下,雪白、干净。

总的说来,我对打架没有特殊的兴趣,这可能跟我的体质有关。在这个前提下,我已经习惯本本分分地活着。可是,从小到大我看过太多打架,在我们村、在山乡,我看到一个人如何将另一个人打倒,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我看到一群人如何将一个人五花大绑,在他脖子上挂上牌子,推到台上去跪着……所以我想象得出,当我们村里人去了山庙村,两村人对峙的场面,你拿着棍棒,我拿着砍刀,他抡起锄头……

这些都是听来的:比如耕马家的三个儿子如何为解救大哥,与山庙村人拳打脚踢;老公鸡的女婿如何招架不住,被山庙村人扔进臭水池,老鸡公的儿子拿刀砍人;雨民的兄弟,一个鼻梁断了,一个肋骨断了。还有其他人,或胜或败,两眼充血地回到山这边时,显得义愤填膺。他们一方面告诉我们谁谁受伤了,“你们必须也要去,这是为我们公家的事情”;另一方面告诉我们对方如何受挫,满地找牙,“这一回,可让他们记住咱村人的厉害了”。

我没有参与打架,不表示我对集体的损失无动于衷,而是无能为力。连日的劳作,已经把我折磨得半死不活。爱莲看到我把肺和肝都从喉咙里咳出来的样子,说,你休息几天再上山吧。我想想人家,为了公家的树去山庙村拼命,怎么好意思躺在床上呢?我真后悔那天是我发现树被人偷了。要是我不说,他们可能都搞不清在山顶砍了多少树。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跟那些人的家属一样不得安宁。

最后,我们村里的干部终于出面干预了。民兵连长国梁负责跑来跑去。谈判是在我们村进行的。山庙村来了许多人,我们村跑去看热闹的就更多了。那是吴村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大谈判,大会堂里挤得跟看样板戏一样,但是整个村子安静得可怕,连四处乱窜的狗都不知躲哪儿去了。上午的谈判结束后,与山庙村人存在亲戚关系的人家没有一个去请他们回家吃饭,他们不得不在代销店买饼干充饥。晚上是回家去住的,第二天再重新爬过山岭。

第三天,那时天快黑了,我和小麦丁、汉匡几个从龙坑干完活回来,没走到村口就遇到了山庙村人,我跟着大伙走在路中央不给让路,没想到对方也不给让。“怎么的?这是吴村地界上!”螳螂壮着胆子大吼一声。

“该赔的已经赔给你们!现在我们是客人!”走在最前面的山庙村人朝路基吐了一口痰。不过,他们最终站到了路基边上。我们从这些人身边经过,闻到了一种类似水银挥发的仇恨气味。走了一小段路,听见他们冲我们吼:“吴村狗记住!以后不要让我们看见你出现在山庙村——”

鉴于山那边的敌对情绪,以及我们的树还搁在随时可能被偷的区域,又一天,当被山庙村扣押的雨民等人从山那边放回来,我们立刻商议起分树的事情来。此时,那些被砍的树已经被我们几个剥完了皮,并且大部分从山坡或拖或滑到谷底。整个谷底,看上去全是赤条条的树,白花花一片。

我们都没有想到,这块长了很多岩石的山能产这么多树,根据螳螂粗略计算,每个人口能分到三十来棵。这是单干之后数次砍树的历史上没有过的,因此大伙都有些兴奋起来。树是按三个等级分的,也就是能做柱子、梁子的大树先抓阄分完,再分能做楼栅、檩子的中树,最后再分能做椽子的小树、杂树。为了分得公平,我们要在每棵树上写上编号。又因为每户人家都想占集体便宜,抓阄过程难免引发争吵(那种跑去与山庙村人打架的团结早就烟消云散了)。盡管这样,吵吵嚷嚷分了三天,树还是分完了,每户人家倾巢而动,带着绳子、拐杵来到了龙坑。

那一天爱莲带着山子、庆子也来到了龙坑。

“咋分了这么多啊!”爱莲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

我们都有些按捺不住喜悦。我安排两个孩子背最小棵的树,二十来斤的样子。爱莲背中树,九十多斤的样子。我自己则背了一棵大树,足有一百二十斤。不是我力气大,而是在我们这里,哪家男人不背大树呢?把大树留给女人背是要被人耻笑的。所以我无论如何要背一棵大树下山,挪也要挪下去。我用右手环扣树干,起肩后,左手紧握拐杵,它既可以当拐棍支撑身体平衡,也可以把它放在左肩再伸到右肩的树干下面轻轻往上撬,这样,树的重量便会通过拐杵分一部分给左肩承担。

经常干活的人知道,背树比挑粮食难多了,因为树不可随意减轻重量,而且容易撞到东西。从龙坑到金塘河上游的河畔,山路大部分筑在岩石峭壁上,为了避免连人带树滚进山涧里去,这一路只能背着树走。在树的压迫下,不管背树人体格多么强壮,沿着长满青苔的羊肠小道,所有人都得小小心心。一方面,要时刻注意不让双脚踩空,另一方面,还要对每一个拐弯的地方作出预判。

我的艰难状况就不说了。可怜的是两个孩子,他们还从来没有背树的经历,不会使用拐杵,更不懂得“打一杵,换一肩”。累了,肩膀疼了,只懂得把树扔在路旁,歇够了再重新蹲下去起肩。那是挑战极限的起肩,一口气站不起来,就会被树压趴在地。虽然一棵小树压不伤身体,但挫败的感受是令人崩溃的。当我呼哧呼哧地把树背到天子山一带,已经有人背完一趟往山上返了。

“得令啊,你快下去,两个孩子正坐路边哭呢!”

