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琛
《礼拜二午睡时刻》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较为著名的短篇小说之一,被选入人教版高中语文选修教材《外国小说欣赏》,从属于“情感”单元。文本含蓄、节制的情感表达方式与浸染宗教色彩的主题意蕴,给执教者与学生理解文本造成了一定的难度。众多执教者尝试以《圣经》中的“审判”为切入口,探究文本呈现出的人性光辉(母爱、尊严),同时通过解释文本中的疑难细节,填补作者的叙述空白,延续马尔克斯的“孤独”主题。本文尝试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角度,通过解读小偷母亲的伦理选择,窥视隐藏在文本背后的作者——马尔克斯的伦理意识以及其所属时代的伦理环境。
一、小偷母亲的伦理选择
1.伦理意识显现
随着一列从幽深洞穴中钻出头来的火车缓缓进入读者的视角,马尔克斯开始了这篇《礼拜二午睡时刻》的叙事,随即把读者带入了色彩浓烈的拉美语境——一望无际、两边对称的香蕉林带、棕榈树和玫瑰丛。这个涌动在脑海中的镜头令人迅速联想到柏拉图的“洞穴喻”,似乎一场新的意识交锋也将随着这趟列车的到来而登上舞台。随后是细碎而平常的母女相处细节,这个女孩一度被读者质疑——是否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形象?开头的沉寂随后被母亲一句甚有力度的话打破,“往后就是渴死了,你也别喝水。尤其不许哭。”“别”“不许”等命令式的词汇带有强烈的理性色彩,面对至亲的死亡,人的本能是痛彻心扉的悲伤,而最受打击的母亲却下了命令:“不许哭!”潜在的含义并非“不能因哥哥死了哭”,而是“不能在众人面前哭”,这里的众人是杀死儿子的那个小镇上的人。聂珍钊教授提出:“人同兽的区别,就在于人具有通过理性分辨善恶的能力,能够通过人性因子控制人身上的动物性本能,从而使人成为有理性的人。同兽相比人有伦理意识,只有当人的伦理意识出现之后,人才能通过理性意志控制自然意志或自由意志。”由此可见,母亲在此刻将自身放置在众人的对立面,并通过理性意识克制住了情感本能,初步呈现出一种有别于众人的伦理意识,而具体是何种伦理意识,还有待后文解读。
2.伦理意识冲突
母亲与女儿到达小镇,径直走向神父的家。这个小镇呈现出昏昏沉沉的困乏氛围,所有的店铺从十一点起关门,直到将近四点钟才会开门。小镇居民的生活状态慵懒而安闲,神父也是自始至终睡意朦胧。伦理冲突出现在神父与母亲的对话中。
“您从来没想过把他引上正道吗?”神父对着母亲发问。“正道”一词带有道德判断意味,在神父眼中,这位母亲的儿子已步入歧途,在道德上是缺陷者。但是出乎神父意料的是,母亲坦然而坚定地告诉神父“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潜台词是“无论他是不是小偷,他都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母亲对儿子的道德判断显然与神父不同。随后,母亲给予他的论断一连串的理据:儿子听母亲的话,当拳击手养家等。母亲说:“那时候,我每吃一口饭,都好像看到礼拜六晚上他们打我儿子的那个样子。”儿子是母亲一家的经济依靠。由此可见,母亲对于儿子的道德判断,依据于儿子的行为目的在于母亲,这里便清晰地呈现出占据母亲意识中的血缘伦理,而与之相对应的,是神父代表的宗教伦理——确切的说是天主教伦理。两种伦理意识形态在此刻交锋,在母亲的坦然与强硬前,神父向母亲妥协:“上帝的意志是难以捉摸的”,显然神父被母亲的话而触动,而最应该忠于上帝的神父,此刻也对上帝产生怀疑。文本开始呈现出伦理混沌的状态,母亲所代表的血缘伦理击败了神父所代表的天主教伦理。聂珍钊教授提出:“文学是特定历史阶段伦理观念和道德生活的独特表达形式,文学在本质上是伦理的艺术”。由此观照文本,母亲的伦理选择也映射了文本背后隐藏的作者——马尔克斯的伦理观念,以及其所属的19世纪拉美社会的伦理意识形态。
二、伦理秩序重构背后的历史语境
《礼拜二午睡时刻》没有标明确切的时代阶段,但从文本中“香蕉公司”“红砖盖的兵营”等细节,我们可以窥视出大致的历史背景。文本中的拉丁美洲荒凉而贫困,火车驶过的是一个个荒凉而相似的小镇,举目远望是贫瘠龟裂的土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也呈现出了拉美大陆几个世纪以来被殖民入侵之后的贫瘠与落后。19世纪开始,拉美国家陆续争取独立主权,尝试逐渐摆脱宗主国的影响,这种努力不仅仅体现在政治经济上,更是体现在思想文化上,众多的作家加入到扛起民族意识大旗的行列,其中便有马尔克斯,随后便产生了我们熟知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大爆炸。然而殖民入侵带来的文化影响依旧有着深厚的历史根基,葡萄牙与西班牙带来的天主教深植于这片大陆,形成以“天主教伦理”为核心的文化体系,与之相对应的以“新教伦理”为核心的北美洲,在19世纪迅速发展,与贫穷落后的拉丁美洲形成鲜明对比。
“天主教伦理中对物质财富的蔑视造成了人们不思进取的心理,形成了人们对工作的惰性态度”,根据王晓德在其论文《天主教伦理与拉丁美洲不发达的文化根源——兼论与新教伦理對美国发展作用的比较》中的调查研究,天主教伦理中,人们“把劳作视为痛苦”“时间观念比较淡薄”,这一点恰好与小镇中人们长时间的午睡与不劳作状态对应,可见小镇也处于天主教伦理秩序之下。“这种不思进取的工作态度也使很多拉美人不大重视教育”“女孩并不真正需要教育,她们只要结婚即可,而男孩最好去工作,帮助养活家庭”,这也恰好解释了文本中母亲的儿子为何总是从事拳击手、小偷等底层职业,也解释了文本中女儿这一形象的设置理由——儿子是这个家庭唯一的经济支柱。在天主教伦理秩序影响下,作为小偷的儿子如不被打死,一切的贫瘠与落后都将沉寂于一片午睡的困乏之中。马尔克斯特意将天主教伦理背景下的母亲置于特殊的情境之中,使母亲在面对至亲的死亡之后开始变得清醒、理性,从而挑战原有的伦理秩序,母亲的选择其实是马尔克斯的选择,也是19世纪拉美大陆人民的选择。旧有的伦理秩序在瓦解,人们期盼着新的伦理秩序形成,文本中众多的看客或许并非鲁迅笔下麻木、冷漠的看客,他们在午睡时候的围观,或许也是对打破旧有伦理秩序的一种观望或者期盼。
[作者通联:浙江丽水中学]