我以为他俩怕累、不想背,也就没有放下树先跑下去看看,等我背树到一处崖壁,看见两个孩子果真坐那儿哭。我那时已经快要累瘫了,流进眼里的汗不方便擦,感觉我是在一片火焰里站定了,我凭着经验让身后的树梢一端着地,再用拐杵把树支在崖壁内侧的岩壁上。我用衣袖擦了一把汗,知道不能骂他俩,但是愧疚的感觉让我窝火,我忍不住把两个孩子骂了。这一骂,吓得他俩不哭了,只是委屈地看着我。汗在后背流淌,衣服貼在肉上很不舒服。

我也顾不了,说:“还愣着干什么?接着背下山去!”

庆子推了推山子,山子这才一撇嘴,说:“爸,我的树……掉进沟里去了。”

庆子帮山子说:“哥哥还受了伤。”

我的气有些喘不上来:“伤哪儿?”

山子把胳膊伸出来给我看,胳膊肘上一片血糊。

我的心痉挛了一下,说:“胳膊碍你走路了?”

山子又撸起裤管,膝盖处也是血迹斑斑。我不得不抓住岩壁上的草,猴子一样下到八九米深的涧里去。树已经被水打湿了,我的草鞋和裤子也湿了。我喊住往山上返的汉匡,让他帮忙把树拽上去。等汉匡走远,我就让两个孩子继续上路。山子微微瘸着,但能走路。我知道走几步,血液活络后疼就减轻了。

那天结束,我们背下山有大树一棵,中树九棵(有三棵是我背的),小树六棵。我们把树堆放在金塘河畔一处相对开阔的高地上。在天黑下来之前,除去预留出要接着往家背的树以外,剩余的树用绳子和藤蔓捆绑在一起。

金塘河暗沉沉的,像血管里冷却的血,在巨石与卵石之间,河水从上游的井上村流下来……这时我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像垂死之人倚在一块巨石上,怔怔看着那些咬人肩膀的树,就像看着一堆在搏斗中死去、僵直了的蟒。

我们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留下一个人看守树。最后大伙推举我留在金塘河畔。我守夜的回报就是每户人家将帮我背一棵树下山。天黑后,爱莲给我送来了铺盖卷、手电筒和一盒米饭。她离开后,整个石滩就剩下我一人。我在窝棚里铺上干草,再把被子折成对半,一半垫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

一晚上,我被小腿肚抽搐疼醒两次,被咳嗽呛醒一次。我还听到野兽的呼吼,刺破压抑的水声,呜嗷,呜嗷。莫名其妙地,我想起大伙曾经说起小赖子老婆与平原人打情骂俏的事。那些平原人,一个个比我长得好,他们有力气,不会让女人受苦。我真想打着手电筒回家。可是等天亮了,我又后悔不该这么想——快要被树压垮的人,谁还有精力去打情骂俏呢!当我看到爱莲带着孩子还有我的早餐,任劳任怨地回到热闹起来的河畔,我低下了头。

我开始佩服起耕马的几个儿子,以及雨民、老鸡公、小麦丁等人,一趟趟地上山、下山,上山、下山,背树背得背弓起来,耳朵根的青筋一直胀到喉结上,但没有听他们说一声累。他们的家属也是如此。老鸡公的老婆平时无声无息的,好像村里不存在这么个人似的,没想到就她背起树来,跟男人一样。

三天后,耕马家第一个把树全背下了山。四天后,老鸡公和小麦丁也把树全背下山了。而我家,只背下来一多半,这还包括我用守夜换来的那几棵。可我已经尽力了。对我来说,树再背下去,已经不是能不能完成任务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多活几年的问题。我背着拐杵和绳子上山都有气无力的,背树走上三四十步就得赶紧靠边、用拐杵把树撑在地上,嘴张着呼吸。以致于我一趟只能背两三棵小树,连中树都不敢背。更难过的是,又过了两天,当我哀声怨道、还只想着如何背树下山的时候,另一件事发生了——

那天清晨,我还躺在窝棚里“挺尸”,晨曦开始照亮万物,小麦丁一早从村里来,他说得令你知道吗,上面出政策了!我说,出什么政策了?他说从这个月起,不经过审批,以后真就不准砍树卖了呀!……怎么会这样?!虽然这件事大伙早就在说,但是没想到会发生在这个时候,说发生就发生了。我坐在薄凉的石滩,感觉就像当年我听到我娘死了的噩耗一样,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

那条通往龙坑的路,突然变得那么绝望。我对爱莲说:“咱回去吧!就让剩下的树烂在山上吧!这折磨人的玩意儿!我再不会指望它卖钱!”我的力气就是在这哀怨中,像一个气球漏气一样,一点一点瘪下去的。“如果不是为了钱,白送我也不要背这些树了!”我实在没有毅力再坚持下去了,有种想哭的感觉,我真想躺在路上,就像一个喝醉酒的人,管它接下来该怎么办。但是我看见爱莲背完一趟,喝了些水,又上山去了。

我只得对跟在她屁股后面的两个孩子说:“山子,庆子,你们回去吧!回去带弟弟去。阿囡一个人在家哭呢!”他们两个晒得又黑又瘦,经历过前几天的非人折磨,还有我的打骂,现在已经能顺利地把小树背下山来了。“我叫你们回去,听见了没?”他们还愣在那儿,仿佛怀疑我的话是假的。

我的眼睛湿了。这都他妈的什么日子!然而,我又想到,万一这只是传闻呢,或者我们的树还可以补办审批手续呢?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又老老实实地跟在他们身后……

我们最终把树全部背下山了。那棵最粗大的树,就跟历次分树一样,又是留到最后我和爱莲抬下山的。抬一点也不比背省力。因为山上基本没有笔直的路,两个人相互牵扯着,不停地跌倒。当爱莲一脚踩空跌到沟里,树也跟着滚了下去。我看着自己的女人像中枪的野兽一样,在杂草丛里挣扎,爬起,心里翻滚着说不出的窝囊。我扔下她和树往山下走,我没有勇气面对这场景。

“你干什么去,你给我站住——”爱莲喊我。

我说:“树背回去又没人要,你为什么要折磨自己?”

她吼起来:“你这就肯定树没人要啦?!”她突然哭起来了,“——是你要这样折磨我啊!你知道你每说一次树没人要,我心里的感受吗?——你个死棺材,老虎叼的,没有树,我们家还有什么可换钱的东西吗?你告诉我……”

不几日,有些人家已经把树全部背回去了。此时的金塘河畔的高地上,尽管还堆着我家、螳螂、汉匡等人的树,但是我已经不用再守在这里了。树都运不出山了,谁还会来偷呢。那天我背着铺盖卷,走走歇歇……虽然在整个砍树、背树的过程,我没有一天不身心煎熬如同受刑,然而,终于把树从肩上扔下,人反而负重千斤一般,回到家后就生起病来。

想想从开始砍树到如今躺在床上,这期间的劳动强度于我而言是致命的。那种累,只能说类似想死又死不掉的梦魇。我昏昏沉沉的,躺在疾病的无助与窒息里,仿佛又看到许许多多黑色的鸟,老鹰,鹞,隼,发出低沉的叫唤,在龙坑上空盘旋;还有形形色色的動物,野猪,黑麂,兔子,失去家园,在黑暗里,眼里闪着寒荧荧的光;还有那些倒下的树,杉树,松树,流着树脂……

我不知道该庆幸自己挺过来了,还是应该悲哀自己没有因此死掉。我又一次想起年轻时,我的身体是健康的。我十九岁那年还验上了一等兵,但是由于成分不好被刷下来了。

那年,是我断了当兵改变命运念头的第二年,我被大队干部派到金塘河下游的苏村(现已淹在水底)修筑大坝。我挑石头、开石方,帮爆破手扶铁钎砸孔,我以为在工地上只要表现好、肯吃苦,就能改变不红不专的出身。结果,我白天与石头、粉尘打交道,晚上躺在破庙的地砖上过夜,天气冷了,我得了重感冒,却不去治,大坝建成时,感冒已经转成没法治愈的慢性支气管炎与哮喘病……

而今,水库蓄水已经许多年,它横于绵延群山与广阔平原之间,集防洪、供水、灌溉、发电于一身。淙淙流淌的金塘河,日夜奔流,流进这碧蓝的、群山环抱的库区,仿佛这是一个自古就有的自然湖泊——成千上万人的力气、汗水,移民、远走他乡,都仿佛被人遗忘。据从镇上回来的人说,现在一路上都会看到“封山育林 保护水源”的宣传标语。在水库大坝上,政府已经建起木材检查站,没有一辆独轮车和一棵树,能逃过木材检查站的拦截。

平原人只好到别的地方去买树了。或者,计划建造钢筋水泥的楼房。

现在,我们山里人不得不闲下来了。曾经有过砍树背树的繁忙,每天磨斧头砍刀的耐心,想着这棵树卖多少钱那棵树卖多少钱,还有爬山砍树时那种热热闹闹的场面,都像很遥远的事情似的。我们都有些不习惯起来。没有了独轮车的哒哒声,听不到平原人的讨价还价声,村子里空洞得可怕。而那些突然卖不出去、横七竖八的树,就像一场洪水退去,被水淹过的稻田里留下成堆的油泥和垃圾。树在一夜之间成了最扎眼的多余物,就像不待见的远房亲戚存放在自己家的空谷仓,它不但侵占了原本逼仄的空间,也令人想到从中挑走的粮食。

磨刀六的猪肉也开始滞销了。这个洋洋得意的家伙吃胖了。他杀了不少猪,挣了不少钱,以为这钱可以永远挣得这么容易,有段时间去买肉他不允许你有选择,他卖给你什么都得接受。因为那时候村里人都争着买肉,每次抢到一块好肉拎着回家,仿佛凯旋而归。而现在看着最好吃的后臀尖肉乏人问津,磨刀六不得不挑起担子沿街叫卖。那叫卖声里充满愤怒,气喘吁吁。

人们都在等待着。等待一种确切的生活。如果树还能接着砍,他们是不在乎买几斤肉吃的,但是以后永远不准砍了呢,就得把钱省下来。既然分到手的树都能被禁止买卖,谁知道以后责任田承包山会不会被收回去呢。当然,这样的忧虑只属于每一个家长,孩子们是不会去想的,他们为再也不用劳筋苦骨地背树感到高兴。他们在街巷里跑来跑去。年轻人则聚集在经销店里吹牛、打牌。经销店是新开的,店主是不再做代课老师的阿贤。

这一天,我身体稍好了些,想去看看地里的庄稼怎么样了。当我路过经销店,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再接着就看到村支书锅金带着一群人从店里走了出来。其中有两个肚子鼓鼓的,一看就是乡干部。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们当中还有木材检查站的人。村里人听说后,都涌到了锅金家,叽叽喳喳着,询问禁树的事。

那几个人回答得很肯定:“以后不经审批,一棵树都不准砍。”

“那让我们怎么活呢!”

“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你们就不想想,山区耕地少,连稻谷都不够吃呢!”

“这问题你们得向县政府反映去。”

村里人再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等到这拨人去了民兵连长国梁家吃午饭,人又都涌到了国梁家。但是国梁把他们轰出来了。

“奶奶的,有你们这样馋的吗?馋得想啃我家的桌腿不是?”

村里人就坐到桥头,等着吃饭的人出来。等了两个小时,那边还在猜拳。

“这都是因为水库里的水,要变成汤溪镇上人喝的自来水了!”

“这跟砍树有狗屁关系!”

“怎么没有,砍树发洪水,会让水质变差。”

“可我们呢,就该喝一辈子西北风?!”

愤怒就像干柴,一点就着,聚集在桥头的人越来越多了。当那几个人喝得晕晕乎乎从国梁家出来,人们又不约而同地围了上去。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呼喊起来:“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砍树——”但是,那几个干部没有丝毫在意,其中手拿一个铁锤样东西的,还朝人群扬了扬手,吼道:“封山育林是上级命令,都给我走开去!”那人的声音低沉,却像一只豹子发出的音。当他们就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拍拍屁股走了后,人们才发现站在台阶上的国梁胳膊上多了一个红袖套,上书“综合巡逻”。

国梁恶狠狠地说:“都乡里乡亲的,《饮用水源保护管理条例》我就不念了。开门见山地说吧,以后,咱村!至少十年之内,没树砍了。条例上写得明白,不到三十年树龄的林子,一律不给批。咱村呢,这几年把十五年树龄的树都砍得差不多了。所以今后,除了自己家造新屋、打家具什么的,一律不准砍树,都听明白啦?”

我又想起我验上一等兵那年,那个当兵名额最后落在了二等兵国梁身上。他是当时的大队干部的侄子,其后他在邻省当了三年伙头兵,服役期满从部队回来就当上了民兵连长。这虽然是个小官,却要负责兵役登记、征兵工作和民兵训练,还要担负树林防火、维护社会治安等任务,所以很受重用。在树木禁伐的日子,村里人明显感觉到,戴上了红袖套的国梁每时每刻监视着每一个人。在他的监视下,有人上山砍柴,本想砍一棵小树挑着柴禾回家的,结果想想国梁将跳出来抓住小偷似的盘查,砍刀抡到半空又收回去了。

村里人对国梁很反感,看见他从身边走过就往地上吐唾沫。也有人当着他的面把树拉到街上,拿锯子将树锯成若干段,再用斧头将树劈成柴,码在自家屋檐下。有一次小赖子喝醉了,东倒西歪着,直接跑到国梁家去骂。国梁说:“你他妈的开旅店没有生意跑我这儿来撒娇?我揍你!”小赖子说:“你就是木材检查站养的狗!”结果国梁几脚把他踹倒了。小赖子艰难地爬起来,梗着脖子说:“禁你妈的×呀,禁你妈的×呀!”他反反复复地骂,带着哭腔。我想,小赖子借酒浇愁,是因为他心里清楚,他家再也没人去住了,而且他把老婆都赔出去了吧。

可问题在于,禁树令颁布之前,人们已经尝到过卖树的甜头,难道那些背回家的树当真要当柴火烧掉吗?我想这样的柴烧出来的饭菜,吃起来也会有一股苦涩味吧。因此,人们在小赖子的带动下,躲在国梁监视不到的地方,诅咒禁伐令,诅咒国梁,诅咒木材检查站。诅咒完了,心里好受些了,这才背起锄头扁担或者簸箕背篓,到田里干活去了。不管怎么说,山里人活命的本钱,除了树木以外还有庄稼。庄稼已经成熟,总得先做要紧的事才对。于是忙忙碌碌的秋天,在一种略显失落的叹息里到来。人们开始挖红薯、毛芋,摘玉米,砍大豆秆、高粱穗,收割晚稻。繁重的劳动,就像砍树背树一样,一方面暗含着收获的喜悦,另一方面也把人累得麻木迟钝。所以,直到秋天接近尾声,特别是屋前屋后的树妨碍到粮食的晾晒,关于树的话题才又被引了出来。

村里人当然是期盼着平原人进山的,虽然平原人狡黠,往死里压低树价,但是只有从他们的口袋里能掏出钱来。可是平原人真的像候鸟那般飞走了。随着秋季结束,期望越发渺茫。如果说前阵子平原人也忙于收割,那么现在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人们四处打听别的村是不是也卖不出一棵树了。结果都一样,整个金塘河流域,不经审批都不准砍树了。

有一天,天還黑着,耕马带领他的四个儿子每人背一棵树,决意要把树背到他的妹夫家去卖掉。他的妹夫住在平原,他有理由说,这几棵树是在禁令颁布前砍的,早就答应送给妹夫造屋的。可是这样的理由说服不了检查站的人。为了证实没有说谎,耕马还打电话叫来了他妹夫。但是检查站的人说,我们只能放走经过审批的树。什么是经过审批的树?首先在树龄上达到三十年,其次还要检查树上是否敲过钢印。那钢印是要提前上山数过树桩,核实之后才给敲。

耕马虽是一个粗人,平时仗着四个儿子动不动跟人撸胳膊,这时却也懂得软磨硬泡,他让大儿子去大坝下面买烟,还要请检查站的人“来吴村喝高粱酒、吃黑麂肉”。检查站的人厌烦至极,扣下他的树让他离开。耕马伙同四个儿子在检查站大闹一通,然后逃之夭夭。这事在整个山乡产生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继耕马之后,还有村里人尝试过运树出去,他们不坐柴油机船,而选择背树绕道而行,他们在水库两岸的山上像逃荒的人那样走上一天,但无一例外在水库大坝下面的公路上,被骑三轮摩托的检查站人拦截。于是检查站、审批、钢印、水源保护、违法、没收等等概念,就刻在了每个山里人的内心。

随着天气转冷,稻草剁和枯草上结着厚厚的霜,我的老毛病如期到来。我通宵咳嗽,人就像一辆发动不起来的拖拉机。这一天,在太阳出来之前,我还赖在被窝里,突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陌生的脚步声。我一下子坐起来。

“得令,得令!”是雨民的声音。我不想理他,又想躺下去。雨民很没礼貌地掀开了门帘,说:“得令,就你还躺着不知道吧?我今天要告诉你,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啊!不允许我们卖树,干部怎么就可以卖啦?……”雨民再次重复“没有想到”的时候,我闻到了他嘴里隔夜的酒气。

我披了衣服跟他走到门口,阳光还在对面山上。

雨民说:“这当官的,还真是脸皮厚呀!你绝没想到,检查站的人给咱村干部的树都敲上了钢印,他们的树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了。我这么说有人还不信,说他们家门口还立着树呢。那是他妈的摆着给人看的好不好?事情败露后,你猜怎么着?国梁说:‘谁能把检查站的人请来,那是他的本事!你们哪,就是没丁点出息!等我们的树分批运出去,自然就会考虑把你们的树也分批运出去。我们村囤了这么多树,一窝蜂地往外运,检查站的人能都放行吗?”

我听了这些,顿时心里乱糟糟的。我冷冰冰地应付几句,把雨民打发走了。据说他走后,又去经销店、代销店闹,甚至扬言,要像砍树一样砍掉干部们的头。但是许多天后,我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有人说,锅金受不了他的纠缠,想办法把雨民家的树也敲上钢印了。也有人说,锅金命令国梁教训了雨民一顿,他就此噤了声。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他,想问他几句,他竟然像做贼那样溜掉了。后来听人说,村里包括雨民在内的很多人,都在和锅金、国梁搞好关系。因为大伙心里清楚,只有他们能把检查站的人请到村里来。而检查站的人呢,还真来我们村喝过几次酒,至于喝酒之后有没有给人敲钢印,也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

这个时候,其实我也很想去讨好国梁。但是由于性格原因,要如此功利、肉麻地去讨好一个人,装出一副摇尾乞怜的样子,实在太难了。整个冬天,我都处于无望中。我想起撂在金塘河上游的树还没有背回来,有些后悔耽误了卖树的时间。在天气变暖之前,我的病加重过几次。到井下卫生站挂盐水,每次路过小赖子家,看见他家房门虚掩,狗躺在门槛上睡觉,我的心里就会难过起来。我不敢想象接下来,没有树卖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把孩子养大,为老人终老?

随着雨水渐多,我不得不考虑把背到金塘河畔高地的树先运回来。我准备用水运,即把树扎成木排,等待涨水顺流而下。我专门去了趟堆放树木的河畔,树都还在,而且颜色没怎么变暗,仿佛身价的变化对它们自身没有产生什么影响。这让我有些感动。回来的路上,我幻想着如何把这些树卖掉。如果是那样,我就能送两个孩子去上学了。就在前几天,学校新来的老师因为不知道我家情况,又来问两个适龄儿童怎么不上学。我当然知道知识的重要性。之所以没有急着让孩子上学,是因为a-o-e-y-w-u,1+1=2,我自己就能教。这样既省了学费,两个孩子还能帮妈妈干点活。他们的妈妈太辛苦了。可是,现在大的孩子按理说要上小学三年级了,不该再由我来教了。我也教不会了。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很好的办法。后来,我就想到把树以最低价卖给国梁。尽管我因为当兵的事,一直不愿与他交往,但是他不是有办法偷偷往外运树吗?没想到这事差一点就谈成了。国梁说:“我可不敢买你的树啊得令,我端着这饭碗就是要喝清汤的。但是我看你家确实也困难。这样吧,时间合适的时候我带检查站的人上你家瞧瞧,价格嘛,你们自己谈好了。”他这么一说,我暗暗怀着喜悦的心情,连爱莲都没有告诉,同时明白雨民他们为什么没有接着闹了。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时候木材检查站出了一件丑闻。有人发现大量木材上敲的钢印是假的,一是敲上去的字模糊,二是中间的五角星缺了一角。这事引起了检查站的重视,结果一调查,发现这些树大部分来自吴村。于是,那个制造假钢印的人很快就逮起来了,他正是国梁。这个家伙摸透了村里人急于卖树的心理,每次带回村的所谓检查站的人,十之八九是事先勾结的树贩子。他们以白菜价买走村里人的树,再敲上假钢印偷偷运走卖高价。因为每次打着国梁的名头,检查站的人就以为这些树是前阵子他们中的某一个去吴村敲过钢印的树,于是一律放行,直到这些树流入市场,有好事者发现钢印异常。

如此一来,我们村那些还没有卖掉的树就倒霉了。因为检查站的人不可能再轻易地给人行方便之门,也不会再轻易被人利用。这样,我本想去河畔高地运树回来的,还有孩子上学的事,只能搁置了。爱莲说:“当时背树的时候咱只顾背树,这……就再也没机会了。唉,只得我多干点活,你留些时间教他们读书吧!”

我说:“好的。”我只能这么说。

转眼到了春夏之交,正是下暴雨的时候,河水猛涨,浑浊不堪。由于连年砍树,被砍秃且被开垦的山在雨水冲刷下裸露红土,就像皮肤上生出血淋淋的疮。这是乱砍滥伐的危害。从这个意义上说,禁伐令恰逢其时。

我站在自家稻田里,看着脚下惊涛骇浪,泥浆滚滚,一方面担心稻田被洪水冲毁,一方面担心河中漂过的是我家遗留在金塘河上游的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直扑过来的浪头嘭嘭地撞击田坎,浪头每次扑来都要卷走几块石头,执意要将田坎掏空。我看着整块整块往下掉的田土上,还立着刚刚插下不久的稻秧,翠绿翠绿的,转眼卷进浑浊之中……

我吃不下饭,也睡不好。当年参与水库建设遗留下来的剧烈咳嗽,在我的胸腔与咽喉处汹涌。两天后,雨逐渐小了,河水开始下降,不再像血那么黏稠了,但是岸上一片狼藉。我家稻田里大量螃蟹爬行,它们可能在寻找食物,也可能盲目地爬来爬去。还有不少燕子,在湿漉漉的田埂上起起落落,它们是要衔上一块上好的油泥,飞到谁家屋檐下去做窝的吧?

这时的水深最适合放木排了。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跟随大人撑排到兰溪去的那次,就是在这样的洪水退去之后,河床被洪水冲得平整,而涨起来的水还没有退尽。我的心竟然有些激荡起来。我决定叫上汉匡(河畔高地上只剩下我们两家的树了),一起把树做成木排放下来。这既是为了结束旷日持久的对树的惦记,也是出于安全考虑,万一有谁落水相互有个照应。

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对的,甚至意义非凡。

我愿意把这件事,当成是我这一生的骄傲——

我仍记得那天,我和汉匡在石滩上扎木排,太阳当空,天是蓝的,河滩上的石头渐渐烫了起来。扎木排需要大量藤条,我们正用它把树一棵棵捆在扁担那么长的横木上,抬头时,我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戴着斗笠,正看着我们。我从没有见过这个人,而且,他的斗笠下面还罩着一个纱罩……

“你好啊,”我站起来,跟他打一声招呼,“你是从井上村下来放牛的吧?”

“不,我是来你们山里放蜂的。”

“那你是养蜂人喽?”

“可以这么说。”

正是这个神秘的养蜂人,当他了解到我们的情况后,说出了一番让我们吃惊的话。他告诉我们,树在东南方向的遂昌县境内不但不禁伐,而且林业经济是非常受重视的。我至今记得那人的口音,汤溪方言里交杂着龙游话、遂昌话,甚至冒出客家话。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那次见面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想他一定是上天派来帮我们的,如果不是,那一定是山神发了慈悲。因為正是他告诉我们卖树的出路,让我们把树卖掉了……

养蜂人指明的那条路,其实就是古时就有的古盐道。我小时候就听爹说过,以前的挑夫就是通过这条崎岖山路,把温州、台州那边的盐,经遂昌挑到井上村,再由井上挑到井下,再由井下至山乡至汤溪、洋埠等地。可是那天,我和汉匡却面临着两难的选择:我们还要不要继续扎木排呢?因为在平时,我们习惯跟着金塘河往下游走,走过井下村、和尚村,渡过山乡水库……很少往遂昌方向去。

我已经记不清我们到底谁说服了谁,或者是我们共同的决定,我们抡起砍刀,砍断藤条,把扎好的木排拆了……

我们决定冒险。我们回家作了必要准备后,第二天就带着一身换洗衣服、两块防雨油布、一只水壶、一袋干粮、一双备用的草鞋,告别家人,逆水而上。当我们背上树——树已经风干,没有以前沉了——途经流沙坑、天子山,到达涡坞的时候,我明显感到追不上汉匡了。因为背树上山比下山累多了,更何况,从龙井出发,挡在前面的是一座很高很高的山。这座山叫井台,站在吴村的任何一个地方眺望,都能看到它的顶峰耸在正南方。

井上村就坐落在井台开阔处的凹地上。当我们气喘吁吁地到达这个状如铁锅的村庄,简单吃过午饭,接着还要翻越大石门、登步坑。一路上群山连绵,山顶着天,天压着峰,只有茂密的树林和潺潺的泉水作伴。好在当年挑盐的队伍虽已散去,但是崇山峻岭间的古盐道被顽强地保存下来。

一路上,我们遇到好几处盐夫祭拜山神留下的石头堆,石缝里插着过路人折的细枝条,显然是当一炷炷香插上去的。鉴于曾经在龙坑的教训,我和汉匡每遇到一处石头堆就放下树,双手合十,拜上一拜。所以,我们虽然在深山里上高坡下陡壁,却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我们在天黑时,终于顺利地到达野苍岭。我们找了一处平坦的岩石,点起篝火,铺上油布。夜里,我一直担心山上有狼,或者豺狗,但是只看到了野猪。第二天一早,我们收起油布,继续翻越野苍岭。中午,烈日晒在身上,那酷热就像要把我们全身的油都晒出来。有几次我累得连拐杵都扶不住,不得不把树扔在路边草丛,蹲下来喘息。汉匡见我没有跟上,几次返回来帮我背树。我们上到野苍岭垭口,终于看到长满青苔的界碑。然而下山的路,却没有想象的那么省力,岭的背面突然陡峭起来,我的双腿忍不住哆嗦。

“你不要往山下看啊,要把眼睛死盯住下一步要迈的地方。”汉匡叮嘱我。这个小个子男人,因为老婆跟人跑了,村里人瞧不起他,这时候却让我肃然起敬。我按他的说法下山,双腿没有再哆嗦。等过了最难走的断腿崖,我们终于走到了相对好走的古驿道上。

下午三点多,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遂昌縣歇脚镇。在这里,还真有人开着拖拉机收购木材。而且树的价格,要比卖给进村的平原人贵了好多。

我和汉匡高高兴兴地卖了树,在镇外小河里洗了澡,在凉亭里歇了一晚上。天蒙蒙亮,我们再沿原路返回的时候,看着高耸入云的野苍岭,连我们自己都感慨:昨天我们是怎么从一条山脉翻越到另一条山脉来的,而且还背着树。

因为返程不负重,加上心情放松,我们紧走慢赶,来时花去两天的路程浓缩成了一天。进村的时候,我偷偷地摸了摸口袋,口袋里放着卖树的钱——虽然在歇脚镇,我为爱莲买了一条丝巾,给两个孩子买了一个书包,钱花掉了一多半,但是足以让我把腰杆挺直了。

半刻钟后,我就看到我家的烟囱冒着烟,庆子带着弟弟在门前跑来跑去的。阿囡看见我回来了,“爸爸爸”地叫起来,大老远跑过来抱我,我们的眼圈顿时就模糊了。“阿囡,”我说,“这是我给你们三个买的书包。哥哥用过了再弟弟用。”——我这才发现,我光记着两个大的要读书,忘了给最小的买糖果了。可是孩子们并没有意识到糖果问题,争先恐后地要背书包,他们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我进屋,爱莲已经给我端来热水,要我好好洗洗脸、烫烫脚。当我把两只脚伸到热水中,脚底下成串的水泡破裂了,疼得我呻吟了一声。

“爸爸,爸爸,你这几天上哪儿去啦?”

“爸爸这几天,背树去遂昌了呢。”

“下次,你再去带上我们吧!”

“嗯呢。好啊。”我说。

但我在心里,想到这一路的艰辛,真希望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走这样的路,毕竟荒凉的古盐道上早已没有了挑盐的人,树就更不应该往山上背了。但是,接下来没几日,我又开始做草鞋、缝补衣服、炒制干粮,准备出征。因为家里还有不少能换成钱的树,不卖掉实在可惜……

正因为此,爱莲说她也要跟我一起背树去卖。我没有同意。

然而,当我和汉匡再次出发的时候,我们村里有不少人,悄悄地跟了来……

那真是难以置信的一条生路。我永远记得我们的浩浩荡荡的队伍,每人背着树,握着拐杵;有人的拐杵底部包着铁,拐杵打在石头上发出铿锵声;有人年轻力壮,健硕的脊梁冒着热腾腾的汗,背树不但不觉累,上了古道的制高点还唱起翻山越岭的小调;但也有人跟我一样,身体透支了力气,过崖时稍有不慎就会摔下深渊;加上山路上常有毒蛇,赶路人多了难免会有人被咬到……

我不知道,那期间到底有多少树从山的这边,由一具具肉身肩挑背负,翻越层峦叠嶂输送到山那边的遂昌地界,再由遂昌地界运送到需要它们的地方。可以肯定的是,在树木再次被禁运之前,这条曾经由沿海地区熬制的食盐运往内地必经的千古盐道,这一次却承担起了树木运输的任务。

不,我当然不是说这条路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在那特殊年份我们为了卖树,只能选择走这条路。靠山吃山,这原本就是世代山里人活下来的手段。慢慢地,金塘河沿岸及其源头其他隐没于丛林里的村庄,也有跟着我们背树到遂昌去卖的。当然也有遂昌那边的树贩子为了赢利,自己翻越野苍岭到我们这边来收购树,再雇人背过岭去的。因此,野苍岭下那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登步坑村,就成了野苍岭这边的木材中转站。这个小小的村子,因此诞生了像小赖子家那般的小旅店,我们中有些人去的途中会住在这样的旅店里,等第二天抵达野苍岭那边的遂昌地界,还要在正式的旅馆里住上一夜。

歇脚镇,毕竟是一个有着辉煌历史的古镇,古代的挑盐人要在这里吃好睡足,第二天才有力气翻山越岭。可以想见那时候有大量盐商、盐夫往返于此。虽然解放后由于公路铁路的兴建,古盐道逐渐被人们遗忘了,但是当我们这边出了树木禁伐令以后,木材的涌入再次让这个古镇热闹了起来。特别是像耕马家的儿子们,老鸡公的女婿、雨民的兄弟们,总有一些人在镇上卖了树,活脱脱变成了昔日从金塘河撑排出去、在兰溪城里潇洒一回的人。他们背着被肩膀磨得锃亮的拐杵,就像当年的撑排人背着长长的竹篙一样,人和拐杵及挂在拐杵上用于捆树的绳子和放衣物草鞋的布袋子,在歇脚镇上晃荡着。

有几次,我们还遇到了从另一条山岭上下来的山庙村人。他们也背着树。俗话说“冤家路窄”,没想到我们在遂昌地界会合了。我那时真担心来自金华县、龙游县这两个村子的人,会在遂昌县境内打起来。可是并没有。

“嚯,嚯!我一认出背树下来的是他们村人,奶奶的,立刻就把树横在路中央,问他们还认不认得我?”耕马的大儿子牛栏仔吐一口唾沫,万分骄傲地说,“他们没哪个敢说话的,看见我拦住不让走,他妈的就跟做贼被抓一样。哈哈哈!”

“后来呢?”

“后来就有领头的给我敬烟来了!喏!哈哈哈!”

不管耕马的大儿子说的是真是假,总之,这事让所有背树过来的吴村人感到特别解气。他们去饭店炒上两个菜,喝了许多酒。而酒精的刺激和疲乏的解除,总是让人兴奋又轻浮。到了歇脚镇,我们村里人爱在旅馆里赌钱,在理发店里让姑娘洗头。只是,等到第二天醒来发现花钱太多,隐约的后悔,会让他们在返回路上闷闷不乐。不过,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再次汗流浃背地出现在野苍岭上,像公牛那样喘息,像野兽那样嗷嗷欢叫……

不过,这条路,也就通行了两三年时间,后来木材检查站的人在去往野苍岭的大石门设了岗。于是我们这一带山区,就再一次成了交通与生存的死角。那些翻越野苍岭、肩膀生了一层厚茧子的背树人,就像推着独轮车进山买树的平原人一样,也很快消失了在了时间的长河中。

再后来,我们村里那些背过树、尝过挣钱甜头的年轻人,就相约去了城里,在工地上卖苦力、在工厂里打工。再后来,很多山里人就没有了靠树卖钱的念想,事实上,也从此丧失了从事这项艰苦体力劳动的雄心与忍耐力——

是的,再也不可能有人爬到龙坑那么高的山上去砍树,更不可能在严寒酷暑中背着树翻越野苍岭,把荒芜的古盐道踩得路石发亮。而我,或者说那个时候的人们,就是这么砍树、背树,然后这么把树卖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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